五
五
兩天后的傍晚陳真又到海濱旅館去找周如水。周如水正和張若蘭、秦蘊玉兩人走出旅館,打算到海濱去散步,在門口遇見了陳真,便約他同去。
這一次他們?nèi)サ迷缫稽c。天空中還留著一線白日的余光。空氣已經(jīng)很涼爽了。黃昏的香味和它的模糊的色彩,還有那海水的低微的擊岸聲混合在一起,成了一幅色、聲、味三者交織著的圖畫。海面上有兩三只漁船飄動著向岸邊駛來。時而有一陣漁人的響亮的歌聲撞破了這一幅圖畫,在空中蕩漾了許久。
張若蘭今晚換了一件淡青色的翻領(lǐng)西式紗衫,淡青色的長統(tǒng)絲襪和白色運動鞋,人顯得更年輕,更活潑,更新鮮,更嫵媚。秦蘊玉也換了一件翻領(lǐng)的西式薄紗衫,是水紅色的,而且里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來。她走動的時候,豐滿的胸部也似乎隱約地在汗衫下面微微地顫動。下面依舊是肉紅色的長統(tǒng)絲襪,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顯得更嬌艷了。
她們兩人并立在岸邊,眼望著天際,望著海。身材高矮只差一點,聲音的清脆差不多,各人把她的獨有的特點表現(xiàn)出來,來互相補足,這樣吸引了來往的行人的贊賞的目光。她們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們靠近地立著,好像是一對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們的旁邊,帶笑地和她們談話。這晚上他顯得十分快樂。
陳真故意站得離她們遠(yuǎn)一點。可是那兩個少女的清脆的、快樂的笑聲不斷地送到他的耳里,使他也變得興奮了。但是他一轉(zhuǎn)念間又不禁失笑起來。他想道:“我怎么會到這個環(huán)境里來?”于是他的眼前現(xiàn)出了種種的速寫:正在熱烈地討論著某某問題的同志們,大會場里某人的動人的演說姿勢,亭子間里的紙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傳的談話,一疊一疊、一堆一堆的書報和傳單,蒼白而焦急的臉,血紅的眼睛,樸質(zhì)而期待的臉……然后又是那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圓圓的臉,接著又換上畫了眉毛涂了口紅的瓜子臉。這兩個臉龐交替地出現(xiàn)著,而且不再是速寫,卻是細(xì)致的工筆畫了。這兩個面龐逐漸擴大起來,差不多要遮蓋了一切。他驚奇地張大了眼睛看,發(fā)見自己確實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前面是海,是天空;旁邊是那兩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雖然在這兩個少女的身邊他也可以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但是他覺得自己的適當(dāng)位置不是在這里,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間,在那廣大的會場,在那些簡陋的茅屋里面。
她們問了他幾句話,他簡單地回答了。秦蘊玉忽然像記起什么事情似的笑著對他說:“陳先生,你為什么不走過來呢?你是討厭我們嗎?”
陳真坦然笑了,他沒有露一點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幾步,開玩笑地說:“不是討厭,是害怕。”于是眾人都笑了。周如水接連笑著說:“說對了。”
秦蘊玉笑得微微彎了腰,隨后又站直了,她反駁道:“害怕?為什么要害怕?我們又不吃人。陳先生,你說,為什么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說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最后她引用了那個日本女作家的話。
眾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話,他辯道:“為什么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既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為什么你們女人又離不掉男人?”
陳真帶笑說:“說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這句話就不對,我就是個例外。”
“真的?”秦蘊玉側(cè)過頭望著他,一面戲弄似地問道。雖然夜已經(jīng)來了,但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他還感覺到她的兩顆眼珠光亮地在他的臉上盤旋,是那么富于誘惑性的眼珠。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心被擾亂了,便仰起臉去看天空,月亮早已從海面升起來,是一個淡紅色的玉盤。他漸漸地恢復(fù)了心境的平和,淡淡地一笑,然后回答道:
“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以后看罷。”
秦蘊玉第一個噗嗤笑起來,眾人都笑了,陳真也止不住笑。
秦蘊玉甚至在笑的時候,也在注意陳真的舉動。這個狡黠的女郎似乎明白地看出了他的弱點,便進一步地追逼他道:“陳先生,要是有人給你介紹一個,又怎樣?一個又漂亮,又溫柔,會體貼你,幫助你的。”
陳真掉頭看了秦蘊玉一眼。他的眼光和她的遇著了。她的眼光太強烈,他不敢拿自己的去接觸她的,便掉開了眼睛。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他連忙拿各種思想鎮(zhèn)壓它。他呆呆地望著天空,看那一輪圓月在碧海似的天空中航行,勉強地笑了兩聲,回答說:
“密斯秦,你放心,不會有人來管這種無聊的閑事。”
“陳先生的嘴比他的文章還厲害,”張若蘭在旁邊笑著插嘴說。
“他這張嘴素來不肯放松人,他最愛和人吵架,我們常常被他挖苦得沒有辦法。今天也算遇著對手了,”周如水愉快地附和著張若蘭的話,一面和陳真開玩笑。
“這有什么厲害?這不過是強辯。而且他已經(jīng)在逃避了,”秦蘊玉裝出嗔怒的樣子說。她看見陳真不答話,只顧在旁邊微笑,便引誘似地再問道:
“倘使我來管這閑事,我來給你介紹一個,陳先生,你說怎樣?”
陳真又抬起臉望天空,但是他依舊覺得那一對眼光在搔他的臉。他微笑著,用力鎮(zhèn)壓他的紛亂的心。他勉強地說了一句:“好罷,謝謝你。”他聽見周如水在接連地詢問:“誰?是誰?”又聽見張若蘭微笑說:“我知道蘊玉的花樣多。”他心里暗暗笑著,便低下頭裝著不懂的樣子挑戰(zhàn)似地追問了一句:“那么,密斯秦,你給我介紹誰呢?”
秦蘊玉起初只是微笑不語,后來便提高聲音說道:“但是,陳先生,你還沒有答復(fù)我先前的問話!我要你先要求我給你介紹女朋友,然后我才告訴你我介紹誰。”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紹誰,我才回答你的問話,”陳真固執(zhí)地說。
兩個人開玩笑地爭執(zhí)起來,起初張若蘭和周如水帶笑地旁觀著,后來他們也加入說了一些話,這樣就漸漸地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進了云圍,天頓時陰暗起來。他們剛剛回到旅館,就落下一陣大雨。
陳真因為下雨不能夠回家,只得留在海濱旅館,就睡在周如水房里的那張大沙發(fā)上面。
電燈扭熄了,過了好些時候,周如水還在床上翻身,陳真忽然在沙發(fā)上面低聲咳了兩三下。
“真,真,”周如水輕輕喚了兩聲。陳真含糊地應(yīng)著。
“真,你近來身體剛剛好一點,你不當(dāng)心,你看你現(xiàn)在又傷風(fēng)了。你這幾天夜里常常咳嗽嗎?”周如水關(guān)心地問。
陳真的咳嗽聲停止了,他平靜地回答道:“并不一定,有時候咳,有時候不咳。不過今天睡得早,我平常總是要弄到兩三點鐘才睡。”
“為什么要弄到這樣遲呢?你也應(yīng)該保重身體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說。
“然而事情是那樣多,一個人做,不弄到兩三點鐘怎么做得完?”陳真的聲音開始變得苦惱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體也應(yīng)該保重才是,你的身體本來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勸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關(guān)聯(lián)著的。我一個人要休息,許多事情就會因此停頓。我不好意思偷懶,我也不能夠放棄自己的責(zé)任!”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房里顫抖著。
“其實,像你這樣年輕,人又聰明,家里又不是沒有錢,你很可以再到外國去讀幾年書,一面還可以保養(yǎng)身體。你在日本也就只住過半年,太短了!……你為什么這樣年輕就加入到社會運動里面?”
“我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今年二十三歲了。不過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獻(xiàn)身的欲望。”
“十四歲?怎么這樣早?”周如水驚訝地問,“怎么你以前不告訴我?這樣早!我想,你過去的生活也許很痛苦罷。你以前并不曾把你過去的生活詳細(xì)告訴過我!”
“個人的痛苦算得什么一回事?過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么事情來。你知道我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兒童時代最可寶貴的母愛我就沒有嘗到。自然父親很愛我,我也愛他。可是他一天很忙,當(dāng)然沒有時間顧到我。……富裕的舊家庭是和專制的王國一樣地黑暗,我整整在那里過了十六年。我不說我自己在那里得到的痛苦,我個人的痛苦是不要緊的。我看見許多許多的人怎樣在那里面受苦,掙扎,而終于不免滅亡。有的人甚至沒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我又看見那些人怎樣專制,橫行,傾軋。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而且我走出家庭進入社會,我的愛和我的恨都變得更大了。這愛和恨折磨了我這許多年。我現(xiàn)在雖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許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終局,但是我已經(jīng)把我的愛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間了。我的種子會發(fā)起芽來,它會長成,開花結(jié)果。那時候會有人受到我的愛和我的恨……”他說到這里又發(fā)出一陣咳嗽。
周如水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見了陳真在那里和死的陰影掙扎的情形。沙發(fā)上沒有一點聲音。一陣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淚來,為了他的朋友。“真,真,”他接連地叫了兩聲,聲音很悲慘。
“什么?”最后陳真驚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費了大的氣力才說出下面的話,而且這不是說出來的,是掙出來的:“你睡罷,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緊的。我一天又不做什么事。只是你應(yīng)該多多休息!”他又說:“是不是沙發(fā)上不好睡?我們兩個交換一下,你來睡床上好嗎?”他預(yù)備下床來。
“不要緊,這里就好。你不要起來,”陳真接連地說,表示他一定不肯換。
周如水知道陳真的性情,便不起來了。他只說了一句:“好,你快快地睡罷。”他在帳子內(nèi)低聲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周如水就醒在床上了。他聽見陳真在沙發(fā)上翻身的聲音。
“真,”他低聲喚道。
陳真在那邊應(yīng)了一聲。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他揭起帳子問道。陳真面向著墻壁,躺在沙發(fā)上。他看不見陳真的臉。
“還好,大概睡了四個鐘頭。”
“那么你現(xiàn)在好好地睡一覺罷,”周如水安慰地說。但是過了一刻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對陳真說:“你在想秦蘊玉,所以睡不著嗎?”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蘊玉?”陳真驚訝地、多少帶了點興味地問,“你怎么忽然會想到她?”
周如水忘了陳真昨晚上的一番話。他的腦子里現(xiàn)出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郎的面影,畫得細(xì)細(xì)的眉毛,涂了口紅的小嘴,時而故意努著嘴,時而偏了頭,兩顆明亮的眼珠光閃閃地在人的臉上轉(zhuǎn),還有……他忍不住微笑地對陳真說:“我看她頗有意于你。”
“有意于我?”陳真忽然小孩似地笑了起來。“你會這樣想?真笑話!她不過跟我開一次玩笑。”
“不見得罷,看她對你的那個樣子,連我也羨慕!”
“那么你去進行好了,”陳真說著又笑。
周如水沉吟了一會才說:“老實說我也喜歡她。不過我已經(jīng)有了張若蘭,我不會跟你搶她。我勸你還是趕快進行罷,不要失掉了這個好機會。”
陳真笑了笑,不說話。
“你承認(rèn)了嗎?”周如水更得意地說。
“算了罷,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開玩笑?我說的是真話!”
“那么你想我能夠從‘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過了一刻,鐘響了,他們并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幾下。
“真!”周如水用感動的聲音說,“我勸你還是去進行罷。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應(yīng)該找個愛人,找個伴侶來安慰你才好。秦蘊玉說得很不錯,你也應(yīng)該在女性的愛情里去求一點安慰。你不該只拿陰郁的思想培養(yǎng)自己。你的文章里那股陰郁氣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為她也了解你。你究竟年輕,你也應(yīng)該過些幸福的日子,你也應(yīng)該享受女性的溫柔的愛護。一個人生活到世界上來,究竟不是只給與,而不領(lǐng)受的。這個意思你應(yīng)該懂得。”周如水這時候忘記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這個意思。
“你何必這樣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況且連平日勸人刻苦自勵的李劍虹也以為你不必故意過得那么苦。”周如水看見陳真不答話,便加了這兩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陳真慢吞吞地說。“然而我們是完全兩樣的人。你需要一個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許會改變一點,因為你現(xiàn)在好像是一只斷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張篷的,”聽到這里周如水要分辯,他剛剛開口又被陳真攔住了。陳真繼續(xù)往下說:“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問題不單是女性的愛情所能夠解決的。并且像我這樣整天地工作,還嫌時間不夠,哪里有工夫講戀愛!……我生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將來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還給創(chuàng)造者的時候,我可以坦然說:‘我并不曾浪費地過著我這一生,’至于女性的愛護,這雖是值得愿望的東西,然而我沒有福氣享受它,還是讓別人去享受罷。”
周如水沉思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你的話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該知道事情是永遠(yuǎn)做不完的。像你目前這樣地拚命做,固然會有成績。但是你為了這個就犧牲以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歲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點,可以活得久一點。活得久一點,做事情的時間也就多一點。算起來,你的生活方法也并不經(jīng)濟。而且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大家都愛護你,都希望你活得好,過得幸福。”
周如水的聲音微微顫動著。他的話非常誠懇,陳真也深深地感動了。陳真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幾次動著嘴,但終于靜靜地聽下去了。周如水閉了嘴以后,他的話還在陳真的心上飄蕩。陳真感到一陣溫暖,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他的心里不住地往外面發(fā)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眼淚奔流似地淌了出來。他連忙把身子翻到里面去,不讓周如水看見他的眼睛。他靜了一會,等到眼淚干了,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后努力地答道:
“我知道,你的話我完全知道。老實說我也明白你們所說的道理。但是我的熱情毀了我。你們不會了解:當(dāng)熱情在我的身體內(nèi)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是怎樣地過著日子!那時候我只渴望著工作。那時候一切我都不會顧及了。那時候我不再有什么利害得失的考慮了,連生命也不會顧到!那時候只有工作才能夠滿足我。我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熱情一旦燃燒起來融化了雪,那時候的爆發(fā),連我自己也害怕!其實我也明白要怎樣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來我就管不了那許多。我永遠(yuǎn)給熱情蒙蔽了眼睛,我永遠(yuǎn)看不見未來。所以我甘愿為目前的工作犧牲了未來的數(shù)十年的光陰。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這就是我的悲劇的頂點了。”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房間里絕望地戰(zhàn)抖著,使得周如水的心里也充滿了絕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說《朝影》“巴沙?你怎么會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會像他那樣,就死得那么早!”陳真驚叫起來,聲音里面充滿著追求生命的呼號,使得整個房間的空氣也變成悲慘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轉(zhuǎn),找不到一條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這一刻陳真對于生活,對于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對于女性都很留戀。他自己絕不愿意拋棄這一切而離開世界,然而事實上他終于拚命拿工作來摧殘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趕向墳?zāi)埂?/p>
“他為什么有這樣大的矛盾?難道他的愛和恨竟然這樣地深嗎?”周如水痛苦地、絕望地想著,他覺得這個謎是無法解透的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四周漸漸地響起了人聲,好像整個旅館的人都起身了。陽光從白紗窗帷射進了房里,照在寫字臺上面。陳真突然翻身坐起來,臉上沒有一點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簡短地說:“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兩句:“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在我們的面前擺著那條走不完的長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開了帳子。他的臉上的表情堅忍而確定,沒有半點猶豫,也沒有半點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來:這個小小的身體內(nèi)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這樣平靜,這樣堅定?他感動,他佩服。他想他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到這樣的,因為近來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個復(fù)雜的問題就來了,而且變得更加復(fù)雜。他呆呆地望著陳真的臉,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他現(xiàn)在就從陳真那里也許會得到一兩句有力的話來解決他的復(fù)雜的問題,便帶笑地問道:“你說,我的問題究竟應(yīng)該怎樣解決才好?”他熱烈地期待著陳真的回答。
“你的問題?好,我先問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陳真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p>
“如果我決定不回家,我當(dāng)然要找一個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舊是猶豫不決的。
“又來了,”陳真稍微停一下,又笑著接下去,“那么你究竟愛不愛張若蘭?”
他微笑著,沉吟了半晌,才點了點頭答道:“我想我是愛的。”
“你說說看,她對你怎樣?我看她對你的態(tài)度很不錯,是不是?”
周如水笑著點頭。
“那么你去進行好了。你已經(jīng)向她傾吐了你的愛情嗎?”
“這可沒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爾隱約地對她作過暗示。我屢次想明白地對她表示我的愛情,卻總沒有勇氣。而且似乎早一點。”
“你現(xiàn)在還等著什么呢?你的年紀(jì)不小了,也該拿出一點勇氣來!”陳真忍不住笑起來,“光是暗示有什么用處?無論如何總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機會白白錯過。我勸你還是馬上去進行,不要再遲疑了。”
“進行倒是應(yīng)該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語著。但是他又在沉吟了。“進行了又有什么結(jié)果呢?”這是在問他自己。
“有什么結(jié)果?”陳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接著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陳真看來,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這成功的預(yù)言一定會給周如水帶來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事實上恰恰相反。說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現(xiàn)實,接近現(xiàn)實就是要從思想的范圍走入行動的領(lǐng)域,這就是要下一個最后的決定,無法再遲疑了。像周如水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如此輕易決定的。他又猶豫起來了。他覺得這猶豫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在輕率的決定之后,她就會正式地走進他的生活里來,他便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過那未知的新的生活。過新的生活是需要有新的勇氣的。他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勇氣,他現(xiàn)在確實沒有把握。而且他還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實地告訴她,在平時談話之際,他只暗示地對她表示他沒有結(jié)過婚。他這樣做,并不是存心欺騙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希望事實應(yīng)該是這樣,于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夢想當(dāng)作了現(xiàn)實。但是如今要同她結(jié)婚,便不能夠再對她隱瞞了。在兩個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間是不能夠有秘密存在的,那么他應(yīng)該先把這個真相告訴她,應(yīng)該馬上告訴她。要承認(rèn)自己以前說了謊,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態(tài)度怎樣,他此時也想象不到。她也許會因此懷恨他,鄙視他。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打擊。總之,想來想去,顧慮愈多。歸根結(jié)蒂,還是“沒有勇氣”四個字,他似乎感到絕望了。
“成功?不見得罷,”他畏怯地、懷疑地說,“她要是知道我家里有妻子——”
“有妻子,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陳真搶著說,打斷了他的話。“只要她真正愛你。況且你實際上可以說是跟家里的妻子完全沒有關(guān)系。”
“你想一個少女肯嫁給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嗎?”
“要是她愛你的話,還有什么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并不曾對她說過真話。”
“那么現(xiàn)在告訴她好了。”
“她也許會恨我,怨我。”周如水變得更膽怯了。
“那么你就請她原諒你,要是她連這個也不能諒解,那么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陳真已經(jīng)不能忍耐了,但是他還努力壓住煩躁說了以上的話,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會再有什么變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諒我,既然明明知道這個,又何苦拉倒,留著現(xiàn)在這樣的關(guān)系也是好的。況且我的問題太復(fù)雜了,一時也還無法解決。要我跟家里的妻子脫離關(guān)系,良心上也未免太過不去。所以我想還是讓我慢慢地仔細(xì)斟酌一下。”周如水顯出十分焦急、十分認(rèn)真的樣子,把他平日那種化小事為大事的態(tài)度完全表現(xiàn)出來了。過后他又沉吟地自語道:“但是沒有她,我以后又怎樣能夠生活下去?這幾天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夠做。”接著他又自語似地贊道:“多么純潔,多么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陳真用力咬著嘴唇皮,為的是不要說出一句話。他明白對周如水講話是完全沒有用處的,只是白白地浪費他自己的時間。他曾經(jīng)懷著一顆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撥開,使周如水看見自己的處境,明白怎樣才可以給自己帶來幸福。他為這個人的前途焦慮,而且把這個人的幸福當(dāng)作他自己的幸福給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卻拿良心和復(fù)雜的問題來做護身的盾,把一切的勸告都當(dāng)作敵箭似地?fù)蹰_了。對于這個人,他如今還有什么辦法?他們完全是兩樣的人,兩個時代的人,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從這個人那里得不到一點東西,而且他也不能夠幫助這個人,不能夠給他什么東西。他于是橫了心,沒有一點留戀,就向周如水告辭走了。他甚至不洗臉,而且不顧周如水在床上怎樣大聲喚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到這里來了。
陳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間,覺得精神爽快許多,于是大步走下樓,后來到了草地上。看見這座樓房墻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綠,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門走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聲音,異常清楚的“陳先生”三個字。他回過頭看,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窗前站著秦蘊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來那水紅色翻領(lǐng)紗衣的一小部分,沒有畫眉毛,沒有涂口紅,臉上是新鮮的顏色,在蓬松的濃發(fā)下面顯得十分白膩。她把兩手放在窗臺上,看見他回頭,便用右手對他招手。
他轉(zhuǎn)過身子,回頭走了幾步。
“出去散步嗎?”她含笑問道,用一只手在弄耳后的發(fā)根。
“不是,是回去了,”陳真也笑著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問道,“為什么這樣早?不多玩幾天?”兩顆眼珠光閃閃地只顧在他的臉上打轉(zhuǎn)。在她的旁邊又露出一張面龐,是張若蘭的。
“陳先生,多玩兩天不好嗎?你才只住了一個晚上呢!”張若蘭笑著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還要來,”陳真帶笑解釋道,但是在心里他卻想:“同你們多玩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還是讓給周如水去做罷。”他便轉(zhuǎn)身往外面走。
“陳先生,”秦蘊玉又在后面喚道。
他答應(yīng)一聲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子,正看見秦蘊玉對他微笑。張若蘭的臉從秦蘊玉的耳后露了出來。秦蘊玉不說話,只顧望著他笑,過了一會,她才說:“不要忘記到我家里來玩呀!”
陳真應(yīng)了一聲,又點了點頭,才轉(zhuǎn)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門口,他自動地回過頭往那個窗口看,她還立在窗前望他。她又對他一揮手,便掉過頭在張若蘭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又轉(zhuǎn)頭去看他。他還立在大門前。
走出大門,他好像離開了一個世界。她們的面龐和聲音仿佛還留在他的腦子里,他不忍馬上離開她們:他對她們多少還有一點留戀。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別的思想又來到他的腦子里,她們的面影漸漸地淡去了。他低聲自語道:“永別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他覺得心里很暢快,他不再去想她們了,好像她們并不曾存在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