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07
    徐公子的腿好像恢復(fù)了這件事,  翎光是有猜測的，不然怎么解釋，他能翻窗？
    但這半月以來,  徐公子坐著一動不動,  猶如石雕，翎光又想：他的腿應(yīng)該還沒好，不然他干嘛不動？
    然后翎光目睹著他站起來走了。
    翎光坐在原地，喊他：“琴,  我送你的琴！你不要了么。”
    “不要，”元策的背影停頓了下，“我不愛撫琴。”
    “那你喜歡什么？”
    看他沒回答,  翎光站起來,  推著輪椅跑過去,  像個(gè)小尾巴：“你的腿什么時(shí)候好的？”
    “剛剛。”
    “那一定是我給你從宮里抓的藥的功勞了！你還不謝謝我？”
    元策步子邁得更大了。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你不謝謝我就算了,  那藥很貴誒,  是我裝病太醫(yī)院才開給我的。”
    “玄周，你還是坐著吧,  長史說有不少監(jiān)視咱們府上的暗衛(wèi)，若是看你能站起來了,  萬一來抓你呢。我護(hù)得了你一時(shí),  護(hù)不了你一世啊。”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yàn)槲乙奕肆瞬桓吲d了。”
    “我不嫁,  是欺君之罪,  皇帝不喜歡我，會流放我的，你是愿意跟我去首輔府上享福,  還是當(dāng)我的家眷被流放啊？我覺得享福比較好，你覺得呢？”
    她的嘴嘰嘰喳喳的，實(shí)在聒噪，不止一次讓元策產(chǎn)生錯(cuò)覺，好似自己肩膀上，還站著翎光那只話癆鳥。哪怕自己不說話，她都能自言自語很久，惹她不悅了，半刻鐘不到就會忘，繼續(xù)高高興興地上來跟你說話，直到理她為止。
    可她們又不完全一樣，只是性子樣貌都有些相似罷了。
    翎光看他走得快，干脆快步跑了起來，木輪椅轱轆飛快地滾動起來，眼看著就要撞他背上了，翎光連忙剎住車，木輪椅冷不丁一扭，連人帶椅一起撞在了的水閣柱子上，翎光正要失控翻到水里，元策轉(zhuǎn)過頭，就仿佛一堵看不見的墻佇立半空，將她彈了回去，咚地落在了地上。
    翎光望向半空，有些發(fā)懵。
    “我剛剛……不是快落水了？”翎光不解，“那是……什么，玄周。”她喊住元策的背影，“是不是你救了我？”
    “不是，”對凡人使用法術(shù)的事，他還不知要怎么解釋，便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翎光：“噢，那就是菩薩在保佑我了。”
    她試圖坐起來，奈何腿骨傳來一陣劇痛：“啊……”
    翎光輕呼出聲，抬頭，卻望見他背影越走越遠(yuǎn)，根本沒有理自己的意思。
    鼻頭酸酸脹脹的，其實(shí)，她和徐玄周好像也沒認(rèn)識多久，可這種平白而來的喜歡和難過，卻牽扯了她的全部情緒。
    “原來，你真的不喜歡我啊。”
    翎光低低地咕噥一句，失落地收回目光，手掌撐地，努力站起，手臂肌肉緊繃著，她咬著牙，一點(diǎn)一點(diǎn)，艱難地將自己挪到了輪椅上。
    冷汗當(dāng)場下來，順著額頭滴落，雖然很痛，翎光卻也沒喊。
    她默默地自己推著車轱轆回房去了，偌大的公主府中下人稀少，要不是中途遇上了小廝，她還不知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回到寢殿。
    香嵐看見她，快步?jīng)_上來，眼里一片焦急：“殿下！你怎么了？”
    翎光：“我沒事，就是摔了下，我屁股疼，嗚嗚……”
    翎光從輪椅，被攙扶著挪到了床上。
    香嵐一看她疼得慘狀，翎光都還沒哭，她先哽咽了：“殿下，殿下……奴婢這就去宮里請?zhí)t(yī)。”
    “哎！”翎光趕緊抓住她的手腕，“別去啦。”
    “可是殿下摔得這般嚴(yán)重！”
    翎光：“我才不要讓宮里的老太醫(yī)看我的傷勢，我摔在了屁股上，太丟人了。”
    香嵐說：“那奴婢……奴婢去醫(yī)館，請個(gè)女郎中來。”
    翎光摔的不算很嚴(yán)重，女郎中來，開了些藥，叮囑她這幾日不可下床活動，便離去了，香嵐一邊給翎光抹藥，一邊道：“殿下來年開春便要嫁給沈大人了，宮里的教養(yǎng)嬤嬤明日也要來了，奴婢，只能先安排嬤嬤住下，等殿下好了再學(xué)規(guī)矩。”
    不知為何，聽見“學(xué)規(guī)矩”三個(gè)字，翎光就疼得直抽，差點(diǎn)翻身坐起來了：“什么，要學(xué)規(guī)矩？”
    “是。”
    翎光垂著眉：“我可以不學(xué)么？”
    “是皇后懿旨，殿下，這教養(yǎng)嬤嬤，原先您也是有的，被您趕走了，這回這個(gè)，不能拒絕的。”
    翎光趴下了：“我要學(xué)多久？”
    “學(xué)到您出嫁。”
    翎光掰著手指一數(shù)：“還有三個(gè)月。”
    香嵐擦了擦手上的藥膏道：“殿下，奴婢抹完藥了，殿下身上皮膚滑的像緞子似的，沈大人……”她說著小聲了些，“沈大人日后一定會萬分寵愛您的。”
    “是嗎……”翎光卻有些心不在焉。
    “香嵐，讓遠(yuǎn)志把輪椅推到徐公子那里，讓遠(yuǎn)志可以不經(jīng)意的透露給他，就說本公主病了，很難受。”
    香嵐低頭看著她，心頭嘆息。
    看來公主是真的對沈大人沒興趣了，如今一心都撲在徐公子身上。
    香嵐出去交代了遠(yuǎn)志，讓遠(yuǎn)志去問，沒多久，遠(yuǎn)志就回來了，說：“徐公子……好像已經(jīng)睡下了，在門外喊他，他也沒個(gè)動靜。不過我說話很大聲的，他肯定聽見了！就是故意不來的。”
    寢殿內(nèi)，翎光可憐地趴著，看香嵐進(jìn)來，便問她：“怎么樣，玄周來了嗎？”
    香嵐支吾了下：“殿下……徐公子，可能是睡下了。”
    “哦，那明日再去喊他。”
    第二日，宮里的教養(yǎng)嬤嬤來了，來看過她，聽說她摔了，還開了個(gè)湯藥方子，讓廚房給翎光喝。
    “玄周來了么？”
    香嵐搖搖頭。
    第三日，翎光：“他還是不來么？”
    香嵐點(diǎn)頭：“遠(yuǎn)志說，他在房里坐著，盤著腿，就跟得道高僧似的打坐……”
    翎光：“哎，我都快痊愈了，他都不來瞧我一眼。”
    翎光抬起頭：“你說，他整日打坐，是不是想出家啊，哪有正常人坐著一天不動，還不吃東西，又不餓的？只有廟里的和尚啊！”
    翎光自我肯定地點(diǎn)頭：“若說他想出家，那便說得通了，和尚有戒律清規(guī)，所以他不能看我，否則多看我一眼，都會喜歡上我。”
    香嵐猶豫再三，道：“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講。”
    “殿下是一國公主，徐公子卻為敵國質(zhì)子，對待質(zhì)子，何必太過上心呢？”
    翎光沉默地趴在枕頭上，輕聲道：“他是階下囚，我也是，有何分別？”
    香嵐說不出話來。
    翎光自言自語：“不，還是有區(qū)別的，他想出家，我不想。”
    傷勢大好后，翎光得以下床，便開始跟嬤嬤學(xué)規(guī)矩，學(xué)插花，學(xué)點(diǎn)茶，學(xué)得翎光苦不堪言，天不亮就要起，每日抱著枕頭不肯下床：“殺了我吧，我不學(xué)了！”
    嬤嬤拖著她的胳膊將她拽下床：“公主，都快辰時(shí)了！”
    翎光閉著眼睛撲騰：“我平素都午時(shí)起！嬤嬤，您放過我吧……”
    嬤嬤：“老奴聽說，公主府上還有個(gè)男寵？”
    翎光睜開了眼：“有一個(gè)，怎么了？”
    “公主嫁入沈家后，切莫如此荒唐了。否則惹得沈大人厭棄不喜，成了京中笑柄。”
    翎光：“是陛下賜給我的，要不，嬤嬤您跟陛下說去？”
    嬤嬤啞然。
    翎光專心學(xué)習(xí)之際，竟一次都沒去看過徐玄周。假裝隨口一問，才知道他都半月沒吃飯了。
    遠(yuǎn)志說：“小的給徐公子送飯去，就看見他坐著不動，這都大半月了，還是一動不動！小的懷疑他是不是……是不是沒氣了，一靠近他，就被一股古怪的力量給彈開了，好生邪乎！”
    翎光：“他是練武之人，這應(yīng)該是什么……武功吧，防御的武功。”
    翎光心里犯著嘀咕，活人怎么可以十多日不吃飯啊？
    他這辟谷也太厲害了。
    翎光放不下心，起身去看徐玄周，到他房門外，敲了下門方才推開。
    果真如遠(yuǎn)志所言，徐公子坐著跟一塊石頭似的，壓根不動。
    翎光正要靠近，便聽遠(yuǎn)志提醒：“殿下，您小心。”
    “我知道，你說他周圍，有一道看不見的阻礙對吧……”翎光小心地伸手，慢慢靠近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翎光的手居然伸了過去，差點(diǎn)就碰觸到他了。
    “哎？”翎光又往前伸了一點(diǎn)，這下直接觸碰到他的臉了，她回頭看著遠(yuǎn)志，遠(yuǎn)志睜大了眼睛：“先前，分明不是……”
    遠(yuǎn)志說著，立刻走了過來，還未靠近，砰地一下被一股突然出現(xiàn)的金光給彈飛了出去，撞在了門上，腦袋一顛就暈了過去。
    翎光：“……”
    這下?lián)Q她瞪大了眼睛。
    “你這是什么神功？”翎光小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似有若無的，她有點(diǎn)心慌，伸手去摸他的心跳，手掌觸碰到他的左胸膛，一點(diǎn)跳動都沒有，翎光這才徹底慌了，腦袋側(cè)著貼上去聽他的心跳：“玄周，玄周！你醒醒啊！”
    一只冰涼的手，卻將她的手腕攥住。
    元策倏地睜眼，懷中一片柔軟，低頭對上她仰頭朦朧含水的目光。翎光一下抱住他，聲音哽咽：“太好了，我以為，以為你死了呢。”
    這種被人擁抱的感覺，柔軟和溫暖，幾乎不曾有過。
    他周身的神光，在他冥想入定之際，會保護(hù)他的軀體，不被任何人靠近。
    神明都尚且不能，她為何可以？
    他也只對翎光破例過。
    元策注視著她埋在胸口的臉龐，看不見表情，只能看見兩只小巧的耳朵，她身體微微顫抖，亦能讓元策感覺到那股情緒。
    興許是情絲的緣故……
    她才能靠近自己。
    元策慢慢抬手，果斷地將她推開：“公主自重。”
    翎光愣了下，反應(yīng)過來了。
    她默默地收回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因?yàn)槟闶俏鳑鰢|(zhì)子，我是南襄的公主。”
    元策自然認(rèn)為，她是喜歡原來那個(gè)徐玄周，才對自己如此，畢竟，他和這位公主，才認(rèn)識這么幾日，他連話都很少說。
    “公主為何要喜歡一個(gè)質(zhì)子。”他問。
    翎光抬起頭，望著他的臉：“我不知道。”
    “也可能不是喜歡，”翎光搖了下頭，眼神放空，“或許我只當(dāng)你與我同病相憐罷了，玄周，你想回家嗎？”
    “家？”
    她說的應(yīng)當(dāng)是徐玄周的家，西涼國將軍府。
    元策不是徐玄周，若是徐玄周，定是想的。
    翎光看著他的表情，大概看懂了，說：“既然你不喜歡我，我也快嫁人了，嬤嬤說了，我不應(yīng)該再和你有過多牽扯，那我便聽嬤嬤的。”她站起身來，個(gè)子比他坐著要高一些，背脊挺得很直，低著頭，目光就好像在掙扎般，半晌才說話，道，“玄周，你放心，我會想辦法送你回家的。”
    看來長縈公主是很愛徐玄周了，元策想。
    “這是通敵叛國之罪。”他提醒道。
    “我知道，我有法子的，我嫁給沈大人后，我再助你脫身，他自會替我遮掩此事。你呢，暫時(shí)就好好的留在公主府，不要再辟谷了，我……待會兒讓下人給你送點(diǎn)飯菜過來，你不要不吃，人肚子餓了，是要吃飯的，不然是會死的。”
    翎光表情認(rèn)真地說完，又看了他一眼，方才轉(zhuǎn)身離開，走得很遠(yuǎn)了，她突然回了下頭。
    元策注視著她，看她慢慢走了回來，右邊胸膛的心臟竟不受控地鼓動了起來。
    他擰起眉，并不知這種感覺是怎么回事，他被公主的一言一行，牽扯著情緒的波動。
    翎光走近，卻沒抬頭看他，而蹲在他的房門口，伸手拍拍那個(gè)暈過去的小廝：“喂，遠(yuǎn)志，你沒事吧？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