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Chapter 23
那天從墓園回來后,沈恪一連兩個月都閉門謝客,把自己封鎖在別墅,沒日沒夜地窩在畫室里作畫,他像是進入到了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繪畫中,把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在畫筆下。
兩個月后,鄭亦霏上門去見他時嚇了一跳,認識沈恪這么久她從未看過他如此狼狽,他好像是在沙漠里久徒的旅人,眼窩深陷,神色病態(tài),下巴長出了青茬也沒去修理,頭發(fā)也長到了耳邊,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落拓的氣息。
鄭亦霏著實吃驚,開玩笑說他越來越像個藝術家了。然而更叫她詫異的是他新作的那幅畫,風格大變,要不是它置放在沈恪的畫室里,她真不敢相信這是他畫的畫。
畫上是一片洶涌的大海,海浪激越,懸崖壁立,海平面上一輪新日正露出半張臉,它散發(fā)出微暈的光芒,明明是日出時分,這幅畫卻讓人感到深深的絕望,那一輪太陽不像是要躍出海面,而像是要被無情的海水給吞沒,那一點微光似乎是它向世人發(fā)出的求救信號。
鄭亦霏簡直驚呆了。
沈恪問她覺得怎么樣,她失語良久才木然地點點頭真誠地說比他的成名作還讓人震撼,簡直可以說是分屬兩個派系。
沈恪滿足地一笑,當天下午他收拾了下自己,迫不及待地就開車去往美院。
他覺得兩個月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他們冷靜了,這幅畫他是打算用來道歉的,席殊上回氣得不輕,他需要拿出點誠意出來。鄭亦霏要是知道他要把那幅畫作為賠禮送給席殊胡作非為肯定會抓狂,但他不在乎,一幅畫而已,他不會心疼,什么都沒有她重要。
他只想見她,就算不能親近也好,他會克制地保持著距離,他不多求,只要她還愿意讓他看到她的臉,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滿足了。
沈恪一路疾馳著奔向美院,遠遠地看見院門口的大理石雕像時一向沉穩(wěn)的他突然有些緊張忐忑,誰能想到他已過而立竟還會像個毛頭小子。
他減速,緩緩地把車開近,在距離美院還有一小段距離時猛地剎停了車。
沈恪的目光落在前方那個熟悉的身影上,她鬼鬼祟祟輕手輕腳地踅摸到了一個人的身后,在對方毫無提防的時候縱身一跳趴在了他背后。
他認出了那個男孩,上次在校門口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他似是被嚇了一跳,很快就背起席殊在原地轉了一圈。
沈恪看到席殊摟著他的脖子在笑,那笑靨是他久未曾見到的,絢爛得奪目,令他恍了神。
她本該就要是這樣的女孩,明亮得像太陽,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只需為一些瑣碎的小煩惱憂愁難過,如果不是他把她從象牙塔里劫了出來,她會擁有美滿的一生,至少會像其它女孩一樣,過著正常的生活。
對,正常的生活,沒有見不得人的不倫之戀。
現(xiàn)在還不算太遲,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往前走。
沈恪感到一陣錐心的挫敗感,他此刻才真正地認清了自己的命運,那是掌握在神明手中任憑他怎么反抗都不能掙脫的枷鎖,他不甘又無力,簡直痛恨得想詛咒上帝。
他頹然地坐在車里,看著他們牽著手在丘比特的雕像下說說笑笑的,就是一對熱戀中的年輕情侶,羨煞旁人。
她笑得好開心。
沈恪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反反復復的痛苦不定。
他忍不住握拳用力捶了下方向盤,然后緩緩地、顫抖地、痛苦地張開了五指,表情難看地自嘲一笑,滿臉灰敗。
罷了,如果他注定被命運縛在原地,又何必再成為她的枷鎖呢?
放她走吧,放她走吧。
他絕望地閉上眼,心里一片荒涼。
?。?br /> 沈恪默默地掉轉車頭,從美院離開。
來時他興奮且忐忑,回去時他的心情落寞又寂寥,他像是躺在冰涼的手術床上,沒打麻醉就被人直接剖開了胸口取走了那一團跳動的活物,他難免覺得痛苦不堪,不只是心臟,就連身體都痛得痙攣。
沈恪把車停在了馬路旁,仰頭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暗至極,竟看不到一絲的光芒。
路上車來車往,行人道上的人不斷地擦身而過,花壇里的小花因風款擺,行道樹的陰影落在車頂上,天上的浮云聚了又散。
世界上的一切還在運行著。
沈恪枯坐良久,像是被抽去了靈魂,直到有人敲了敲車窗他才倏地回過了神。
窗外有個女孩正彎腰往車里探看,她背著光,眉目如畫,有一剎那,沈恪錯把她看成了席殊。
他降下車窗,外面周森的臉一時就明晰了,她對上沈恪的視線時臉上表情有些慌張,眼珠子不安地睩睩地轉動著。
“沈老師?!彼裙Ь吹貑玖艘宦?,然后又慌忙解釋道,“我看見您的車一直停在這兒……人也沒下來,我以為您出什么事了……就過來看看?!?br /> 沈恪了然地溫和一笑,頷首說道:“謝謝關心?!?br /> 周森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略微發(fā)熱,她搓了下手糯糯地說:“沈老師,那沒事我先走了……再見?!?br />
她彎腰鞠躬,后退兩步轉身正要離開,未曾想聽到沈恪喊了她的名字,她誤以為是自己臆聽了,他怎么會記得自己的名字呢?
周森心里這么懷疑著卻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
沈恪下了車朝周森走近,他面上又帶上了慣常示人的溫煦的笑,到了她跟前歉意道:“你拿了特別獎,本來年后就該帶你去看展的,耽誤了這么久我很抱歉?!?br /> 他親自和她道歉,周森受寵若驚連忙擺手:“您不用在意的?!?br /> 沈恪問:“你現(xiàn)在有時間么,我能邀你陪我散個步嗎?”
他溫聲禮貌地說:“我想和你聊聊看展的事?!?br /> 周森的心臟怦怦直跳,她抬頭看著沈恪,呆了幾秒才欣喜應道:“當然可以。”
下午五點鐘的光景,春天的太陽這個點正準備墜下,余暉把天際的浮云染成了橘色,光彩奪人。
沈恪鎖了車,和周森兩人隨意地撿了條街巷走著,這里離美院不太遠,因此有很多畫室聚集在這一片,背著畫板提著桶往來的學生不斷,他們身上都帶著若有似無的顏料味兒。
沒想到才開出了這么短的一段距離而已,他想。
周森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身前,時不時偷眼瞄一下身旁的沈恪,到現(xiàn)在她的內心還難抑激動,但她又不想把情緒表現(xiàn)得太明顯而冒犯了他,因此故意抿著唇作出一副淡定的表情來。
當她再次抬頭去看沈恪時他正好低頭,目光一觸她便慌慌張張地把視線移到了別處。
沈恪能看穿她的心情,因為她的眼睛不會騙人。
迎面走來幾個十五六歲的學生朝周森打招呼,沈恪聽他們喊她“小森老師”,忖了片刻,開口問道:“你在畫室做兼職?”
周森垂下眼,恭順地點點頭:“嗯?!?br /> “我年輕的時候也在畫室當過助教?!?br /> 周森抬頭,雙眼微亮:“真的嗎?”
沈恪笑:“你可以去問問你們院長?!?br /> 他又問:“你今天下午就是去了畫室?guī)兔???br /> 周森的語氣驀地有些低落,她如實答道:“我媽媽……今天做透析,我去醫(yī)院了?!?br /> 沈恪微愣,隨即道:“抱歉。”
周軼搖了搖頭:“沒關系的,醫(yī)生說已經(jīng)匹配到合適的腎臟了,只要……很快就能動手術的?!?br />
沈恪不太清楚周森的家庭情況,但他知道她是“刻星”的資助對象,雖然有些冒昧他還是問了句:“你的父親……”
周森笑笑,告訴他:“我爸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就意外去世了,是媽媽一個人把我?guī)Т蟮??!?br /> 相依為命的母女,現(xiàn)在母親又患病,沈恪可以想見她的情況有多艱難,換腎手術需要一大筆費用,哪里是她一個在讀的學生負擔得起的。
周森卻好似一點都不煩惱,她看上去很樂觀,看著沈恪滿眼都是仰慕和感激之情,她說:“沈老師,您是我的大恩人?!?br /> “嗯?”
“基金會幫了我很大的忙?!敝苌忉尩?,“媽媽生了病,我本來是想要放棄繼續(xù)學畫的……那時候我看了您的一個訪談,您說您年輕的時候也曾一度想過要放棄油畫,所以我就想我還是要堅持看看。”
沈恪做過很多的訪談,他自然不知道周森說的是哪個,但她說的話是真的。
他曾經(jīng)放棄過油畫。
沈恪以前的家境其實還算得上是殷實的,他的父母共同經(jīng)營著一家小公司,家里有房有車,他不需要為生活操心,能夠心無旁騖地一心學畫。變故發(fā)生在他大三那年,家里的公司破產(chǎn),父母把房產(chǎn)車子都變賣了抵債也遠遠不夠,他們沒辦法只好借了高利貸還債卻惹上了更大的麻煩。
高利貸就是吸血的水蛭,賣了房子后他們舉家搬到了老城的舊民房里住著,那些放貸的人從一開始每個月來家里要錢到最后每周、每天……他們家的外墻被人用紅漆涂滿,父親遭到毒打,那些人還追到了他的學校來,一天到晚跟著他、逼著他、威脅著他,那段時間學校里的人見了他都要躲,生怕被殃及。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半年,他的父母不堪忍受開煤氣自殺了,他們死的時候他就睡在臥室里,他是幸存者,鄰居報警后他被救了出來,可能因為年輕,生命力強,總之那一回上帝沒有奪去他的生命,他僥幸地活了下來。
活下來之后的日子并不好過,那些放貸的人不肯放過他,他不得已只好輟學,提前步入了社會,把每個月辛苦存下來的錢拿來還債。
他一個沒正常畢業(yè)的不知名畫家能找到什么好工作?無非是接些廉價的私活,幫人畫一些商業(yè)宣傳畫罷了,蔣國豪那時還不是虞美院長,他見他實在辛苦就讓他到他的畫室?guī)兔?,不去畫室的時候他會去跳蚤市場賣自己的畫,也就是在那時候,他遇見了吳曉星。
她是他的貴人,到如今他也是這么認為的。
一開始她只是頻繁地找他給她畫肖像,開價不低,他自然不會拒絕,在知道他的處境后她說她可以幫他還清高利貸,當然這不是沒有條件的。沈恪回想起那時候,他被生活折磨得沒了信念,又何談尊嚴,他沒多猶豫就答應了她的條件,吳曉星很大方,他總算是擺脫了那些追債的人,即使在別人看來這代價是可恥的。
那一年除夕,吳曉星帶他去見了她的家人,這件事她事先沒和他商量過,他也是到了那兒才知道的。一個被包養(yǎng)的落魄畫家怎么可能受到待見,他誠惶誠恐如坐針氈,她的家人中除了那個小女孩,沒人拿正眼看他。
那晚之后,吳曉星向他求婚了,她說她年紀不小了,該找個人嫁了,她又用當初和他做交易的口吻和他說,只要他愿意她可以送他出國學畫。
那時婚姻對沈恪來說一文不值,他對自己未來的妻子并不抱有幻想和期待,藝術才是他的至高追求,他下賤地覺得這個買賣很劃算,不虧。
他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暗中標好了價碼。(注)
上帝給予你什么就必然會相應地奪去些什么,這代價只會重不會輕。
他后來才知道他應付的代價是席殊。
很多人私下說他的婚姻是忍辱負重,他自己并不這樣認為,吳曉星待他很好,他至今都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她,他這輩子都只能是一只螻蟻,他不恨她。
亦不愛她。
他和她相敬如賓,他本以為這輩子的生活就是這樣了,可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他就有了光。(注)
席殊就是那道光。
她活潑、輕靈、生氣勃勃,她就這樣直接闖進了他的生活里,他再次感受到了活著的美妙。
而現(xiàn)在,他要重回黑暗。
見過太陽的人又怎么能夠再次容忍黑暗?(注)
沈恪從回憶中抽身,身旁的周森還期艾地望著他,目光灼灼。
她和席殊長得一點都不像,但她有一雙十六歲的席殊的眼睛。
良久,沈恪聽見自己說:“你媽媽的手術,我能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