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人(9)
我的母親從來不提她這個兒子。她從來也不抱怨。她決不向任何人講到這個撬開櫥柜偷東西的賊。對這種母愛來說,那就仿佛犯有某種輕罪一樣。她把它掩蓋起來不外露。不像她那樣了解她兒子的人,當然認為她不可理解、不通人情,而她也只能在上帝面前、只有在上帝面前了解她的兒子。關于他,她常常講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講起來也是老一套,說什么如果他愿意,他肯定是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最有“藝術氣質”。最精明。還有,他是最愛他母親的。他,肯定他也是最理解她的。她常常說:我簡直不明白,一個小孩竟是這樣,有這樣的直覺,有這么深的情感,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后來還見過一面,他也曾告訴我我的小哥哥是怎么死的。他說:死得太可怕了,我們這個兄弟,糟極了,我們的小保羅。
我們作為手足之親還留有這樣一個印象,就是有一次,在沙瀝的餐廳一起吃飯。我們三個人在餐廳吃飯。他們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我的母親沒有和我們在一起。大哥看著我們,看著他的弟弟和我吃飯,后來,他把手中叉子放下不吃了,只是盯著弟弟看。他那樣看他看了很久,然后突然對他說,口氣平靜,說出的話是可怕的。說的是關于食物的事。他對他說:他應當多加小心,不該吃那么多。弟弟沒有答話。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叮囑說,那幾塊大塊的肉應當是他吃的,他不應該忘記。他說,不許吃。我問:為什么是你吃?他說:就因為這樣。我說:你真是該死。我吃不下去了。小哥哥也不吃了。他在等著,看弟弟敢說什么,只要說出一個字,他攥起的拳頭已經準備伸過桌子照著弟弟的臉打它個稀爛。小哥哥不作聲。他一臉煞白。睫毛間已是汪汪淚水。
他死的時候,是一個陰慘慘的日子。我記得是春天,四月。有人給我打來電話。別的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告訴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死了,倒在他的房間的地上。他死在他的故事結局之前。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事情已成定局,他死得未免太遲了,小哥哥一死,一切也就完了。克制的說法是:一切都已耗盡了。
她曾經要求把他和她葬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在什么地方,在哪一個墓地,我只知道是在盧瓦爾省。他們兩人早已長眠墓中。他們兩人,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錯,是這樣。這一形象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莊嚴悲壯。黃昏在一年之中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黃昏持續(xù)的時間十分短暫,幾乎是不容情的。在雨季,幾個星期看不到藍天,天空濃霧彌漫,甚至月光也難以透過。相反,在旱季,天空裸露在外,一覽無遺,真是十分露骨。就是沒有月光的夜晚,天空也是明亮的。于是各種陰影仿佛都被描畫在地上、水上、路上、墻上。
白晝的景象我已記不清了。日光使各種色彩變得暗淡朦朧,五顏六色被搗得粉碎。夜晚,有一些夜晚,我還記得,沒有忘記。那種藍色比天穹還要深邃邈遠,藍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籠罩在世界的深處。我看天空,那就是從藍色中橫向穿射出來的一條純一的光帶,一種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狀態(tài)。有幾次,在永隆,我母親感到愁悶,叫人套上兩輪輕便馬車,乘車到郊外去觀賞旱季之夜。我有幸遇到這樣的機會,看到這樣的夜色,還有這樣一位母親。光從天上飛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潛于無聲與靜止之墓。空氣是藍的,可以掬于手指間。藍。天空就是這種光的亮度持續(xù)的閃耀。夜照耀著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無際的盡頭。每一夜都是獨特的,每一夜都可以叫做夜的延綿的時間。夜的聲音就是鄉(xiāng)野犬吠的聲音。犬向著不可知的神秘長吠。它們從一個個村莊此呼彼應,這樣的呼應一直持續(xù)到夜的空間與時間從整體上消失。在庭院的小徑上,番荔枝樹陰影像黑墨水勾畫出來的。花園靜止不動,像云石那樣凝固。屋宇也是這樣,是紀念性建筑物式的,喪葬式的。還有我的小哥哥,他在我的身邊走著,他注目望著那向著荒涼的大路敞開的大門。
有一次,他沒有來,沒有到學校門前來接我。只有司機一個人坐在黑色的汽車里。司機告訴我少主人的父親病了,少主人到沙瀝去了。司機,他受命留在西貢,送我去學校,接我回宿舍。少主人要過幾天才回來。后來,他坐到黑色汽車的后座上來了,臉側向一邊,怕看別人的眼睛,他一直是倉皇不安的,他害怕。我們抱吻,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抱在一起,就在學校前面,還緊緊抱著,我們什么都忘了。他在抱吻中流淚,哭。父親還活著。他最后的希望已經落空。他已經向他提出請求。他祈求允許把我留下,和他在一起,留在他身邊。他對他父親說他應該理解他,說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對這樣的激情至少應該有過一次體驗,否則是不可能的,他求他準許他也去體驗一次這樣的生活,僅僅一次,一次類似這樣的激情,這樣的魔狂,對白人小姑娘發(fā)狂一般的愛情,在把她送回法國之前,讓她和他在一起,他請求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有時間去愛她,也許一年時間,因為,對他來說,放棄愛情決不可能,這樣的愛情是那么新,那么強烈,力量還在增強,強行和她分開,那是太可怕了,他,父親,他也清楚,這是決不會重復再現(xiàn)的,不會再有的。
父親還是對他重復那句話,寧可看著他死。
我們一起用雙耳甕里倒出的清水洗浴,我們抱吻,我們哭,真值得為之一死,不過,這一次,竟是無可告慰的歡樂了。后來,我對他說了。我對他說:不要懊悔,我讓他想一想他講過的話,我說我不論在哪里,總歸要走的,我的行止我自己也不能決定。他說,即使是這樣,以后如何他也在所不計,對他說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完了,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對他說,我同意他父親的主張。我說我拒絕和他留在一起。理由我沒有講。
這是永隆的一條長街,盡頭一直通到湄公河岸邊。這條大街每到黃昏很是荒涼,不見人跡。這天晚上,幾乎和任何一天的晚上一樣,發(fā)電廠又停電,事情就從這里開始。我剛剛走上大街,大門在后面就關上了,接著,燈光突然滅了。我拔腳就逃。我要逃走,因為我怕黑。我越跑越快。猛可之間,我相信我聽到身后也有人在跑。在身后肯定有人跟蹤追來。我一面跑,一面轉身看了一看。一個高高的女人,很瘦,瘦得像死人似的,也在跑,還在笑。她赤著雙腳,在后面緊追,要追上來,抓住我。我認出來了,是本地區(qū)那個瘋人,永隆的女瘋子[29]。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她在夜里話語連篇,在白天是倒頭長睡,經常出沒在這條大街花園門前。她又是跑又是喊叫,喊叫什么我聽不清。我怕極了,我呼救,但是叫不出聲。我大概在八歲的時候,曾經聽到她那尖厲的笑聲,還有她的快樂的呼叫,肯定是在拿我取樂。回想起來,中心就是關于這樣一種恐懼的記憶。說這種恐懼已超出我的理解、超出我的力量,這樣說也還不夠。如果可以進一步說,那是關于人的存在整體這種確定性的記憶,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如用手觸及我,即使是輕輕一觸,我就會陷入比死還要嚴重的境地,我就要陷于瘋狂。我跑到鄰近的花園,跑到一座房子那里,剛剛跑上臺階,就在房門入口那里倒下了。過后有許多天,我還不能把遇到的這件事說明白。
在我一生的后期,看到我母親病情日趨嚴重,我仍然十分害怕——病的情況我已記不起了——這就是使她同她的孩子分開的那種情況。我以為只有我知道未來將是怎樣,我的兩個哥哥不會知道,因為我的兩個哥哥對這種情況不可能作出判斷。那是在我們最后分開以前幾個月,在西貢,夜已經很深,我們在泰斯塔爾路住房的大平臺上。阿杜也在。我注目看著我的母親。我簡直認不得她了。后來,在恍惚之中,似乎一切突然崩陷,我的母親我突然完全認不出來了。就在靠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母親所坐的位子上,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她不是我的母親,她有她的面目,她的外觀,但不是我的母親。她那神態(tài)稍稍顯得呆滯,在望著花園,注視花園的某一點,似乎正在探看某種我無從覺察的正在發(fā)生正在迫近的事件。在她身上,有著容顏眉眼表現(xiàn)出來的青春,有著某種幸福感,這種幸福她是以貞節(jié)為理由加以壓制的,而貞節(jié)之于她早已習慣成自然了。她曾經是很美的。阿杜一直守在她的身邊。阿杜好像什么也沒有察覺。可怕的不是我所說的這一切,不在她的容貌,她的幸福的神態(tài),她的美,可怕的是:她分明是坐在那里,她作為我的母親坐在那里,竟發(fā)生了這種置換,我知道坐在她位子上的不是別人,明明是她本人,恰恰是這絕不能由他人替換的正身消失不見了,而我又不能使她再回來,或者讓她準備回轉來。讓這個形象存留下來是決不可能的了。我在心智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變成了瘋狂。這正是應該呼號喊叫的時間,正當其時。我號叫著。叫聲是微弱的,是呼求救援之聲,是要把那堅冰打破,全部景象就這樣無可挽回地凍結在那冰塊里面了。我的母親竟又回轉來了。我使得全城都充滿了大街上那種女乞丐。流落在各個城市的乞婦,散布在鄉(xiāng)間稻田里的窮女人,暹羅山脈通道上奔波的流浪女人,湄公河兩岸求乞的女乞丐,都是從我所怕的那個瘋女衍化而來,她來自各處,我又把她擴散出去。她到了加爾各答,仿佛她又是從那里來的。她總是睡在學校操場上番荔枝樹的陰影下。我的母親也曾經在她的身邊,照料她,給她清洗蛆蟲咬噬、叮滿蒼蠅的受傷的腳。
在她身邊,還有那個故事里曾經講到的那個小女孩。她背著那個小女孩跋涉了兩千公里。這個小女孩她不想再留下,她把她給了別人,行,行,就抱走吧。沒有孩子了。再也沒有孩子了。死去的,被拋棄的,到生命的盡頭,算一算,竟是那么多。睡在番荔枝樹下的女人還沒有死。她活得最長久。后來,她穿著有花邊的裙衫死在家屋之中。有人來送她,哭她。
她站在山間小徑兩旁水田的斜坡上,她在哭叫,又放開喉嚨大笑。她笑得多么好,像黃金一樣,死去的人也能被喚醒,誰能聽懂小孩的笑語,就能用笑喚醒誰。她在一處般加廬前逗留了許多天沒有走,般加廬里住著白人,她記得白人給乞食的人吃飯。后來,有一次,是的,天剛剛透亮,她醒了,動身上路,那一天,她走了,請看是為什么,只見她朝著大山從斜里插過去,穿過大森林,順著暹羅山脈山脊上小道走了。也許是急于要看到平原另一側黃色綠色的天空,她穿越群山而去。她又開始下山,向著大海,奔向終點走去。她稀稀拉拉邁著大步沿著森林大坡直奔而下。她越過叢山,又在森林里輾轉穿行。這是一座又一座疫癘彌漫的森林。這是一些氣候炎熱的地區(qū)。這里沒有海上的清風。這里只有滯留不散的喧鬧的蚊陣,嬰尸,淫雨連綿。后來到了河流入海的三角洲。這里是大地上最大的三角洲。是烏黑的淤泥地。河流在這里匯合流向吉大港[30]。她已經從山道、森林走出來了,她已經離開了販運茶葉行人往來的大道,走出赤紅烈日照耀的地區(qū),三角洲展現(xiàn)在前面,她在這開闊地上急急走著。她所選擇的方向正是世界旋轉的方向,迷人的遼遠的東方。有一天,大海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驚呼,她笑,像飛鳥發(fā)出神奇的叫聲那樣放聲大笑。因為她這樣的笑聲,她在吉大港找到一條過路的帆船,船上的漁民愿意帶她去,她與他們結伴橫渡孟加拉灣。
從此以后,人們看到她出現(xiàn)在加爾各答郊外垃圾場一帶地方。
后來她又不見了。后來她又回來了。她又出現(xiàn)在那個城市的法國大使館的背后。她有取之不盡的食物用來充饑,她睡在公園里過夜。
夜里,她留在公園里。天亮以后,就到恒河水邊。愛笑的天性和嘲笑的習慣永遠不變。她留在這里不走了。食于斯,眠于斯,這里的黑夜是安謐寧靜的,她在花園里過夜,這是長滿了歐洲夾竹桃的花園。
有一天,我也來到這個地方,從這里經過。那時我是十七歲,這是英國人的居住區(qū),各國使館都在這里辟有花園,那時正是季風轉換的季節(jié),網球場上空無一人。沿恒河一帶,麻風病人在那里走著笑著。
我們乘的船中途在加爾各答靠岸。郵船出了故障。為消磨時間,我們上岸入城去游覽。第二天傍晚,我們啟航離去。
十五歲半。在沙瀝地區(qū)很快就有傳聞流傳了。僅僅這種裝束,就足以說明這種沒有廉恥的事。母親是無知的,如何教養(yǎng)幼女也缺乏知識。可憐的孩子。請不要相信,戴這種帽子不會是無辜的,涂上那種口紅也不會是無辜的,總有什么問題,決不是清白無辜,那意思是說,是在勾引人,是為了金錢。兩個哥哥又是兩個壞蛋。人們說,又是一個中國人,大富翁的兒子,在湄公河上有別墅,還是鑲了藍琉璃瓦的。就是這位大富翁,也不會認為這是體面事,決不許他的兒子同這樣的女子有什么瓜葛。一個白人壞蛋家庭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