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人(6)
他說他在巴黎是念商科學校,最后他說了真話,他說他什么書也不念,他父親斷了他的生活費,給他寄去一張回程船票,所以他不能不離開法國。召他回家,是他的悲劇。商科學校他沒有讀完。他說他打算在這里以函授方式學完那里的課程。
和我家人會見是在堤岸請客吃飯開始的。我母親和哥哥都到西貢來了,我和他說,應該在他們不曾見到過、見識過的中國大飯店請他們吃飯。
幾次晚飯請客的經(jīng)過情況都是一樣的。我的兩個哥哥大吃大嚼,從不和他說話。他們根本看也不看他。他們不可能看他。他們也不會那樣做。如果他們能做到這一點的話,盡力看一看他,那他們在其他方面就可以用功讀書了,對于社會生活基本準則他們也就可以俯首就范了。在吃飯的時候,只有我母親說話,她講得也很少,起初尤其是這樣,她對送上來的菜肴講上那么幾句,對價格昂貴講一講,接下去,就緘口不說了。他么,起初兩次吃飯,自告奮勇,試圖講講他在巴黎做的傻事這一類故事,沒有成功。似乎他什么也沒有說,似乎也沒有人聽他。沉默之間,幾次試圖談話,不幸都沒有效果。我的兩個哥哥繼續(xù)大吃大喝,他們那種吃法真是見所未見。
他付賬。他算算是多少錢。把錢放在托盤上。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第一次,我還記得,付賬七十七皮阿斯特。我母親忍著沒有笑出聲來。大家站起來就走了。沒有人說一聲謝謝。我家請客一向不說什么謝謝,問安,告別,寒暄,是從來不說的,什么都不說。
我的兩個哥哥根本不和他說話。在他們眼中,他就好像是看不見的,好像他這個人密度不夠,他們看不見,看不清,也聽不出。這是因為他有求于我,在原則上,我不應該愛他,我和他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我也不可能愛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或許可能承擔我的一切,但這種愛情不會有結果。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不是白人。我的大哥不說話,對我的情人視若無睹,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是那樣自信,真稱得上是典范。在我的情人面前,我們也以大哥為榜樣,也按照那種態(tài)度行事。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不和他說話。有我家人在場,我是不應該和他說話的。除非,對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發(fā)出什么信息,比如說,飯后,我的兩個哥哥對我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我就轉告他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起初他假裝沒有聽明白。我么,按照我大哥的規(guī)矩,我不應該也不準重復剛才講過的話,不許重申我的請求,如果我那樣做了,就是犯了錯誤,他有所不滿,我就應當承擔一切。最后,他還是給了回話。他的聲音低低的,意在表示親密,他說,他想單獨和我在一起待一會兒。他這樣說,是想讓這種活受罪的場面告一段落。我大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以為又來了一次背叛行為,似乎他借此指摘我的大哥對他的攻擊,指出我大哥的那種行為,所以我根本不應該答話。他呢,他還在不停地說著,他竟敢對我說:你看,你的母親已經(jīng)很累了。我們的母親在吃過堤岸這頓神奇的中國菜之后確實昏昏欲睡。我不再說話。這時候,我聽到我的大哥的聲音,他短短講了一句話,既尖刻又決斷。我母親卻在說他了,說三個人之中,只有他最會講話。我的大哥話說過之后,正嚴陣以待。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動了似的。我看我的情人給嚇壞了,就是我的小哥哥常有的那種恐懼。他不再抵抗了。于是大家動身去泉園。我的母親也去了,她是到泉園去睡一睡的。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成其為我的情人。他人雖在,但對我來說,他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燒毀了的廢墟。我的意念只有屈從于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遠遠丟在一邊了。我每次看他們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絕對看不下去。我的情人憑他那荏弱的身體是完全被抹殺了,而他這種柔弱卻曾經(jīng)給我?guī)須g樂。他在我大哥面前簡直成了見不得人的恥辱,成了不可外傳的恥辱的起因。對我哥哥這種無聲的命令我無力抗爭。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去對抗。牽涉到我的情人,我是無法和自己對立的。現(xiàn)在講起這些事,我仿佛又看到那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虛偽,眼望別處心不在焉,心里轉著別的心思,不過,依然可以看出來,輕輕咬緊牙關,心中惱怒,對這種卑鄙無恥強忍下去,僅僅為了在高價飯店吃一頓,這種情況看來應當是很自然的。圍繞著這樣的記憶,是那灰青色的不眠之夜。這就像是發(fā)出的尖厲鳴響的警報一樣,小孩的尖厲的叫聲一樣。
在泉園,仍然是誰也不去理睬他。
每個人都叫了一杯馬泰爾-佩里埃酒。我的兩個哥哥一口喝光,又叫第二杯。我母親和我,我們把我們的酒拿給他們。兩個哥哥很快就喝醉了。他們不僅不和他說話,還不停地罵罵咧咧的。尤其是小哥哥。他抱怨這個地方氣悶不快,又沒有舞女。不是星期天,泉園來客很少。我和他,我的小哥哥跳舞。我也和我的情人跳了舞。我沒有和大哥跳,我從來不和他跳舞。我心里總是又怵又怕,膽戰(zhàn)心驚,他這個人行兇作惡不論對誰都做得出,不要去惹他,那是危險的,不能把禍事招引上身。
我們這幾個人集合在一起,非常觸目,特別是從臉色上看。
這個堤岸的中國人對我說他真想哭,他說,他沒有什么對不起他們的。我對他說,不要慌,一向是這樣,在我們一家人之間,不論在生活中的什么場合,都是一樣,一向是這樣。
后來我們又回到公寓,我向他作了解釋。我告訴他,我這個哥哥這種粗暴、冷酷、侮慢是因我們而發(fā),沖著我們來的。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殺人,要你的命,把你這條命抓到手,蔑視你,叫你滾,叫你痛苦。我告訴他不要怕。他,他并沒有什么危險。因為這個哥哥只怕一個人,有這人在,很奇怪,他就膽怯,這就是我,他就怕我。
從來不講什么你好,晚安,拜年。從來不說一聲謝謝。從來不說話。從來不感到需要說話。就那么待在那里,離人遠遠的,一句話不說。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我們沒有一天不你殺我殺的,天天都在殺人。我們不僅互不通話,而且彼此誰也不看誰。你被看,就不能回看。看,就是一種好奇的行動,表示對什么感到興趣,在注意什么,只要一看,那就表明你低了頭了。被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看永遠是污辱人的。交談這個字眼是被禁止的。我認為這個字在這里正表示屈辱和驕橫。任何一種共同關系,不論是家庭關系還是別的什么,對于我們這一家人來說,都是可憎的,污蔑性的。我們在一起相處因為在原則上非活過這一生并為之深感恥辱不可。我們共同的歷史實質上就是這樣的,也就是這個虔誠的人物——這個被社會謀害致死的——我們的母親的三個孩子的共同歷史的內涵。我們正是站在社會一邊將我們的母親推向絕境。正因為人們這樣對待我們的母親,她又是這么好,這么一心信任人,所以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
自從母親陷入絕境,我們將會變成怎樣的人,她也無從預料,這里我主要指那兩個男孩,她的那兩個兒子。如果她能夠預見這一切,對于她的故事竟發(fā)展到這般地步,她怎么會閉口不說呢?怎么會聽任她的面孔、眼睛、聲音在那里謊話連篇?她的愛又將如何?她也可能就死了。自殺吧。把這個無法生活的共同關系打散吧。讓大的一個和兩個小的孩子徹底分開。她沒有這樣做。她是很不謹慎的,她真沒有道理,真不負責任。她是這樣。她活下來了。我們三個孩子都愛著她,還不止是愛。正因為這樣,她過去、現(xiàn)在都不能保持沉默,躲躲藏藏,說謊騙人,盡管我們三個人沒有共同之處,但是我們愛她,這是相同的。說來話長。已經(jīng)七年了。這是在我們十歲的時候開始的。后來,我們十二歲了,十三歲了,十四歲,十五歲。再下去,十六歲,十七歲。
前后整整持續(xù)了七年。后來,到了最后,是不抱希望了。希望只好放棄。圍海造堤的打算,也只好放棄。在平屋前廊的陰影之下,我們空空張望暹羅山,在陽光照耀下,山脈莽莽蒼蒼,幾乎是暗黑色的。母親終于平靜下來,像是被封閉起來一般。我們作為孩子,是無比英勇的,但毫無希望可言。
我的小哥哥死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日本占領時期。我在一九三一年第二次會考通過后離開西貢。十年之中,他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信寫得很得體,謄清過的,沒有錯字,按書法字體寫的。他告訴我他們很好,學業(yè)順利,是一封寫得滿滿的兩頁長信。我還認得出他小時候寫的那種字體。他還告訴我他有一處公寓房子,一輛汽車,他還講了車子是什么牌子的。他說他又打網(wǎng)球了。他很好,一切都好。他說他抱吻我,因為他愛我,深深地愛我。他沒有談到戰(zhàn)爭,也沒有提到我們的大哥。
我經(jīng)常講到我這兩個哥哥。總是把他們合在一起談,因為我們的母親是把他們合在一起講的。我說我的兩個哥哥,她在外面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我的兩個兒子。她總是以一種傷人的口氣講她兩個兒子如何強悍有力。在外面她不講詳情,她不說大兒子比二兒子更加強有力,她說他同她自己的兄弟、北方地區(qū)鄉(xiāng)下人一樣強壯有力。她對她兩個兒子那種強有力很是自豪,就像從前為她自己的兄弟強有力感到自豪一樣。她和她的大兒子一樣,看不起軟弱的人。她說起我的堤岸的那個情人,和我哥哥說的如出一轍。她講的那些字眼我不便寫出來。她用的字眼有一個特點:類似沙漠上發(fā)現(xiàn)的腐尸那種意思。我說:我的兩個哥哥,因為我就是這么說的。后來我不這么說了,因為小哥哥已經(jīng)長大,而且成了受難犧牲者。
在我們家里,不但從來不慶祝什么節(jié)日,沒有圣誕樹、繡花手帕、鮮花之類,而且也根本沒有死去的人,沒有墳墓,沒有憶念。只有母親有。哥哥始終是一個殺人兇手。小哥哥就死在這個哥哥手下。反正我是走了,我脫身走了。到小哥哥死后,母親就屬于大哥一人所獨有了。
在那個時期,由于堤岸的事,由于那種景象,由于那個情人,我的母親突然發(fā)了一次瘋病。堤岸之事,她本來一無所知。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在冷眼觀察,在注意著我,她懷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對她的女兒、她的這個孩子是十分了解的,但一個時期以來,在這個孩子周圍出現(xiàn)了某種異常氣氛,不妨說,特別是最近,有什么瞞著未說,有某種保留,很引人注意,她說話吞吞吐吐,比慣常講話口氣慢得多,本來她對不論什么事都很好奇,現(xiàn)在變得心不在焉,她的眼神也有變化,甚至對她的母親、她母親的不幸也采取袖手旁觀態(tài)度,變成這樣一副樣子,不妨說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母親也被牽連進去了。在她母親的生活中,一種恐怖感突然出現(xiàn)。她的女兒遭到極大的危險,將要嫁不出去,不能為社會所容,從社會上被剝奪一切,毀了,完了,將成為孤苦伶仃一個人。我母親幾次發(fā)病,病一發(fā)作,就一頭撲到我身上,把我死死抓住,關到房里,拳打,耳光,把我的衣服剝光,俯在我身上又是聞又是嗅,嗅我的內衣,說聞到中國男人的香水氣味,進一步還查看內衣上有沒有可疑的污跡,她尖聲號叫,叫得全城都可以聽到,說她的女兒是一個婊子,她要把她趕出去,要看著她死,沒有人肯娶她,喪盡廉恥,比一條母狗還不如。她哭叫著,說不把她趕出家門,不許她把許多地方都搞得污穢惡臭,她說,不把她趕走那又怎么行。
我那個哥哥,就站在房門緊閉的房間的墻外。
那個哥哥在房門外邊應著母親,說打得好,打得在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溫和、親切,他對母親說,真相一定要查明,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他們非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目的是不要讓這小女兒從此毀滅,不要讓母親從此走向絕境。母親在房間里還是狠命地打。小哥哥大聲喊叫,叫母親不要打了,放開她。他逃到花園里,躲起來,他怕我被殺死,他對這個未可知的人,對我們的哥哥,一向都怕。小哥哥的恐懼使我母親平息下來。她哭著,哭她一生多災多難,哭她這個女兒丟人現(xiàn)世。我也和她一起大哭。我說謊了。我發(fā)誓說沒有事,我什么也沒有做,甚至沒有接過吻。我說,和一個中國人,你看我怎么能,怎么會和一個中國人干那種事,那么丑,那么孱弱的一個中國人?我知道大哥緊貼在門上,正在側耳細聽,他知道我母親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妹妹全被剝光,他知道她在挨打,他希望再打下去,直到把她打死。我母親當然不知我大哥的詭計,黑心的可怕的陰謀。
我們那時都還小。我的兩個哥哥經(jīng)常無緣無故打架,大哥只有一個已成了經(jīng)典式的借口,他說弟弟你真討厭,滾出去。話沒有說完,就已經(jīng)動手打了。他們互相扭打,什么話也不說,只聽到他們氣喘吁吁,口里喊痛,一聲聲的沉重的拳打腳踢。不論在什么場合、什么時機,我的母親反正都是這場鬧翻天的大戲里面的一個陪襯人物。
兩個兄弟天性陰鷙易怒,發(fā)起火來,如同惡魔,殺人不眨眼,這種性格只有在這一類兄弟、姐妹、母親身上可以看到。這個大哥不僅在家里,而且在任何地方,都要逞兇作惡,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就過不去。這個弟弟苦就苦在沒有能力參與他哥哥這種可怖的行為,這種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