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人(4)
就在那個地方,她最后住過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盧瓦爾的那個假古堡,這個家庭各種事情已經(jīng)到了終點,她不停地去去來來到處奔波,這時已告結(jié)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種瘋狂。我看到我的母親真是瘋了。我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發(fā)病,也是這種瘋病。我么,我沒有病,從來不曾看到有這種病。我并沒有親眼看到我母親處于瘋狂狀態(tài)。但她確實是一個瘋?cè)恕I鷣砭褪钳側(cè)恕Q豪锩婢陀羞@種瘋狂。她并沒有因瘋狂而成為病人,她是瘋狂地活著,就像過著健康生活一樣。她是同阿杜和大兒子一起生活過來的。只有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知己,互相了解。過去她有很多朋友,這種友誼關(guān)系保持多年,并且從到這個偏遠地區(qū)來的人中間,還結(jié)識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輕的朋友,后來在都蘭[16]的人中間也認識了一些人,他們中間有的是從法屬殖民地回來的退休人員。她能把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邊,什么年齡的人都有,據(jù)他們說,就是因為她為人聰明,又那么機敏,又十分愉快,就因為這種不會讓人感到厭倦的無與倫比的天性。
那張表現(xiàn)絕望情境的照片是誰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內(nèi)住處庭院里拍的那張照片。也許是我父親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說不定。因為健康的原因,他本來再過幾個月就要回國,回到法國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調(diào)動,派他到金邊去任職。他在那里只住了幾個星期。后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我母親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國,就在那里留下來了,她就留在那里沒有走。在金邊。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國王的故宮,坐落在花園的中心,花園方圓有若干公頃,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親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里,是讓我們害怕。我們四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夜里,她說她怕。我母親就是在這個大宅子里面得到父親的死訊的。在接到電報之前,她已經(jīng)知道父親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經(jīng)見到征兆,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是一只飛鳥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飛亂叫,飛到王宮北向那間大辦公室里消失不見了,那原是我父親辦公事的地方。在她的丈夫過世幾天之后,仍然是在這個地方,也是在半夜,我母親又面對面看到了她的父親,她自己的生身之父。她把燈點上。他依然還在。他站在桌子的一側(cè),在王宮八角大廳里。他望著她。我記得我聽到一聲尖叫,一聲呼救。她把我們都吵醒了,她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講他穿什么衣服,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裝,灰色的,又講他是怎么站的,還有他那種眼神,怎樣直直地望著她。她說:我叫他了,就像我小時候叫他那樣。她說:我不怕。那個人影后來漸漸隱沒,她急忙追上去。兩個人都死于飛鳥出現(xiàn)、人影顯現(xiàn)的那個日期和時間。由此,對于母親的預(yù)知能力,對萬事萬物以及死亡都能預(yù)見,我們當(dāng)然是十分敬服的。
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從小汽車上走下來,吸著英國紙煙。他注意著這個戴著男式呢帽和穿鑲金條帶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這邊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是膽怯的。開頭他臉上沒有笑容。一開始他就拿出一支煙請她吸。他的手直打顫。這里有種族的差異,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種差異,所以他直打顫。她告訴他說她不吸煙,不要客氣,謝謝。她沒有對他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不要啰嗦,走開。因此他的畏懼之心有所減輕,所以他對她說,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沒有答話。也不需要答話,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等著。這時他問她:那么你是從哪兒來?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小學(xué)校長的女兒。他想了一想,他說他聽人談起過校長夫人,她的母親,講到她在柬埔寨買的租讓地上運氣不佳,事情不順利,是不是這樣?是的,是這樣。
他一再說在這渡船上見到她真是不尋常。一大清早,一個像她這樣的美麗的年輕姑娘,就請想想看,一個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車上,真想不到。
他對她說她戴的這頂帽子很合適,十分相宜,是……別出心裁……一頂男帽,為什么不可以?她是這么美,隨她怎樣,都是可以的。
她看看他。她問他,他是誰。他說他從巴黎回來,他在巴黎讀書,他也住在沙瀝,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還有帶藍瓷欄桿的平臺。她問他,他是什么人。他說他是中國人,他家原在中國北方撫順。你是不是愿意讓我送你到西貢,送你回家?她同意了。他叫司機把姑娘的幾件行李從汽車上拿下來,放到那部黑色小汽車里去。
中國人。他屬于控制殖民地廣大居民不動產(chǎn)的少數(shù)中國血統(tǒng)金融集團中一員。他那天過湄公河去西貢。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車。車門關(guān)上。恍惚間,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xiàn),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來,光線稍稍有點發(fā)暗。還略略有一種聽不到聲音的感覺,還有一片霧氣正在彌漫開來。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搭乘本地人的汽車出門了。從此以后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車,坐車去學(xué)校上課,坐車回寄宿學(xué)校了。以后我就要到城里最講究的地方吃飯用餐。從此以后,我所做的事,對我所做的這一切,我就要終生抱憾,惋惜不已了;我還要為我留下的一切,為我所取得的一切,不論是好是壞,還有汽車,汽車司機,和他一起說笑,還有本地人乘的汽車車座后面那些嚼檳榔的老女人,還有坐在車子行李架上的小孩,在沙瀝的家,對沙瀝那個家族的憎惡、恐懼,還有他那很是獨特的無言沉默,我也要抱憾終生,只有惋惜了。
他在講話。他說他對于巴黎,對于非常可愛的巴黎女人,對于結(jié)婚,丟炸彈事件,哎呀呀[17],還有學(xué)士院,圓廳咖啡館,都厭倦了。他說,我么,我寧可喜歡圓廳,還有夜總會,這種“了不起”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兩年。她聽著,注意聽他那長篇大論里面道出的種種闊綽的情況,聽他這樣講,大概可以看出那個開銷是難以計數(shù)的。他繼續(xù)講著。他的生母已經(jīng)過世。他是獨養(yǎng)兒子。他只有父親,他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的父親住在沿河宅子里已有十年之久,鴉片煙燈一刻不離,全憑他躺在床上經(jīng)營他那份財產(chǎn),這你是可以了解的。她說她明白。
后來,他不允許他的兒子同這個住在沙瀝的白人小娼婦結(jié)婚。
那樣的形象早在他走近站在船舷前面白人女孩子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形成,當(dāng)時,他從黑色小汽車走下來,開始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她,當(dāng)時,她就已經(jīng)知道他心有所懼,有點怕,這,她是知道的。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里面總有著什么,就像這樣,總有什么事發(fā)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落到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如果機遇相同,不是他,換一個人,他的命運同樣也要落在她的手中。同時,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說,以后,那個時間一定會到來,到時對自己擔(dān)負的某些責(zé)任她也是決不可規(guī)避的。她明白,這件事決不可讓母親知道,兩個哥哥也決不能知道,這一點在那一天她就已經(jīng)考慮到了。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車,她心里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避開她家做的事,由此開始,這也就成了永遠的回避。從此以后,她發(fā)生什么事,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有人要她,從他們那里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不論是母親,或是兩個哥哥,都不會知道了。他們的命運從此以后也是注定了。坐在這部黑色小汽車里真該大哭一場。
現(xiàn)在,這個孩子,只好和這個男人相處了,第一個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現(xiàn)的這個男人。
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來得未免太快。以后,他天天都到學(xué)校來找她,送她回宿舍。后來,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來了。他帶她坐黑色小汽車走了。
到了堤岸[18]。這里與連接中國人居住區(qū)和西貢中心地帶的大馬路方向相反,這些美國式的大馬路上電車、人力車、汽車川流不息。下午,時間還早。住在寄宿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規(guī)定下午休息散步,她逃脫了。
那是城內(nèi)南部市區(qū)的一個單間公寓。這個地方是現(xiàn)代化的,室內(nèi)陳設(shè)可說是速成式的,家具都是現(xiàn)代式樣。他說:我沒有去選一些好的家具。房間里光線暗暗的,她也沒有要他打開百葉窗。她有點茫然,心情如何也不怎么明確,既沒有什么憎惡,也沒有什么反感,欲念這時無疑已在。對此她并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要求她來,她同意了。到這里來,不得體,已經(jīng)來了,也是勢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事實上這一切似乎不僅與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處境勢必發(fā)生的情勢也相對應(yīng)。她很注意這里事物的外部情況,光線,城市的喧囂嘈雜,這個房間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顫抖著。起初他注意看著她,好像在等她說話,但是她沒有說話。于是他僵在那里再也不動了,他沒有去脫她的衣服,只顧說愛她,瘋了似地愛她,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隨后他就不出聲了。她沒有回答他。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么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并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zhuǎn)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于他那方面的無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jīng)喜歡他了。他討她歡喜,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
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即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xí)慣做的那樣做起來。他看著她,仿佛被嚇壞了,他問:你愿意這樣?她說是的。說到這里,他痛苦不堪,在這個房間,作為第一次,在這一點上,他不能說謊。他對她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不會愛他。她聽他說下去。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后來,她不說話,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是孤獨一個人,就孤零零一個人,再就是對她的愛,這真是冷酷無情的事。她對他說:她也是孤獨一個人。還有什么,她沒有講。他說:你跟我到這里來,就像是跟任何一個人來一樣。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跟什么人到過一個房間里。她對他說,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說話,她說她要的是他帶女人到他公寓來習(xí)慣上怎么辦就怎么辦。她要他照那樣去做。
他把她的連衫裙扯下來,丟到一邊去,他把她的白布三角褲拉下,就這樣把她赤身抱到床上。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退到床的另一頭,哭起來了。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堅決,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給他脫衣服。她這么做著,兩眼閉起來不去看。不慌不忙。他有意伸出手想幫她一下。她求他不要動。讓我來。她說她要自己來,讓她來。她這樣做著。她把他的衣服都脫下來了。這時,她要他,他在床上移動身體,但是輕輕地,微微地,像是怕驚醒她。
肌膚有一種五色繽紛的溫馨。肉體。那身體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或許他有病初愈,正在調(diào)養(yǎng)中,他沒有胡髭,缺乏男性的剛勁,只有生殖器是強有力的,人很柔弱,看來經(jīng)受不起那種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沒有看他的臉,她沒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觸摩他。她撫弄那柔軟的生殖器,撫摩那柔軟的皮膚,摩挲那黃金一樣的色彩,不曾認知的新奇。他呻吟著,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愛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著那件事。開始是痛苦的。痛苦過后,轉(zhuǎn)入沉迷,她為之一變,漸漸被緊緊吸住,慢慢地被抓緊,被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之中。
大海是無形的,無可比擬的,簡單極了。
在這一時刻到來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經(jīng)先期進到現(xiàn)在的這一瞬間。
那個穿著打補丁襪子的女人的形象也曾在這房間里閃現(xiàn)。她終于也像一個少女那樣顯現(xiàn)出來。兩個兒子早已知道此事。女兒還自懵然不知。這兄妹三人在一起從來沒有談過他們的母親,也沒有講過他們對母親的這種認識,正因為這種認識才使他們和她分隔開來,這決定性的,終極的認識,那就是關(guān)于母親的童年的事。
母親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快樂存在。
我不知道我在出血。他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他說他很高興。
他把血擦去,給我洗凈。我看著他做這些事。他又回來,好像是無動于衷似的,他又顯得很是誘人。我心想,我母親給我規(guī)定的禁令,我怎么抵制得了。心是平靜的,決心已經(jīng)下定。我又怎么能做到把“這樣的意念堅持到底”呢。
我們對看著。他抱著我的身體。他問我為什么要來。我說我應(yīng)該來,我說這就好比是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說話。我告訴他我有兩個哥哥。我說我們沒有錢。什么都沒有。他認識我的大哥,他在當(dāng)?shù)伉f片煙館遇到過他。我說我這個哥哥偷我母親錢,偷了錢去吸鴉片,他還偷仆人的,我說煙館老板有時找上門來問我母親討債。我還把修海堤的事講給他聽。我說我母親快要死了,時間不會拖得很久。我說我母親很快就要死了,也許和我今天發(fā)生的事有關(guān)聯(lián)。
我覺得我又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