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人(2)
這頂帽子怎么會來到我的手里,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看不會是誰送給我的。我相信一定是我母親給我買的,而且是我要我母親給我買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削價出售的貨色。買這樣一頂帽子,怎么解釋呢?在那個時期,在殖民地,女人、少女都不戴這種男式呢帽。這種呢帽,本地女人也不戴。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為了好玩,我拿它戴上試了一試,就這樣,我還在商人那面鏡子里照了一照,我發(fā)現(xiàn),在男人戴的帽子下,形體上那種討厭的纖弱柔細,童年時期帶來的缺陷,就換了一個模樣。那種來自本性的原形,命中注定的資質(zhì)也退去不見了。正好相反,它變成這樣一個女人有拂人意的選擇,一種很有個性的選擇。就這樣,突然之間,人家就是愿意要它。突然之間,我看我自己也換了一個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外表上能被所有的人接受,隨便什么眼光都能看得進去,在城里大馬路上兜風,任憑什么欲念也能適應。我戴了這頂帽子以后,就和它分不開了。我有了帽子,這頂帽子把我整個地歸屬于它,僅僅屬于它,我再也和它分不開了。那雙鞋,情況應該也差不多,不過,和帽子相比,鞋倒在其次。這鞋和這帽子本來是不相稱的,就像帽子同纖弱的體形不相稱一樣,正因為這樣,我反而覺得好,我覺得對我合適。所以這鞋,這帽子,每次外出,不論什么時間,不論在什么場合,我到城里去,我到處都穿它戴它,和我再也分不開了。
我兒子二十歲時拍的照片又找到了。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亞和他的女朋友埃麗卡和伊麗莎白·林納德合拍的。他人很瘦,瘦得像一個烏干達白人似的。我發(fā)現(xiàn)他面孔上有一種妄自尊大的笑容,又有點自嘲的神色。他有意讓自己有這樣一種流浪青年彎腰曲背的形象。他喜歡這樣,他喜歡這種貧窮,這種窮相,青年人瘦骨嶙峋這種怪模樣。這張照片拍得與渡船上那個少女不曾拍下的照片最為相像。
買這頂平檐黑色寬飾帶淺紅色呢帽的人,也就是有一張照片上拍下來的那個女人,那就是我的母親。她那時拍的照片和她最近拍的照片相比,我對她認識得更清楚,了解得更深了。那是在河內(nèi)小湖邊上一處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她和我們,她的孩子,在一起合拍的。我是四歲。照片當中是母親。我還看得出,她站得很不得力,很不穩(wěn),她也沒有笑,只求照片拍下就是。她板著面孔,衣服穿得亂糟糟,神色恍惚,一看就知道天氣炎熱,她疲憊無力,心情煩悶。我們作為她的孩子,衣服穿成那種樣子,那種倒霉的樣子,從這里我也可以看出我母親當時那種處境,而且,就是在拍照片的時候,即使我們年紀還小,我們也看出了一些征兆,真的,從她那種神態(tài)顯然可以看出,她已經(jīng)無力給我們梳洗,給我們買衣穿衣,有時甚至無法給我們吃飽了。沒有勇氣活下去,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之中。有些時候,這種絕望的心情連綿不斷,有些時候,隨著黑夜到來,這絕望心情方才消失。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盡管那么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使她這樣日甚一日和我們越來越疏遠的具體事實究竟屬于哪一類,我不明白,始終不知道。難道就是她做這件蠢事這一次,就是她剛剛買下的那處房子——就是照片上照的那處房子——我們根本不需要,偏偏又是父親病重,病得快要死了,幾個月以后他就死了,偏偏是在這個時候,難道就是這一次。或者說,她已經(jīng)知道也該輪到她,也得了他為之送命的那種病?死期竟是一個偶合,同時發(fā)生。這許多事實究竟是什么性質(zhì),我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道,這些事實的性質(zhì)她是有所感的,并且使她顯得灰心喪氣。難道我父親的死或死期已經(jīng)近在眼前?難道他們的婚姻成了問題?這個丈夫也成了問題?幾個孩子也是問題?或者說,這一切總起來難道都成了問題?
天天都是如此。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這一切肯定是來勢兇猛,猝不及防的。每天在一定的時間,這種絕望情緒就要發(fā)作。繼之而來的是一切都告停頓,或者進入睡眠,有時若無其事,有時相反,如跑去買房子,搬家,或者,仍然是情緒惡劣,意志消沉,虛弱,或者,有的時候,不論你要求她什么,不論你給她什么,她就像是一個王后,要怎么就怎么,小湖邊上那幢房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買下來的,什么道理也沒有,我父親已經(jīng)氣息奄奄快要死了,還有這平檐呢帽,還有前面講到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就因為這些東西她小女兒那么想要,就買下來了。或者,平靜無事,或者睡去,以至死掉。
有印第安女人出現(xiàn)的電影我沒有看過,印第安女人就戴這種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垂在前胸。那天我也梳著兩條辮子,我沒有像慣常那樣把辮子盤起來,不過盡管這樣,那畢竟是不同的。我也是兩條長辮子垂在前身,就像我沒有看見過的電影里的印第安女人那樣,不過,我那是兩條小孩的發(fā)辮。自從有了那頂帽子,為了能把它戴到頭上,我就不把頭發(fā)盤到頭上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拚命梳頭,把頭發(fā)往后攏,我想讓頭發(fā)平平的,盡量不讓人看見。每天晚上我都梳頭,按我母親教我的那樣,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辮子重新編一編。我的頭發(fā)沉沉的,松軟而又怕痛,紅銅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我的腰上。人家常說,我這頭發(fā)最美,這話由我聽來,我覺得那意思是說我不美。我這引人注意的長發(fā),我二十三歲在巴黎叫人給剪掉了,那是在我離開我母親五年之后。我說:剪掉。就一刀剪掉了。全部發(fā)辮一刀兩斷,隨后大致修了修,剪刀碰在頸后皮膚上冰涼冰涼的。頭發(fā)落滿一地。有人問我要不要把頭發(fā)留下,用發(fā)辮可以編一個小盒子。我說不要。以后,沒有人說我有美麗的頭發(fā)了,我的意思是說,人家再也不那么說了,就像以前,在頭發(fā)剪去之前,人家說我那樣。從此以后,人家寧可說:她的眼睛美。笑起來還可以,也很美。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么樣吧,兩條辮子仍然掛在身前。才十五歲半。那時我已經(jīng)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想把眼睛下面雙頰上的那些雀斑掩蓋起來。我用托卡隆香脂打底再敷粉,敷肉色的,烏比岡牌子的香粉。這粉是我母親的,她上總督府參加晚會的時候才搽粉。那天,我還涂了暗紅色的口紅,就像當時的櫻桃的那種顏色。口紅我不知道是怎么搞到的,也許是海倫·拉戈奈爾從她母親那里給我偷來的,我記不得了。我沒有香水,我母親那里只有古龍香水和棕欖香皂。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車旁邊,還有一輛黑色的利穆新轎車[8],司機穿著白布制服。是啊,這就是我寫的書里寫過的那種大型靈車啊。就是那部莫里斯·萊昂-博來[9]。那時駐加爾各答法國大使館的那部郎西雅牌黑色轎車[10]還沒有寫進文學作品呢。在汽車司機和車主之間,有滑動玻璃窗前后隔開。在車廂里面還有可以拉下來的折疊式坐椅。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
在那部利穆新汽車里,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淺色柞綢西裝。他在看我。看我,這在我已經(jīng)是習以為常的了。在殖民地,人們總是盯著白種女人看,甚至十二歲的白人小女孩也看。近三年來,白種男人在馬路上也總是看我,我母親的朋友總是很客氣地要我到他們家里去吃午茶,他們的女人在下午都到體育俱樂部打網(wǎng)球去了。
我也可能自欺自誤,以為我就像那些美婦人、那些招引人盯著看的女人那樣美,因為,的確,別人總是盯著我看。我么,我知道那不是什么美不美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是的,比如說,是另一回事,比如說,是個性的問題。我想怎么表現(xiàn)就怎么表現(xiàn),你愿意我美,那就美吧,或者說漂亮也行,比如說,在家里,覺得我漂亮,就漂亮吧,僅僅限于在家里,也行,反正希望我怎樣我就怎樣就是了。不妨就相信好了。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為真,對那個看到我的人來說,就是真的,他想讓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所以,盡管我心里總是想著殺死我的哥哥,這種想法怎么也擺脫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覺得我是迷人的、可愛的。說到死這一點,只有一個惟一的同謀者,就是我的母親。我說迷人這兩個字,同別人總圍著我、圍著一些小孩說迷人可愛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我早已注意到,早已有所察覺。我知道其中總有一點什么。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裝服飾,不在美容修飾,不因為施用的香脂價錢貴不貴,穿戴珍奇寶物、高價的首飾之類。我知道問題不在這里。問題究竟何在,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為問題是在那里,我認為不是。我注意看西貢街上的女人,偏僻地區(qū)的女人。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麗,非常白凈,在這里她們極其注意保養(yǎng)她們姿容嬌美,特別是住在邊遠僻靜地區(qū)的那些女人,她們什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養(yǎng),潔身自守,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每三年有六個月的長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大談在這里的生活狀況,殖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環(huán)境,這里這些人、這些仆役的工作,都是那樣完美無缺,以及這里的花草樹木,舞會,白色的別墅,別墅大得可以讓人在里面迷路,邊遠地區(qū)的官員們就住在這樣的別墅里。她們在等待。她們穿衣打扮,毫無目的。她們彼此相看,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在別墅的陰影下彼此悵悵相望,一直到時間很晚,她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小說世界之中,她們已經(jīng)有了長長的掛滿衣服的壁櫥,掛滿衣衫羅裙不知怎么穿才好,按時收藏各種衣物,接下來便是長久等待的時日。在她們中間,有些女人發(fā)了瘋。有些被當作不說話的女仆那樣拋棄了。被遺棄的女人。人們聽到這樣的字眼落到她們身上,人們在傳布這樣的流言,人們在制造這種污辱性的謠傳。有些女人就這樣自盡,死了。
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誤,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大錯誤。
就是因為沒有把欲念激發(fā)起來。欲念就在把它引發(fā)出來的人身上,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么看一眼,它就會出現(xiàn),要么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關系的直接媒介,要么就什么也不是。這一點,在experiment之前,我就知道了。
只有海倫·拉戈奈爾在這個法則上沒有犯過錯誤。她還滯留在童年時期。
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自己合身的連衫裙。我的連衫裙像是一些口袋,它們是我母親的舊連衫裙改的,它們本來就像是一些口袋。我母親讓阿杜給我做的不在此列。阿杜是和我母親形影不離的女管家,即便母親回到法國,即便我的大哥在沙瀝母親工作的住處企圖強奸她,即便不給她發(fā)工錢,她也是不肯離開我的母親的。阿杜是在修女嬤嬤那里長大成人的,她會刺繡,還會在衣衫上打褶,手工針線活幾個世紀以來已經(jīng)沒有人去做了,但是她依然拿著頭發(fā)絲那樣細的針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因為會刺繡,我母親就叫她在床單上繡花。她會打褶,我母親就讓我穿她做的打褶連衫裙,有縐邊的連衫裙,我穿起來就像穿上布袋子一樣,早就不時興了,像小孩穿的衣服,前身兩排褶子,娃娃領口,要么把裙子拼幅縫成喇叭形,要么有鑲斜邊的飄帶,做成像“時裝”那樣。我穿這種像口袋似的連衫裙總要系上腰帶,讓它變化出一個樣子來,所以這種衣服就永遠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