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恩怨(三)
景明宮住著昭儀王夕月――崔盧鄭王四姓固然瞧不上蘇氏,但嫁女兒給皇帝,一向還是比較積極的。這也是從前朝就有的傳統(tǒng)。
王夕月入太子宮時,華陽早已經(jīng)嫁入王家。雖并不是很親密的親戚,但宗女入選,自然要照應(yīng)一二。華陽作為日后的宗婦,又是皇帝的阿姊,難免要有個表態(tài)。華陽的公公便將王夕月引薦給她。
說真的,華陽當(dāng)日完全不看好她。
才十三歲的小姑娘,嬌弱得跟朵小白花兒似的,仿佛風(fēng)一吹就飛散了。又帶了些怕生的怯弱情態(tài),看著就不大氣。簡直都不像王家養(yǎng)出來的閨女。
可她阿弟喜歡的是盧德音――那種聰慧、淡泊,帶些仙氣的大家閨秀,還比他年長。
當(dāng)然,人都已經(jīng)入選了,說這些也沒用。華陽還是寬慰了她兩句,提醒要在東宮求生,就千萬不要打盧德音的主意。
不知是領(lǐng)悟得太透徹還是怎么的,隨后五六年間,王夕月便默默無聞的在東宮發(fā)霉。跟她前后進(jìn)東宮的周明艷、蕭雁娘紛紛有寵乃至有子了,她卻連見蘇秉正的回數(shù)都不多。
華陽的公公也有趣,明明打從心底里愧與蘇氏聯(lián)姻,卻還明里暗里提醒華陽幫襯著王夕月點……華陽深深疑惑,這個自命身高的家族就不覺得拉皮條很不入流嗎?何況還是不登對的拉皮條。自然懶得理會。
結(jié)果太后去世,出了國孝,王夕月突然就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從美人到九嬪之首的昭儀,她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只一轉(zhuǎn)眼就成了后宮中最赤手可熱的新貴。
這個時候華陽反而不能不管她了。
沒辦法,好歹是王宗芝的族妹,又是個那么嬌柔弱質(zhì)的小姑娘。對上周明艷,不得被剝皮剔骨活吞了?
華陽只能時常進(jìn)宮替她站站場子。勉強(qiáng)也算是幫幫蘇秉正――華陽畢竟眼看著蘇秉正和盧德音一路走來的,她知道他對盧德音的心思,就不可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必定是扶持王夕月對抗周明艷,好讓盧德音在背后躲清閑。
女人,有丈夫?qū)欀蜎]丈夫?qū)欀媸翘焐夏嘀械膮^(qū)別。王宗芝對她,但凡有蘇秉正對盧德音一半的心……
王夕月也很懂得感恩報德,對華陽十分感激,掏心挖肺的信賴。
只是華陽這樣的好意領(lǐng)受多了,很有些心理陰影。知道自己是個容易被捧昏頭的,并不敢跟她交心。尤其是王夕月居然真逼得周明艷韜光養(yǎng)晦起來了……怎么想都覺得,嬌柔外表下,王夕月的真面目也許很是好斗和善斗。至少比周明艷級別更高。
再慘烈點設(shè)想,說不定她已經(jīng)又被利用過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她的本意就是要幫王夕月的。
華陽才下了轎子,王夕月已經(jīng)出門迎接。
她原本就生得楚楚可憐,這些日子更消瘦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只在領(lǐng)口裙邊和腰帶上勾繡些素青的花紋。烏壓壓的頭發(fā)挽了個單髻,綴著素白的絨花,襯上蒼白哀傷的面孔,柔弱精致得讓華陽不由就生出些自慚形穢來。
她倒是沒想到王夕月會是這般模樣。從她的角度想,王夕月跟盧德音應(yīng)該沒感情深厚到這種程度。
見了面,就自然而然的問了一句,“讓暑氣侵著了?怎么瘦成這個樣子?”
――并不是說女孩子瘦了就一定不好看,但究竟還是豐腴些的,顯白又嫵媚。
王夕月笑里一帶了些難過,一開口眼圈就發(fā)紅,“嗯,入了伏就有些厭食……阿姊許久沒來了,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這還是頭一次,華陽沒被她肉麻得起雞皮疙瘩。實在是因為她的聲音里帶了真切哭腔。
兩個人攜手進(jìn)了殿里。
殿里也是一色素凈的擺設(shè),也只沒蘇秉正那里那么壓抑罷了。
華陽四面打量了一番,就道:“你這邊不用這么素的。”
王夕月垂著頭,“是殿里姑姑們改的。國喪中總要有些避諱,聊以致哀。阿姊若不喜歡,下個月再改回來。”從宮女手里接了茶,親自奉給華陽。她大概也知道華陽跟盧德音不對付,便也不多說盧德音的事。轉(zhuǎn)而問道,“阿姊有些日子沒入宮了吧,可是家中有什么事絆住了?”
華陽就覺得很慚愧――其實她入宮次數(shù)不少,就是忘了來看王夕月了。
“都挺好……”也不提她和王宗芝間的齟齬,“早知道你守孝守這副樣子,就該多來開解開解你。”
她一把話題拉回去,王夕月就又紅了眼圈,“也沒什么好開解的。悼念逝者,追懷往事,總是難免傷心。何況皇后真的……待我很好。想到再也見不著她了,就……”她鼻子一酸,就說不下去。
華陽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一句“再也見不著了”,淚水毫無征召的就滾落下來。
其實盧德音的死,在她這里也沒有那么強(qiáng)烈的實感。但被王夕月一說,好像心口驟然被捏緊了似的。
她不喜歡跟人對面痛哭,何況是為盧德音哭。那也太虛偽了。
硬生生的把眼淚憋回去,拍了拍王夕月的肩膀,道:“你看,想開解你,反而把你弄哭了。說起來,我剛從皇上那兒來……”她待要說盧佳音的事,不知為何,竟不想背后與旁人議論她。然而已開了頭,少不得找個話題,“怎么這幾個月宮中主事的,不是你?”
王夕月點了點頭,“本來是該周淑妃管的,但周淑妃病了。”
什么病了,就是不想給盧德音守孝,找個借口躲清閑罷了。只是躲過了喪禮,等到她不想清閑了,蘇秉正也會讓她繼續(xù)清閑著。
“那不正該輪到你嗎。”
“論資歷該蕭昭容排在前面,且她是有子女的,處事更妥帖些。再者,入了伏,我身上也有些不好……便由蕭昭容處事。”
“她哪里懂得妥帖?”華陽是瞧不上蕭雁娘的處事的,“明明知道皇后給三郎挑選過乳母了,卻要讓少府送新的。里面還安插了自己的人……魑魅伎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越說就越來氣,“――都是當(dāng)娘的人,三個月大的孩子,她也忍心算計。”
王夕月卻沒跟著她斥責(zé),只急忙道,“三皇子沒事吧?”
華陽掃了她一眼,笑道:“她敢。不過竟在乳母身上動手腳,必定是居心不良了。且看她怎么辯解吧。皇上那邊是震怒了。”
“難怪前日將二皇子送去了紫蘭殿。”
她只說了這一句,就不再議論。反倒是華陽對她的心思十分好奇,“陛下寵愛三皇子,可三皇子總養(yǎng)在乾德殿里,也不是一回事。遲早還得送出去養(yǎng)。毓秀宮有大皇子,淑妃那種心胸,顯然養(yǎng)不了。拾翠殿又才禁了足。紫蘭殿里那邊……你就沒什么想法?”
王夕月抿了抿唇,那情態(tài)似乎是有些著急的,“我是想的,可皇上未必中意我……”
華陽靜默的想了一會兒,她覺得宮里沒有旁人比王夕月合適。細(xì)致、心軟,還沒有生養(yǎng)過,能全心照料三郎。又是她夫家的親戚,門第夠高,日后母以子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阿弟。人品上她也比較放心。主要還是人品上放心――能替盧德音傷心,便在她面前也不曾說過盧德音的壞話,只著兩點就足見厚道了。
只是她還是對自己的眼光有些不放心。王夕月也并不是盧德音那么坦誠簡單到令人討厭的人。
但再想到盧佳音,還是咬了咬牙,道:“還是要自己爭取。皇上只怕誰都不中意……你只小心那個姓盧的婕妤就好。”
姓盧的婕妤,王夕月一聽就知道是盧佳音。
便沒有盧佳音留宿在乾德殿的消息,她也知道這個人必定會擋她的路――姓盧,皇后親自賜名佳音。
縱然背后沒什么含義,以皇上那種皇后抬一下腳他就能替她鋪十里路的韌勁兒,也必定會找出些含義。
若她真去爭取,只怕要起不小的波瀾。
其實王夕月也很猶豫。撫育三皇子確實有無數(shù)好處,但有一條壞處只怕免不了――日后皇上大概不會容許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不過說到底,一者,就算不撫養(yǎng)三皇子,日后她也未見得能有孩子。二者,就算撫養(yǎng)了三皇子,皇上還年輕,而皇后已經(jīng)去世。人心善變,誘惑無窮,誰知道皇上能對亡妻鐘情幾年?她也未必沒有機(jī)會。
何況撫育三皇子的好處太大了。她已將周明艷得罪得太狠,日后幾乎無和睦相處的可能。不盡快晉位為妃,日子就要難過起來。且三皇子是元后所出,稍一成長,太子位便別無旁落。到時候母以子貴,后位還不是非她莫屬?
爭還是要爭的。只是――
“陛下派去拾翠殿向蕭昭容問話的,就是盧婕妤。”流雪終于打探回來,向王夕月回稟。
王夕月點了點頭――只是皇上大約已經(jīng)篩選完畢,開始考察這位盧婕妤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