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恩怨(二)
“也是大人們告訴我的――亂賊闖進(jìn)院子的時候,乳娘才剛剛給你喂完奶。”平陽一邊回憶一邊說,“聽到外面的動靜,就讓阿客看著你,自己出門查看。結(jié)果出去就遇難了。阿客聽到喊聲,知道不好,忙抱著你藏到床下去。梨木雕花的矮床,這么高……”華陽伸手比了比,“也就半大的孩子能勉強鉆進(jìn)去。阿客抱著你躲在床底角落里,把你護在你里面。那些亂黨闖進(jìn)屋子里亂翻了一通,沒找到人,胡亂捅了床板幾刀,有一刀刺中了阿客,但她強忍著沒有做聲……她胳膊上的傷疤,就是這么來的。當(dāng)日阿爹找到你們倆的時候,她半條袖子都讓血染透了。”
一面說著,自己就有些失神――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比不上阿客的。這也是她討厭阿客的理由之一,可她自己也未必不向往這份堅貞鎮(zhèn)靜。
她不是愛傷神感慨的人,又轉(zhuǎn)而調(diào)侃,“當(dāng)日七姑八婆們不說阿客,卻要說你有神明庇佑,逢兇化吉。又神勇,那么危亂的局勢下都沒有嚇哭。其實她們不知道――阿客怕你哭,往你嘴里塞了塊兒飴糖。你嘗到了甜,哪里還記得哭?阿爹把你抱出來時,糖都還沒吃完。”
可這調(diào)侃終究還是沒達(dá)到想要的效果。一時屋里的氣氛更感傷了。
華陽就嘆了口氣,“阿客跟旁人不同的。旁人再像她,那也不是她。”她將小皇子高高的舉起來,仰頭逗弄著他。也讓眼里的水汽流回去,“那些人縱然有了阿客的皮相,乃至模仿她的一顰一笑……內(nèi)里那也不是她。你若著了她們的道,就太輕賤阿客了。”
“黎哥兒,我聽人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有些人你遇到了得到過,已是圓滿。太執(zhí)著了,反而是苦難。該結(jié)束的,就結(jié)束吧。”
她只是怕蘇秉正對盧德音太執(zhí)著。
她固然討厭盧德音,可若讓人利用了蘇秉正對盧德音的情分,她反而更厭惡。
一如過去,她還是希望蘇秉正能從這份注定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愛情里走出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再愛上什么人,然后他才能真正快樂起來。
盧佳音生就那般模樣,天生已是蘇秉正的一場噩夢。華陽不希望她跳出來,再擾亂了蘇秉正的心。
華陽也是存了心事,沒坐多久便借口離開了――借口也是現(xiàn)成的,華陽的駙馬王宗芝,正是景明宮昭儀王夕月的族兄。彎彎繞繞也算一家人,進(jìn)宮自然是要去打聲招呼的。
蘇秉正閑來無事了,就一個人在屋里逗孩子。
這孩子幾乎不哭,十分好哄。蘇秉正將他舉起來,他就沒心沒肺的揮舞著手臂笑。放下來便不笑了,只是眼睛仍追著會動的東西滴溜溜轉(zhuǎn),看著就不像個安靜的。
縱然已經(jīng)有過兩個兒子了,但一直到阿客有了身孕,蘇秉正才驟然生出“我要當(dāng)父親”了的振奮感。
這孩子出生的時候他抱著他,簡直連手都在發(fā)抖。那種初為人父的激動和喜悅,能讓人脫胎換骨的成熟起來。
可那喜悅也是極短暫的。那種感覺無法形容――上一刻你還輕飄飄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要跟著你飛起來了,下一刻便驟然間沉重跌落――他才抱穩(wěn)了那個孩子,想立刻進(jìn)產(chǎn)房去看阿客,便聽到里面穩(wěn)婆一波三折的嚎叫,“見紅了,快壓住……”
……
這種時候他是皇帝又怎么樣。他可以搶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殺任何自己想殺的人,他擁有全天下的土地財富和人民。但是這又怎么樣啊?哪怕他用他全部的權(quán)力和財富去命令――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也留不住妻子的性命。
那個時候他把孩子抱到阿客的面前。阿客抱著孩子想了那么久,卻只是想聽蘇秉正再喚她一聲“阿姊”。
蘇秉正用了那么多年,才將這聲“阿姊”換成了“阿客”,可在生命的最后,阿客她惦記的,還是那個叫她“阿姊”的“黎哥兒”。
不過蘇秉正已經(jīng)跌落到地獄最底層,跟阿客死去比起來,被一聲“阿姊”否定了這么些年的努力,真心不算什么。只要能挽回她的性命,他甚至愿意一輩子都被她當(dāng)作阿弟。所以他叫了,怕她聽不清,還叫了許多遍。
也不是沒有想過,阿客準(zhǔn)她入幕并不是因為回心轉(zhuǎn)意了,而只是因為她想要個孩子。阿客最后的愿望也不過是證明了這一點。但其實就算她一開始就說出來也不要緊,他能接受這種理由的。她本來就比旁人更渴望血親。
他愿意和她生很多個孩子,為她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家族。反正從很早之前,他就已經(jīng)對讓阿客愛上他這種事絕望了。能因為這種理由在一起,他也很滿足。
但最后她也只留下這一個孩子,甚至不能享受片刻獲得“家族”的喜悅,就已撒手人寰。
蘇秉正愛這個孩子。可這個孩子給他的其實是痛苦,這個孩子的出生以阿客的性命為代價。每次看到他,他心口的傷就會被再揭開一遍。
但這不該成為他逃避的理由,他一貫更寧愿痛苦的清醒著――這個孩子是阿客最惦念的人,阿客拼盡性命把他生下來。所以他必須要連同阿客的分,一起來愛他。
反倒是阿姊,她究竟在擔(dān)心什么?
擔(dān)心他不記得阿客對他的恩情,急著把小皇子推給別人嗎?還是擔(dān)心他被皮相迷惑,將對阿客的愛移情到別有居心的人身上?
他對阿客的喜歡,并不是那么淺薄的東西,也并不曾癲狂扭曲。
他一直都很清醒,就像阿客從小教導(dǎo)他的那樣。他唯一背叛、傷害過阿客的事也只有那么一件。他做過的唯一一件可能會讓阿客后悔在二十年前救了他的事,只是殺了那個人。阿客手臂上也許曾經(jīng)有那么道傷痕是為了救他留下的,卻已經(jīng)在他殺那個人的時候毀去了。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為此后悔過。
從乾德殿出來,華陽站在日頭下發(fā)了一會兒呆。
她縱然不喜歡盧德音,但盧德音在的時候她反而常去找她。
也沒旁的理由,就是虛榮。
華陽這輩子在富貴上是比不過盧德音了――誰叫皇帝是她親弟弟?至少在幸福上不想再輸給他。所以她每次都打扮得光鮮亮麗,在臉上掛上自己都覺得假的笑容,跑到盧德音跟前去向她炫耀王宗芝怎么怎么對她好。
但其實王宗芝對她不好。
太原王家自恃門第清高,姻親歷來都是崔盧鄭這一等的姓氏。蘇氏縱然貴為皇族,在他們眼里也只是底蘊淺薄的二流門第,不堪匹配。何況華陽確實不是什么貞靜典雅的閨秀,反而恰如蘇氏在他們心底的印象一樣,粗蠻、淺薄,焚琴煮鶴。
王宗芝那般雅韻深致的人物,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平日里話都不跟她說幾句,甚至上了床都沒太多表情。
但越是這樣她越得向盧德音炫耀啊――不然不就讓她言中了嗎?
每回她都將事情文飾改編了,描繪得花團錦簇的說給盧德音聽。她的嘴其實很笨,但有些事你在心里渴望過無數(shù)遍了,到了嘴邊自然就說得流暢。
每次盧德音都含笑聽著,這個人好像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嫉妒。
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她不但不嫉妒,反而還要貌似誠懇的向華陽說教:男人愛端些架子是難免的,有些事縱然喜歡也常裝模作樣。別著急。矜持些、耐心些,慢慢來。不要事事都點透了,喜歡這種事尤其不要多說,你說不如他說……
你想讓她嫉妒的時候,她反而真心替你高興。還幫你出主意……華陽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時候是該哭還是該笑好。不過她的建言,華陽都仔細(xì)的聽了,記在心間。
有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把戲是不是早就讓她看透了。她那些貌似感慨的話,怎么聽著都像是提點。
但也許她沒有看透呢?
雖跟她炫耀了也沒什么成就感,但心里似乎真的好受起來。華陽下回便還去找她。
――總是要再也沒有這么一個人可找的時候,才能弄明白自己的心理。
她也許并不是向盧德音炫耀,而是在走投無路的哭訴。這個世上也只有盧德音聽得懂,所以她一次一次的來找她。
這也就是她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了。
而這一次,她跟王宗芝的婚姻貌似真的走到盡頭了。盧德音不在,華陽甚至不知道該向誰去哭訴。她那么光鮮亮麗的笑著炫耀的時候,那些平時看上去多聰明多體貼的親友,都只會說些恭維的廢話。再沒有人教她穩(wěn)下心,怎么跟王宗芝相處了。
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如果當(dāng)初聽盧德音的話,不強嫁給王宗芝就好了。
不過世上哪有這么多“如果當(dāng)初”?
華陽嘆了口氣,還是上了轎子,吩咐道:“去景明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