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風(fēng)起(二)
39、風(fēng)起(二)
人若想當(dāng)皇帝,怎樣的太平盛世里,也有由頭舉兵叛亂。只看百姓苦樂,星星之火,是否可以燎原罷了。
如今國強(qiáng)民富,吏治清明。百姓緬懷先帝,蘇秉正在民間也多有勤政愛民之名。些許小叛亂,難以影響局面。只是西疆地廣人稀,那支匪兵卻難以剿滅,若再跟突厥人勾結(jié),西州都護(hù)府也要頭痛一陣子。王宗芝還年輕,不曾統(tǒng)兵,可阿客并不擔(dān)憂他是否應(yīng)付得來。王宗芝看著溫和儒雅,那不過是套在他身上的“太原王氏”這把鞘子罷了。骨子里這人是紫電清霜一樣的名劍利刃,不會(huì)教人欺負(fù)了。西州新立府,蘇秉正便敢讓王宗芝帶著華陽公主去坐鎮(zhèn),也是看穿了他最適合斬?cái)沉⑼瑢λ惺愕男判摹?br/>
如今卻因?yàn)樗环庑艧馈慌路耸桩?dāng)真有特別的來頭。
旁的不說,阿客心里便知道一個(gè)――前廢太子蘇晉安。先帝終結(jié)亂世開創(chuàng)太平,澤被萬民。這些真心都不是虛話,可殺兄奪位的污點(diǎn)卻也洗不去。若有人打著蘇晉安,乃至蘇晉安后嗣的旗號(hào),也無怪蘇秉正頭痛。
不過說到底,無論蘇晉安還是他的庶子、嫡子,都已被斬草除根。那匪首必定不可能是真的皇嗣,只不過是謊稱。
阿客兀自思忖了一晌,終還是難免失神。
這一年縱然慘淡,也已經(jīng)到了年底。年節(jié)兼是蘇秉正的壽辰,一貫都慶賀得格外隆重,從無例外。
百千人陣仗的儺戲,自入夜就演起來。儺子皆是精挑細(xì)選,舉止間可見雋秀挺拔。縱然帶了兇惡的面具,也知揭開假面,必然是俊秀少年。方相氏威武高壯,正氣凜然。那舞袖成風(fēng),歌聲停云,恢宏壯闊。庭燎火光沖天,照耀得整個(gè)宮苑都明若白晝。
親戚們也都聚起來。蘇秉正幾個(gè)庶弟齊王、蜀王、越王皆入宮觀禮。妃嬪們獲準(zhǔn)列席。阿客位分雖低,也有蘇秉正的特許。
她到的晚,周明艷諸人皆已列席。只因儺戲熱鬧,她于穿戴上也并無奪人心神的巧思,便都沒瞧見她。
直到蘇秉正招手讓她過來,這一殿人的目光才驟然集中在她的身上。
阿客也并不在意――她被人看得多了,再熱烈的目光,也只是淡然。這淡然本身便是一種美麗。任何一個(gè)女人,在這種萬眾矚目的場合平和柔靜、款步而來,都要令人驚艷一分,何況她本就生得好看。這一日她也難得換上了時(shí)下流行的薄紗廣袖衫,褥裙百褶拖曳及地。那淺淡的青色就如自天邊流紗垂下,襯得她仙女般婉約飄逸。一殿的女人腦子就都頓了一下,紛紛自忖。然而也不是誰都穿得起這么樸素的顏色。
阿客上前像蘇秉正見禮。蘇秉正已吃了些酒,帶著三分醉意。只抬手讓她上去,先遞給她一杯酒。看著阿客飲盡了,才道:“坐這里。”那些望向阿客的目光驟然就尖銳起來,阿客自然覺得出來――不過,這又怎么樣?
她在蘇秉正身旁坐下,笑道:“臣妾來得晚了。”
“也不晚。”蘇秉正就道,“三郎就還沒到。”
然而話音剛落,王夕月已帶著三皇子上前見禮。宮中聚會(huì)素有“蕭王步月下瑤臺(tái)”之說,蓋因蕭雁娘與王夕月的美麗,每每出場便先聲奪人,艷壓群芳,先就是一場好戲。然而這日她與阿客前后腳進(jìn)殿,皆因一殿人目光都盯在阿客身上,竟都沒人瞧見她。
兩人皆不怎么在意。反倒是周明艷冷嘲,“王昭儀真是容色盡改。”王夕月便十分純潔的回她,“謝姐姐贊譽(yù)。”
周明艷難得沒動(dòng)怒,只不冷不熱的回她,“妹妹該謝的是盧婕妤。”王夕月望向阿客,阿客只垂了睫毛,淺笑著給王夕月斟了杯酒。蘇秉正專心看大儺,待王夕月飲了酒,才又道:“你也過來坐。”
只一句話就令周明艷惱的滿面飛紅,可她不得蘇秉正的心,早有些年數(shù)了。只一扭頭,不在去管。
王夕月便也在蘇秉正身旁坐了。蘇秉正將三郎接到懷里,用筷子沾了滴屠蘇酒,抿在他嘴唇上。那酒里有糖,三郎嘗著甜,便追著筷子吮。蘇秉正覷著他笑,道,“長本事了啊你。”三郎便仰頭望著他,忽然真就蹦出一聲,“爹!”
蘇秉正乍然被他叫這么一聲,也有些受不住,可畢竟聽?wèi)T了,“討好朕也沒用!”
可阿客是頭一次聽見他叫人,忙拉了蘇秉正的衣袖,道:“你聽見了沒,他叫你。”那歡喜由心而發(fā),一時(shí)忘形。她抬手抱起三郎,想教他叫“娘”。話已到嘴邊,才想起――三郎的娘,是死去的文嘉皇后。酸楚倏然而過。可到底還是喜事,便不覺難受,托了三郎的胳膊,笑問他:“三郎還會(huì)說什么啊?”三郎漆黑的眼睛望著阿客,忽然便一頭鉆到她懷里去,咯咯的笑起來。
阿客便也跟著笑起來,將他抱在了懷里。
蘇秉正望著阿客,只覺她眉目宛然,淺笑若水入手可掬,竟是夢中模樣。便知道自己分不出來了。可當(dāng)此之時(shí),他也并不想分清。只對王夕月道,“下去傳屠蘇酒吧。”
屠蘇酒由幼及長,自三郎而起。三郎飲過,確實(shí)該傳了。而王夕月望著阿客,也明了蘇秉正此刻的心境,并不多說什么,只道:“喏。”便退了下去。
座上只剩他們兩個(gè)了。蘇秉正便輕聲喚道:“阿客。”
阿客扭頭望他,黑眸子里水光燦然。她少有這么喜樂活潑的時(shí)候,蘇秉正心口便砰然跳動(dòng)。他說:“又是一年除夕了。”
阿客笑道:“黎哥兒要討彩頭?”
她大庭廣眾之下就叫出了蘇秉正的乳名,幸而席間喧鬧,旁人聽不見。蘇秉正便將之當(dāng)作情趣,竟也別樣撓心。便笑道,“是啊,阿客今年給我準(zhǔn)備的什么?”
阿客就恍然大悟,回頭對]苡道:“東西呢?”
]苡愣了愣,忙將東西呈上來。阿客將三郎安置在自己膝蓋上,從那托盤里取了虎頭帽子來。那虎頭帽只用紅綢和白狐毛縫制成,絮了厚厚的棉花。一直用袖爐煨著,有暖又軟。阿客用手撐開,輕輕的給三郎帶上。三郎笨拙的摸了摸,眼望著蘇秉正。
蘇秉正點(diǎn)頭道:“真好看。”三郎便又彎了眼睛笑起來,伸手去拿盤子里剩下的東西。
那盤子里一整套,還有虎頭鞋,肚兜,披肩等物。蘇秉正知道是阿客親手所制,他見她做過針線活,卻也沒料到她備的這么齊全。他心知肚明,不論從本心還是出身,身旁的人都是撫育三郎的最佳人選。她對三郎的疼愛,甚至與王夕月都不同,那是發(fā)自母愛本身。她看三郎的目光,每每令他感到又溫暖又難受。
他一時(shí)竟疑惑了,自己當(dāng)日為何要將她和三郎分開?就好像是跟兒子搶奪似的。
許久才想起來。他只是不想令這個(gè)女人占盡阿客才能占的好處。只因他抗拒不了渴望,非欲得手,才不許她親近三郎。所以確實(shí)是他從兒子手里搶奪的。
非要到飲酒時(shí),他才肯坦誠面對。這個(gè)女人確實(shí)搶奪了阿客在他心里的地位,且他已不想將她和阿客區(qū)別開了。
蘇秉正將三郎從阿客懷里接過來。這孩子正抱著一只虎頭鞋玩耍,十分專注。
蘇秉正道:“這是給三郎準(zhǔn)備的,不算朕那份。”
阿客就有些迷糊,托著腮想了一會(huì)兒。她目光濕漉漉的,似乎思索得十分艱難,怎么也想不起來似的。就咬了咬嘴唇,笑道,“我給忘了……怎么就給忘了呢。黎哥兒你想要什么?”她面上洇紅,唇色艷如櫻桃。似乎有些熱,坐的便不那么端正,仿佛整個(gè)人都打開了一般。
蘇秉正驟然就意識(shí)到她是醉了,一時(shí)竟有些把持不住――阿客的酒量比他好許多,又頗懂得自控,蘇秉正便少見她的醉態(tài)。然而也不是沒見過。少年時(shí)百般心思都不足與外人道,到底還是尋了個(gè)機(jī)會(huì)賺得她醉酒。她醉了便十分坦率,問什么都做答,要什么都答應(yīng)。幾乎是任由擺布,可也不是就不抗拒,她只是思索不開。那艷色令她的凝眉苦思的表情也變得旖旎。
那天夜里蘇秉正頭一回親到她,她也是這么無辜又茫然的望著他,似乎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似的。
蘇秉正幾乎想就那么將夫妻之名坐實(shí),將她身上的衣服都揉的凌亂了。可他畢竟沒有喝醉,心底還殘存一絲克制。知道她于自尊上比旁人敏感十倍,清醒后必定視作侮辱。終究還是收了手。
然后就鬼迷心竅的的對她說,“阿姊,我……我喜歡你。比什么都喜歡。夢里也都是你。你,你是怎么想的?”
……
阿客也許一輩子都不會(huì)明白,他為什么非欲置良哥兒于死地。那一晚他窮根究底的逼問出來,也已將自己,逼上了絕路。
可他殺了良哥兒,阿客也依舊不肯愛上他。
也是啊,如果有人殺了阿客,還想讓他愛上,那怎么可能。只怕他寢皮食肉也不能解恨,追到地獄里,也要將那人撕碎了。
他跟阿客之間,本就是一個(gè)死結(jié)。
他這么簡單就接受了一個(gè)替身,其實(shí)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這么一想,他的心竟就淡漠下來了。就算接受了又怎么樣?盧佳音畢竟不是阿客,不是他那么艱難、固執(zhí)的喜歡的那個(gè)人。
他抬手扶住阿客的肩膀,俯身親吻。
庭院里儺舞依舊未停,鼓聲在耳,長歌當(dāng)風(fēng)。長安城此夜不寐,萬戶狂歡。只倏然有東風(fēng)吹落梅花千樹,卷起漫天漫地的香雪。
外間忽有捷報(bào)傳來,是王宗芝在西疆克敵制勝,平定了叛亂。另送來年禮與壽禮,恭賀佳節(jié),遙祝君安。
蘇秉正暫回紫宸殿受賀。知道阿客醉了,便叫蕭雁娘送她進(jìn)側(cè)殿休息。
蕭雁娘將她安置在床上,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阿客也隱約覺得這喜訊有哪里不對,可她腦子里只是一團(tuán)漿糊,此刻已活絡(luò)不開,便問道:“你有心事?”
蕭雁娘就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憋在心里難受,又因阿客醉了,便一吐為快,“不瞞你說,外間都傳說,起兵叛亂的是……廢太子之子蘇秉良。蘇秉良他,跟陛下從小一塊兒上學(xué)、玩耍,更兼是兄弟。王宗芝這勝了,陛下是不是要?dú)⑺慨?dāng)然,我也不是同情叛逆――哎,跟你說不清楚!”
“我懂。”阿客只這么說。除夕夜的喧囂在這一刻沉寂下來,她就那么靜靜的說,“我懂。”
她的眼睛里淚水滑落下來,卻并沒有真的哭出來。
兄弟相殘,不死不休,不論誰殺了誰,都沒有贏家。且這兩個(gè),曾經(jīng)都是她心底里,最無可取代的人。
不過,幸而已結(jié)束了。良哥兒不可能要死兩回。
“良哥兒早就死了。”阿客俯在枕頭上,輕輕的說,“那個(gè)人是假的。”
蕭雁娘總覺得她語氣不對,可也沒有十分在意。
論說起來,蘇秉正是她的表哥,蘇秉良何嘗又不是?且蘇秉良自幼性情跳脫,為人又仗義,在姊妹間是最可親可靠的。比起蘇秉正病秧子兼悶葫蘆,蕭雁娘跟良哥兒關(guān)系反倒更好些。此刻心事便也十分多。
“才說你不懂……那個(gè)良哥兒,十有八_九是本人。”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一時(shí)便驚醒過來,清明如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