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講述”與“顯示”(2)
第五天第九個故事的素材本身的確是平凡而膚淺的。從前有位年輕戀人費得里哥,他傾家蕩產地向一位貞潔的已婚婦女蒙娜·喬凡娜求愛。遭到拒絕后,他落魄到了生活窘困的境地,他從前所有的財產僅剩下一只愛鷹在身邊。那個婦女的丈夫死去了。她的兒子漸漸地愛上了費得里哥的那只鷹,以致身患重病,他要蒙娜把那只鷹弄來安慰他。她被迫到費得里哥那兒去要那只鷹。費得里哥為她的來訪激動得不知所措,決心盡管自己貧困也要好好款待她。但是他的餐柜空空如也,因此他宰了那只鷹來招待她,他們發(fā)現彼此間鬧了個誤會,那位母親只好空著手回到孩子身邊,孩子隨即死了。但是喪子的寡婦被費得里哥奉獻愛鷹的慷慨行為所打動,選擇了他作為自己的第二個丈夫。
用這種方式簡化為赤裸裸的概要的這個故事,可以被寫成無數具有根本不同效果的充分展開的情節(jié)。它可以是一個笑劇,強調費得里哥的極端可笑,他在考慮奉獻給他所愛的人作為早餐的東西時的滑稽行為,以及出人意料的結局的荒誕不經。它可以是關于命運令人啼笑皆非的轉折的沉思的、喜劇性的或具有反諷意味的作品,強調蒙娜從傲慢抵抗到迅速投降的轉變——某種類似于克里斯托弗·弗萊[6]取自佩特羅尼烏斯[7]故事寫成的《常來的鳳凰》那樣的作者。它也可以是從注定要像鷹一樣死去,似乎是使幸存者快樂的丈夫和兒子的角度寫成的諷刺故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事實上,現有寫法沿著與上面所說的不同的方向發(fā)展。現在的故事是要使讀者在蒙娜和費得里哥應得好運的令人同情的喜劇中獲得最大快感,使讀者在這個作為第五天講述的所有故事的主題,即“歷盡艱難折磨,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實例中感到愉快。{6}雖然人們不會以悲劇眼光來看待這些人物或他們“可怕的或災難性的歷險”,雖然事實上人們會笑話費得里哥的過度熱情,以及他堅持到底直到窮困的意志,但是我們的笑聲必然始終是同情的。正像費得里哥應倒霉一樣,他在故事結尾時也應該有得到蒙娜的好運氣。
為確保我們在這樣一種結局中獲得快感,——考慮到有九個其他故事企圖獲得相同的效果,這種快感的確已經夠淡薄的了——兩位主要人物必須極其精確地加以塑造。首先,女主人公蒙娜·喬凡娜必須使人感到完全值得費得里哥“極其熾熱”地愛。在一個較長的,不同類型的故事中,這一點可以用顯示她的美好德行來做到,人們可以花費不管多少篇幅,來把她戲劇化,以配得上費得里哥令人難以置信的忠誠,但是在這里經濟至少和準確一樣重要。而讓讀者留下對于她美好德行印象的經濟的方法,對于敘述者來說,則是把她的美德“講述”給我們聽,并用某些經過審慎選擇的,用現代標準來看是非常簡單和不現實的情節(jié)來證明他的講述。它們可以是兩種類型,不是以被詹姆斯稱為“跟在后面”來揭示女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活動的那種形式,就是以公開行動那種形式。因此,敘述者從形容她“最美麗”和“最風雅”,以及“美德不亞于美麗”開始。在這種簡單的故事中,她的美麗和風雅所需要的不過是費得里哥戲劇化激情的證實。我們相信她的美德,但是——肯定是相信薄伽丘的比美麗和風雅更靠不住的天才——是由她面對求愛而持久不衰的貞潔,以及更重要的,由每當我們進入她的內心就會發(fā)現的思想品質這兩者所證實。
于是這位夫人思量了一番,琢磨著這事應該怎么辦才好。她知道費得里哥早就愛上了她,她卻連一個好臉色也不曾回報過。她心里想:“我聽說他那只鷹是天下最好的鷹,而且是他平日唯一的安慰,我怎么能夠叫他割愛呢?人家什么也沒有了,就只剩下這么一點樂趣,要是我再把它剝奪掉,那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嗎?”雖然她明知只要向費得里哥去要,他一定會給他,但她總覺得有些為難,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回答她兒子是好,只得沉默了片刻不作聲。最后,她愛子心切,終于打消了一切疑慮,決定無論如何要使兒子滿意,親自去把那只鷹要來給他。[8]
這段故事的趣味性當然在于它所表現的道德選擇和包含在選擇中打動我們情感的效果。雖然這一選擇一方面是相對不重要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卻遠比生活在薄伽丘的世界中的人物們所面對的大多數選擇更為重要。由于它被詳細地戲劇化了,事實上也就被寫成了故事的中心情節(jié)——雖然產生的故事應該與我們現在看到的大相徑庭。像現在的處理,這種選擇是嚴格地根據它在全篇中應有的重要程度來寫成的。因為我們直接體驗到蒙娜的思想感情,我們只得同意敘述者對她的高度評價。她不僅在貞潔一類普通的問題上具有美德,而且能在更重要的問題上具有道德美感:不像薄伽丘筆下大多數女性,她絕非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隨意支配她的情人。甚至這種本身就可贊嘆的美德還能被一種更重要的價值所壓倒,“她愛子心切”。而所有這些都嚴格地限于使我們對費得里哥和那只鷹產生更大興趣;毫無疑問,我們會像作為一個人的蒙娜一樣轉入心理上或情感上的深深的困境。
因為敘述本身已經“講述”給我們怎樣看待她,然后簡潔地“顯示”她本人來證實他的說法,始終精心地使我們的同情和贊美從屬于整部作品的喜劇效果,我們就會帶著明確的和——在它們特有的性質中的——強烈的期望,進入最重要的情節(jié)。我們會帶著明確集中于對他們最終結合的“好運”的希望,進入蒙娜向費得里哥要那只鷹時所做的相當長的和極為精彩的講話。
如果可敬的蒙娜的所有這些巧妙表現能夠成功,我們就必然視費得里哥本人為同樣可敬的人物,雖然還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太高的道德境界會損壞喜劇;而太低的道德境界則會破壞我們對于他的成功的熱望。通過他的行動來顯示他的美德是不夠的;他唯一可敬的行動是奉獻愛鷹,而這很容易被解釋成他那極端可笑舉止的進一步發(fā)展。除非用顯示他盡管極端卻很高尚的情節(jié)而使故事不適當地拖長,否則敘述者就必須向我們做出他真實性格的簡潔而直接的必要說明。因此,他被悄悄地以只有無所不知的敘述者才能成功地使用的詞語加以描繪,如“倜儻的”“彬彬有禮的”“堅韌的”,以及最重要的,“比以前更美”之類,這樣,他的欲望境界就明顯地有別于其他故事中許多人的欲望境界;而在那些故事中,愛情則是為了喜劇目的而被降低為色欲。
敘述者看法的這些完全直率的陳述,是用我們所看到的費得里哥本人的思想來證實的。他沒有東西款待他所鐘愛的客人,這令人啼笑皆非的苦惱,以及決定犧牲愛鷹的堅定信念,都用精確的細節(jié)加以描繪,還帶著頻繁的——雖然按現代標準是淺顯的——內心展示,他的貧窮“被深切體會到了”,他“苦惱到了極點”,他“在內心深處”詛咒著“他的厄運”。“他痛苦地希望這位夫人不至于不體面地離開他家,渴望盡自己主人之誼的想法遠勝過自己自尊心方面的考慮。”所有這些確保了那出關于早餐的精彩喜劇將是一出充滿同情的笑聲的喜劇:我們始終完全贊同費得里哥的追求。我們的喜好又被這種對情景的揭示所運用的表現方法所增強。“費得里哥剛一明白這位夫人要的是什么,立即就為自己無法為她效勞而悲慟起來……他落下淚來……”開始蒙娜以為“他是舍不得與他的愛鷹分別而哭泣”,如果不是由于我加了點的作者提供的那個分句的幫助的話,我們也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一旦我們以這種方式明確了解了費得里哥的性格,他的話就像蒙娜·喬凡娜的話一樣成了內心想法的對應物。這是因為我們知道,他所說的一切都是他真實思想狀態(tài)的可靠反映。他關于鷹的解釋的長篇講話,其結果使我們堅信我們知道了關于他的一切,當他最后說“我恐怕將永遠不再有心情的平靜了”的時候,我們相信了他的忠誠,雖然我們完全有把握地確知,并從一開頭就知道,這個故事是以“好運”來結尾的。
既然已經看到這么多,我們也就無須多說了。要使蒙娜按遺囑中規(guī)定的那樣成為繼承人,她的兒子必須在比前面談及其夫之死的幾行文字要長的某一段落中死去。她對費得里哥的“高尚行動”的“內心評價”,使她決定嫁給他而不是嫁給一個富有的求婚者,“我寧愿要一個沒有財富的男子漢而不愿要沒有男子漢的財富”。費得里哥是個男子漢,正如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那樣。雖然他相貌平常,“無精打采的”“平板的”,但這包含了我們所需要的一切。因此我們會不帶嘲諷地接受敘述者的概括判斷,即娶了這么個好妻子他將幸福地生活一輩子。菲亞美達的聽眾們都“稱贊上帝,說他給了費得里哥應得的好報”。
如果我們分享了看到滑稽而高尚的主人公得到應有好報的快樂,其原因并不能從素材的內在特點中去找,而要到把能夠被多種不同方式使用的素材加工成這個生動情節(jié)的巧妙構思中去找。丈夫及其孩子的死,在現有的版本中僅僅是為費得里哥的成功提供了方便,而在任何真正公正的看法中,都應該比費得里哥對沒有東西款待他情人感到的焦慮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在公正的處理中,孩子的死肯定要和母親向費得里哥要鷹的猶豫同樣充分地戲劇化。但是現有情節(jié)需要有一種能使我們站到費得里哥方面的技巧。
十分明顯,這種技巧不能用現代要求的一致性標準來評價,故事無法從一個始終如一的角度來寫,否則就要拖長到現有長度的三倍,從而失去其強烈的喜劇力量。完全通過費得里哥的眼睛來講述將需要更長的一段介紹;如果我們看不到比費得里哥所能知道的更多的準備階段的話,來訪取鷹的喜劇性也將部分地失去。因為這主要是有關費得里哥的故事,所以通過蒙娜的眼睛來看它將需要大量的處理與擴展。這些假想的修改在某種程度上是荒唐的,因為薄伽丘本人幾乎從未想到過這些。但是它們有助于越過把我們要探討的顯然更嚴謹的方法與薄伽丘的技巧分開的巨大鴻溝。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對真實的重大揭示,沒有強烈的幻想,也沒有具有反諷意味的復雜事物,沒有預言性的幻象,也沒有對多層次道德意義上的鋪張描寫。有某種附帶的反諷,這是真的,但是整個故事的出色之處不在于幻象十分強烈,而在于極端簡潔的境界所產生的喜劇性快樂十分強烈。
在考察由其他故事提供的截然不同的體驗后,我們所可能有的任何把它的成功歸之于無意識的或偶然的原始做法的企圖都應被排除。因為他的與眾不同的要旨是基于與眾不同的道德規(guī)范,薄伽丘從未假定他的讀者在進入任何一個故事時會精確地持有正確態(tài)度。他肯定沒有假定他的讀者對他最放肆的故事中的違背常規(guī)的做法表示贊同。甚至于第奧紐,即那十個敘述者中最淫蕩的一個,也必須花費很大力氣才能使我們進入這樣一些人的營地,他們帶著清醒意識對第奧紐淫蕩,并且有時是殘酷的故事發(fā)笑。在圣者魯斯諦科如何利用教導年輕天真的阿莉白把魔鬼送進地獄來誘奸她這樣一個潛在的令人痛心的故事中(第三天,第十個故事),注意力是放在純樸姑娘的性格及其最終命運上,為的是引導我們去嘲笑許多社會,包括薄伽丘所生活的社會中的那些人,與其說是可笑,倒不如說是殘酷和褻瀆的品行。
如果第奧紐這位好色的青年朝臣肯定在淫蕩故事中注意了自己的修辭的話,那么菲亞美達這位可愛的小姐就肯定會在她贊揚不忠時更加注意修辭。第七天的主題是“妻子或為了愉快,或是為了應急,而對丈夫使用種種詭計,有的被丈夫發(fā)覺了,有的瞞過了丈夫”。在《鷹》中,菲亞美達是要贊美費得里哥和蒙娜·喬凡娜的美德,現在(第五個故事)她使用了完全不同的修辭。因為她的任務是使我們在對一位情有可原地嫉妒的丈夫的懲罰中獲得快感,所以她的議論直接說出了我們通過對那位丈夫思想的觀察應產生的認識:他是一個“可憐的家伙,沒有什么見識”,理應受罰。更重要的是,她用一小段演講作為故事的導言,長度約為整個故事的七分之一,直接指導我們的判斷:“鑒于以上原因,我們的結論便是:一位妻子如果對一位毫無道理地嫉妒的丈夫進行報復的話,她就應該受到贊揚而不是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