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對故鄉(xiāng)的依戀是表面的。故鄉(xiāng),只是表象,深埋其下的,是對童年和彼岸的緬懷。這兩種感覺,彼此混同,人很難將之區(qū)分開來。對于我來說,童年也好,故鄉(xiāng)也好,都在一條寬大河流的對岸。在河面上,籠罩著煙波浩渺的薄霧。至于記憶,會給人窒息般的重壓,有時候一想起那些遙遠(yuǎn)依稀的往事,我的身體就有一種情不自禁墜入黑洞的茫然,仿佛置身茫茫的水面,讓人感到恐懼和慌亂,一種無法觸及真相的恐懼和慌亂。
我出生和生長的地方是一個小縣城,鐘靈毓秀的皖南小山城。小城位于群山的環(huán)抱之中,像心臟一樣坐落在山脈與河流之中。縣城最突出的標(biāo)志,是城中矗立的明代文峰塔,立于縣城的鰲峰上,在縣城的東西南北,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早年在文峰塔旁邊,還有一株數(shù)百年的大香樟樹,樹枝遒勁,樹葉茂盛,綠蔭如蓋。樹干也極其粗大,有一次,我們十幾個小伙伴手拉手,才算是將樹干圍了一個圈。樹如此粗碩,自然具有神靈意味。在文峰塔、大香樟樹,以及不遠(yuǎn)處的文廟上,棲息著成千上萬只白色的鷺鷥,它們盤旋在空中,如白云縹緲,一會兒飛到這邊,一會兒飛到那邊,在塔與文廟之間,制造了一個詩意的空中走廊。鷺鷥?nèi)浩鹑郝洌沟眯℃?zhèn)宛若仙境,人們就像生活在蓬萊仙島上似的。當(dāng)然,這是外人的看法,對于小鎮(zhèn)的人來說,這樣的景象從來就顯得很正常,他們一直習(xí)慣了鷺鷥的叫聲,感覺不到什么詩意,甚至經(jīng)常埋怨高空中落下的細(xì)雨般的鳥屎。只有當(dāng)這一切失去時,他們才會感到不習(xí)慣,才會想起曾經(jīng)的詩意來。
這樣的景象,也應(yīng)去了彼岸了。
離寶塔不遠(yuǎn),就是穿城而過的琴溪河了。琴溪河從南向北流,貫穿整個縣城。這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從橋上往下看,一直可以看到數(shù)米深水底下的沙子、石頭和水草。在縣城這一段,每隔數(shù)百米,就建有一座橋,共建有三座橋,分別被稱為城南橋、城中橋和城北橋。當(dāng)然,這是當(dāng)?shù)匕傩盏牧?xí)慣說法,其實它們是有大名的,分別叫鎮(zhèn)南橋、翠亭橋以及拱北橋。南面的鎮(zhèn)南橋建于明代嘉靖年間,其他兩座,都建于清代乾隆年間。這三座橋就那樣靜靜地架在琴溪河上,兩岸是大片的水柳。想象這一個情景,你就知道這里的靜謐和優(yōu)美了。
老人們說,拆掉城墻之前,這三座橋?qū)?yīng)的,應(yīng)是東面的三座城門,那時候進(jìn)出縣城,往東面,都得從這三座城門中過。當(dāng)中最漂亮的,是中東門橋即翠亭橋。可以說,這座中東門橋是S縣十景之首“三橋鎖翠”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縣城的點睛之筆。橋的主體,是用好幾根一丈多長的青石板并排合成的,兩邊是木質(zhì)的柵欄。橋的中間,建有一個古亭。亭子非常漂亮,整體線條流暢,有飛檐橫空翹起。老人們說,這一座橋最初是廊橋,整體上是封閉的,可以遮風(fēng)擋雨。也不知什么時候,橋廊被拆除了,只剩下兩旁的柵欄,以及中間的一個亭子。這座城中橋,一直是縣城人休閑的中心,炎熱夏天的晚上,整座橋,以及橋的兩旁都棲息著人:人們都穿著褲衩,手持蒲扇趿著拖鞋聚集在這里納涼聊天,嚶嚶嗡嗡的,使得這里像是無數(shù)蝙蝠的聚集地。男人們抽著煙,光著膀子,抱孩子的女人們則隨意撩起衣服奶著嬰兒。
在現(xiàn)在的我看來,這一座曾經(jīng)的小城如此完美,堪稱古鎮(zhèn)的經(jīng)典和樣板。它像是傳統(tǒng)園藝與城鎮(zhèn)的完美結(jié)合,濃縮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趣味:布局有山有水,依山而建,二水穿城;文峰塔所在,是中心地帶,一塔高矗,文廟相拱,銀杏映襯;環(huán)繞著塔、廟、樹的,是青磚黛瓦白墻的民居和街道,依次鋪陳:有恬靜的月潭和連排老屋,有最為雄偉的張家祠堂,有花崗石鋪就的廣場。在鱗次櫛比的街道旁散落的,還有巍峨的呂家祠堂、周氏老宅等。這一切,與老街連排的商鋪、探出馬頭墻的薔薇花、無處不在的粗大的香樟樹,以及濕潤清透的空氣一起,組成了小鎮(zhèn)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小鎮(zhèn),就是《清明上河圖》的濃縮版。總而言之,這座只有一萬多人的小鎮(zhèn)寧靜幽遠(yuǎn)、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紅桃,夏天荷花飄香,秋天桂花滿園,冬天蠟梅綻放。它有一種安謐的力量,使得小城人能夠心平氣和地生活。即使社會再動蕩,它仍能像一個孤島一樣,尋找到自身的寧靜,隔離出自己的遺世獨立。
我這樣絮絮叨叨地描述著小城的模樣,是任我的回憶信馬由韁。在這個世界上,我首先認(rèn)識,或者說首先撲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從某種方面來說,小鎮(zhèn)鑄就了我最初的稟性,給予我最初的氣息,也造就了我觀察世界的視角。我很慶幸自己降生于此,有這樣的生長環(huán)境。現(xiàn)在想起來,小鎮(zhèn)所能帶給我的,除了豐富的童年、踏實的性格之外,還給了我一種小家碧玉般敏感、細(xì)膩的底質(zhì)。這種接近原點的經(jīng)歷,使得我的生命過程顯得越發(fā)完整。它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粗陋和卑微,也少了城市生活的框架和粗糙。在很多時候,小城就像童年本身,是人之初的質(zhì)地。或者說,這樣的生活,就是為童年生活量身定制的。它就像有草有樹的灌木林,那種由纖細(xì)而產(chǎn)生的細(xì)膩和溫柔,是其他植物所難以企及的。當(dāng)然,這絲毫不妨礙它有朝一日吸收充分的養(yǎng)分,脫胎換骨,最終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小玉的情景。那一天,一切平平淡淡。在操場上,有一撥人在打著彈子。他不在他們當(dāng)中,只是在一旁獨自玩耍。那個時候,他只有十歲左右,別人越是嬉戲得熱鬧,他越顯得孤獨。嬉戲的聲音在一旁響徹,他卻兀自沉浸。他舉起一粒綠色的玻璃球,對著太陽專注地瞇著眼。太陽進(jìn)入綠色的玻璃之中,綠瑩瑩的,一點也無平日的驕奢和威嚴(yán),它平和而慈祥,散發(fā)著隨和的暖意。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得他自我陶醉于美的創(chuàng)造,沉浸于一種寧靜的氛圍之中。
他站在偏僻的角落里顧影自憐。他在用綠色的陽光編織屬于自己的幻想,就像油畫中的一株向日葵似的。一個大孩子向他走來,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走過來的腳。那是一雙回力牌白球鞋,有點舊,但顯得整潔干凈。現(xiàn)在,那種回力牌白球鞋早已不知蹤影了。而在當(dāng)時,在那個偏僻的小縣城,與一般人穿的黃色的解放鞋、藍(lán)力士鞋相比較,那種回力牌白色運動鞋秀氣而輕妙,給他的印象無疑是深刻而難忘的。
很多年后的一天,當(dāng)我以一種竭力回望的方式構(gòu)思這篇小說時,我又在某一天的夢中見到了回力白球鞋。我夢見白球鞋一步一步走向我,向我微笑,并且走向我的腳,與之合為一體。從夢中醒來之后,我扭開案上的臺燈。恍惚了很長時間,我仍不得其解。我知道白球鞋這一個意象的來歷,不過白球鞋走進(jìn)我的夢中卻是第一次。也許夢意味著一種啟迪,昭示著這一部小說的意義,以及由此引領(lǐng)的路線?
這是一幅畫面,是隨歲月變得越來越清晰的圖畫;也是一段音樂,由情節(jié)與情感幻變而成的音樂;或者是光,由彼岸投向此岸的光與影。這種感覺自出現(xiàn)之時,就變得永恒,像畫面、音樂和光影一樣,快速凝固并深藏在我的記憶當(dāng)中。當(dāng)我每每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忙亂,在時間的間歇期短暫停留時,那種親切的旋律便會浮現(xiàn)在眼前。我會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跟隨記憶的召喚,置身于時光之下,就像一個觀眾,棲身于觀眾席,靜靜地回眸往昔的時光,仿佛電影膠片,再次在眼前播放。主角已不再是我,而是他,一個小男孩。我與他相互凝視,構(gòu)成了彼此的對應(yīng):我可以穿越記憶的河流看到他,能看到他的背影,卻看不到他面孔的真切;而他呢,也可以在想象中,在靈魂的深處意識到一個將來的我,如同意識到一點光亮,像目睹對岸的星星之火,或者感知未來冥冥的昭示。此時的他在彼岸,我與他隔水相望。不過我沒有因為距離覺得疏遠(yuǎn)和陌生,相反卻感到格外親切,活著的和死去的也不因時間而謬之千里。這個世界的確存在平行宇宙概念的,逝去的一切,不是遠(yuǎn)去,只是消失,它可能就隱藏在你身邊。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能利用意識的力量讓它們聚在一起。這是另一種真實,與現(xiàn)實的時空觀相同的真實。
死去的,是英俊絕倫的小玉嗎?
生命和死亡,就這樣在我的童年時期與我迎面相撞。這樣的撞擊,對于我來說,似乎早了一些,在尚未體驗到芬芳之前,給予我的,過多的卻是苦澀。它撲面而來,讓我猝不及防,讓我過早產(chǎn)生對這個世界的質(zhì)疑,也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洇化蕩漾。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無名而生的憂傷,不單單屬于個人,其實是人類整體的憂傷,是渺小的人類面對無垠宇宙的無奈和悲涼。過去與未來,不管它屬于漫漫長夜,還是隱匿于身邊的隙縫,對于此岸的人來說,都像星辰閃爍,給人以某種昭示和啟迪。
二
每一個人都有某種人生意義的醒世,他的醒世,似乎是在五歲時那個春雷震蕩的上午。
醒世的涵義,是混沌初開,有了記憶,也有了自我。名字的賦予,是人生的出發(fā)點,當(dāng)靈魂跟一個名字捆綁在一起,“我”便產(chǎn)生了。自我,并不是跟人的出生同步,它似乎是嬌嫩的身體發(fā)育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或者因一種外力進(jìn)入,身體遵從某種神秘的信息,服從于神秘力量。人的醒世,如光照耀混沌天地,一切有了亮色,有了記憶。
從某種程度上說,心靈就像一面鏡子。醒世之前,它一直塵封著,上面落滿灰塵。光照射進(jìn)來,如抹布一樣拭凈了塵埃,它開始有影像出現(xiàn),反射著世界的林林總總。時間就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流,浸淫著萬事萬物。在時間的河流里,我們可以稱之為生命;不在時間的河流里,我們稱之為混沌。或者,我們將其稱為此岸,或者彼岸。記憶消逝,意味著從此岸遁逃到彼岸,生命重歸混沌,光消失,歸于黑暗。可是它只是逃遁,是轉(zhuǎn)化,不是消失,它的逃遁,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像一縷空氣消失在空氣中。
那樣的醒世,也已是到彼岸了吧——是在河的那邊。他記得那是公社的院落里。說是院落,其實也只是四排平房圍成的院子,最里面的平房是老房子,里面放著很多條凳子,有一些方桌子。現(xiàn)在想來,那大概是食堂,有時候兼做開大會的禮堂。禮堂的拐角,有一個小門,穿過小門,通過一條長滿一人多高的蘆葦?shù)男÷罚梢砸恢弊叩胶舆叀T郝淅镩L滿了狗尾巴草和野辣椒。這就是他最初的記憶,隨之,場景出現(xiàn)了——突然下雨了,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周圍,屋頂上也有清脆的雨聲,先是掀起一層灰,然后激起朦朧的水霧。他有點慌不擇路,從一大堆狗尾巴草叢中跌跌撞撞地跑過,好幾只不太美麗的黃蝴蝶驚慌失措地跟在他后面。他跑到離他最近的那間平房的屋檐下,這時已看不到對面,母親早已沒有了蹤影,想必進(jìn)了屋子。他靠在屋檐邊的木柱上喘粗氣,看著雨密不透氣地落下來。他就一直在那看著,什么也不想。突然,他聽見身邊屋子傳來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哀號,他不知怎么回事,趕忙走過去。窗戶并沒有關(guān)緊,他很好奇地踮起腳尖,透過縫隙,好奇地向里面看去,只見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忙碌著,白大褂很臟,上面沾滿了污穢。正對著他視線的地方,放著一張床,同樣污穢的床單上,躺著一個女人,下身赤裸著,肚皮挺得老高。叫聲就是那個女人發(fā)出的,她如生病的老貓一樣扭動著身軀,不斷地發(fā)出哀鳴,有血水不時從她兩腿之間流出,地上小山般堆滿了沾染血水的草紙。他的內(nèi)心害怕又好奇,看得心驚肉跳,血往頭上直涌,雙腳不由自主地顫抖,松軟得差點跪下來。女人一直在號啕不止,穿白大褂的人不耐煩了,一個右眼下面長有一顆很大的痣的白大褂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用火點著,深吸一口,沒有好氣地說:
“叫,叫個鬼。快活的時候就不叫了。”
這句話果然有用。躺在床上的女人聲音果然小下去了不少。另一個白大褂的臉上青白了一下,低下頭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臉色紅潤,很好看。黑痣白大褂見病人不作聲了,得意地笑笑,沖著那女子繼續(xù)說:
“你們女人真是倒霉,快活了還有后遺癥,不像我們男人,省事,順心。”
說著,他把煙頭往地下一擲,又沖著床上的女病人說:“用勁,再用點勁,把干那事的勁全用上來。”
床上的女人又無休無止地號啕起來。聲音被暴風(fēng)雨壓制著,顯得有氣無力。他回過頭來看看雨,又忍不住看看屋子里的事,只感到莫名的緊張,像是即將誕生一個新的世界似的。終于,他聽到那個女人凄厲地長叫一聲,讓人毛骨悚然,又異常陌生,就像是從遠(yuǎn)古傳來的一聲響雷。與此同時,一聲悶雷在不遠(yuǎn)處的老槐樹上炸響。碩大的血塊從女人兩腿之間洶涌而出,一聲號角般嘹亮的啼哭傳進(jìn)他的耳朵里。
“生了!生了!”那個女醫(yī)生驚喜地叫喊起來,然后撥拉著嬰兒的身體,告訴女子說,“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躺在床上的女子發(fā)出一陣嘶啞的笑聲,可能是很長時間沒有笑過了,像牽扯著什么東西,帶不動,留下一連串的慘音。他后來想起來,覺得那像貓頭鷹在夜晚竹林里的叫聲。
那天晚上,生病的父親早早地睡了,他跟隨母親去一個村落的貧農(nóng)夜校上課。從他們家到要去的村里,大約有五里路。母親背著他,打著手電筒走在羊腸小道上。電筒微弱的燈光里,不時有一些青蛙蹦跳,或者躥過一條四腳蛇什么的。他仍想著白天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一幕,生命的誕生,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血塊嗎?血塊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后來他忍不住了,就問母親:
“媽,你是怎么生我的呢?我生下來,是怎么個樣子呢?”
黑暗中的母親有點心不在焉:
“怎么問這個問題呢?不是告訴過你,你是從我胳肢窩里出來的嗎?你一爬出來,就白白凈凈,只是比現(xiàn)在小一點。”
他知道母親在說謊,這個古老的謊言,多年來一直欺騙著人們。他的腦子里充塞了那個生小孩的血淋淋的場景。他一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問:
“我下午看見有人生小孩了,不是從胳肢窩里出來的,是從兩腿之間出來的。”
母親一下子止住腳步,怔怔地站在黑暗之中,什么話也沒說。四周死一般地寂靜,青蛙的叫聲似乎也沒有了,螢火蟲也慌亂地四散逃走。母親把他從后背上放下來,用手電筒照照他的臉,認(rèn)真地看了看他,停了一會,然后移開。他分明感覺到她的眼神充滿驚恐和狐疑,緊接著,他的腦門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聽見母親厲聲說:
“你看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啦?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
他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得身邊灌木叢里的幾只不知名的夜鳥撲簌簌地飛走了。
三
從那一天起,他發(fā)現(xiàn)母親常常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打量他。他能從目光中,本能地知道母親的哀怨和疑問,此外,還有很多憑直覺讀不懂的內(nèi)容。他常常因為母親怪異的凝視感到惶恐,仿佛他知曉了這個世界的秘密,或者竊取了什么東西似的。他變得沉默少語了,癡癡冥想,眼前經(jīng)常性不自覺地出現(xiàn)一些幻象。他似乎覺得幻象是有意思的,可又分明看不真切背后的影子。
他那時會經(jīng)常走出家門,穿過老街,走到琴溪河的岸邊。每次來到清澈的琴溪河旁,沐浴著河邊清涼的風(fēng),或者脫去鞋子直接蹚入河水之中,他就會感到心情愉快,會把很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母親說人是猴子變的,他一直抱有疑問。他想問的是,那猴子是什么變的呢?他覺得猴子肯定是魚變的,不僅僅是猴子,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魚變的,都曾經(jīng)是魚,生活在水里,只是后來慢慢地爬上岸,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動物。要不人為什么對水如此情深誼厚,對水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呢?
他是真心地喜歡這一條河流。他小小的腳,有時候會脫離思想和要求,會情不自禁地向著河邊走。有時在淺淺的河水里翻石頭逮石頭下的小魚,有時站在河邊打水漂,或者,干脆脫得光光的在水里扎猛子。他好像輕而易舉地就學(xué)會了游泳,一段時間之后,他就能像小魚一樣,在水里起起伏伏。但他從不敢往河中間去,大部分時間,只是在河邊的淺水處玩水,有時游得累了,就坐在水中的大石塊上看一些小伙子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搏擊。那些年輕人的水性相當(dāng)好,他們可以一個猛子扎到橋墩下面,有時可以從涵洞或石縫中捉出一條鱔魚來。那鱔魚在他們手中掙扎、翻騰,往往會引來一片歡呼聲。有時連石拱橋上都站滿了興高采烈的人。
有時候,他還學(xué)著一些大小孩,在河灘上仔細(xì)觀看,一不小心,還真能找到一些寶貝。小鎮(zhèn)畢竟是有歷史的,河里真的藏匿了不少寶貝。有一次他從沙里撈出半截玉鐲來。還有一次,他看見身邊一個大小孩,在河灘上低頭走著,忽然撿起一塊金黃色的貌似金磚的東西,上面還刻有字。小孩知道自己是拾得寶了,激動得滿臉通紅,用手緊攥著,在那大喊大叫。他剛想沖過去看,那個小孩鞋也沒穿就飛奔回家了。后來才知道,那小孩還真是扒了一塊小小的金磚。
有一天晚上,母親仍去農(nóng)村小隊的夜校上課,父親仍早早地睡覺了,無所事事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又踱向河邊。這是一個月明之夜,月亮凄慘慘地掛在天空上,泛著白光。當(dāng)他走到城中橋邊上時,天上下起了毛毛細(xì)雨,河邊連一個浣衣的女人都沒有。他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坐著,凝視著泛著瀲滟月光的河水,平靜的河面上,好像有一只飛蠅貼著水面飛行,帶起一星細(xì)微的漣漪。突然,水面濺出一串水花,一條大魚猛地一撲舐走了它,動作之敏捷,有如老鷹撲食一般。
“有大魚!”他的身邊響起興奮的聲音。他轉(zhuǎn)過頭去,一個健壯的身影已脫去衣服,飛快地跳進(jìn)水里,掀起一大片水花。他沒有看清那人的臉,只感到心往下一沉。四周變得越來越靜寂,先前的貓頭鷹也停止了鳴叫。他揪著心,一動不動地看著水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小伙子一直沒有浮出水面。他開始感到害怕,仿佛眼前的河水會慢慢漲上來,將要把自己淹沒。
他不知那個影子是人是鬼,怎么會說消失就消失了呢!他回頭看看大石頭后面,那個人的衣服還在,破舊的背心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芒。都說水鬼會在月光下納涼,剛才那個影子,會不會是水鬼呢?這么想著,他有點慌亂,忙不迭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一邊跑,一邊看著天上的月亮。月亮一步不落地跟著他。道路兩旁的木槿花,不時打在他的面頰上,花粉四濺,誘惑得他直想打噴嚏。一直到家門口的巷子邊,他這才定下心來,蹣蹣跚跚地往家走。
母親已經(jīng)睡著。依舊病中的父親,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看見他進(jìn)來,輕輕地咳嗽一聲。他知道父親是要告訴他自己沒有睡著。父親是從什么時候生病的呢?好像自從醒世后,就看見父親病懨懨的。后來,父親一直被批斗,家里放著各式各樣的大紙牌,上面寫著烏漆麻黑的大字,還堆有好幾頂白紙糊的高帽,上面同樣寫著亂七八糟的字。蝸居一樣的小家中,永遠(yuǎn)散發(fā)著劣質(zhì)墨水的腥臭味,以及各種各樣的中藥味,有的濃烈,有的淡雅,有的新鮮,有的陳舊,有的吞吞吐吐,有的肆無忌憚……它們就像很多細(xì)線一樣,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把整個空氣都弄得緊張和神經(jīng)兮兮的。這時候他們家的鐘響了,是報夜半的鐘聲。他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鐘聲中明顯有股河水的腥味。
第二天中午,終于有消息傳來,河邊生產(chǎn)隊最帥的小伙子和平死了,尸體浮在城南橋的橋墩旁。認(rèn)識和平的人都說,這小伙子死得真蹊蹺,水性那么好,怎么會淹死呢?衣服還疊得好好的放在石頭上。人們的猜測是撞著水鬼了,水鬼就喜歡在大月亮的夜晚,蹲伏在大石頭上曬月光。那么強(qiáng)壯的一個小伙子,一天要掙好幾個工分的……人們的惋惜慢慢地聚攏,又慢慢地散去,就像月光投影在水里,一陣風(fēng)吹過,就碎了。
他急急地趕到河邊生產(chǎn)隊。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和平的尸體被安放在一棵古楝樹下,全身上下只穿一條短褲,雙目緊閉,面孔呈現(xiàn)出青菜的綠色,肚皮像死魚一樣腫脹,鼓起像一座墳?zāi)顾频摹K淖旖遣粫r滲出一絲絲臟水,像蛆蟲一般爬出來。和平的母親在一旁的人群中號啕大哭,邊哭邊唱,把她心中的悲哀和感慨,都編成押韻上口的詞調(diào)述說出來。和平的父親,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則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猴子一樣,在河灘上口吐白沫破口大罵,他罵的是水鬼,罵得也格外難聽。旁邊那個女子,大約是和平的未婚妻,哭得不時癱倒在一幫婦女的胳膊上,有幾次,她甚至掙脫了眾人的手,赤著腳撲向不遠(yuǎn)處的河流。人們死死地拽住了她,不斷地重復(fù)著勸慰的話語,有不少攙扶著的小姑大嫂們也潸然淚下。
晚飯之后,他又獨自來到那里。苦楝樹下,已沒有人影,和平的尸體已經(jīng)被運走,旁邊的河面,也顯得格外寂靜。他待了一會,又順著石拱橋往回走。橋孔中懸掛的常青藤在夕陽和晚風(fēng)中搖曳,從石拱橋上看下去,河流異常神秘,幽深無比,連水流的聲音,也比平時輕了很多。水底之下,真會有水鬼嗎?
四
別人常對他母親說,你這個兒子,要是個女孩就好了。的確是這樣,打小起,他就長著一頭彎曲秀美的頭發(fā),鼻子小巧而堅挺,嘴唇薄薄的,帶著倔強(qiáng)。他還有纖長的四肢,以及雪白的皮膚,這些,都讓他像是女孩吧。曾有人對他頗具藝術(shù)氣質(zhì)的父親說,你這個兒子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這位叔叔咬著舌尖說,這樣的孩子不多見。他當(dāng)時在場,一個孩子,對于相關(guān)的評價,肯定是在意的。他出生以后,母親曾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母親曾抱怨他不是女孩,后來還把他當(dāng)作女孩來撫養(yǎng)。他至今也弄不清,為什么母親畢生鐘愛女孩,還對男孩抱有天生的敵意,這似乎是人之常情所無法詮釋的。他有一本影集,那上面的前半部,記載著一個漂漂亮亮的小丫頭的成長過程。母親無事時就翻看這本影集,有時候邊看邊嘆息,他在一旁難過極了。有一段時間,母親突然給他穿起了花衣裳,用橡皮筋給他扎起了羊角辮,長長的,高高的,仿佛一直能翹到天上去。他穿著女孩的衣服,跟母親走在一起,有時候會引來一番注視:呀,這個小姑娘好漂亮啊!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就顯得手足無措,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生氣。后來,他終于感覺到沮喪和失落,一點也不想做漂亮的小姑娘,只覺得這樣的打扮讓他別扭極了。
現(xiàn)在想來,他的孤獨和伶俜,跟打小的生長環(huán)境很有關(guān)系。父親和母親,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跟很多父母一樣,并沒有長大,也不成熟,只是到了談婚論嫁、生兒育女的年齡罷了。思想的重壓,陰郁的情緒,使得他不同于一般孩子,他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出過分的清醒,以及與年齡不相符的冷靜和心不在焉。“這孩子有點與眾不同呢!像個小大人似的。”鄰居總是指指點點議論他。他木然以對,以為是自己不能給大人帶來歡樂的緣故。他知道那些大人,都喜歡以逗小孩為樂,而那些小孩身上的確有東西討大人歡心。可是他沒有,他的身上沒有一種東西,供大人們歡樂。他不喜歡也不愿意。
童年的他,精神上也是很饑渴的。他所生活的時代,以及小鎮(zhèn)的背景,使得他很少從書中去獲取營養(yǎng)。他所能讀到的書,就是一些蹩腳的民間故事,以及道聽途說的鄉(xiāng)野斗爭故事。他擁有一些破破爛爛的連環(huán)畫,最好看的,是一本早已翻爛的《動物寓言故事》。對于他來說,這個世界的很多道理,都是那些猴子、老虎、大象、獅子等告訴他的。動物給予他的,永遠(yuǎn)比那時候人教的多得多。那時候的書,永遠(yuǎn)跟各式各樣的漂流記聯(lián)系在一起,從甲這里漂流到乙,從乙那里流浪到丙,直至有流浪天涯海角的可能。
沒有書讀的時候怎么辦呢?他已習(xí)慣于冥冥沉思,玩味自己的思想。比如抬頭瞅見天上繁星點點,會想起地上對應(yīng)的一個個動物:老虎對著北斗星,獅子對著北極星,等等,他就喜歡這樣,將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硬拽在一起。思想真是一個寶藏,有時你覺得腦筋是一片空白,可轉(zhuǎn)而會發(fā)現(xiàn)里面充塞許多莫名其妙雜亂無章的東西。它們在屬于你的宇宙里悲傷、痛苦、歡樂、高興,啼笑皆非,欲罷不能……人玩味自己的思想,就像花朵玩味著蝴蝶,小貓玩味著自己的尾巴一樣。每個存于世的事物,都自帶對付無聊的本領(lǐng),感受生活的有滋有味。
他還喜歡努力證明自己的男孩氣概。對于別人,這似乎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但對他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很多凝視他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帶著一種欣賞弱者的成分,或者有由于忌妒而顯出的嘲諷,或者故作漫不經(jīng)心。這種感覺,都讓他很不舒服,以為是一種別樣的輕視。童年的他需要憐愛,不過拒絕接受任何成分的輕蔑,他想努力證明自己的分量——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個星球的話,他不想做衛(wèi)星,只想做獨立的行星,有自己的軌跡。在這世界上,他想要的是獨立運轉(zhuǎn),而不是圍繞著別人運轉(zhuǎn)。
……那一雙回力牌白球鞋走到他跟前,靜止不動。他聽見一種類似仲春暖暖陽光的聲音,親切,隨意,自然,充滿磁性:“小朋友,那顆彈子借給我,我贏了還你,好嗎?”他抬起頭,怦然心動,他看到一張似乎異常熟悉而親切的臉。這張臉既柔美又剛毅,無可挑剔。更重要的是,這張臉的輪廓的每一處凸凹,每一條直線與曲線,都令他沉醉和癡迷,仿佛與記憶深處的某種希望相連。他后來知道,所謂一見鐘情,就是現(xiàn)實的影子,與記憶中的影子相吻合了。記憶中,真的存在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影子嗎?他是矢志不渝相信的。他似乎早有預(yù)感,一直等待著一個人,會用如此親切的態(tài)度和口吻跟他說話。他等著這一天,仿佛等待了上百年——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將手中的綠玻璃彈子遞過去。
他怔怔地蹲在一邊,看著那個穿回力牌白球鞋的大男孩在打彈子。那時西邊正有夕陽,余暈映射在那個大男孩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立體的金黃。他突然覺得應(yīng)該在某一張畫上,看到過這樣的畫面。可是在哪看過的呢?好像從未有過。那個大男孩,一舉一動都是那樣優(yōu)美和協(xié)調(diào),仿佛帶有音樂般的節(jié)奏和旋律。他看得呆了,突然地就內(nèi)心悸動起來,心音輕如撥弦,像有指尖在上面劃了一下。
后來,每當(dāng)夕陽西下,日落的光華灑得滿天遍地,或者他呆坐在一隅,或者凝神想著什么時,他的心里總會莫名其妙地悸動一下,大男孩小玉的形象就悄然出現(xiàn),在夕陽西逝的光華中微笑。這樣的顫音,竟聯(lián)結(jié)著某種影像,這是讓他一直感到奇怪的。所有的一切有些超現(xiàn)實,可是現(xiàn)實是什么呢?它與未來和過去的分界在哪里呢?這樣的悸動經(jīng)歷,一直延續(xù)到他二十八歲結(jié)婚一周年的時候。那個下午,他坐在靠近琴溪河邊上的石階上,猛然想起小玉。奇怪的是,這一次他的心沒有再悸動,只是覺得心境平和,似身邊迎風(fēng)婆娑的古柳。
那個男孩把一捧彈子給那個孩子,說:“小弟弟,這一捧彈子給你吧,反正是贏的,拿著吧,拿著。”他怯生生低著頭,臉有點泛紅,眼睫低垂,一雙赤裸的腳在地上羞赧地移動。他訥訥無語,忽然對大男孩的手產(chǎn)生了興趣,那一雙手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潔凈,呈現(xiàn)出有力而浪漫的氣質(zhì)。更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打了那么長時間的彈子,他的手竟然沒有污垢,如此干凈,不落纖塵。他又怔怔地跌入自己思維的井了。大男孩看著他,充滿憐愛地笑了。他有點不好意思,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如毛毛蟲一樣,從心壁上茸茸地向上爬。他感到嗓子發(fā)干,然后就是發(fā)澀,他想說話,說謝謝之類的,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大男孩笑著說:“沒事,拿著吧,別像個小姑娘。”
他終于伸出手,覺得手掌上響起一連串音樂聲,是玻璃彈子互相撞擊的聲音,那樣好聽,比他聽過的所有音樂都好聽,他甚至看到撞擊而產(chǎn)生的五顏六色的光芒。慢慢地,他的手心變得潮濕發(fā)癢,一個個玻璃球在手掌里越來越不安分,滑溜溜如一條條小魚,魚兒啜著他,仿佛想掙脫他的手掌沿著手臂的動脈向上游弋。那個矯健而修長的背影慢慢變得遙遠(yuǎn)。他有點想哭。
他又開始怔怔了,淚花在眼眶里晶瑩,眼前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他目送著大男孩慢慢走遠(yuǎn)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那群打彈子的孩子圍上來,看著他,眼里充滿羨慕和疑問。有人終于憋不住了,問:“小玉是你什么人?他干嗎幫你打?他打得多好啊,百發(fā)百中!不,那叫百步穿楊……”
“他叫小玉?”他脫口而出,口吻異常急切。“什么?你不知道?”他們臉上現(xiàn)出了詫異和不滿。“小玉呀,你都不知道!他是鎮(zhèn)上最會打架的啊!會武術(shù)的。三四個小伙子都不是他對手,他還會開汽車呢……他呀,沒有什么不會的!”
他一氣兒不落地聽著,心里云破日出,面上神采飛揚(yáng)。小玉這個名字,像美麗的蝴蝶一樣,撲向了他的心壁,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后來他想,一切都是緣分,之所以遇上小玉,不是他擁有超出一般男孩的能力和品質(zhì),而是時間、地點、說不上的氣息,在起著作用。當(dāng)然,彼此的氣質(zhì)、音容、笑貌、舉止,也起到了黏合作用。他們?nèi)绱似鹾希舜丝释駜闪K橐粯蛹鼻械鼐鄢梢惑w。所有的理性判斷,以及試圖貼上的詞語,都顯得太輕飄太蒼白。寫出與分辨出來的,跟本來從來就是兩碼事。
總而言之,有一種依稀的影子使他感到親切和愛憐,就像本能地感受到太陽的溫暖以及月亮的柔和一樣。他永遠(yuǎn)說不出它是什么。不過那年那月那時,確實真切地喚醒了他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