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天為誰春
床上的人雙眉微蹙,似乎未聽見我的話,只是惱怒地望著赫連裳。
“皇上——,皇上——,讓老臣為您診脈吧——”地上的老人滿臉哀戚,只差沒對著身邊的男人磕頭了。
“答應(yīng)吧——”我握緊了他的手。
“朕說最后一次,滾出去!”攝人的眼神像刀子插在赫連裳的身上。
“不行啊——皇上——您的傷勢——”
“滾!”鮮血隨著這聲怒斥又噴了出來。
那一口接一口的鮮紅刺痛了雙目,在我眼前彌漫成一片血海。“君洛北!”我終于忍不住沖他大喊了,“你要死也別死在我的面前!”
眼前的人面容松動,眼神有剎那恍惚,盯著我的眸子失去了焦距,“十一年了……”
我一愣,眼前的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數(shù)年,滿目哀傷。
“你終于開口叫我名字了……這一聲,我已經(jīng)等了十一年。”跟隨表情一起蒼老的聲音,仿佛褪下了多年重?fù)?dān),白眉之下的雙眸氤氳出一片水霧。
心,被一只無形的大掌狠狠揪住,闊別多年的眼淚順著眼角刷地流了出來。第一次牽手,他溫潤的掌心傳遞給我新婚的美好憧憬;第一次相見,銀色面具下紅唇揚(yáng)起的無限風(fēng)情足以蠱惑任何女子;第一次擁抱,他寬闊的胸膛圓了我少女時代的夢想;可我永遠(yuǎn)忘不了真相血淋淋攤在陽光下的那一刻,他摟著另一名女子,墨發(fā)白衫,連背影都清冷得無比高貴。
太陽注定遇不到月亮,黑夜注定遇不到白天,君凰越注定變成君洛北,周韻芯注定變成秦瀾,這是天注定還是人注定?注定我們相見、相識、相知。周韻芯注定是君凰越的劫數(shù)。這個注定,從婚禮當(dāng)天第一次執(zhí)手就注定了。
雙眼漸漸模糊,如果注定花開花謝,我愿只做花下的泥土,不參與繁華起落,只默默觀望;如果注定流云匆匆,我愿化為無邊的藍(lán)天,任憑風(fēng)吹雨落,笑看世間悲歡離合。
手心突然失去了力量,像流沙在掌心滑落,我驀然回過神,白發(fā)遮掩下的雙目緊閉,白玉般的手指癱軟在金色錦被上。“洛北——”我驚慌地呼喊,眼前的人卻毫無反應(yīng),嘴角的鮮血不斷冒了出來。
赫連裳沖上前推開我,大殿里陷入一片混亂,我呆呆立在角落里,腦海中紛亂不堪。宮人進(jìn)進(jìn)出出,金色中暈開大片大片血紅,那雙幽深直抵蒼穹盡頭的黑眸緊緊閉合著,長長的銀發(fā)垂在床邊,削瘦的臉頰不見任何血色。
一名宮人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頭,是先前那名太監(jiān)。“姑娘,項爺在門外等你。”他壓著聲音道,眼神飄向床上的君洛北,眉宇間憂心忡忡。
我低聲道謝,望了望床上的人,往殿外走去。
“靈兒好像撐不住了!”彥琪焦急地迎向我。
我凝住心神看向彥琪懷中的小人兒,酷似無間的小臉通紅,額頭布滿了冷汗,已然昏迷了過去。
“快想想法子吧!”彥琪催促我道。
天色驟然暗了下來,滾滾烏云仿佛從天邊飄了過來壓上了我的心頭。“再等等吧。”我撇開眼,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此刻的赫連裳哪還顧得了別人。
不知站了多久,一名滿頭花白的老人形容悲愴地從宮門里走了出來, 雙眼黯然,“皇上讓你進(jìn)去。”老人停在我面前。
“皇上的傷勢是不是五年前的臨城之役造成的?”我忍不住追問事情的真相。
赫連裳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我,“姑娘都已知道了還何必多問?”
果然是!預(yù)料中的答案擊得我搖搖欲墜。
“他現(xiàn)在怎樣了?”我抓住赫連裳,恍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人輕嘆一聲,無力地?fù)u了搖頭,“快進(jìn)去吧,皇上醒來后唯一的話就是見你。”
黑暗的天色沉沉地壓了下來,我跨過高高的門檻,腳底下一陣虛軟。大殿里恢復(fù)了之前的空蕩,白色帳幔從頭頂?shù)臋M梁直直地垂了下來。
穿過帳幔,恍若穿過一個世紀(jì)的時光,墜入一雙黑洞里。躺在寂寥中的蒼白身影,高貴的孤獨如影隨形。
我見過冷漠的你,平淡的你,微笑的你,悲哀的你,盛怒的你。這里面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也許這些不過是你為了演戲而戴上的各種面具。我只想問一句,十一年前的那個盛夏之夜,把我攔腰抱起的君凰越是不是真正的你?
那一個美麗的夜晚,讓我回到了十六歲。
時光荏苒,我們都不再年輕。
一聲簡單的呼喚,卻讓你等待了十年。
跨過前世,跨過今生,跨過愛,跨過恨,歲月無盡頭,流光無盡頭,我們的緣分卻早已走到了盡頭。
……
如果一眼可以萬年,我祈求時光留住眼前的雙眸。
“芯兒……”他叫我,聲音不復(fù)從前的活力。
我走近床邊。
黑眸里溫潤潮濕,像三月的細(xì)雨。這才是真正的他,我終于不用隔著面具去揣測了。可惜,來得太晚。
“躺上來吧。”他的聲音很小很小。
兩次結(jié)為夫妻,卻從未同被而眠。唯一的一次肌膚之親,卻各自在心里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掀開錦被,我緩緩躺了上去,落進(jìn)身側(cè)的懷抱,清瘦的胸膛讓我潸然淚下。
“我死后,把我燒成灰,放一撮到你的荷包里,讓我可以陪你走到最后。”身后的人說道。
按住我欲轉(zhuǎn)身的肩膀,他繼續(xù)道:“三十三年來,我生命中唯一的陽光來過又走了。還好,最后我還是抓住了。”
眼淚瘋狂地外涌,冰涼的手指撫上了眼角,“別哭,”輕輕抹去淚滴,“別讓我到死都為你擔(dān)心。”
再也忍不住,我轉(zhuǎn)過身摟住那具虛弱的軀體,掌心下的銀發(fā)化為千絲萬縷的哀傷刺入心口。
“洛北——”遲到了十一年的呼喚。
“嗯。”
“洛北——”
“嗯。”
……
聲音在時光的分秒流逝中越來越輕。
“我其實并不想要這皇位。”
“我知道。”
“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
“好。”他從未對我提過任何請求。
“幫我管理蘭朝。”
我的身子一僵。
“后宮嬪妃除了煙行素,剩下全部是你當(dāng)年選進(jìn)來的,當(dāng)朝重臣大部分是你當(dāng)年開七科后培養(yǎng)出來的,以你的本事操縱他們綽綽有余。”
“如今你還掛牽這些身外之物?”我蹙眉。
“沒有你的這些年,蘭朝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給了蘭朝的百姓。托付與你,是因我沒有物色好合適的繼承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能幫我選出一個造福百姓的好皇帝。”
一襲話說得太長,枕邊人又猛地咳嗽起來。眼看鮮血從他的嘴角越流越多,我的淚也越流越多。
“好、好,我答應(yīng)你,一定不會讓你幾十年的心血白費,一定為蘭朝百姓再找出一位像你一樣的好皇帝來。”我哽咽道,恐慌地用衣袖按住他不停冒血的嘴角。
“我不是一個好皇帝,更不是一個好丈夫。”漆黑的雙瞳里神光不再,仿佛陷入了遙遠(yuǎn)的回憶里。
“你錯愛我一次,我卻誤了你一生。”我絕望地看著他,鮮血染紅了我與他交纏的黑白頭發(fā)。
“傻瓜。”他的手指搭上我的右臉,摩挲著三道傷痕,“往后可不能再這么傻了……”
聲音漸漸隱沒。
我從不知道,他睡著的時候這么安靜,就像現(xiàn)在這樣,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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