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五年之傷
五年后,蘭朝京城。
要不是因為靈兒的病情不能再拖了,我從沒想過還會踏上這塊土地。風有些大,我拉緊了蒙頭的布巾。
“夫人,找家客棧先安頓下來吧,小小姐好像疼得快不行了。”跟了我五年的張伯輕聲說道。
我點點頭,找了一家門面看上去還算干凈寬敞的客棧走進去。店小二熱情地上前招呼,我要了兩間上房,把靈兒放到自己的房里,讓張伯出去打聽名醫(yī)赫連裳的消息。七年前,我在蘭朝開七科的選拔賽上錄用了赫連裳為醫(yī)藥科的總管,不知道一向行蹤不定的他如今還在不在京城。不管怎樣,只要能救得了靈兒,我都要試試。
時近黃昏張伯才趕回客棧,“夫人,打聽到了,赫連裳如今正在蘭朝皇宮里給皇帝治病。”
我停下正給靈兒擦拭的雙手,扭頭看向張伯,“蘭朝皇帝病了?”眉頭微蹙,皇帝生病怎能讓民間百姓輕易就知道了。
“是的,本來我是打聽不到如此機密之事的。我去到城里的醫(yī)科學館時,門口的人說赫連裳不在府里。我進一步打聽神醫(yī)的去向時,門衛(wèi)很不耐煩地把我轟走了。我不死心,就一直守在學館的大門外,后來從學館里出來兩個丫鬟,邊走邊悄悄議論說赫連裳去了宮里給皇帝治病都三天沒有回學館了。”
我睨了張伯一眼,事情沒那么湊巧就恰好被他聽見了,一定是他跟蹤了那兩個丫鬟。當年我離開時,無間唯一的堅持是派了一個隨從給我,我也就依了他。那名隨從就是張伯。這些年還好有張伯跟著我,不然我一個人帶著靈兒也著實吃力。
“張伯,那這幾天就要麻煩你了。”我轉回頭繼續(xù)擦拭靈兒額頭上不停冒出的冷汗。
“老奴明白,我會守在學館門口,一旦瞧見赫連裳回來就把他帶到夫人面前。”張伯躬身道。
我的嘴角一抿,笑道:“動作輕點,可別把神醫(yī)嚇著了。”這些年,一旦有人因為我臉上的傷痕而流露出對我的不敬,事后一定會被張伯整得死去活來。無間派他跟著我,也是事先就對他交代好了的吧。想到這里,心下一陣悵惘,不過很快就拋之腦后了。
時間是最好的遺忘劑。不管好的、壞的,都能被時間一點一滴抹去。
沒想到赫連裳這一進宮就連著七天未出宮門,靈兒每天發(fā)病的時間已經持續(xù)至六個時辰,她還是個七歲大的孩子,可是卻極少痛吟出聲,就是這份堅強讓我心情更是沉重,對她的疼愛也越發(fā)多了起來。
第八天時我再也忍不住了,讓張伯找上了項彥琪,遞給他一封我的親筆信。第二天一大早,我剛睡醒,張伯就在門口通報說項彥琪等在客棧了。我洗漱完畢蒙好頭巾,抱著靈兒出門。彥琪望著我的神色有些驚疑不定,卻隱隱含著興奮的期望。我沖他點點頭,意味深長地望著他。他呆愣半晌,臉上突然涌上狂喜,雙手激動得都在微微顫抖。
“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怎么還這么沉不住氣。”我撲哧輕笑了,揶揄他道。故人相見,親切中多了一份時光流逝的唏噓。
“我、我……”眼前人雙眼濕潤,聲音哽咽。
“表哥,你這個樣子可不像名震天下的首富哦。”我難得露出輕松一面。
“芯兒,表哥、表哥這是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這些年你都去哪了,生活還好嗎,這個小女孩是誰?”彥琪見我間接承認了身份,言語上不再保留。
心里涌上多年未有的感動和溫暖,“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在信里提到的事情怎樣了?”
“都打點好了,你這就隨我進宮吧,馬車就在客棧外。”彥琪是個明白人,立即正了正臉色進入正題。
我點點頭,轉身對張伯吩咐了一陣,便隨著彥琪上了馬車。馬車外觀簡樸,車內卻極盡豪華。馬車行進很快,不多時便停在了宮門外。我抱著靈兒默默跟在彥琪身后,看他一路順利通關,心知他這些年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在宮里,不然也不可能把項家產業(yè)遍及全天下了。
“耐心等等,應該快出來了。”眼看宮人進去了快半個時辰都未出來,我不禁有些急了,短短一道宮門,來回最多也就一刻鐘。
“年紀大了,連耐心也變差了。”我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隱居這五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種田養(yǎng)養(yǎng)花,生活得極為規(guī)律平靜。要不是因為靈兒……我永遠都不會再跨入這人吃人的高門大墻。
“項爺,皇上說今兒個誰也不見。”宮人好不容易出來,滿臉沮喪,“皇上最近心情不好,奴才好不容易才逮著機會進去通報。”
彥琪望著我,眼睛里的意思很明顯。我嘆了口氣,望望懷里的靈兒,“麻煩公公給我找點紙筆。”
望著拿著紙張再次進去通報的宮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想到多年前決絕的話語,我實在沒有把握君洛北能接見我。
沒想到這次宮人不到半刻鐘便小跑著出來了,“項爺,皇上宣剛才作畫的這位姑娘覲見。”
我的心里一磕,望著不遠處那道高高的門檻,時光仿佛倒流回數年前。沒想到,君洛北把我曾經住過的紫泉宮當作了自己的寢宮。
踏進宮門,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所有擺設跟九年前一模一樣。眼眶干澀得發(fā)漲,陌生的感覺刺激著鼻頭,想流淚的感覺五年沒有過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了我的心緒,我回過神往前看去,白色帳幔隨著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的輕風左右飄忽,開合之間隱約望見一名滿頭銀發(fā)的男人孤零零地匍匐在床邊,周圍不見任何宮人。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加快了,心隨著撩開帳幔的雙手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埋頭之人似有感應般,猛地抬起了頭。雙眉雪白,干裂的蒼白嘴角掛著一縷血絲,唯獨那雙永遠望不到盡頭的黑眸深沉如舊,犀利的眼神震得我腳下一緩,不自覺地怔忪在場。
時光在寂靜的空間里凝固了,赫然發(fā)現(xiàn)那雙黑眸里的情緒十年如一日。
他還是那么沉默,只是定定地望著我。風停住了,十步之遠的雙眸漸漸幽深濕潤起來,越來越專注的視線讓我的呼吸越來越輕,連心跳都跟著壓抑了。
“咳咳咳¬——”一大口鮮血隨著突然而起的劇烈咳嗽聲從眼前人的嘴邊吐了出來,噴在潔白的衣衫上,染開的斑斑血跡讓我眼前一花。自我毀容后,每次見到他都沒有好好的,總與鮮血脫不了干系。心里莫名一酸,連忙放開一切顧慮奔到床邊。
“叫人來吧?”我扶他躺回床上,手下骨瘦嶙峋的觸感讓我震驚地瞪大了眼。
“不用了。”聲音剛落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看著手背濺上的點點血滴,聽著連續(xù)不斷仿佛連膽汁都要咳出來的劇烈咳嗽聲,我的心里慌了起來,想到赫連裳滯留宮里數天,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你到底怎么了?”脫口而出的關切,突然發(fā)覺過往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眼前的人還活著。
“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整個身子軟軟陷在錦被里的人輕輕地說著,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別說話了。”我急促地打斷他的聲音,顫抖地用衣袖抹去他嘴角復又冒出的鮮血,心口被眼前大片大片的血紅撕裂得痛楚難忍。“赫連裳呢,我去叫他!”
“別叫了,我的傷勢已經藥石無罔了。”他拉住我的手。
“傷勢?你受傷了!”我低呼,一直以為他是生了重病。 “你不是皇帝嗎,身邊那么多侍衛(wèi)高手,怎會受如此重傷?”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的心一愣,被他眼底突然彌漫的憂傷攝住了。
門外傳來一陣吵雜聲,隱隱聽見一個老邁的聲音在大呼“皇上”。我以眼神詢問他,“是赫連裳。”他低聲道。
我聽了一喜,身子就要跟著跳起來,卻被他緊緊抓住了手掌,這一用力又是一陣咳嗽吐血,我只好停住了動作,語氣卻更加急了,“你真的不要命了!”幾乎用吼的聲音,我瞪著他的眼神恨不得鞭打他。
他乏力地閉了閉眼,再次望向我的眼神黯淡了不少,“如果早知道我的死亡能讓你流露出這么多情緒,我早就向閻王報道了。”
悲傷的話語恍如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倏然把我的心臟劈成了兩半。
“皇上!”一位衣衫不整、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不顧宮人的阻攔,蹣跚著闖了進來,砰的一聲撲倒在地,“讓老臣再試試吧,您的傷勢五年來老臣一直都在努力,沒道理在最后時刻放棄啊!”
我震驚地望著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赫連裳,眼前一陣發(fā)黑,君洛北的傷勢已經持續(xù)五年了?五年前——剛好是臨城之戰(zhàn)的時候,亂刀之中一道銀白的身影數次為了救我而奮不顧身,鮮血如雪地盛開的梅花沾滿了白衫。
“滾出去!”床上的人低喝,覆住我手掌的五指猛地抓緊了。
腦袋里嗡嗡作響,我神思恍惚地看著身邊的男人,喉嚨緊澀不已,“是不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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