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一箭雙雕
因我有孕在身,非離派了十多名護衛(wèi)和四名丫鬟跟著我一起出使鳳國,來喜因為要照顧遇兒沒能跟來。考慮到北疆戰(zhàn)事吃緊,一旦大雪降臨蒙古后方糧草吃緊,君洛北繼續(xù)強勢推進戰(zhàn)爭的前線,蒙古離敗就不遠了,我便下令馬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鳳國。趕車的馬夫最開始一臉煞白地說城主有交代馬車不能趕得太快,在我威脅要他回家種地后他才加快了行程。
想到在我離開月城時無間猶豫難舍的表情,我忍不住低頭撫上了小腹,希望這一胎會是個女孩。兒女雙全,這應該是一位母親最驕傲的事情了。
剛到鳳國都城麗陽的城門口就見到了非離前來迎接的身影。明黃束腰龍袍,十二章紋里九龍騰翔,間以五色祥云和蝙蝠。十二旒皇冠上的白玉珠子齊齊垂下,擋住了他的眉眼,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沒有想到,非離竟會這么鄭重地龍袍加身以國禮來迎接我,看來我也只有端起月城皇后的架子與他走一遭過場了。下來馬車時,我分明看到了非離背后那些大臣盯著我右臉難以置信的眼神,心下莞爾,對著非離隔著珠簾的臉開始了客氣的寒暄。
之后我跟著非離到了他的書房,當他摘去皇冠露出臉龐時,我嘴角浮上了微笑,眼前之人是我熟悉的非離,不是另一個影子。
“我想過月城可能會找人來跟我談判,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你親自前來。”非離一邊說一邊指著墻邊的一方軟榻示意我落座。
“連你都說是談判了,當然是熟人之間談起來比較好一點。”我說。
“你來鳳國兩次都是為了別人,什么時候你能放下身上的包袱活得自在一點呢?”非離挨著我落座,眼神定在了我的右臉上。
“我覺得我活得很自在啊。”我側(cè)目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那不叫自在,叫理智,近似于無情的理智。”他突然低下了聲音。
我眨了眨眼睛。理智?一個實際心理年紀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能不理智嗎?“我只是沒了年少時候的沖動罷了。”我嘆了口氣道。
“你能有多大?”非離說得不以為然。
我掐著指頭算了算,從沒想過自己能有這番奇遇,穿來這里竟有五年了。
“三十三了……”我唏噓不已。
聽聞我的話,非離有一剎那的失神。
“你好像才二十五?”我揶揄地看著他。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旦過了三十歲基本就算中年婦女了,如果我按正常情況及笄就出嫁,現(xiàn)在孩子都快十八歲了,也難怪他會失神。
“年紀并不代表什么的。”非離有些狼狽地別過頭,耳根泛紅。
我見著他難得的害羞,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年紀是不代表什么的,只不過我可是比你大了整整八歲哦,當你還在尿褲子的時候我都上學堂讀書了。”
“你——”非離似乎有點惱羞成怒,霍地拂袖站了起來。
“好好,說正經(jīng)的——你打定主意幫蘭朝拖住月城了嗎?”我收斂了表情問他道。
他聽到這話馬上恢復了平日淡然的表情,清眉秋泓,明凈的臉,映著窗外的陽光,倒像是玉雕瓷刻的一般,那眉眼更是年輕細致到不可思議。
“你知道我為什么答應君洛北的請求嗎?”他問。
我哭笑不得,拂了拂劉海,“你這不是白問么,我怎么知道你跟他的心思。”
“你是真不知道嗎?”他走近一步,微微低著頭看著我。眼睛里像是停住了江南三月柔軟繾綣的時光,潤得發(fā)亮。
我被他看得心里一窒,有些不知所措地縮著脖子往后仰了仰,“真不知道。”
“你要真不知道我就告訴你。”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眼前。
半透明的紅褐色中飄散著迷人的香氣,每一片花瓣無不精雕細琢,其上還有數(shù)滴晶瑩剔透的晨露,鮮活得仿佛剛從枝頭摘下。
“它、它……”我站起身驚訝地望著他手中那朵久違的瓊花,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記憶排山倒海地襲來,鮮亮的紅竟讓我感覺刺目的疼。
“就是它。君洛北當日就是拿著它來找我的。”
“它終是被撈起來了……”我有些失神地望著眼前的瓊花,君洛北歸還它給非離是何用意?
“君洛北說,他曾試過把這個在你生日那天送還給你,不想你卻讓侍女丟了出去。”非離定定地望著我道。
我吃驚地望著非離,難道——那日君洛北送莫思攸的生日禮物就是這朵瓊花?我的心,止不住輕顫起來。那日午后我被他撞見自己裸身午睡,莫名其妙的一場爭吵之后我連他送的生日禮物看也沒看就讓侍女丟出了宮外,沒想到竟然是這朵瓊花!也就是說,早在那時——君洛北就猜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比無間更早認出了我。
胸口因這個認識揪痛起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悲傷身影就這么清晰地浮上了眼前。仿佛被一把大錘擊中了胸口,劇痛伴隨著眼前一陣黑暗向我襲來。
“瀾兒!”非離擔憂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擺擺手穩(wěn)住身子,勉強扯出一抹微笑道:“你不可能因為他送還瓊花就答應了與他合作吧?”
“當然沒有那么簡單。”非離松開手道,“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因為那個故事,我答應了幫他拖住月城。”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非離望著我憂郁不已的雙眼,我竟然很害怕聽到那個故事。
“曾經(jīng)有個男人,他因皇位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后來好不容易那女人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本以為是上天給了自己一次機會彌補以前的錯誤,誰料那女人寧愿毀容也不愿再次留在他身邊,而且還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于是他發(fā)誓,從此忘記那名女子,但一定要取得這天下。”
“取得了這天下又怎樣……”我呢喃道,眼眶莫名地酸澀起來。
“他因霸業(yè)失去了愛人,如果不取得這天下,……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我閉上眼睛,那些盤旋在腦中的記憶突然悉數(shù)化為了悲傷順著眼角涌了出來。
“雖然他一早的目標就是這天下,可如今驅(qū)使他去這么做的理由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溫潤的指尖沿著右臉上的疤痕輕移,一滴一滴,彈去那些瘋涌的疼痛。
事到如今,我該怎么開口。
“我知道你來見我的目的。”幽幽的聲音,伴著一聲嘆息,“可是我只有讓你失望了。”
我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清眉秋泓,兩潭深淵里氤氳著陰郁的霧氣。
“只因,我與他,同是天涯淪落人。”
……
如果早知道見了非離會聽見這番話,我寧愿不知道月城的困境,甚至寧愿讓月城自生自滅。我為何這么糊涂,身為一個現(xiàn)代人,竟然還看不開朝代更迭的必然規(guī)律。
尖銳的疼痛突然從小腹傳來,緊接著一股濕熱從兩腿間涌了出來。
“瀾兒!”非離一聲輕呼奔到了我的身側(cè),雙眼驚恐地盯著我的腳下。
鮮血像吐信的蛇,蜿蜒匍匐在我的腳邊。
“非離!”我也慌了,“孩子、孩子……”我捂住小腹喊了起來。
“鎮(zhèn)靜,深呼吸!”明黃的身影立即攔腰抱起了我,往書房外奔去。
眼淚止不住又流了出來,三十幾年來我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無助,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緊緊拽著非離的衣襟,嘴里慌亂地重復著他的名字。
“乖,別怕。”耳邊傳來竭力鎮(zhèn)定的低沉聲音,伴著急促的喘息,我覺得自己好像要飛了起來。我知道,非離已經(jīng)把腳底的速度提到了最高點。
“御醫(yī)——御醫(yī)——”腦海中的意識被劇痛襲擊得恍恍惚惚的時候,我聽到了非離急促的大喊聲。
……
一個時辰后。
“瀾兒……”非離抓住我的手,雙目通紅。
“不關你的事。”我閉著眼道。孩子還是沒能保住。
“我不知你又有身孕了,不然不會說那些話來刺激你……”
“別說了。”我出言打斷他,事已至此,不管再說什么都挽不回了。“幫我通知無間吧,我想回家。”
“該死的玉無間,明知道你有身孕竟然還讓你長途顛簸趕來鳳國,你沒了孩子縱然與心情一時激動有關,但如果不是長途跋涉太辛苦,事情也不至于如此。”非離憤憤地說道,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
我緘默不語,無間怎能料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月城有難,他也身不由己。
“我已經(jīng)把你的隨從都軟禁起來了,你就安心在宮里休養(yǎng)身體吧,玉無間沒有那么容易就倒下的。”非離松開手幫我掖好被角,言下之意竟是不打算通知無間來接我了。
我氣結(jié)地看著他。
“想早點回去就趕緊把身子養(yǎng)起來。”非離斂下眼簾,對我的氣惱故意視而不見。
二十天后傳來君洛北大勝蒙古的消息,我聽了心下黯然,不禁為月城擔憂起來。不想才過五天,竟然又傳來蘭朝皇宮叛亂的消息,七王爺君洛藍策反御林軍占領了皇宮,并且囚禁了朝中擁君派的文武大臣。君洛藍是君洛北的七弟,魏流昔的表弟,在君洛北登基之后一直在皇城里安分守己不見任何謀反的心思,不想這次趁著君洛北攻蒙竟然舉起了倒戈大旗。
君洛藍叛變,月城正好解危,直覺告訴我——事情絕對不可能是巧合。想到君洛藍與魏家的關系,再想起無間早在幾年前就與魏流昔過從甚密,我突然意識到,這場蘭朝皇宮突起的叛亂一定有無間的參與和推動。也就是說,無間早就為月城之危布下了解決的棋子,那他又何必暗示我走一趟鳳國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無間用我來迷惑君洛北和非離,讓他倆以為月城真的束手無策需要我一個女人出馬做說客了。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好個一箭雙雕!
想通了事情的原委,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起來。為著這天下爭權(quán)奪利之人的心計,也為著我竟然不知不覺做了無間手中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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