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結(jié)盟背后
無間直到凌晨才回屋,我披著外衣起身,點亮了蠟燭。
“怎么還不睡?”他問。
“你是不是有些話沒有跟我講?”我說。
碧紗窗后,一燈如豆。無間的剪影在墻壁上拉得老長老長。
“鳳非離跟你說了什么?”他背著光站著,臉龐在暗影里變得模糊不清。
“他說的正是我要問你的。”我舉步走近他,手指攥緊了衣角。
“我下午被叫回內(nèi)城是為了處理鳳翼軍虎符的事。舅舅告訴我,虎符確實是在月城里保存了二十年,可今早被人盜走了。”無間一邊脫外衣,一邊說起了別的事情。
“青衣人是蒙古人,肯定沒有本事從內(nèi)城盜走那么重要的虎符,也就是說……月城出了內(nèi)奸。”我也不想逼他,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是的。”
“那內(nèi)奸找到了嗎?”
“沒有。”無間的語氣很沉重。
“內(nèi)奸可以慢慢找,不過我看即使沒有這個內(nèi)奸,月城與蒙古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很微妙。”
“何以見得?”無間從光影里走出,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蘭朝與蒙古的那場融冰退敵之戰(zhàn),你功不可沒。”我突然之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有一瞬間的緊縮,隨即換上了沉思的情緒。
我見他不說話,也不在意,繼續(xù)道:“你最大的功勞不是押運了大批木材到犁垠,而是把融冰退敵之計用在了蘭朝另外兩座緊挨月城邊境的城池上。蘭朝一旦重創(chuàng)蒙古,月城東北部失去了蒙古對蘭朝的牽制就變得岌岌可危。”
說到這里,無間的臉色開始僵硬起來。我斂下眼繼續(xù)道:“所以你通知月城提前做了埋伏,趁君洛北的注意力放在犁垠的時候一舉燒毀了邊境另外兩座城池,這樣即使蘭朝敗退了蒙古,短時間也無力再攻打月城。”
……
夜涼如水,房間里寂靜無聲。
我的心突然空洞起來,再開口時,嗓音已是沙啞不堪:“兩座城池數(shù)萬性命……終是為你贏得了月城上層的認可,所以你才能成為月城百年來第一個外姓繼承人。”
“不是那樣的。”急促低沉的聲音,隱隱有些煩躁不安。
“也許不全是,畢竟多年前在沒有發(fā)生犁垠之戰(zhàn)前,你就有了資格接掌月城不是?”我想起了他告訴我的五年前拒絕繼位的話。
“瀾兒,很多事情不是你認為的那樣簡單,我要是不那么做,月城百年基業(yè)將岌岌可危,因為君洛北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擊退蒙古之后就乘勝攻擊月城與蘭朝接壤的城池。月城人口稀少,軍力薄弱,一直以來都倚靠險要地勢拒敵,君洛北挾勝仗之士氣,聯(lián)合犁垠等三城來襲,月城是怎么也抵擋不住的。”
“幸好月城還有深入敵腹的玉無間。”我抬眼斜睨著他,明明知道古往今來陷入王權(quán)爭霸的高位者都是身不由己,可還是忍不住為那些失去性命的無辜百姓傷心。
“事已至此,即使你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無間的語氣十分疲倦,拖著步子往床榻邊走去。
看著他垮下的肩膀,我的心里一陣泛酸,我其實何嘗不知他內(nèi)心的矛盾。
“罷了,這些事情本也不該我管的,何況以你的身份,有的事情也不得不去做。”我揉了揉眼角,抹去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緒,也打定主意不再繼續(xù)追問犁垠之戰(zhàn)后續(xù)的事情了,可關(guān)于那個神秘的傳說,我必須得問清楚。
“關(guān)于月城那個天下一統(tǒng)的預言,你怎么說?”
“鳳非離給你說的?”他轉(zhuǎn)過身問,眼睛里晦暗不明。
“你為什么沒給我說?”我盯著他。
“我覺得那是無稽之談,也不想影響你的心情。”
“影響我什么心情?連我轉(zhuǎn)世重生的事情都能發(fā)生,還有什么不能發(fā)生的?”我走到他跟前。
“瀾兒……”無間坐在了榻上,眉頭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你擔心什么呢,我絕對相信你對我的感情,也絕對相信你娶我不是為了統(tǒng)一天下。”我也皺緊了眉頭。
“月城的圣典里確實記錄了那樣的預言。”他終于還是承認了。
“城主知道我毀容前的身份嗎?”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無間臉色變幻不定,終是點了點頭。
“看來下任城主的位置你是坐定了。身為我這個天下一統(tǒng)的關(guān)鍵人物的未來夫婿,月城說什么也要把你拱上城主的位置。”我黯然道,明知道一切都是巧合,可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被利用而感到憤怒。
“我不管那些預言,也不管舅舅的心思,我只知道,以后我們一家三口可以好好在一起過日子了。”無間抓住了我的手,語氣堅定。
我望著他,心情起伏不定。我不過就一個普通的女人,最大的幸福也就是有個疼愛自己的老公,有個活潑可愛的兒子,一家三口和睦美滿。我還用得著想那些天下大事、神秘預言嗎?想了就有用嗎?
于是我不再多言,可是那晚卻第一次拒絕了無間的求歡。
三月后,我與無間的婚禮在月城盛大舉行。婚禮當天,來喜和無暇巧妙地用頭發(fā)和鮮花把我半邊臉上的傷痕隱去,遇兒蹦蹦跳跳地當了這場婚禮的花童。
許多人都出席了這場婚禮,蘭朝和鳳國也各自派出了使者道賀。
婚禮第二天,無間接任了月城城主之位,我也榮升為城主夫人,一時之間光環(huán)無限,我的平靜婚姻生活也由此開始了。無間每天忙完了內(nèi)城的事就會寸步不離地陪著我和遇兒,我從不參與無間的政事,也從不出席內(nèi)城的宴會和活動。一年過去,我這個城主夫人留給月城上下一種隱形人的印象,關(guān)于我相貌丑陋的傳聞也不脛而走。
遇兒已經(jīng)兩歲多了,古怪精靈,調(diào)皮得像個猴子。一年多來,我把大部分時間和心思都花在了他的身上。
雖然我自己的事情乏善可陳,可我身邊許多人都發(fā)生了改變。無暇出嫁了,老公竟然是君洛沂。聽無間說,這是無暇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政治聯(lián)姻的成分。我卻明白,無暇始終沒有放棄心中的那份情思,也許重回蘭朝是她的另一種變相的執(zhí)著吧。還聽說,鳳國皇帝鳳非離誕下了一名公主。我心里暗笑,幸好不是又產(chǎn)下了一對雙胞胎。
夏天開始的時候,蘭朝主動向蒙古發(fā)起了百年來最為猛烈的一次攻擊,應(yīng)驗了非離去年給我說的話。
中秋過后十天,我檢查出已懷孕兩月。
無間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異常興奮,不顧我反對給我多配了兩名丫鬟。
“聽說景小姐要出嫁了。”
“她不是放言說非城主不嫁嗎?”
“咱們夫人雖說容貌很……可城主這么愛夫人,怎么可能娶景小姐。”
“可是中秋那晚不是聽說城主醉在了景小姐的房里?五公主知道后對城主不依不饒,嚷著要城主娶了她女兒呢!”
“內(nèi)城的人都知道景小姐愛慕城主,誰知道那晚的事是不是景小姐故意陷害城主的。”
“還真不說定呢。”
我在門邊靜靜地聽著新來兩丫鬟的八卦,顓孫景要出嫁的消息無間有跟我提過,好像對方是個蒙古貴族,可是那什么醉酒的事情我卻是第一次聽說。
“春花,秋月,你倆到底是來服侍夫人還是聊天的?”旁邊的來喜忍不住了,跳出去斥責倆丫鬟。
我看來喜滿臉通紅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禁有些奇怪,不過丫鬟嘴碎閑聊罷了,她怎么那么緊張。難道丫鬟說的是真的?不久前的中秋之夜,無間是沒有回房,第二日早晨回來時滿身酒氣,他說醉得厲害不想吵到我便在書房睡了,我當時聽了也沒在意。
“來喜,跟我進來。”我揮退了春花秋月,把來喜叫進了里屋。“你知道什么?”我在桌邊坐定,望著她。
“姐姐……”來喜緊張地輕喚我,眼神閃躲。
肯定有問題,這丫頭最不善于說謊了。我加重了語氣道:“我再問你一次。”
“姐姐!”沒想到來喜一聲大喊,竟然沖我跪了下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說!”我一掌拍到桌子上,怒視著來喜,究竟什么事情連來喜也膽敢隱瞞我了。想到倆丫鬟剛才的話,我的心跳加快起來。
“姐姐……”小丫頭竟然仍不肯說實話,只是伏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不說就滾出去,以后再也不要進這個房門。”我提高了音量,不信這丫頭還不說。
“我、我說。”她終是忍不住了,哭喊了出來,“中秋那晚姑爺老不見回來,姐姐你不是讓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了么,結(jié)果我去到宴會廳的時候,正好看到景小姐扶著姑爺從側(cè)門出來。我當時不敢上前只好跟在他們后面,沒想到出了側(cè)門后姑爺突然點了景姑娘的睡穴,這時旁邊出來一位蒙著白紗的姑娘,她好像和姑爺很熟悉,看見姑爺后……”說到這里,來喜抬著淚眼看了我一眼。
“說下去。”我蹙緊眉頭橫了她一眼。
“那姑娘看見姑爺后,就、就一把抱緊了姑爺。正在這時候,園子里有侍衛(wèi)高喊抓刺客,那蒙面姑娘好像對姑爺說了什么,就見姑爺臉色陰暗地拖著她和景小姐離開了,去的方向正是離宴會廳不遠的五公主的府邸。”
顓孫景是跟著她爹娘白林、顓孫成雨一起住的,無間應(yīng)該是情急之下把蒙面姑娘和顓孫景一起帶進了顓孫景的房間。為了掩飾那蒙面姑娘,他只好在顓孫景的房里呆了一晚,也就有了后來倆丫鬟嘴里的八卦。
“那你為什么當晚回來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我看著來喜。
她諾諾道:“回來的時候姐姐你已經(jīng)睡了,我本想第二日早晨再告訴你的,沒想到早晨進房就聽見姑爺對你說醉酒睡在了書房。”
“所以你一聽姑爺對我撒了謊,就不敢揭穿他了?”我斜睨著來喜,她默默地點著頭,我卻一把揪起了跪在了地上的人影,“恐怕你還沒有完全對我說實話吧?假如真是你所說的那樣,你也沒必要害怕揭穿姑爺。”
來喜一聽我這么說,眼神頓時慌亂起來,我竭力壓抑著怒氣看著她,手上也松開了她的衣領(lǐng)。
“……那蒙面姑娘抱住姑爺?shù)臅r候……姑爺、姑爺也回抱住了她。他倆……看上去很親密。”
我的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無間……
不,我絕對相信無間的,我倆經(jīng)歷了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他肯定不會背叛我們的婚姻。
恰巧這時候無間抱著遇兒從外面走了進來,我讓來喜把遇兒帶了出去,關(guān)上房門。
“怎么了?”無間滿臉疑惑地問我。
我便把來喜之前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轉(zhuǎn)述了。
他聽了之后臉色未變,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布滿了濃濃的陰郁。“顓孫景和我沒什么的,那晚我確實為了救那姑娘才不得不躲到顓孫景的房里。”
“寧愿被人誤會你對顓孫景做了什么,也不愿暴露那姑娘?”我心里發(fā)酸,嗓音也跟著酸澀起來。
“她曾救過我的命。”無間扭過頭道,似是不愿與我對視,我卻瞥見他在衣袖下攥緊了拳頭,心里頓時揪緊了,他果然如來喜說的那樣,很緊張那女子。
我心里氣結(jié)的時候反而臉上平靜無比。
見我不說話,無間繼續(xù)道:“還記得犁垠之戰(zhàn)嗎,我失蹤了五月才回到蘭朝。我是故意在戰(zhàn)場上失蹤的,目的是為了去蒙古草原跟大汗談月城和蒙古結(jié)盟合作之事。舅舅不放心副城主去談,再三要求我去,我就借蘭蒙開戰(zhàn)之際去了趟草原。”
“不要告訴我,你在草原上遇到了生命危險,恰好就是那蒙面女子救了你。”我有些不滿地道。
“正是那樣的。我被草原一種不知名動物咬傷了,傷口里有大量毒素,恰好托婭路過救了我。”無間的語氣頗為無奈。
托婭?我記得在蘭朝的時候也見過一名叫托婭的蒙古女子,對著君洛北說話時不卑不亢,很是沉穩(wěn),看樣子在蒙古很有地位。
“她跟蒙古大汗什么關(guān)系?”我問。
“托婭是大汗唯一的親侄女。”
“難道就因為這層關(guān)系,所以你對她又摟又抱的?”我半瞇著眼道。
“她當時受傷了,所以我才抱住了她。”無間攤著雙手,臉上哭笑不得。
我盯著他半天沒說話,事情他已經(jīng)說了,聽上去確實很正常,我似乎沒有理由再刨根問底了。可是一想到無間摟住別的女人的場景,我的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撇了撇嘴角,我悶著頭出門找遇兒去了。
看到來喜的時候我順便問她有沒有發(fā)覺托婭那晚受傷了,她告訴我說那姑娘穿著一身白衫白裙,沒有見到有血跡之類的傷痕。我的心一凝,難道是內(nèi)傷?而且托婭如果是刺客,根本不會在夜里穿著一身招搖的白色衣服。還有,托婭如此尊貴的身份,蒙古大汗哪舍得她只身冒險。
最重要的是,月城和蒙古在結(jié)盟的關(guān)系下,還用得著偷偷摸摸地當刺客嗎?
晚上我把這個疑惑問了無間,無間沉默了半天才告訴我,托婭是背著大汗偷偷來月城找他的。
“還不承認你跟她關(guān)系匪淺?”我覺得自己像個潑婦。
“蘭朝今次攻打蒙古來勢洶洶,兩月下來蒙古損失慘重,大汗準備把托婭嫁給君洛北,聯(lián)姻求和。”
“月城怎么不出兵解圍?”不知道為什么,我很篤定君洛北不會答應(yīng)聯(lián)姻。
“鳳非離不知道為何和君洛北達成了協(xié)議,在我月城南方集結(jié)了大量兵力,一旦我調(diào)動兵力攻蘭救蒙,鳳非離就會趁機攻我月城南方,到那時我就兩面受敵了。”
“所以你只好按兵不動,讓蘭朝跟蒙古拼個你死我活?”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咬著牙點頭。
“雖然你為了月城著想,可是現(xiàn)在你置盟軍不顧,小心將來四面楚歌。”我急道,已經(jīng)完全沒有心思去追問托婭的事了。
“鳳國與蘭朝一向不和,沒想到鳳非離這次竟然愿意幫助君洛北。”無間撐著額頭道。
“只準你與蒙古結(jié)盟,就不準蘭、鳳交好了?”我忍不住諷刺道,心里因今天得知的一些事情對無間隱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也知道事態(tài)嚴重,照這么發(fā)展下去,君洛北滅了蒙古就會對付我月城了。可是我現(xiàn)在一旦發(fā)兵救蒙,月城亡得更快。”無間看上去也很是焦急,我這才明白他平日都是故意在我面前隱藏情緒的。
“可是情況已經(jīng)容不得月城再拖了,唯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幫助蒙古逼退君洛北,重新穩(wěn)定三分天下的局面。”我看著無間道。
“月城人少地貧,一直都是依靠各處險要地勢抗拒外敵,只能自保。如果要出兵助蒙,除非說服鳳非離在月城南邊按兵不動。”
說到這里,無間把視線定在了我的身上,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鳳非離能聽我的?”我懷疑地問他。
“他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顧。”無間輕聲道,眼簾低垂。
我黯然不語了。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在無間進退兩難,在月城生死存亡面前,我只能厚著臉皮去找非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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