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失控
第八十三章失控</br> 映雪堂中一室寂靜,落針可聞。</br>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皆低頭俯首,不敢高聲語。</br> 原是方才丫鬟見屋子里一個人影也無,入了內(nèi)室看到昏迷在床榻上的碧云,忙驚慌地將此事報給了院子里的守衛(wèi)。</br> 韓燁親自將人捉了回來,臉色雖是依舊含著笑的,卻明顯不怎么好看。</br> 男人心中十分沉得住氣,只字未提顧熙言在一院子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之事,而是親自端了膳食去喂面前的美人兒。</br> 顧熙言苦心積慮籌謀數(shù)日的逃跑計劃被韓燁輕而易舉地識破,正滿腔心灰意冷,寒著小臉兒坐在錦榻上,竟是連個正臉也不愿意給他。</br> 只見韓燁端著手中的白柚瓷碗,盛了一口燉湯遞到美人兒的唇邊,“折騰了半晌,熙兒還沒用午膳。”</br> “我說了,我不吃!”</br> 顧熙言側(cè)著身子,看也不看他,面上冷然道,“你若繼續(xù)把我關(guān)在這兒,我便一直絕食下去!”</br> 這幾日顧熙言在映雪堂中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看上去安生的很。</br> 韓燁本以為顧熙言認(rèn)出了自己,念起了當(dāng)年情分,待他自然是不同的。</br> 他自欺欺人地想,哪怕就這么一日兩日地和她朝夕相處地過下去,也是極好的。</br> 如今事實(shí)突然擺在眼前——原來她前幾日的故作聽話,竟全是為了今日出逃做的鋪墊——只是為了叫他放下防備罷了。</br> 韓燁聞言,臉上笑意一僵,當(dāng)即回頭道,“來人!”</br> 一心腹聞聲入內(nèi),“屬下在!”</br> 韓燁垂眸盯著手中瓷碗上的纏枝花紋,語氣淡淡,“熙兒不想吃飯,想來是膳食不合胃口,既然如此,便是下頭的人伺候的不夠盡心盡力。</br> 齊恕,去查今日經(jīng)手膳食的人,把這些惹主子生氣的奴才通通拉出去——斬了。”</br> 那被喚做齊恕的心腹部下聽了這話,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拱手道,“屬下領(lǐng)命!”</br> 此話一出,顧熙言登時大驚,扭頭看他,“你瘋了?</br> !吃不吃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若有氣便朝我來!又何必牽連這些無辜的下人!”</br> 韓燁不置可否,只重新盛了湯,將瓷勺壓在美人兒粉嫩的唇邊,似笑非笑道,“或許是早就瘋了吧。”</br> 這幾日他待她極近溫柔,不僅百般寵溺,更是恪守禮數(shù),她不愿意的事兒,他絕不會勉強(qiáng)她。</br> 他給她時間,想叫她好好想清楚,可不是叫她一味地想著怎么往外逃的。</br> “眼下,這些人的命都握在熙兒手里,吃還是不吃,熙兒自己做主便是。”</br> 顧熙言聽著這清潤的聲音,望著眼前男人的面容,只覺得周身一陣陰惻惻的冷意襲來——他明明含笑看著她,卻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害怕。</br> 兩廂無聲對峙了半晌,她終究是敗下陣來。</br> 只見瑩白的小臉兒上淌下兩行清淚,她朱唇微啟,輕顫著將那瓷勺中的湯食吞了下去。</br> 韓燁見狀,臉上重新漾起微微笑意,伸手替她擦了臉上淚痕,“熙兒不許哭。”</br> 這話溫柔又霸道,顧熙言被他帶刀的情意逼得淚眼朦朧,聽見這話只覺得耳熟,再一深思,腦海中似有一道白光閃過。</br> 曾幾何時,扶荔山上滿目蒼翠,清泉石上流,澗水浮落花。</br> 深山有人家,茅草屋檐下,一垂髫女童撅著粉唇,望著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犯難,“啪嗒”一聲,滴下兩滴豆大的淚珠兒來。</br> 一側(cè),白衣少年郎將手中的湯藥一飲而盡,輕輕將面前的那份蜜餞兒朝女童推了過去,“熙兒不許哭。</br> 若是乖乖喝了藥,我的蜜餞便天天都送給你吃。”</br> 女童聽了這話,才勉強(qiáng)停了抽泣,扁著嘴巴,抬了一雙杏眸看他,“那、要玄哥喂。”</br> 白衣少年郎微微一笑,伸了手輕柔女童的發(fā)頂。</br> “好。”</br> ……</br> 過往歷歷在目,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與現(xiàn)實(shí)重疊在一起,叫人無處遁形,無處可逃。</br> 一碗湯水喂盡,顧熙言已是眸色含怨,淚花盈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的男人。</br> 韓燁被她看的心頭大動,一腔怒火瞬間消散于無形,終是好言好語地說了句軟話,“乖乖用了膳,我?guī)闳€地方。”</br> ……</br> 城門之上,身姿英朗的男人獨(dú)立城墻,垂眸俯視著城下的江淮大地,遠(yuǎn)處的綠草茵茵。</br> 蕭讓一身玄色錦緞大氅,長眉入鬢,薄唇緊抿,深邃的眼睛里隱隱藏匿著銳利鋒芒。</br>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只聽城門上眾守衛(wèi)紛紛抱拳行禮,“見過淮南王爺!”</br> 淮南王獨(dú)自登上城門,望著男人的背影,開口道,“剛?cè)ゴ髱だ飳つ悖髟普f你不在,本王便猜到你在此處!”</br> “方才使節(jié)已回,戰(zhàn)書已下,就等著明日攻城了。”</br> 蕭讓“嗯”了一聲,動了動薄唇道,“知道了。</br> 現(xiàn)在本候想獨(dú)自呆會兒,王爺哪兒來的還是回哪兒去吧。”</br> 淮南王聽了這趕蒼蠅一般話,“嘖”了一聲道,“蕭彥禮,你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br> 本王要不是擔(dān)心你,怎會巴巴地特意過來尋你,你放眼看看整個大燕,誰有這等待遇?</br> !”</br> 蕭讓皺眉看他,“你惡不惡心?”</br> 淮南王見他一臉嫌棄,竟是笑了,“我說,你能不能別把事兒都藏在心里?</br> 這般七情六欲都表現(xiàn)在臉上多好!大不了罵兩句,也能紓解幾分心里的郁結(jié)!”</br> 蕭讓聞言不語,又聽淮南王肅然道,“昨日三軍沙盤演兵,別人看不出來,我可看得真真切切的——你心里頭躁得很。”</br> “你近日心緒低沉,本王能理解。</br> 但可別怪本王沒提醒你——你身為三軍主帥,肩上的重?fù)?dān)往小了說,是關(guān)乎著東宮日后的命運(yùn),往大了說,便是系著天下黎民的安危,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br> “本候明白。”</br> 蕭讓出聲打斷,目光定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群山,“我心中有數(shù)。”</br> “好!”</br> 淮南王點(diǎn)點(diǎn)頭,“有你這一言,本王便把心放在肚子里。”</br> 淮南王頓了頓,又道,“方才本王在你帳中,正遇到鄭益的妹子來尋你……都說‘女追男隔層紗’,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怕這層紗得鋼鐵做的吧?</br> 拿長纓都捅不破的!”</br> 驃騎大將軍鄭益,有一妹名曰鄭虞。</br> 鄭虞雖是女兒之身,卻不愛紅裝,自小習(xí)武練劍,英武可比肩男兒。</br> 大燕風(fēng)氣開放,女子上陣殺敵,立下赫赫戰(zhàn)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br> 早些年,成安帝便親封了鄭虞女將軍的名號,故而這次討伐叛軍,鄭虞也在隨軍眾將之列。</br> 小的時候,幾人一起在泥地里打滾兒、在騎射場上練劍也就算了,可等大了些,懂了禮數(shù),隔著男女大防,自然而然的就疏遠(yuǎn)了許多。</br> 鄭虞對蕭讓的心意,蕭讓不是不知道。</br> 鄭虞生的端莊清秀,落落大方,不僅沒有女孩子的嬌氣,而且非常識大體……總之,鄭虞每一點(diǎn)很好,可偏偏每一點(diǎn)都不是蕭讓喜歡的。</br> 這些年,但礙于兩家情面,蕭讓言語之間和鄭虞明示暗示過多次,甚至到了避而不見的程度。</br> 若不是淮南王和定國公等人在其中勸著,依蕭讓冷厲的性子,早就直喇喇地呵斥過去,不知要把人弄哭多少回。</br> “沒話說就趕緊滾。”</br> 蕭讓眉眼之間皆是煩悶,轉(zhuǎn)頭冷冷看他,不料忽然瞄見淮南王腰間別著的一枚紅紅藍(lán)藍(lán)的配飾,當(dāng)即指著道,“掛的什么?”</br> 淮南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面上略有得色,笑道:“此乃咱們臨行前,公主贈與本王的平安佩,說是柔然王室祖?zhèn)鞯男盼铮鼙F桨矡o虞,特意囑咐叫本王隨身帶著。”</br> 蕭讓聽了這段叫人心生酸意的恩愛,真是后悔多問了這么一嘴。</br> 不料,腦海中卻突然浮現(xiàn)起元夕那日顧熙言親自為他佩戴香囊的場景。</br> 美人兒摟了他的腰,笑意盈盈地道,“侯爺既然戴了妾身親手繡的香囊,便不許再接其他姑娘的東西了!”</br> 他滿心柔情蜜意,把人兒擁進(jìn)懷里,“這輩子本候都只戴夫人繡的東西,可好?”</br> 這些繾綣甜蜜依稀就在昨日,在蕭讓腦海中徘徊不去,勾起心底的莫名陣痛來。</br> 淮南王見蕭讓不再言語,知道他心里頭為這顧熙言的事兒難過,本欲轉(zhuǎn)身離去,終是忍不住問了句,“侯夫人……如何了?”</br> 蕭讓抿了抿薄唇,“如果不出意外,人現(xiàn)在應(yīng)是在江淮地界。”</br> 淮南王聞言大驚,“江淮?</br> !那……豈不是就在此地?”</br> 蕭讓道,“不錯。”</br> 只要是凡人做的事兒,就沒有天衣無縫那一說。</br> 蕭讓命了平陽侯府的暗衛(wèi)傾巢而出,來來回回查了不知道多少遍,終是尋到了些蛛絲馬來。</br> “那日,有一馬車從伽藍(lán)寺偏門行出,算算時間,正是熙兒不見的時辰。</br> 馬車行出梵凈山之后,足足更換了三輛轎子以混淆視聽,出了盛京地界,似是徑直往江淮行去。”</br> 淮南王聞言,一句“那還等什么”正欲脫口而出,又突然想起來江淮之地商賈云集,客商往來眾多,若想尋覓一人蹤跡,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br> 淮南王正深思不語,忽然聽蕭讓開口道,“縱然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本候哪怕傾其一生,也會將熙兒完好無損地尋回來。”</br> 淮南王聽著這句堅定無比的誓言,沉聲道,“定會的。”</br> ……</br> 入夜時分,湖面廣袤無垠,有渺茫霧氣,萬頃碧波,其中紅蓮錯落,荷葉茵茵,正隨夏日晚風(fēng)颯颯飄搖。</br> 一小舟慢行于湖面之上,船槳輕搖,行舟所過之處,皆泛起層層漣漪。</br> 韓燁立于船頭,手中握著一管洞簫,將手放在唇邊吹了聲口哨,旁邊的蘆葦叢忽然晃了兩晃,驚起一陣飛鳥。</br> 顧熙言坐在船艙旁邊,望著寧靜的碧水,正兀自出神兒,聞哨聲抬頭,正好瞧見一片星光螢火自蘆葦叢中四散而出。</br> 今日中午,韓燁答應(yīng)顧熙言,若是用了午膳,便帶她出門散心。</br> 顧熙言逃跑未遂,心中雖有滿腔怒氣,但她被關(guān)在院子里數(shù)天不見天日,整個人煩悶不堪,見韓燁主動提了出門之事,便也不置可否,任他去了。</br> 通過這幾日相處,顧熙言漸漸發(fā)現(xiàn),韓燁此人看似和氣好說話,但其實(shí)心思縝密,手腕更是一等一的強(qiáng)硬,但凡出口的話,更是言出必行。</br> 這點(diǎn),和顧熙言記憶中那個少年郎真是一模一樣。</br>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漫天星子倒映在波靜濤息的湖面,并著明亮的點(diǎn)點(diǎn)螢火之光,船舷周圍一片星光燦爛,恍若在仙界銀河之上蕩槳。</br> 顧熙言這才明白韓燁帶自己趁著夜色來此湖畔,乃是為了眼前之景。</br> 美人兒云鬢花顏,望著眼前滿船星河燦爛,驚艷的挪不開雙眼。</br> 顧熙言為眼前美景出神兒,殊不知,她亦是韓燁眼中之美景。</br> 男子一襲素衣錦袍,立于船頭,晚風(fēng)拂來,盈滿廣袖,整個人如欲乘風(fēng)而去,羽化登仙。</br> 顧熙言偏頭望向他,凝神看了半晌,終是顫聲喚道,“玄哥。”</br> “上一世,最后的夷山之戰(zhàn)四皇子敗了,所以這一世,你不敢讓我多留在蕭讓身邊一天。”</br> “你不敢冒這個險。</br> 對不對?”</br> 韓燁看定定看她,“不是不敢冒險——是不敢再拿你冒任何的險。”</br> 他幽幽地望著她,笑里滿是苦澀,“上一世,我最后悔的事,便是沒能把你從蕭讓的手里搶過來。</br> 我眼睜睜地看你受盡折磨,慘死刀下,最終孤眠于一座香墳……這種事情,輸一次就夠了。”</br> “熙兒,這一世,這些事再也不會重演了。”</br> 韓燁神色大慟,恍若仙人蒙塵一般,再無平日的無欲無求之態(tài)。</br> 顧熙言喉頭微哽,和他對視良久,幾乎被他眼中的悲痛吞噬,終是面有不忍地偏過頭去。</br> 上一世,若是她一開始就沒有嫁給蕭讓,又會如何呢?</br> 若是一開始就沒有這么多的陰差陽錯,或許上一世的她和蕭讓都能從那段名存實(shí)亡的婚事里得到解脫,韓燁亦不會落得一個哀莫大于心死的結(jié)局……更不會有這一世如今的兩難局面。</br> 在這星光螢火漫天的夏夜里,顧熙言恍惚覺得,事態(tài)已經(jīng)朝著失控的方向發(fā)展,而她的心,也有些分不清方向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