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逼宮
第八十章逼宮</br> 成安二十三年,夏初。</br> 自冬去春來,皇帝纏綿病榻,太醫(yī)院久治不愈,漸成沉疴。</br> 春末夏初,皇帝足不出紫宸殿,每日沉沉而眠,一應(yīng)政令皆由東宮決斷。</br> 禁廷之中,漸生流言,曰:“皇帝垂危,欲擬詔傳位于東宮儲君,自封太上皇”。</br> 昨夜,月上中天時分,涼風漸起,飛沙走石,四皇子李壁攜心腹,率金戈鐵馬潛入禁廷,意欲逼宮。</br> 太子李琮應(yīng)勢而起,率重兵前來。</br> 平陽侯、淮南王、定國公聞風吹草動,亦早有布局。</br> 一夜之間,禁廷大內(nèi)的方寸之地,兩軍人馬無聲對峙。</br> 成安帝、太后、皇后與后宮三妃被四皇子困紫宸殿,以要挾太后母家、三妃家眷。</br> 刀光劍影之間,可成萬古功名,亦可成千秋罵名。</br> 韓燁用兵詭譎,早已疏通禁廷禁軍,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著一眾人落網(wǎng)。</br> 可太子麾下眾人也并非吃素的,定國公并羽林衛(wèi)總領(lǐng)埋伏于禁廷外圍,一聲令下,萬箭齊發(fā),四皇子麾下折損嚴重,連夜倉皇出京,逃往淮南地界。</br> 第二日,淮南、江南、河東、河北四路紛紛舉旗策反,效忠四皇子麾下。</br> 東宮太子李琮連夜下急詔,派兵往河東、河北兩路鎮(zhèn)壓亂局,派兵前往淮南就、江南一帶捉拿亂臣賊子。</br> 東宮令下,旌旗蔽空,大軍壓境,萬馬齊鳴。</br> 該來的,終究來了。</br> ……</br> 隱翠峰上,盤山云霧繚繞,入眼無盡蒼翠,讓人頗有“身在此山中,云山不知處”之感。</br> 禪房之中,元寧長公主身著一襲石青色僧袍,手里正捻著串白檀香的珠子,正望向下首一身錦袍的年輕男子。</br> 蕭讓掀了袍子,行了一個大禮,“不孝兒子來給母親殿下請安。”</br> 元寧長公主輕輕抬了抬手,“免了。”</br> 蕭讓仍是跪在地上,動也沒動,“昨夜禁廷之變,震動朝野,盛京城中舉城上下一夜不眠。</br> 兒子不日便要披掛出征,前往淮南誅殺叛黨,故而今日,特來和母親辭行。”</br> “這天下再怎么爭,終究是李姓的天下。”</br> 元寧長公主捻著手中的白檀香珠子,開口道,“昔日你父侯提三尺青霜劍以定四海,如今化為一抔黃土,墳上草也有三丈高了。</br> 為人臣子皆求盡心盡力,爭先恐后地肝腦涂地,身死時是百官表率,可等百年之后,君王又怎會記得姓甚名誰,又如何會一一感念呢?”</br> 此話一出,一旁的深檀嬤嬤已經(jīng)抹起了眼淚。</br> 元寧長公主重重嘆了口氣,又道,“罷。</br> 身在局中,難免身不由己。</br> 吾兒此行前去,需萬事小心才好。”</br> 蕭讓又是一個深深叩首,“兒子遵命。”</br> 元寧長公主望著下首長跪不起的蕭讓,久久沉默了會兒,方起身行至他面前。</br> 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突然有兩滴淚砸了下來,只聽蕭讓的聲線微微顫抖,道:“母親殿下,兒子……把心上的姑娘弄丟了。”</br> 昨夜禁廷宮變,兵荒馬亂,蕭讓一身金甲,立于太子陣前。</br> 英武侯爺手握三尺承影寶劍,大馬金刀地端坐于搞頭駿馬之上,外人看去,只覺得滿是欲定乾坤的威風凜凜。</br> 可又有誰知道,他心中更牽掛的,卻是一去伽藍寺不返的顧熙言!</br> 自打那日午后,馬車載著顧熙言出了平陽侯府的大門,駛向郊外梵凈山伽藍寺,顧熙言便如人間蒸發(fā)一般,了無蹤影。</br> 差人去尋了顧熙言常去的幾個地方,皆是無果,蕭讓這才覺得不對,不禁心急如焚,當即散了大半心腹去尋人。</br> 不料盛京城中,天子腳下,就這么點兒大的地界,一群人來來回回找了三次,竟是一無所獲,毫無蛛絲馬跡可尋。</br> 整整一夜,蕭讓立馬金鑾殿前,分身乏術(shù),近身暗衛(wèi)往返于禁廷和平陽侯府之間整整八次,每次帶來的消息都是“主母尚未尋得”、“主母未歸”……</br> 只一次出門,便杳無音信,查無此人,簡直叫人不知所措。</br> 蕭讓生平第一次覺得無計可施,他肝膽俱焚,心如刀絞。</br> 若不是淮南王李肅硬攔著,只怕他早已掘地三尺,將伽藍寺夷為平地了。</br> 一夜之間,他仿佛不再是天潢貴胄的平陽侯爺,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滿心惦念著自己的發(fā)妻,自己的心上人。</br> ……</br> 男子生的高大俊美,此時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寬闊的肩頭微微顫動,埋頭不起。</br> 元寧長公主握著佛珠,伸了雙臂輕輕抱了抱他,出口的話溫柔似水。</br> “既然丟了,那就親自去把她找回來。”</br> ……</br> 菩薩像前,燃著三根線香,元寧長公主闔目跪于蒲團之上,嘴中吶吶念著經(jīng)文。</br> 深檀嬤嬤送走了少主子,挑簾子進了佛堂,肅了手道,“皇上又差了人來,請長公主進宮一趟。”</br> 元寧長公主眼也不抬,淡淡道,“回了。”</br> 深檀嬤嬤面帶憂色,“殿下,算上這回,皇上已經(jīng)足足差人來請了四回了。”</br> 元寧長公主聞言,睜了眼道,“本宮這幺弟,從來心機深沉,從未如此慌亂過。</br> 他這幅模樣,本宮還是頭一回見呢。”</br> 深檀嬤嬤道,“皇上小的時候最愛粘殿下了。</br> 當時先皇后薨逝不久,先皇眾子女中,只有殿下和皇上是一母所出,所謂‘長姐如母’,皇上和殿下自然是親近非常。”</br> “奴婢還記得,那年夏天,皇上一腳滑進了太液池的荷花塢里,還是殿下不假思索地縱身一躍,將皇上拖出了水面,才堅持到禁衛(wèi)軍前來救駕……雖說這些年過去了,殿下畢竟是皇上的親姊,皇上還是惦念殿下的。”</br> 望著菩薩溫潤的玉面,元寧長公主深思幽幽道,“姐弟情深是不假。</br> 可惜造化弄人,縱有手足之情,一旦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便是絕情絕愛,絕恩絕義之人。”</br> 當年,先帝正值垂危之際,平陽老侯爺平定柔然屬國內(nèi)亂,歸政于柔然王室。</br> 一等侯的侯爵之位已經(jīng)是進無可進,若要再加官進封,便只能封“平陽王”。</br> 北方邊境的十六屬國聽聞之后,皆是大驚失色,紛紛上表抗議——蕭家一旦封王,大燕朝的鐵騎便如猛虎插翅,來日若是一朝決裂,踏平十六部屬國豈不是彈指之間的事!</br> 當時先帝病榻纏綿,成安帝榮登大寶在即。</br> 平陽老侯爺以大局為重,婉拒先帝封王之舉。</br> 先帝于病榻涕零萬千,賜平陽侯府一副鐵書丹卷、一塊免死金牌、一卷無字圣旨。</br> 不料,這一切在新帝眼中,卻成了倚仗百年功勛恃寵而驕,成了拉攏人心的故作姿態(tài)。</br> 當時為大局的百忍成金,不料竟是為日后埋下了禍根。</br> 后來,平陽老侯爺戰(zhàn)死沙場,元寧長公主萬念俱焚,一日于宮中撞破成安帝的密談,如墜冰窟,寒意侵骨,心涼至極,以一場假死逃離了盛京城中的萬丈繁華,瞞天過海,代發(fā)修行于隱翠峰中。</br> 往事如煙,本以為早已塵封入土。</br> 不料多年之后被提起,依舊歷歷在目,令人記憶猶新。</br> 元寧長公主道:“夫君浴血奮戰(zhàn),卻終是逃不脫天子猜忌。</br> 自打當年本宮無意之間聽到了皇上意欲除去平陽侯府的心思……本宮心中便再無血濃于水的幺弟,只有天顏不敢冒犯的成安帝了。”</br> “夫君已不在人世,加之本宮一再退讓,好歹叫皇上打消了些對平陽侯府的忌憚之意。</br> 后來,彥禮拿了那無字圣旨求娶顧家之女,皇上生性多疑,見顧家不過尋常貴族之家,并無兵權(quán)在握,竟是疑信參半,當場詰問彥禮三次,見其求娶顧家女之心堅決不移,這才稍稍放下忌憚之心,龍顏大悅地恩準了這場婚事。”</br> “所謂菩薩低眉,金剛怒目。</br> 天子賞罰,皆是恩賜。”</br> 元寧長公主雙手合十,屈身伏跪拜了兩拜,“本宮本欲逃離那紙醉金迷的地界,從此斬斷和李姓牽連,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句‘血濃于水’。”</br> “罷,既是如今皇上來請,本宮便再進那繁華地走一遭吧。”</br> ……</br> 一片漆黑。</br> 腦海中似燃起了一點白光,光亮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光芒刺的人睜不開眼睛。</br> 朦朧之間,顧熙言似是聽見隱隱約約的樂聲傳來。</br> 古琴幽幽,聲聲如泣如訴,宛若寒松低吟。</br> 一室松香襲人,琴臺之前,正坐著一位十足俊美的男人。</br> 他緇衣博帶,玉冠束發(fā),俊臉上是叫人無法逼視的五官——似乎值得用一切不食人間煙火的詞語來形容,只因他生的那樣出塵,臉上又常帶溫潤笑意,似乎每時每刻都蘊含著無限的深情,叫人不用任何理由便相信,這樣的人絕對做不出來任何不好的事情。</br> 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傳來,韓燁手上撥弦的動作隨之停下,一雙如寒潭般幽深的雙眼望向床榻的方向,聲音清潤溫柔,叫人如沐春風。</br> “你醒了。”</br> 顧熙言以手扶額,勉強搖了搖頭。</br> 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又對上那雙幽似深潭的雙眼,當即怒道,“韓燁,你卑鄙無恥!”</br>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在伽藍寺被假沙彌引誘道禪房中,又被韓燁下了迷藥,直昏睡到現(xiàn)在,此時渾身酸軟無力,一看便是中了大量蒙汗藥的癥狀。</br> 韓燁不疾不徐地行至床前,伸手從小幾上斟了一杯清茶遞與她,“熙兒喝口水,再慢慢罵也不急。”</br> “啪——”</br> 瓷盞摔在地上,砸了個稀巴爛。</br> 韓燁神色如常,一點兒不見動怒,竟是好脾氣地又重新斟了一杯茶水,重新遞到她唇邊,淡淡道,“這只杯子若是再砸了,我只好換個法子喂你了。”</br> 瓷盞緊緊抵著朱唇,男人手上一個用力,杯子順勢斜了斜,茶水竟是略帶強硬的喂到了她嘴里。</br> 顧熙言渾身酸軟無力,聽了這話,當即不敢再打砸東西的主意,望著他那副不陰不陽的神情,更是敢怒不敢言。</br> 一盞茶水見了底,韓燁才轉(zhuǎn)身又倒了杯茶水,就著那杯上的緋紅唇印輕啜了一口。</br> 顧熙言見狀當即紅了臉,正欲發(fā)怒,卻聽男人道,“淮南距盛京千二百里,我重生醒來那日,當即快馬加鞭,趕回盛京。</br> 可還是晚了一步——這一世,你終究還是成了他蕭讓的嫡妻。”</br> 顧熙言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來上一世究竟和他有過什么過往。</br> 于是強裝鎮(zhèn)定道,“什么上一世?</br> 我不知韓世子在說什么。”</br> 韓燁似是聽到什么好笑之事,輕笑了下道,“甚好、甚好。</br> 想必熙兒對曹婉寧、史敬原、謝王兩家之事,也知之甚少了……”</br> “熙兒,你若非重生之人,又怎會提防曹婉寧、史敬原、王氏一族至此?”</br> 顧熙言聞言不禁大驚——他竟是對她的底細摸得這樣清楚!</br> 韓燁握著手中茶盞,神色幽幽。</br> 這半年以來,他安插在太子身邊兒的幾個得力親信,或是被蕭讓暗中除掉,或是明升暗降,發(fā)配到邊疆偏遠之地。</br> 上一世,兩軍交戰(zhàn)之際,這些心腹親信成了插在蕭讓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逼其入無力回天之絕境。</br> 這一世,那些親信并無可以異動,蕭讓怎會突然驚覺至此?</br> 這一切絕非偶然,除了顧熙言暗中透露,韓燁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原因。</br> 顧熙言見他對自己重生之事了如指掌,便也不再裝傻充愣,明艷的小臉上染了一腔薄怒,“你知道我是重生之人,所以特意在兩廂開戰(zhàn)之前將我擄走,就是怕我和侯爺透露前世過往,預(yù)測沙場上將要發(fā)生的戰(zhàn)事!是也不是?</br> !”</br> 韓燁面上笑意更盛,“熙兒聰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