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提倡
第五節(jié) 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提倡
“持盈慎滿”是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是一種處世的原則,更是個人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也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只有那些對人生有著切實經(jīng)驗,歷經(jīng)過人生磨礪的人才會懂得其中的含義。而年輕人涉世不深,對世界的看法往往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任性而為,他們是體會不到這一點的。
《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死時的年齡都在三十歲左右,都正值壯年。笑笑生對這些人物的死是惋惜的。如在第九十八回陳經(jīng)濟見到了陸秉義,陸秉義給陳經(jīng)濟出主意,讓他搶楊光彥的大酒店。陳經(jīng)濟對此欣然接受,沒想到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是死亡。作者寫到這里時,感慨地發(fā)表一番議論:“看官聽說:當(dāng)時不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教數(shù)個人死于非命。陳經(jīng)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作者為陳經(jīng)濟這個在我們看來完全是反面人物的人叫“屈”,這似乎不可理解。然而當(dāng)你通讀全書時,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總是在勸告世人珍惜生命,淡薄名利。如書中寫道“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世事到頭終有悔,浮華過眼恐非真。貧窮富貴天之命,得失榮華隙里塵。不如且放開懷樂,莫使蒼然兩鬢侵”,“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yīng),天下兇徒人食人”。這些話都是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常說的話,其含義就是躲避災(zāi)禍,平平安安地活著。而“平安地活著”實際上就是人生最大的目標(biāo),也是人最現(xiàn)實的訴求。《金瓶梅》并沒有說人活得什么樣子才叫做有意義,而經(jīng)常說的卻是平安是福、長壽是福、躲禍是福。這些思想與老百姓最樸實的生存哲學(xué)是完全一致的,而如何做到這一點?那就是“持盈慎滿”。因此本書認為在最基本的思想層面上,《金瓶梅》還具有一種最貼近民生、最為樸實的存在主義精神。
與“持盈慎滿”相對的就是放蕩不羈。作者寫盡了西門慶的風(fēng)流和放縱,而這個人物是以暴病而死作為最后的結(jié)局。在晚明那個以放縱情欲為時尚的時代,西門慶這個暴發(fā)戶的生活方式,代表了那些“有產(chǎn)者”的共性。西門慶的豪言壯語就是“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其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縱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笑笑生所提出的這個“持盈慎滿”的觀念無疑對當(dāng)時的時代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它是給那些沉醉于喧囂的世俗生活中的人們的一個忠告,是讓人們認識到違背這個古訓(xùn)的危害。
中國哲學(xué)講究“福兮禍之所依”,“否極泰來”。在不順利之時,想到好轉(zhuǎn)是件容易的事;而在幸福之中想到災(zāi)禍,卻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如西門慶得官生子雙喜臨門,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其“中歲必然多耗散”,“雖發(fā)財發(fā)福,難保壽源”。他一生投機,而最后卻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在楔子中以“持盈慎滿”來做勸告,以“端士”和“淑女”作為理想人格是有著深刻用意的,這是作者精心思考的結(jié)果,也是作者為此書定下的一個基調(diào),其良苦用心是對中產(chǎn)階級進行勸導(dǎo)和教育。
人們常說《金瓶梅》寫的就是“酒色財氣”,這個觀點并不準確,因為它沒有看到這部書的實質(zhì)。在《金瓶梅詞話》卷前有兩首在思想內(nèi)容上截然相反的詩和詞,其中《采桑子》寫的就是人生自適的恬靜:“金谷瓊樓,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繡地,貧也風(fēng)流。”而《四貪詩》寫的就是酒色財氣帶來的后果:酒——“酒損精神破喪家”,色——“損身害命多嬌態(tài)”,財——“親朋道義因財失”,氣——“到后憂煎禍及身”。這兩首詞、詩表達的是兩種人生境界。其中人生自適就是“持盈慎滿”,而“酒色財氣”就是放縱。作者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狀況放在小說最前面,顯然,作者所主張的是一種安穩(wěn)、自得其樂的人生狀態(tài),而絕不是沉迷于酒色財氣。
學(xué)界很少有人關(guān)注《金瓶梅》在楔子里所提出的“持盈慎滿”問題。筆者認為這個觀點很重要。《金瓶梅》是一本政治小說,有著明顯的政治意圖,它借宋寫明,批判明代官場的黑暗。但是《金瓶梅》更是一部關(guān)于人生的小說,是寫人的無窮的欲望和行動盲目性的小說。單把《金瓶梅》歸于暴露小說、黑幕小說、世俗小說,等等,都會掩蓋這部小說更為深刻的意義。本書認為《金瓶梅》重在寫“人”,寫那些困在“七情六欲”中的人,這些人就是欣欣子所說的“下焉者”。
《金瓶梅》關(guān)注人自身的世界,關(guān)注人性中的弱點。它不再靠傳奇故事來吸引讀者,而是寫人自身的弱點,以博得讀者的一笑,正如欣欣子所言“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這其中也涉及此作品在善惡觀念上的轉(zhuǎn)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善與惡是具有本體意義的,是人的本性所在。《金瓶梅》所關(guān)注的不僅是善與惡,更關(guān)注的是“丑”。“丑”是一種行為的變態(tài),具有粗俗不堪、厚顏無恥、卑鄙下流等特點。“丑”是在行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怪異,而不是人本性的東西。如《金瓶梅》寫了媒婆、尼姑、幫閑、官員、書生、妓女這些人物的“丑”,但他們都不是壞人,而是“丑”人,這種“丑”來自其生存的環(huán)境激烈的競爭和壓力。韓南說過:“有兩個問題在《金瓶梅》之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即金錢和社會地位。”《金瓶梅》寫出人在金錢和地位的重壓之下變態(tài)的生活觀念和舉止行為,這是這部小說較為鮮明的特點。
而笑笑生提出“持盈慎滿”是一個古今皆然的道理,寫出不遵守這個古老的法則其后果會是什么樣子,這其中帶有明顯的道德勸誡意味。這部作品也是以“持盈慎滿”起,而以“天道”作結(jié)。在書的結(jié)尾處作者寫道:“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huán)。”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讀《金瓶梅》這部書的意義在于要知道“天道循環(huán)”。但對于什么是“天道”,作者并沒有明說。我們可以說“天道”是因果循環(huán)、是道德、是法律、是良心,等等。但本書認為這句話中最為重要的是這個“思”字,即通過對此書所描繪的世俗人生咀嚼和品味,而明白人生最基本的道理。這個“思”的結(jié)果不單是讓我們?nèi)釔勰切┓伞⒌赖隆⒘夹模鹊龋亲屓藗冎馈笆諗俊保θ松兴熬次贰薄K^的“敬畏”就是要知道在人的一生里什么是“可為”的,而什么是“不可為”。得知了這一點,我們在行動上就會自覺地“持盈慎滿”。
《金瓶梅》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最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的一部長篇小說,它所描寫的是市井人物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在此書里人物是平凡的,故事也是平凡的,人物和故事都高度地貼近生活,中國小說從這部書開始向傳奇告別。可以說《金瓶梅》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文學(xué)天地。但這個新天地不是為了讓人們獵奇,而是要告訴人們一個古訓(xùn),即“持盈慎滿”,它對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用的。
張竹坡:《金瓶梅讀法》,載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437頁。
張竹坡:《金瓶梅讀法》,載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頁。
參見徐朔方主編《西方金瓶梅論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頁。
[美]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7頁。
陳寶良:《晚明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7—39頁。
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載笑笑生《金瓶梅詞話》(梅節(jié)校),夢梅館1993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