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書新篇
新時燕飛回,山陰照月影相隨,浮舟浦波水。</br> 清晨的天氣不像午后那樣干燥沉悶,還帶著朝露的濕潤氣息。天已經(jīng)亮了,遠方的云漸漸消散,鳥雀幾聲啼鳴,歌唱新的一天開始。蟬還未蘇醒,難得清凈。</br> 此時街道上也只有寥寥幾個行人,或者是趕早集的市民,或者是做買賣的商販,或者是趕路的過客,趁著陽光還未變得熾熱,暑氣還未蒸騰,蟬鳴還未開始聒噪的一點時間,享受這清晨的所剩無幾的涼氣。</br> 唐青鸞走在路上,漫興聽耳邊的鳥鳴,抬頭看藍天之上淡淡的即將隨風(fēng)而逝的薄云,心中卻感覺不到清爽。昨日的沉醉,經(jīng)過了一夜至今還未完全消散,讓她覺得腦袋昏昏沉沉,這可不太好,考慮到她即將要去什么地方,見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此時此刻她該是有百分百的清醒才對,不然就有點……不莊重了。</br> 想到這里,她覺得或許今天早晨不該那么不加思考地就答應(yīng)俊秀,在今日出門。嗯,當時酒還沒全醒,腦袋還沒完全正常運作,現(xiàn)在也是。</br> “呃……俊秀,我想,現(xiàn)在,呃,就去拜訪會不會太早了一點?”</br> 她對著眼前走路的背影詢問,那人快步走著,似乎完全沒在意自己有沒有跟上,似乎還在不滿……因為什么事不滿呢?不記得了?昨天的事?酒喝多了也不記得昨天什么事了,“人家或許還沒醒呢。”</br> “早醒了。”</br> 前面的人頭也不回,腳步也不停,一邊走一邊回答她,手中拎著裝了禮物的布袋,“練武是要早起的,青鸞。我以前在那的時候,現(xiàn)在每個人都已經(jīng)開始練早課了。”</br> “哦。”</br> 唐青鸞回應(yīng),感覺前面人的話語還是冷冷淡淡,最近都是如此,因為什么事情呢?昨天的事?應(yīng)該不是,昨天以前似乎也是這樣,似乎自從登陸難波港口……自從離開平戶之后都是如此這樣,因為什么?她不是很愿意去揣測其中緣由。</br> “你以后也得適應(yīng)那里的作息規(guī)律了。”</br> 瀧川俊秀依然不回頭地用冷淡的語氣說話,“基本就告別睡到中午的悠閑時光啦,練上一天,晚上也沒精力再熬夜啦。”</br> “哦。”</br> 她此時真的覺得現(xiàn)在去拜訪早了一點,不是早了一兩個時辰,是早了一兩天,一兩個禮拜。</br> 現(xiàn)在門還沒看到,唐青鸞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打退堂鼓了。</br> 不過她的雙腳依然在向前走,一點點擔憂和焦慮,以及退縮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孩子新去學(xué)堂上學(xué)的第一天恐怕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br> 今天早晨,俊秀把她喊醒,決定帶她去拜訪她一直念叨著念叨著要拜訪的那在京都的劍術(shù)道場,在那里去學(xué)習(xí)更多的,更不同的劍術(shù)。此時,他們二人就走在去往學(xué)校的路上,這對唐青鸞來說是一個新的開始,新的第一課,可以這樣說。她現(xiàn)在忐忑不安,來到這個國家許久,一直都在混吃混喝混日子,現(xiàn)在就要開始學(xué)習(xí),她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br> 這會是一段全新的歷程。唐青鸞心想,在這個地方,正式學(xué)習(xí)自己的劍法,這還是第一次,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光景。</br> 肯定和很久很久以前,那最初的過程不同。</br> 也肯定和不久之前,在軍隊中的授課過程不同……那時候自己還是老師,現(xiàn)在自己又變回了學(xué)生。</br> 可是不同,具體來說,又是怎樣的呢?她一無所知。</br> 未知帶來疑惑,疑惑讓人心慌……這很正常,對吧?不需要太過在意。</br> “呃,俊秀?”</br> “嗯?”</br> “在……你的那個道場——”</br> “不是我的,在那里主持的是我的師兄,永見船正先生。”</br> “啊我就是這個意思,在道場都要學(xué)些什么呢?”</br> “初學(xué)者練招式,做型稽古,熟悉之后就是對練。還會有體術(shù)、呼吸、坐行姿態(tài)這樣的相關(guān)練習(xí)。劍術(shù)之外,還有拳腳柔術(shù),槍法,弓箭,暗器等等,不過那是屬于進階的拓展了。最基本的還是劍術(shù)。”</br> “這么多啊,那我是不是過去就可以開始對練了?畢竟招式我都懂嘛,以前學(xué)的,猿飛,猿回,山陰那些,還有你之前教我的,獅子奮迅,清眼……我都掌握了。我會直接開始對練部分吧?”</br> “你覺得呢?”</br> 背影反問,自問自答,“或許也是從頭學(xué)起吧,就像所有學(xué)生一樣,踏踏實實的從最基本的開始學(xué)。你覺得自己對陰流的招式都懂了嗎?”</br> “呃……大概吧。”</br> 當然不能講都懂。</br> “陰流的劍術(shù)并非僅有猿飛十三式,外傳中段、下段,內(nèi)傳參學(xué)、猿飛、天狗……你學(xué)過的,我教你的,只是其中一類。”背影說,“并且,猿飛目錄是愛洲祖師初創(chuàng),距今已有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劍術(shù)不會一成不變的。”</br> “哦。”</br> 青鸞附和著回答,“那么,會有新的東西嗎?我……挺喜歡學(xué)習(xí)新的東西的。會有什么新的東西呢?”</br> “去了就知道。”</br> 行步,依然沒有回頭。她望著眼前的背影,還是感覺兩個人之間的說話這樣很別扭,究竟是哪里不太對?</br> 昨天的事?</br> 昨天有什么事?青鸞心想,昨天有什么自己不該做的事?</br> 除了……</br> 是嗎?</br> 她思考著,一時間,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沒有回頭,也沒有人快步追上前面的人,也沒有人停停腳步等待后面的人。行過街道,此時,蟬開始鳴叫了,清晨的陽光穿過云的壁障,開始向大地投射暑氣。</br> 青鸞感覺走得有點熱了,這樣走路,這樣沉默,讓她感覺不是很好。對于未知的所謂那個道場,對于自己未知的新的學(xué)習(xí),她又開始感到心慌。</br> “對哦,俊秀,怎么今天想起來帶我去道場了呢?”</br> 她沒話找話地開口詢問,“之前我讓你帶我去,你都不肯,說我身體還沒好。今天怎么就可以了?”</br> 這是個錯誤的問題。</br> “你的傷勢已經(jīng)恢復(fù)得可以喝酒,自然也可以練劍。說到這我得道個歉。昨天回來時你已經(jīng)睡下了,我請女醫(yī)做了必要的檢查,當時沒有經(jīng)過你的同意也是因為生怕出現(xiàn)什么緊急情況,真是不好意思。”</br> 語氣低沉,聲調(diào)刻板,完全不是道歉的樣子。</br> “呃……沒關(guān)系,謝謝了。”</br> 唐青鸞抿了下嘴唇,當然誰都怪不了,“那醫(yī)生怎么說?”</br> “いし。”</br> 嗯很好笑。</br> “說你沒什么問題,恢復(fù)得很快,已經(jīng)不影響正常運動了。”</br> “哦,那……就好。”</br> “也不影響喝酒。”</br> “……是啊。”</br> 她跟隨著眼前的背影,目光別轉(zhuǎn),內(nèi)心已經(jīng)篤定對方此時的態(tài)度,是因為自己昨天的又一次心血來潮的犯蠢,“對不起,我該……更加注意才是。”</br> “的確。”</br> 走著走著。</br> 口中,喉嚨中依舊殘留著昨日酒的余味,很難聞。腦袋昏昏,陽光刺得雙眼暈眩,青鸞跟隨著前面的人,機械地邁動著腳步,心里想著自己的心思。在想,在懷疑,昨天自己喝醉了之后,有沒有說過什么奇奇怪怪的話被對方聽見?</br> 以前說過的奇奇怪怪的話呢,有沒有被聽見?心口前還隱隱約約始終未有完全愈合的傷口提醒著,有嗎?或許有,還記得嗎?或許還記得?所以,知道了嗎?或許知道了。</br> 她不是很樂意去想這些事情。</br> 她,和他,以及她之間,那許多微妙的聯(lián)系,很多是經(jīng)不起細想推敲的,得過且過地混著才是最好的選擇。以后該怎么辦?以前的事又該怎么辦呢?心中如果沒有答案的話,還是不要去多想,順其自然吧。自然而然的話,最終答案自會出現(xiàn),或許不是自己喜歡的,但至少算是一種結(jié)局。</br> 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br> 昨天的問題還留在心間。</br> 要問嗎?一方說不知情,那么另一方呢?她跟隨著前面的背影,心中盤算。問嗎?因為好奇,可是好像也不該問吧?這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問多了,會不會讓人想多?</br> 真糾結(jié)。</br> “呃,俊秀,昨天……不是,其實有件事我挺想問你的,就是說……”</br> “嗯?”</br> “就是,嗯……”</br> “等會再說吧。”</br> 前面的腳步停下。唐青鸞一時沒回過神,差點撞上去,“我們到了。”</br> “到了?”</br> “到了,嗯,我們的道場。”</br> 瀧川俊秀站在街道邊,看著眼前一座不大不小庭院,門敞開著,看起來和周圍的建筑似乎沒有什么不同的。然而,在門兩側(cè)的立柱下,各自豎起了兩幡旗幟,畫了紋章,也明明白白地寫著“上泉陰流寅伏館右京分社”的字樣。</br> “好遠哦。”</br> 她看著旗幟,又抬頭看著屋檐下的牌匾,擦了擦臉頰邊的汗。距離俊秀家的位置確實很遠,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到來的緣故,因為第一次去往一個未知的新的地方的時候,不知道目的地何在,心理上總是會覺得很遠的。</br> 昨天找人喝酒的時候樂呵呵的,今天去學(xué)校就覺得路遠了?</br> “以后你每天都要走那么遠啦。”</br> 瀧川俊秀面帶微笑,回答,“聽見了嗎?內(nèi)里的聲音,早課已經(jīng)開始了。好,我們現(xiàn)在進去吧,帶你去見永見先生,得打個招呼。”</br> “哦。”</br> 唐青鸞又一次開始跟隨眼前人的腳步,走到屋檐下,邁過門檻,走入院落之中,從外面看雖然只是小小的門戶,但是走進去,覺得還是很寬敞的院落,很大的一間屋子。很適合作為習(xí)武的道場。</br> 此時此刻,唐青鸞心想,還是放定心思不要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了。現(xiàn)在,自己就要開始學(xué)習(xí)了,或許會有很多新的東西要去學(xué)。</br> 開始第一課。</br> 葦間川蟬啼,目見撲翅于瞬息,振羽落水滴。</br> “藏人,如你者也身首異處,看來遇上的確實是高手。”</br> 京都南邊,城外近郊,鴨川畔的涼亭之下,河原冰室坊席地而坐,手中打刀靠于肩膀,陽光之下目視遠方,喃喃自語,“只可惜我當時并未隨你一同留在平戶,未能得見。”</br> 在河畔,蘆葦茂盛地生長著,可以聽見偶爾幾聲清脆啼鳴,那是翠鳥的聲音,在這個早晨,隱藏于柳樹蔭之下,葦叢之中。用一雙銳利的目光望著河面,等待著。</br> 翠鳥盯著水中的游魚,冰室坊則盯著翠鳥,看那青色的小小一點,立于葦草之上。河面上有蜻蜓飛舞,樹上則有蟬鳴。河面有微風(fēng),那青翠一點,則隨著風(fēng)輕輕搖曳。</br> “等待。”</br> 冰室坊低聲說,“然后……”</br> 輕微的完全不可聽到的振翅一聲,那青點倏忽一動,騰起,落下,在河水中濺起點點水花,令漣漪泛起,而后,又飛回了原處。</br> 快得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br> 然而在喙間已多了一抹銀色,那是小小的獵物。</br> “捕獲,嗯,然后歸位。”他輕輕微笑一下,“獵人一樣,很快的動作,迅速,敏捷,果斷,并且精準。就像那位一樣嗎?”</br> “河原大人,您說什么?”</br> 在他的身后,背靠亭柱站立著兩名士兵,頭戴斗笠,穿著輕甲,方才正閑聊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其中一人聽到他的自言自語便詢問。他們是沒有看到他看到的景象的,那河畔邊小小的一團青點,那短暫瞬息的一場捕獵,只為目光同樣敏銳者注意到。</br> “沒什么。”</br> 河原冰室坊依然微笑,身體向后微仰,“你們也別總站著,坐下歇會,我們還不知要在這里守到什么時候。”</br> “小人不敢。”</br> “有什么關(guān)系?”他閉上雙眼養(yǎng)神,“大家都是在將軍府里當職的同事,還分尊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br> “谷村六郎。”</br> “你呢?”</br> “平吉次。”</br> “吉次,你姓平,你家祖上是貴人吧?”</br> “不敢當,小人家里世代都是沒姓氏的農(nóng)民,這苗字是入隊的時候胡謅的。”</br> “那你聽過《平家物語》?”</br> “聽說書人唱過。”</br> “所以。”冰室坊點點頭,“谷村,平,你們兩位運氣不好,這次和我一起攤上了這個苦差嘍。”</br> “可不敢這樣說,大人。”</br> “大人,我們要抓的是個危險人物嗎?”</br> 谷村六郎詢問。</br> “當然了,你們長官沒和你們說嗎?”</br> “我們長官說是個沒右手的浪人,還叫我們仔細一點,要完全聽大人吩咐。”</br> 平吉次回答,“其他的就沒說了。河原大人,這人叫什么名字?”</br> “平冢左馬助。”</br> 冰室坊回答,“雖然殘疾,但是這位可是個劍術(shù)好手。拔刀很快,很準,你們認識泉大人嗎?”</br> “小的見過。”</br> “他就是被此人殺死的。”</br> “當真?”</br> “當然,所以你們?nèi)绻錾希⌒摹!彼犻_眼睛,看向鴨川河畔,那方才的一抹青色,此時不見了蹤影,也許是飛走了,“一定聽我的指揮,不能貿(mào)然行動。”</br> “是。”</br> 平吉次回答,拄著手中的長矛,“既然如此,那么小人們更不敢放松警惕,一定嚴密監(jiān)視來往人眾。”</br> “倒也不必,你看從清晨到現(xiàn)在有人來過?”</br> 河原冰室坊嘆了口氣,“現(xiàn)在天氣還是這么熱,都沒什么人出門了。咱們不知要空等到什么時候呢。你們有排交接班吧?下一班人什么時候來?”</br> “中午。”</br> “那挺好,你們還能有運氣回去休息。我就不行了,得在這看一天。”</br> 他再次長長嘆一口氣,“一天又一天,呼,時間全耗在這了。谷村,平,你們當兵的時候,羨慕過那些發(fā)號施令的大人物嗎?”</br> “這……”</br> “做武士也不輕松啊。”他如此感嘆。</br> “大人要是累了,先回營房歇息吧。小人們在這里看著,有事一定及時稟報。”</br> “你沒聽我說這人很危險嗎?并且這是將軍要的人,我可不敢松懈。”</br> “大人您也不必這么操心。”</br> 谷村六郎靠著柱子,對這位平易近人的上級說話,“早上出發(fā)的時候,我可聽去東營的弟兄說,他們的那位大人就是這么吩咐的,自己回城里了讓他們看著。”</br> “東邊是彈正大人負責(zé)的吧?”</br> “是。”</br> “你剛才說的話我可沒聽到啊。”冰室坊帶著開玩笑的語氣地朝他點了點手指,“也會去告訴東邊的你那幾位弟兄,這情況別聲張。”</br> “是,是。”</br> “回去我自己去找那老小子講講,偷奸耍滑,勘兵衛(wèi)的命令也敢不當回事。”</br> 河原冰室坊看著遠方的河川,“不過他那邊朝東,確實不需要太擔心。此人從平戶來,大概率是坐船,我們這,還有西邊更需要注意。”</br> “是。”</br> “倒也不必太過注意,還是,咱們先休息,都保存體力,不然人來了都沒力氣了。”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朝亭子外走了幾步,在亭影的邊緣處停下,陽光從背后照來,他感覺自己光禿禿的腦門頂有些發(fā)熱,“你們坐,我站一會盯著。”</br> “那怎么行?”</br> “怎么不行了?”</br> 他固執(zhí)地站在那,并沒動搖,雙手抱臂,手中握著打刀,“坐久了也不好,腿軟了也同樣沒力氣。”</br> 那兩名士兵也沒再說什么,但是也沒坐下來,也沒繼續(xù)聊天。說是休息,但比起初始,似乎反而更加緊張。</br> 通向城中的大道上,依然沒有一個人影,河川上,也不曾駛過船只。只有柳枝垂落,蘆葦隨風(fēng)搖曳也已。只有夏蟬鳴叫的噪音,蜻蜓點過水面。</br> “大人,這個平冢左馬助,他是因為……殺害泉大人才被通緝的吧?但是來這做什么?”</br> 背后,一位士兵的疑問,“從九州島到這里,可是很遠的路。”</br> “這個你不用操心,是將軍府的事情。”</br> “是。”</br> 河原冰室坊看著遠方的水面,看著蘆葦叢,心中想著,能從蘆葦被風(fēng)吹拂的搖曳枝條之中,再見那一抹翠鳥的青色。目光尋找著,卻始終不得見川蟬的蹤影。</br> “在哪里呢?”</br> 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向后退一步,重新回到?jīng)鐾び跋拢@天氣即便早晨也是炎熱的,河面上蒸騰的濕氣更是隱隱讓人覺得發(fā)悶,“何時會出現(xiàn)呢?何時會再次出擊呢?會被我看見嗎?”</br> 會嗎?</br> 雖然推理來說,從南或者西的方向而來,是有極大可能的。</br> 不是南,就是西?西,會讓梅津加賀太目碰上?</br> 但是,如果對方知曉此理反其道而行之呢?北,或者東?北,泉谷倉是藏人的兄弟,會否情緒激動影響決斷?東,海老名彈正不在現(xiàn)場,僅靠士兵能否應(yīng)付?</br> 又或者,那人根本沒打算來京都?</br> 那么我們所有人都跟傻子一樣浪費時間了。</br> 河原冰室坊想到這里,笑了一下。這種值守的任務(wù),想來有些可笑,入城的途徑,可不止東南西北四條大道。只要一個人有心,總是可以躲過監(jiān)察的,化妝易容,混在人群或者路貨之中,總是會有途徑。此人可是經(jīng)驗豐富的罪犯,以前當過將官上過戰(zhàn)場的老兵,怎會毫無戒備大搖大擺地從大路進城?</br> 概率太小。</br> 他想,捕獲的概率太小。</br> 可是總還是會有的。河原冰室坊又想,雖然明知道遭遇的概率微乎其微,可自己還是親身守于此處而不是像彈正那樣偷閑,為的是什么呢?</br> 就是為了這一點小小的概率。</br> 別看殘疾,可是位劍術(shù)好手,出刀很快,迅速,敏捷,果斷,并且精準。</br> 等待,捕獲,而后歸位。</br> 就像那位,獵人一樣。</br> “我很希望能遭遇這位對手啊。”</br> 他自言自語地感嘆,握緊手中的打刀,鋒刃收于鞘中,等待。</br> “河原大人,你看路邊,有人來了!”</br> 身后,士兵的話語打斷了他的遐思。</br> “哦?”</br> 他朝南方望去,果然見到遠處,一個人影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在清晨的陽光下,慢慢地,朝著這里一步步走來。</br> “這么巧就來了?第一天值班的第一個早晨,就碰上了?”</br> 河原冰室坊輕輕微笑,又一次走到陽光之下,站在大路中間,看著遠處的人影慢慢靠近,“運氣,巧合?我不這樣想。”</br> 他抽出腰間的刀,站在路中間,等待。</br>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行動不便,這讓他有點不滿。早晨空等許久,并未令他焦慮,然而此時對手已近在眼前,他開始不耐煩了。</br> 這種雜念不利于戰(zhàn)斗。</br> 越到緊要關(guān)頭,越不能著急。</br> 河原冰室坊深吸一口氣,定下心神,耐心等著。</br> 蘆葦搖曳。</br> 添亂截必勝,極意神妙自向升,無二劍活人。</br> “來就來了,還給我送禮,出云。我們師兄弟之間,能收嗎?”</br> “一點心意。”</br> “先拿著別慌送我,這禮等會就派上用場了。你們今天來得挺巧的。”</br> 京都陰流道場之中,后屋的走廊上,道場的主人永見船正帶著兩人行走,指著一間敞開的小房間對他們言語,“喏,這就是我們的宿舍。”</br> “和以前一樣。”</br> 瀧川俊秀看了眼里面布置,整齊疊起的一套套被褥安放在床頭,屋內(nèi)布置井井有條,館內(nèi)紀律在此可見一斑,“一點變化都沒有,真讓人懷念。”</br> “可不。”</br> 永見微笑著附和,望向站在身后的她,“那個……唐青鸞,唐君,你以后和我們大家一起住宿舍?”</br> “啊,好。”</br> 青鸞遲疑了一下,點頭。</br> “那個,船正,我覺得還是讓他走學(xué)吧。”出云介給她一個凌厲的眼神,對永見船正說,“這個,呃,身體原因,有點特殊,麻煩你多擔待。”</br> “行,又不是什么事。”</br> 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的道場主持無所謂地回答,“不過你家離這蠻遠的吧?”</br> “年輕人多走走路,練練呼吸也不是壞事。”</br> “那就這樣唄。”</br> 永見船正又望向唐青鸞,“那么的,唐君,你還是每天走來道場吧。”</br> “嗯,好。”</br> 青鸞又遲疑了一下,點頭。恐怕現(xiàn)在不管這兩人說什么都是這個回答了。她抬手抹了抹汗,方才在前廳剛剛結(jié)束一場型稽古,手握木刀,和一位似乎是班長——這地方稱呼“筆頭”的前輩試招,還是挺累的,尤其剛走完一大截路之后。</br> 這算是入學(xué)考試吧,她想,自己也算是順利通過了吧。</br> “誒,你剛才說我們今天來得巧,是什么意思?”</br> 出云介接著剛才落下的話頭詢問。</br> “我說你這位朋友入學(xué)選的是個時候,正趕上有名師給他指點呢。”永見先生故作神秘地微笑著,抱著雙手,看著出云介,也看著唐青鸞說。</br> “名師,你不是每天都在這嗎?”</br> “呦,這可不敢當,另有其人。”</br> “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br> “上泉老師來京了,現(xiàn)就在后院休息。”</br> 哪位?青鸞心想。</br> “……上泉老師在這里?”瀧川出云介聽到這名字,顯然是欣喜得聲音高抬一度,“你昨天來信怎么不告訴我!”</br> “他昨晚到的,我想反正你今天要來就今天再說唄。”</br> 上泉老師是哪位?青鸞心想,聽起來是俊秀和眼前這位的師長了,也難怪他們那么喜悅的樣子,一定是位很有名氣的大師。不過自己也當然是不認識。</br> 如果是他們的師父,那是不是也是瀧川吉明的師父?</br> 倒是有可能。</br> 這位上泉老師會教自己劍術(shù)嗎?</br> 也是有可能。</br> 來得巧?</br> 可能吧。</br> “喂,船正,老師現(xiàn)在清閑嗎?”</br> “清閑啊,我正要帶你們?nèi)ヒ娝亍!?lt;/br> “太好了!”</br> 出云介面向青鸞轉(zhuǎn)身,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用力搖了兩下,沒法用兩只手因為另一只還拿著送的禮。這激動高興的樣子她覺得最近真是少見,“青鸞,聽到了沒?你這次能見到上泉老師了,我會和老師說收你為學(xué)員,他可是劍術(shù)大師,你一定能從他那里學(xué)到很多東西!你運氣真是好!”</br> “啊,嗯……好。”</br> 還是同樣的答復(fù)。青鸞被他晃地有點眼暈,“那個,上泉老師是你的師父,對吧?”</br> “對,也是永見先生的師父。門口的旗子你看到了嗎?這間道場就是老師在此創(chuàng)辦,吩咐永見先生主持的。上泉伊勢守秀綱老師是愛洲祖師親傳,我們陰流的宗師,武學(xué)的一位至圣人物。”</br> “不僅僅是陰流,唐君。老師也精通中條流和新當流劍法。此外,在槍術(shù),弓箭,杖法方面同樣是專家,自他受祖師傳印以來,一直致力開山立派,推陳出新,讓陰流劍法在全國各地發(fā)揚光大。”</br> 兩個人互相補充在此介紹,讓唐青鸞感覺他們口中的這位確實是位高人。</br> “也是……吉明的師父嗎?”</br> 她又問,還用問?</br> 眼前人聽到,笑容似乎突然凝固起來。還是在笑,但是笑卻有些不一樣了。</br> 問錯了?</br> 好像是問錯了,好像是不該問的事。</br> “對,也是兄長的師父。”</br> 瀧川出云介回答,雙眼盯著唐青鸞,微笑,帶著深沉的目光,深沉的語音,“以后也會是你的師父。”</br> “……好。”</br> 青鸞還是有些懵懵的,回答,她現(xiàn)在感覺自己就像被家長帶著找老師的小孩,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看著互相認識的大人們談笑風(fēng)生輕松自如,她可一點都沒感覺放松。這種緊張,局促,恐怕每一個經(jīng)歷第一課的新生都會有。</br> 入學(xué)考試結(jié)束了,接下來做什么?</br> 去見校長。</br> “那么我們繼續(xù)走吧,出云介,唐君。老師會很高興見到你們的。”</br> 沿著長廊,繼續(xù)向前,經(jīng)過轉(zhuǎn)角,便來到了后院。唐青鸞看見眼前的是一個小小的地面平坦的院子,和前院一樣,只不過少了那些在院中練習(xí)的學(xué)生,更加清凈。</br> 從前院還不時傳來一陣陣伴隨練習(xí)的呼號,還有木刀撞擊的清脆響聲,很有節(jié)奏,一下接著一下,或輕或重,或急或緩,劍術(shù)的章法。</br> 類比起來,如同私塾中學(xué)生的齊聲朗讀。</br> 學(xué)習(xí)氛圍濃郁。</br> 唐青鸞跟隨著家長和老師,向前走。走廊至此已變?yōu)橥饫龋娉鹤拥囊粋?cè),無欄桿阻擋的平臺上,有人坐在那里,背靠欄桿,于屋檐陰影之下,目光望向院落,彎曲的膝蓋上枕著書冊,手中的毛筆在空中輕輕劃動,有規(guī)律的,有節(jié)奏的,似是在與前院傳來的練劍呼號和木刀撞擊相應(yīng)和,似是在以手中筆為劍起舞。</br>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兩鬢已經(jīng)添霜。黑白夾雜的頭發(fā)在腦后結(jié)成發(fā)髻,頭頂則和許多其他武士一樣剃了發(fā),又或許是落光的?不知道。他唇上的短須稀疏,臉上,眼睛周圍一圈一圈重重的皺紋,讓此人的目光深邃隱匿在眉頭的陰影下,為旁者不可見。身著素色的常服寬袴,雖然坐著,背靠著柱子,但身姿卻并未因此有所放松,比喻起來,仿佛一張拉滿了弦的弓,力量積蓄著,隱藏著,又可隨時迸發(fā)。</br> 這一定就是那位上泉老師。</br> 唐青鸞心想。</br> 想著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那位中年人的面前。出云介示意青鸞,和他一起在稍遠處等候,道場主持,永見船正則走上前。</br> “老師,打擾您的思考了,請原諒。”</br> 永見船正恭敬地跪坐下來向眼前人欠身鞠躬,語氣鄭重,“俊秀師弟,不久前從外地回京,今日聽聞您上洛,特來探望。”</br> “哦,是出云。”</br> 那中年人,上泉秀綱開口,語氣輕松和藹,又中氣十足,輕言輕語,每一個字又都能讓唐青鸞聽得清清楚楚,“很久沒見了,最近怎么樣?”</br> “承蒙老師記掛,學(xué)生一切都好。”</br> 瀧川出云介也趨近數(shù)步,跪坐彎腰行禮,唐青鸞一個人當然不能杵在那站著,于是也一起跪了。</br> “你好像是在將軍府工作吧,出云?”</br> 上泉秀綱朝他點點頭,“工作繁忙,承你費心前來了。”</br> “老師,這么說可讓學(xué)生慚愧了。近日無事,正聽聞您到此處。學(xué)生怎能不前來探視?”他低著頭回答,雙手遞上身旁的禮物,“倉促準備薄禮,不成敬意,望老師笑納。”</br> “這……好,多謝了。”</br> 中年男人接過禮物,置于身旁。唐青鸞在不遠處小心看著。</br> “老師,先前還聽聞您在故鄉(xiāng)致仕,不知為何如今上洛來此了?早些知會我們這些徒弟,我們自要去迎接您的。”</br> “哦,最近戰(zhàn)事略有寬松,我便趁此機會游歷。”</br> 上泉秀綱回答,微笑著和藹可親的樣子,“有一些劍術(shù)上的心得想法,便想著順便來京都和船正,還有藏人他們研討一番。出行也比較倉促,書信還是三天前才寄到船正這里。也不好再叨擾你們其他人,怕耽誤你們工作。”</br> 這個藏人是誰啊?青鸞記憶中就認識一個藏人還已經(jīng)死了,并且那個好像是念流的吧?</br> 不過現(xiàn)在她也沒機會問身邊的人,記著等會再問。</br> 不過等會她也忘了這事了。</br> “哪里的話,老師?我們在將軍府內(nèi)的師兄師弟,若知道老師來此,可都會喜出望外。”</br> 出云介說,看著眼前的師長,語氣恭敬小心。雖然對方平易隨常,但他依然要禮數(shù)周全,“在此,容學(xué)生多問一句。箕輪城那里的情況如今還好嗎?”</br> “還好,戰(zhàn)事現(xiàn)在稍安。我留下文五和伊豆在彼處,相信足以守衛(wèi)。”</br> 秀綱回答,“說起來,還要多謝足利將軍居中調(diào)停,緩和長尾與武田之間的氣氛。出云,日后你若見到將軍,有機會代我轉(zhuǎn)達謝意。”</br> “一定。”</br> 出云介鄭重地承諾,目光卻低沉了一下,伴隨輕輕一聲嘆息,“老師,不知您會在京都住多久?”</br> “一個月吧,出云,上野那邊,我始終還會是放心不下。”</br> “老師,現(xiàn)下關(guān)東的局勢,不是學(xué)生悲觀,只怕戰(zhàn)火仍未完全熄滅,今后遲早還要重燃。您在業(yè)正公手下為官,還請不忘注意……自身安全。”</br> 唐青鸞不是很能聽懂俊秀說的話,不過想來這些事本來也不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所以她自顧自地跪坐于原地,目光望向庭院,耳朵聽著道場的木刀擊打聲,開始開小差了。</br> 反正現(xiàn)在也不算正式上課。</br> “那是自然。”</br> 秀綱擺擺手,又點點頭,“好了,今日在道場,我們也不必總談?wù)撜拢€是說點別的吧。出云,那位和你一起的年輕人是誰?”</br> 現(xiàn)在和你有關(guān)了。</br> 唐青鸞抬起頭,正迎上俊秀回頭的目光。</br> “這位是兄長生前流落明國之時認識的朋友,老師,也是我的朋友。不久前因為一些巧合相遇。”</br> 出云介開口做介紹,“兄長曾經(jīng)教授過他猿飛之箇,他也很想能夠?qū)W習(xí)到更多流派奧義,所以今日我特地帶他來此,希望能得到老師的指點。”</br> “哦,原來是齋司的朋友,年輕人,靠近一些。”</br> 上泉秀綱伸手,朝唐青鸞招了招,她便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又重新跪坐在中年人的面前,“你是明國人啊,你叫什么名字?”</br> “上……上泉老師,我叫唐青鸞。”</br> 青鸞自我介紹,有點磕磕巴巴的,面對眼前這個和藹的劍術(shù)宗師,她感覺更緊張了。</br> “日語說得很好嘛,在這個國家生活多久了?”</br> “……一個月前來的。”</br> “老師,這位唐君的劍術(shù)很扎實,方才我已經(jīng)請他和館里的筆頭后輩做了一次型稽古。祖師的猿飛十三式,他打得分毫不差。”永見船正也在一旁幫她說話。</br> “這樣。”</br> 上泉秀綱點點頭,看向唐青鸞,隱藏在眉頭下的那雙眼睛此時可以見得分明,有許多低沉,許多感觸在其間,“齋司以前是我得意的學(xué)生。你如今繼承他的衣缽,他也心滿意足了。”</br> “……嗯。”</br> 唐青鸞遲疑片刻,如此回答,身處中年人面前,她是看不見身后出云介的表情的,她只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該多說點話,多表現(xiàn)一下心意,“……上泉老師,我真的很想從您這里學(xué)到更多關(guān)于劍術(shù)的奧妙,我想多學(xué)習(xí)。”</br> “年輕人是該多學(xué)習(xí)。說到這,我現(xiàn)在正思索著一些關(guān)于陰流的革新,或許確實可以教你一些知識。”</br> 秀綱再次點頭表示滿意,“你以后會每天來道場吧。來了之后,和他們一起練習(xí),空閑之時就來找我。我在京城沒什么其他事,每天很清閑。”</br> “……要多麻煩您了。”</br> 青鸞說,感覺還是很局促。面對大師的時候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今天很熱對不對?</br> “不必客氣。”</br> 中年人似乎也注意到她的樣子,打量了一番,拾起身邊的手帕,“你剛剛才進行過稽古,是吧。把汗擦一擦。”</br> “哦。”</br> 她接過手帕,這才察覺到自己雙頰的鬢角都濕透了。不過流汗可不是因為方才的運動,大部分不是。</br> “對了,上泉老師,有個情況得和您說一說。”</br> 背后,是出云介的聲音,“那個,青鸞現(xiàn)在身體情況不太好,他之前受過重傷,還未痊愈。所以麻煩您訓(xùn)練的時候……能關(guān)照幾分。”</br> 走路上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講的嘛。青鸞內(nèi)心腹誹,到底還是在意。</br> “這樣。”</br> 上泉秀綱點點頭,“不嚴重吧?”</br> “……還行。”</br> 這是青鸞的回答,“可以,我沒問題的,上泉老師。”</br> “我了解了。”</br> 對面的人,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若有所思,隨后對身邊的徒弟吩咐,“那么,船正,麻煩你去把那件教具拿來,或許現(xiàn)在能派上用場。”</br> “是。”</br> “拿兩只。”他伸出兩根手指。</br> “是。”</br> 永見船正起身離開。</br> 后院的走廊平臺上,留下三個人在那里。</br> “那么,青鸞,這樣稱呼你沒問題吧?”上泉秀綱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像稱呼其他弟子那樣稱呼她了,“你在明國做什么工作?”</br> “哦,我,在軍隊里做教練。”</br> “你教他們陰流劍術(shù)吧。”</br> 秀綱又一次抹抹胡子,微笑著望著她。</br> “……是。”</br> 青鸞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水平很差的。當時很多招式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就隨便教別人了。還混了很多我們那里的武術(shù)在其中,感覺真是不好。”</br>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br> 上泉秀綱擺擺手,“或許正因如此,你教的還會別有一些意味。我跟隨愛洲祖師學(xué)習(xí)陰流之前,也是學(xué)過許多其他流派的奧義。獲得祖師傳印后,也總是想著將這些奧義融合其中,劍法總是要講究創(chuàng)新的,固守目錄上的文字和形式可不正確。”</br> “嗯,是。”</br> “不必如此拘謹,青鸞。還有出云,你也是,都坐下吧。”</br> 他如此吩咐,那兩位也服從地坐在平臺邊,不過即便坐著,也還是腰板筆直一動不動。上泉秀綱拾起身邊那一開始正書寫的紙冊,向他們展示,“你們看,你們來的時候,我正想著一些劍招,打算新編一冊奧義目錄。”</br> 出現(xiàn)在唐青鸞眼前的,是白紙上書寫的一些潦草文字,漢字倒確實是,不過帶著日文的構(gòu)架筆畫,還夾雜著假名,讓她感覺還是有許多字沒認出來。畢竟,她那日語完全是速成的半桶水。</br> “這一式,你們看,名為‘一刀兩斷’,它的目的主要是以一劍擊打,將敵我二人分開,制造距離便于后續(xù)招式發(fā)出,避免近身糾纏。”</br> “哦。”</br> 青鸞只能看懂其下的圖畫,除了點頭之外還能說什么。</br> “不錯,纏斗時常會令自己出現(xiàn)破綻,也讓雙手活動空間受限制。”</br> 俊秀的評點更加專業(yè)。</br> “而這一式,則是為從左右方位,避讓刀鋒的同時反擊對方手掌。”</br> 他翻到下一頁繼續(xù)講解,“名為‘左旋右轉(zhuǎn)’。”</br> “哦,哦。”</br> “而這一式就比較復(fù)雜了,它講求的是大小雙刀同時使用之法,以亂劍阻隔對方的動作。”</br> “那它叫什么名字呢?呃,上泉老師?”</br> “亂劍。”</br> “哦。”</br> “這一式為添截亂截。是由對手先攻,側(cè)身進步避讓刀鋒,后發(fā)反擊的招式。”</br> “哦。”</br> 聽起來有點熟悉。青鸞心想,自己是不是好像曾經(jīng)使用過?</br> 怎么可能?這可是面前這位大師所創(chuàng)的新招。</br> “這一式名為‘逆風(fēng)’,是在第一刀之后以反手上撩攻擊對方手臂。”</br> “哦。”</br> “佯攻,令對手來不及收勢?”</br> “不錯,出云。”</br> “哦。”</br> “這一式意在讓對方的打擊偏移,以及針對對方連續(xù)攻擊的退讓之法。”</br> “哦。”</br> “這一式為兩刀十字,意在挑開對方的劍鋒進行反擊。”</br> “哦。”</br> “青鸞你不要總是只這樣評價好嗎?”這話是出云介說的。</br> “呃……我……我覺得這都是很奇妙的招式。”青鸞有點尷尬地自我辯解,“是從未見過的,所以,我覺得很奇妙。”</br> “并不是從未見過。”</br> 上泉秀綱的聲音,平靜地為她解釋,手握著寫得滿滿潦草文字的書冊,“更多的時候,是見過了,卻未有機會仔細留意,或者自己使用過,也未有機會細想而已。青鸞,我構(gòu)想這些招式,其實許多是從曾經(jīng)的對戰(zhàn),練習(xí)中,從陰流或者其他流派的已有招式中感受體會到,在此加以整理而成。所謂創(chuàng)新也是如此,多時是以已有的,已掌握的知識為基礎(chǔ)源泉,在其上構(gòu)筑新篇。”</br> “哦……”青鸞想了想,“……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上泉老師。所以我們應(yīng)當,嗯……”</br> 應(yīng)當什么?</br> “嗯……應(yīng)當多學(xué)習(xí),是不是?不僅要學(xué)新的,更要溫故舊的。”</br> 廢話。</br> “不錯,青鸞,是這個道理。”秀綱微笑著點頭,同時手將書冊翻到下一頁。與之前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小人圖畫相比,這一頁倒是顯得異常整潔,就三個字。</br> “老師,這上面寫的‘活人劍’是怎樣的招式?”</br> 她問。</br> “這,也是我正在思索的。”上泉秀綱將書冊放下,手中毛筆輕輕旋轉(zhuǎn),有一點墨汁落在了平臺外的院落沙地上。他望向遠處,天邊,“倒是要先問一問你們兩人。你們是陰流的學(xué)生,對于我們流派的劍術(shù),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點?”</br> “呃……很多招式都是后手?”</br> 青鸞想了想,回答。</br> “以守為主,借變化的招式和節(jié)奏打亂對手進攻,繼而反擊。”</br> 出云介回答。</br> “正是如此。”他點頭,贊同他們的答案,“那么,在此基礎(chǔ)上呢?能否更進一步?用守的姿態(tài),完全抵擋,化解對方進攻。令結(jié)果呈現(xiàn)為無勝無敗的平衡局面?”</br> “意思是不是不殺人啊,上泉老師?”</br> 青鸞詢問,這問題有點蠢,“所以要叫做活人劍?那樣的話,防守之后,最后一擊不發(fā)出,是不是就可以做到了?”</br> “那樣的確可以,但是在很多時候,回擊也是不得不發(fā)的。”</br> 秀綱回答,目光依舊望向藍天,“因為在很多時候,防守的招式也只是作為回擊的一個過程存在,而非目的。很多時候,還不完美,還不能夠讓對手喪失攻心。”</br> “啊?”</br> 終于不是哦了,因為沒聽懂。</br> “老師的意圖是研究出一種以守為本,用防御阻斷任何攻擊的招式。”</br> 俊秀在一旁說,既是在說自己的見解,也是在給青鸞解釋,“創(chuàng)造無懈可擊的防御,以此令敵人放棄進攻的意圖,化解敵人的殺意,使得最終沒有勝者,也沒有負者。”</br> “還是,不用死人是嗎?”</br> 青鸞仍然不是很明白。</br> “可以這樣理解,青鸞。”上泉秀綱微笑著,對她說,“按照你的理解,你認為這樣的劍法如何?”</br> “很好啊。”她回答,“我覺得很好,如果可以不殺人的話,我不喜歡殺人,不過我也殺過人,如果可以不殺別人又可以讓別人不殺我的話,那是很好的。”</br> “嗯。”</br> 望著天空,秀綱點點頭,“出云,你呢?”</br> “我也很期待如此。”</br> 身后,俊秀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低沉。</br> “好高深的樣子,這種……劍法。”青鸞看著上泉手中的書冊,書冊上大面的空白和僅有的三個字,“感覺已經(jīng)不只是劍法了,更像法師會說的禪語誒,上泉老師。”</br> “殺人刀,活人劍,這確實是禪宗的說法之一。”</br> 上泉秀綱回答,“并且我一向認為,劍術(shù)招式根源在心,以心塑造形體,塑造動作。攻守變換,隨時而動,不必拘泥定勢形狀。”</br> “哦。”</br> 還是哦。</br> 似懂非懂嗎?青鸞心想,但是自己好像又有點懂了。雖然現(xiàn)在懂了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畢竟說得再多這些新招自己還是一點都沒練過,沒練習(xí)過自然不能講理解透徹。她覺得,從面前這位宗師身上,自己的確是可以學(xué)到許多新的東西,新的劍術(shù),新的思想。</br> 要多學(xué)習(xí),以后,要學(xué)習(xí)的新的東西還有很多。</br> 她想著,身后傳來了腳步聲。</br> “不好意思,學(xué)員們有事請教,所以耽擱了。”</br> 是永見船正的聲音。她回頭,看見這位主持遵照師父的吩咐,取回了兩只物件,分別是用布袋裝著的,看樣子細細長長,似乎是兩柄劍。</br> 是劍嗎?</br> 可,剛才說教具?</br> 那么是木刀?</br> 也許。不過木刀也不用專程去取來吧,這么神秘。</br> “沒關(guān)系,船正。我正好和出云還有青鸞聊了一會。”秀綱回過頭,朝她指了指,“這年輕人確實很有想法,很適合學(xué)習(xí)我的劍術(shù)。”</br> “是,老師。”</br> 永見在他的身后蹲下,將手中的兩個布包裹遞過去,“您要的教具我已經(jīng)取來了。”</br> “很好。”</br> 上泉秀綱接過,松開其中一個包裹的繩索,取出其中的物件,“青鸞。初次見面,我沒有什么厚禮,這是我的一個小發(fā)明,就贈送與你作為入門的禮物吧。”</br> 那里面是一柄刀。</br> 不過不是真刀,青鸞看著。細細長長的,竹竿手柄,也不是木刀,是竹刀嗎?</br> 但是刀身似乎也不是用竹子削的,又是被一層皮革包裹起來。那是包裹嗎?可眼前的人似乎并沒有繼續(xù)拆解的意思,只是將它遞到自己面前。</br> 唐青鸞看著這怪怪的東西。</br> “青鸞,接過去呀。”出云介在身后提醒。</br> “哦。”</br> 青鸞回過神,接過,感覺很輕,比一般的木刀要輕,揮起來,還帶著柔韌的彈性,說是刀,實在不像,更像一根竹撣子,“這什么呀?”</br> “這是我發(fā)明的,是練習(xí)劍術(shù)用的東西。”</br> 上泉秀綱看著她,微笑著,“就像木刀一樣。不過刀身是用一片片細竹條圍成空心圓柱,再用皮革包裹而成。我叫它袋竹刀。”</br> “給我的,上泉老師?”</br> “當然。”他一邊說,一邊拆開另一個包裹,取出另一把袋竹刀,在手中比劃著講解,“比起木刀,它更加柔軟,也更加輕便。聽出云說你舊傷未愈,那么稽古的時候你可以與對方都使用此物,可以避免受傷。青鸞,你站過去。”</br> “哦。”</br> 唐青鸞拿著手中的教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到院子里,站著。而后,那中年人也站起身,握著袋竹刀,走過來。</br> 這要干嘛?</br> 還用問?</br> 校長親自面試。</br> “注意了。”</br> 上泉秀綱說著,擎起手中武器。</br> 唐青鸞擺出防御的架勢。</br> “喝!”</br> 中氣十足的一聲迸發(fā)而出。青鸞只看見眼前人影一閃,進步便已到了身前,袋竹刀高高舉起,迎頭劈下。她后撤一步,舉劍格擋。手中握著的確實是輕便的竹制品,舉起來感覺一點也不拖沉。</br> “啪——”</br> 擋下,竹條相碰撞,清脆的一聲響。</br> “喝!”</br> 然而又一聲呼喝,面前的男人,手腕靈活地一轉(zhuǎn),那刀在空中劃了一圈,自下而上將她還會復(fù)歸原位的武器挑起。青鸞感覺手中一陣震顫,并不劇烈,但是自己的竹袋刀,連帶著手臂卻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被彈開了。</br> “喝啊!”</br> “啪——!”</br>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聲。</br> 不過這一下,是對面的竹刀,正中自己的天靈蓋。</br> “誒。”</br> 青鸞放下持刀的手臂,另一只手捂住頭頂,向后退去,“上泉老師,好快的一招啊。”</br> 迅速,如閃電般,讓她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靈巧,擊打之間刀勢瞬息變換。連貫,動作沒有分毫遲緩凝滯,轉(zhuǎn)動起落如流水般順暢。協(xié)調(diào),動作節(jié)律分明,腳步的進退,手臂的運動互相配合,全身和武器連成一體。</br> 這的確是宗師名家,才能修習(xí)達到的水準。</br> 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成這個樣子呢?</br> 一萬年吧。</br> “抱歉。”</br> 上泉秀綱也放下手中的武器,又恢復(fù)和藹的語氣,但目光仍舊深邃地隱藏在眉頭下,“我這個人一把年紀了,卻還總是想著和你們這些年輕人一較高下。”</br> “不,多謝您不吝賜教。”</br> 青鸞彎腰行禮,第一次,感覺自己沒那么拘束了。</br> “那么,感覺如何?竹袋刀使用起來的確很輕便,對不對?”對面的人詢問,“并且,即便被打中,也不是十分疼痛,對不對?”</br> “嗯,是。”</br> 其實還是有點疼的,畢竟還是被抽了一下。青鸞摸著被打到的頭頂,心想,不過和厚實的木刀相比,這力道自然輕了許多。</br> “以后和道場里的同學(xué)互相練習(xí)的時候就用這個。有什么不解之處來找我的時候,也用這個。”</br> “嗯。”</br> 青鸞握著手中的竹袋刀,覺得這還真好用,她輕輕微笑,感覺以后的學(xué)習(xí)會很有意思,她能學(xué)到很多新的,有意思的東西,“老師,活人劍,這就可以說是吧。不會讓人受傷流血的劍術(shù),能夠保全雙方性命的劍術(shù)。您追求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呢?”</br> “你這樣想嗎?”</br> “我……說著玩的啦。”</br> 她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怪怪的,像在長輩面前顯擺呢。于是不好意思地轉(zhuǎn)身去找場外援助,“俊秀,你覺得呢?”</br> 轉(zhuǎn)身,唐青鸞卻楞了一下,因為對面,坐在那里的自己熟悉的那一位人,臉上的表情并沒有自己預(yù)想的那么高興。和旁邊永見先生的微笑相比,是冷漠的,目光看著她,讓她在這熱天不寒而栗。</br> 雖然只是一瞬。</br> 雖然,那熟悉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熟悉的微笑。</br> “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青鸞。”</br> 殘軀隱鋒芒,一念拔劍顧四方,披衣斜掛裳。</br> “尊駕可是平冢左馬助?”</br> 河原冰室坊面對眼前的人,微笑著,詢問。手中已經(jīng)握緊了刀。刀早已出鞘,他也早已站定架勢。這一聲詢問似乎純屬多余,毫無必要,他似乎早已認定了答案,所以早已戒備。</br> 對面,相隔約有二丈距離,陽光下站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右手長袖在半截上臂的位置扎成破敗的結(jié),唯一的一只左手,被太陽曬得黝黑,干瘦得皮包骨頭。手指彎曲如鉤子一般,按著腰帶,那用特殊捆法系在身側(cè)的打刀刀柄觸手可及。</br> 男人的寬袴捋到膝蓋,雙腳踏著草鞋。右腳從小腿到腳踝,還緊緊捆扎著一圈竹條固定,河原冰室坊對此掃了一眼,而后又重新盯住男人。</br> 男人脊背佝僂,低垂頭顱,眼睛看著地面,讓他看不清那目光中藏了什么。</br> “武士大人,您認錯了。”</br> 男人開口,聲音沙啞頹喪,“我只不過是一個時運不濟的殘廢浪人而已。”</br> “我不這樣想。”</br> “我沒有做任何犯法的事情,您為何要阻攔我的去路呢?”</br> “平冢先生,您應(yīng)當知道這種說辭是無用的。”</br> 河原冰室坊雙手握刀,略微低下幾分,對相隔二丈的眼前人做出防御姿態(tài),“在下河原冰室坊,修習(xí)新當流,今日奉上級命令特地在此等候尊駕。希望能夠見識到您的高明劍術(shù),請勿再推卻。”</br> 沉默片刻。</br> “我受人邀約才來。”</br> 男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做出承認身份的回答,“河原大人,勞煩您帶我去找瀧川出云介,我與他有決斗的約定。”</br> “恕難從命。”</br> 冰室坊手中刀輕輕一動,這是示意,“谷村,平。封住退路。”</br> 那兩名士兵從他身后走出,手握著長矛,小心警惕地圍繞著獨臂男人而行,始終保持二丈遠的距離,將平冢左馬助包圍起來,長長的矛桿形成封鎖。</br> “這是什么意思?”</br> 平冢左馬助向兩邊分別望了一眼。</br> “這只是在下顧慮,作為預(yù)防您不戰(zhàn)而退的手段。”他語氣平靜地說,“畢竟,在下不能對背朝自己的敵人揮刀,那樣有失武德。”</br> “難道以多對少就不失武德嗎?”</br> “他們不會打擾我們。”</br> 冰室坊回答,“平冢先生,您此時要顧慮的應(yīng)當只有我一人而已。”</br> “河原大人,我并無意與您為敵。”</br> 對面人也語氣平靜地回答,腰彎得更深,膝蓋也曲起,頭顱更加低垂,按在腰帶上的手高高舉起,“在來路上我已經(jīng)聽聞了將軍府的命令,所以請您將我逮捕,卸去我的武裝,我不會反抗。我只想見到瀧川出云介。”</br> “您在彎腰屈膝的時候,腰間的刀柄上揚。所以雖然此時您舉起手臂,但手與刀柄的距離卻并未遠離。以這個姿態(tài),您依然可以拔刀。”</br> 冰室坊看著他說,此時,臉上的微笑已經(jīng)消失,“不,應(yīng)當說這個姿態(tài)能令您更加迅速地拔刀。平冢先生,我們之間的比試已經(jīng)開始了,您的這一劍,我成功地防御了下來。請出下一招。”</br> 炎熱的風(fēng)在兩人之間吹拂,此時,清晨的最后一點涼氣也完全褪去了。兩人于朝陽揮灑的河岸邊互相站立,河水波光粼粼,岸邊的柳枝垂下,蘆葦叢隨風(fēng)搖曳。</br> 蟬鳴。</br> 樹上的蟬,不是河中的川蟬。那小小的翠鳥,此時依舊不見蹤影。會是在何處?</br> “看來今日我必須與您交戰(zhàn)了。”</br> 平冢左馬助直立起身體,手垂下,不再假作姿態(tài)偽裝。他的頭顱揚起,目光依然銳利,“順便一提,我說得知將軍府命令,也是猜測的謊言。”</br> “可您所言無誤。”</br> 冰室坊回答,握著手中的刀,保持警惕,“您確實是一位可怕的高手。難怪泉藏人會喪命于您的劍下。”</br> “那位年輕人太沖動了,念流劍術(shù)本以防守為長。”</br> 他說,垂在腰間的手,輕輕搖晃著,“河原大人,您今日阻攔在下,是想為故交報仇嗎?”</br> “自然,但更多的還是希望能見識學(xué)習(xí)到您的劍術(shù)。”</br> 他說,復(fù)而將刀抬高,將防御轉(zhuǎn)為攻擊的預(yù)備,“相信今日無論戰(zhàn)果如何,都將令在下獲益匪淺。”</br> “或許吧。”</br> 平冢左馬助將手又一次按上腰帶,反常地偏轉(zhuǎn)頭顱,側(cè)過身,望向近旁的鴨川河,望向河邊的柳樹和葦叢,像是喃喃自語一般說到,“輕風(fēng)拂細柳,放逐吾心縱晴空,往生明月臺。”</br> “此言何意?”</br> 對面的人問到。</br> “哦,沒什么意思。”他說,依然望向遠方,聲音沙啞,“不過只是看到眼前景象,心中有感,即興做的一首絕——”</br> 話正說到一半,詞語正說到一半。平冢左馬助那唯一一只完好的左臂猛然彎曲,伸向綁縛腰間打刀的刀柄。</br> 與此同時,邁步,不,更像是跳動,用那唯一一只完好的左腳發(fā)力而躍,向前騰起。</br> 落地之時,右腳彎曲,左腳甫一著地便蹬腿,又向前一進。</br> 右腳輕點地面穩(wěn)固身形,軀干前傾。</br> 原本的二丈距離,霎時之間,已縮短成三尺。</br> 三尺,這正是劍的一般長度,他的手已經(jīng)按上了刀鞘。</br> 預(yù)備出鞘。</br> 然而。</br> “剎啊——!”</br> 那兩名手執(zhí)長矛的士兵或許會被他信口胡謅的俳句吸引注意,會在他加以解釋的時候放松警惕,但河原冰室坊不會。</br> 所以當平冢左馬助臨近之時,那高高舉起的一柄刀正伴隨一聲呼喝,以千鈞之勢迎頭朝他劈下。而他的武器仍未出鞘。</br> 這一劍成功地防御了下來,并且立時加以致命回擊。</br> “噔——”</br> 沉悶的一聲迸發(fā)而出,格擋。</br> 平冢左馬助止住攻勢,停步,向后仰起上半身。他的左手握住腰間打刀,刀鐔之下刀鞘的位置,用力扯動,使得腰帶貼著軀干轉(zhuǎn)了半圈。于是腰間未出鞘的一柄刀掃過一道圓弧軌跡,恰時將對面的攻擊彈開。</br> 河原冰室坊的這一擊被彈開了,雙手受到反震,向上抬起,暴露身軀破綻。</br> 這一劍成功地防御了下來,并且立時加以致命回擊。</br> 此時平冢左馬助已欺近對方近身,左手貼在腰間刀上靈巧地一按一扭,一抬,重新讓刀鞘末端朝后刀柄朝前,只不過此時的打刀已處于身體左側(cè),刃面也是朝下。他的手向前變換位置,反握住刀柄。</br> “锃——”</br> 刀身摩擦鯉口,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一道寒光閃爍。</br> 出劍。</br> 反手握刀,自左下向右上的一擊。</br> 這一切只在一瞬間發(fā)生。</br> 柳枝搖曳。</br> 河原冰室坊向后跳開,躲過。</br> 蘆葦拂動。</br> 平冢左馬助前進一步,跟進,再次揮刀橫斬。</br> 然而,捆扎竹條固定的右腿,殘廢的無法吃上力的右腿是無法支撐身體,無法承受如此快速動作的。</br> 他腳步踉蹌了,雙方的距離重新拉開了,變遠了。</br> 刀尖劃開了對面身著的衣衫,僅此而已。</br> 距離并沒有遠到讓冰室坊忽視對面人圓睜的雙眼,像鷹的眼睛。目光之中,是殺機,是怒火,是詫異,是憤恨,是不甘。</br> 如鷹,如隼。</br> 欲振翅高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剪羽。欲伸爪捕獵,卻發(fā)現(xiàn)腳掌已殘缺不全。</br> 鋒利的喙已磨鈍了,危險的刀勢也已是強弩之末。</br> 這一切只在一瞬間發(fā)生。</br> 跳開之后,冰室坊高高舉起的雙手緊握刀柄,帶著微微的顫抖,帶著轉(zhuǎn)瞬即逝的猶豫和本能的果斷,斬下。</br> 平冢左馬助手臂揮動,意欲回防。然而控制不住自己傾斜向旁側(cè)的身軀。</br> 看著刀落。</br> 切過皮肉的一擊。鮮血霎時噴涌而出,在河川邊的朝陽下彌漫起血霧。</br> 他倒下。</br> 手松開,刀落地。</br> 這一切只在一瞬間發(fā)生。</br> “——”</br> 平冢左馬助身前被斜著劃開重重的一道傷口,膝蓋砸向地面。他重重地跪倒,唯一的一只左手緊緊捂住衣裳,徒勞地看著血液將布料染濕,順著袖口流淌而下,在周身慢慢地形成小小的血泊。</br> 蟬鳴于柳樹之上。</br> 眼前人并未繼續(xù)追擊。他抬起頭,望著陽光下的那個身影,依舊維持著戒備的姿態(tài)向后繼續(xù)退去兩步,咬緊著牙關(guān)忍受疼痛。</br> 他重又深深地低下頭,左臂按著傷口,仿佛這樣真有效果,真能止住血,能令自己從對方的致命一擊中恢復(fù)過來。</br> 而面前的人,就這樣靜靜看著他的身影,將落在地上的刀從對手身邊遠遠踢開。</br> 良久戒備,而后手臂一揮,灑落兵刃上的血點。</br> 面前的人站在他眼前,俯視著對他開口說話。</br> “我感到很失望,平冢先生。”</br> 河原冰室坊語氣平靜,“您的劍法可謂出神入化,深得林崎神術(shù)的精髓。可惜,若您右臂尚存,便可控制劍鞘配合動作,令拔刀速度更快一分,我必不能及時反應(yīng)。”</br> 平冢左馬助默默無言。</br> “并且,若您右腳未跛,那一擊進步追斬,便可將我斬殺。”他將劍歸鞘,此時對面倒在地上的人已無威脅,“我很遺憾,沒有機會見識到您的至高境界了。”</br> “……我也同樣遺憾。”</br> 對面人開口,用一貫的低沉聲音回答,左手緊緊攥著胸前的衣衫破布,血不住地從指縫間流淌而下。</br> “然而您還是讓我見識到了一些新的技法。”冰室坊低頭,向眼前人表達敬意,“轉(zhuǎn)動腰帶牽引刀鞘進行格擋,這樣的防御招式我從未見過,今日領(lǐng)教了。”</br> “曾經(jīng)有人使用此招擋下我的攻擊。”</br> 他咬著牙,有氣無力地牽動嘴角,這冷笑的表情很少出現(xiàn)在這個人的面孔上,“我是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我很樂意從過往經(jīng)歷中學(xué)習(xí)新的知識,化為己用。拔刀術(shù)也是,運用刀鞘的技術(shù)也是。”</br> “您確實是一位高手。”冰室坊面無表情,又重新將刀從鞘中緩緩抽出,握于手中,“成為擊敗您的人,是在下的榮幸。現(xiàn)在,請允許在下完成最后一擊,送您上路。”</br> 遠方,蘆葦搖曳,葦叢中,小小的一團身影若隱若現(xiàn)。</br> “來。”</br> 簡短的回答,平冢左馬助盯著站立于面前的人,目光堅定,不移動分毫,不曾眨眼,不曾合目,垂死的鷹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眼神也不曾渙散。</br> 冰室坊將刀高高舉起,低頭目送值得尊重的對手。</br> “河原大人——!”</br> 突然傳來呼喊,令他手中動作一滯。他抬起頭,看見那一直站在自己對面,平冢左馬助身后戒備的那兩名士兵,其中的一位向自己跑來。</br> 奔跑著。</br> 手舉長矛。</br> 矛尖朝向自己。</br> “谷村!你——”他開口,詫異之間那矛尖已到了眼前。目光瞥見另一位士兵,和貴人平家同姓的那位還愣在原地,好像完全沒搞清楚狀況。</br> 眼前的士兵沖刺,長長的矛桿握在手中,咬著牙鼓著勁,下定決心似地沖鋒,攻擊自己的上級。先前還在互相言笑的上級。</br> “鐺——”</br> 心中雖不明其意,但應(yīng)對的本能依然存在。河原冰室坊揮刀,擊中長矛,彈開。那矛尖偏移了方向,進攻的士兵受到?jīng)_擊力的震撼,趔趄著歪向一邊。</br> 冰室坊從這人的眼中看到了恐慌和驚訝,看到了猶豫和遲疑。</br> 可是為什么?</br> 遠方,蘆葦搖曳。遠方,河灘中蕩起細細的漣漪。</br> 柳樹上蟬鳴。</br> 初秋的熱風(fēng)拂面。</br> 矛桿歪斜向一旁墜下。</br> 跪于地上的眼前已失去威脅的人,此時陡然伸出按在胸前攥緊衣衫,帶血的左手,斜向上高高舉起,抓住掠過頭頂?shù)拿瑮U。</br> 手臂扯動長矛,矛尖的墜勢瞬間止住。繼而,平冢左馬助身體一斜,手向回牽引,加上全身的重量向旁側(cè)倒下。</br> 鐵打的矛尖在空中,從左上至右下,劃過軀干。</br> 鮮血噴涌而出,只在瞬間。</br> 快速的一擊。</br> 冰室坊未能及時回防。</br> 沉重的一擊。</br> 他感受到身體被切割開的壓力。</br> 意想不到的一擊。</br> 勝負逆轉(zhuǎn),只在瞬間,只因一人。</br> “谷村……”</br> 河原冰室坊搖晃著,血從傷口涌出,他感覺一陣暈眩,身體搖晃著向前傾倒,急忙手持長刀反轉(zhuǎn)插地,雙手壓在刀柄上支撐著,才穩(wěn)住軀干。他呼吸,感覺喘不上氣,感覺肺也被重創(chuàng)了,一口血從喉頭涌上,從口中涌出。他開口,嘴邊滿是鮮血,詢問那站在面前的士兵,話語雖然平靜,卻有氣無力,“……為什么?”</br> “河原大人……我很抱歉。”</br> 那士兵,谷村六郎站在原地,依舊握著長矛的末端,回答。猶豫,驚詫,矛盾,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全都寫在了臉上。</br> “然而……為什么?”</br> 河原冰室坊喘息著,低下頭,便見到躺在地上的平冢左馬助,便重新看到了對方的那一雙眼睛,依然銳利,依然堅定,依然未曾渙散也未曾動搖。他看到這雙眼,笑了,咳出又一口鮮血,“呵……不錯。這真是……漂亮的一擊。出其不意,反敗為勝的殺招……今日一戰(zhàn)我獲益匪淺,平冢先生……多謝。”</br> 他雙手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身體,倒在地上不再動彈。</br> 只留下仍然插在地上的一柄刀。血,沿著刀柄流下,流過刀身,浸入地面。</br> 遠處,蘆葦搖曳。</br> 葦叢中的那一點青色身影振翅而起,不為人知地掠過河面,捕獲大意的獵物。叼著,翠鳥從喉嚨中發(fā)出幾聲輕輕的啼鳴,飛走了。</br> 河畔的亭臺邊,一具尸體和一個垂死之人,一位勝者和一位敗者,倒臥在沙地中。</br> 站立著,一名幫兇,和一名目擊者。</br> “谷……谷村!”</br> 平吉次握著手中的長矛,向后戒備著退去,對自己那名同伴吼叫著,聲音因恐懼與困惑而顫抖,“你干什么?”</br> “我……”</br> 谷村六郎背對著他,松手,矛桿落下。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回答,“……我很抱歉,吉次。”</br> 他抽起那留在地面上,河原冰室坊尸身邊,原屬于死者的刀。</br> “我協(xié)助殺了河原大人。”</br> 背影說,此時語氣已不再猶豫,不再游移,“現(xiàn)在,我也必須殺了你。”</br> 他手握帶血的刀,轉(zhuǎn)身。</br> 目光堅定,陰沉。</br> 邁步。</br> “我……”</br> 平吉次看著這位熟悉的伙伴朝自己走來,內(nèi)心依然惶恐,依然完全不明白不理解不能接受現(xiàn)實發(fā)生的一切。他手握著長矛,不住地向后退去,“……我要去報告隊長。”</br> “你什么也不能說。”</br> 谷村六郎一步步接近。</br> “我要去報告隊長!”</br> 恐懼到極點的士兵失去了理智,大聲喊叫著,丟下了武器,轉(zhuǎn)身便沒命逃跑。</br> 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br> 接近。</br> 奔跑。</br> 接近。</br> 平吉次還未能來得及回頭,便感覺后背傳來一陣尖銳的猛烈的疼痛,一陣涼意涌上頭腦,便控制不住雙腿,向前倒在了地面上,額頭跌破了,沙子迷住了他的眼睛。</br> 他剛掙扎著想爬起,然后又感到了重重一擊,有什么穿過了他的脊背,穿過了他的心臟,他的前身,釘入地面。</br> 他的手抓了一把地上混雜著血的沙塵,脖子向后一仰,牙關(guān)緊咬著發(fā)出最后一聲哼叫,隨后便死了。</br> 蘆葦搖曳,已不見了翠鳥的蹤跡。</br> 平冢左馬助依然維持著倒臥在地的姿態(tài),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眼前的尸體,唯一的一只左手握著長矛。身前的傷口汩汩流淌鮮血,背后的喊叫,追擊,背后的殺戮,他并未在意。背后的腳步聲漸漸接近,他也并未注意。</br> “平冢左馬助大人,您還記得我嗎?”</br> 背后,聲音響起。</br> “不。”</br> 他的目光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尸體。</br> “想來您也不會,畢竟時隔數(shù)年,在下當時只不過是一介足輕,大人自然對我沒有什么印象了。”</br> 背后的人說著,將手中的劍丟到尸體邊,又拾起地上的另一柄屬于眼前人的武器,“我本名為納谷壬生。天文二十二年,信玄公在八幡與村上交戰(zhàn)時,您在戰(zhàn)場上救過我的性命。”</br> “我沒印象了。”</br> 平冢左馬助倒伏在地,語氣平靜,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傷勢,“武田的隊伍此時應(yīng)當都駐扎在上野吧,你如今在京城幕府任職,是何緣故?”</br> “我會對您詳細說明的。現(xiàn)在我們得盡快離開這里,平冢大人,這附近有一間破廟,我?guī)侥抢飼呵倚ⅰ=唤影嗟娜酥形缇偷搅耍疫€需要時間……另做一些準備。”</br> 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腰,解下上衣替平冢左馬助包扎傷口止血,“您的身體還可以嗎?”</br> “我死不了。”</br> “那么要委屈您再多走幾步了。”納谷壬生攙扶起受傷的人,四處張望,向著路邊的小草叢行去,那里草木繁雜,可以隱去血跡和腳印。平冢左馬助唯一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整個身體重量壓在他的脊背上,刀系在他的腰間,血流遍了他的身體。</br> 跛腳虛浮地點著地面,僅靠另一條腿支撐,平冢左馬助全身絲毫的力氣也沒有。唯有頭顱歪斜,目光依然盯著眼前,河原冰室坊倒伏的尸體。</br> 遠處蘆葦搖曳,蟬鳴陣陣。</br> 天高云淡,炎風(fēng)在肆意地宣泄夏末酷暑最后的一點威力。</br> 河邊,一抹青色的小小身影,又飛回來了。</br> “萬千經(jīng)歷雖烏有,一點魂靈卻長在。”</br> “您說什么?”</br> “沒什么。”</br> 平冢左馬助最后看了一眼尸體,對身旁的人說話,“納谷君,今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對此感激不盡。”</br> 聲調(diào)刻板,語氣低沉,完全不是道謝該有的樣子。</br> “我應(yīng)當做的,平冢先生。”</br> “今日此戰(zhàn)我已敗了。因為你的介入,才能逆轉(zhuǎn)戰(zhàn)局。”他說著,像是對身邊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低垂的頭顱像是在沉思,“在戰(zhàn)斗中利用第三方的力量,反敗為勝的殺招?這……是很值得研究的學(xué)問。我或許可以從中體會……一些新的技法。嗯,看來今日一戰(zhàn),我也獲益匪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