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畫地圖
秋水泛波瀾,舟楫浮搖駐河畔,臨別相默然。</br> 上午。</br> 當(dāng)初秋的暑氣開始蔓延時。在京都以南,鴨川河的下游也就是淀川河邊,通向難波的渡口,停泊著幾只河船。其中有一只在舷邊漆了紅楓葉的標(biāo)志。</br> 在船上,船艙之中,有兩人,相對無言,共度此時。</br> 王紅葉依然坐在她的那張書桌前,看著眼前勾勾畫畫的地圖,手執(zhí)鵝毛筆,思索著,又在某一處添上標(biāo)記,某一處畫上路線。</br> 瀧川俊秀則坐在吊床上,手中劍拄著地板,跟隨著船只輕輕搖晃。</br> 兩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想法,各自關(guān)心的方面。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也都知道對方想問什么,也都知道對方會回答什么,許許多多的事情,可以互相交談互相對話,但是兩個人,始終還是沒有一個人開口。都在等待。</br> 王紅葉手中的鵝毛筆,在那張地圖上,筆尖懸垂著,在陳舊的紙張上滴下了墨漬。鵝毛筆此時指在地圖邊緣,最左邊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一個小小的半島。</br> 在島的西邊,是一片大海,在這地圖的海面上,分布著交錯的一道道線,那是航海路線,曾經(jīng)有無數(shù)船只收纜搖槳,掛起槭樹葉的船帆,滿載著水手,商貨,武器,在其上行過。從東邊的島國,到更西邊的大陸。</br> 在地圖上,這大陸占據(jù)了整個右半邊的位置。詳細地標(biāo)明了沿海的島嶼,丘陵,水文,還有城市。</br> 王紅葉在思考。</br> 浙江,是頻繁造訪過的地方。然而在那里的舟山,如今殘存的還是毛海峰的舊部,雙方已經(jīng)反目為敵,或許不宜駐扎。</br> 廣州,是商戶所在,囤積物資充裕,然而若輕易起刀兵,勢必會對那里的生意造成影響。</br> 福建兵荒馬亂,明國和飛龍在彼處打仗。最好不要造成三方混戰(zhàn)的局面。</br> 山東有重兵駐扎,并且,好像還是那個人的故鄉(xiāng)。</br> 明國也是那個人的故國呀。她想,要這么考慮,豈不是什么地方都不成?</br> ……似乎的確如此。</br> 王紅葉想了想,手中的筆懸垂了良久,最終還是沒落下。</br> 這一道線該怎么畫,該畫向何處,是沿著已有的線重描,還是另辟新的道路?終點,又是哪里?沿海的哪一個沙灘,哪一個港口,哪一個小島?</br> 她很難決定。</br> 以及,這道線,何時付諸實際?</br> 也很難決定。</br> 王紅葉思索著,身后,在吊床上搖晃著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在耐心地等待。他在等她先說話,她也同樣如此。</br> 終于,長久的停頓之后,筆尖落下了。</br> 沿著一道已有的線,在其上重新描畫一道新的線。</br> 可這兩條線也并非完全重疊,新的線,漸漸轉(zhuǎn)變了方向,漸漸和舊的分離開來。最終,指向了另一個目的地。在終點,那片大陸的東南方向停下。</br> 線畫好了。</br> 王紅葉提筆,在線的旁邊,做上標(biāo)注。船數(shù),用時,人數(shù),輜重。</br> 于是一切都已經(jīng)決定好了。</br> 可啟航的時間沒寫。</br> “什么時候呢?”</br> 王紅葉自言自語,小聲地對自己說話,說自己的想法,筆又一次懸在空中,“三年,還是四年?什么季節(jié)呢?春夏是順風(fēng),是順流,可是……會停留多久呢?必須考慮返程。”</br> “這一次會停留多久?”</br> 她問自己。</br> “無法確定,現(xiàn)在還沒有答案。要看到時候的情景了,如果順利,就久一點,在當(dāng)?shù)伛v扎下居所。如果不順利,就早一點……我想我必須考慮最壞的情況。”</br> 王紅葉回答自己,喃喃自語地遲遲不敢落筆,落下了,畫過了,痕跡就消除不掉了,“那樣,還是晚一點出發(fā)吧。仲夏的時候,去程用一個月,這樣返回時無論早晚,都可趕上秋冬季的風(fēng)。”</br> “那么,就這么決定了。”</br> 她說著,完成標(biāo)注。細細小小的字,備注在路線的一旁。</br> “決定了?”</br> 身后,一直沉默的瀧川俊秀,此時開口詢問,語氣平靜,又有些低沉,“你都考慮好了?”</br> “沒呢。”</br> 王紅葉將鵝毛筆放回硯臺上,轉(zhuǎn)身,又像之前那樣椅子向后仰,看向身后的人,“回程還未有規(guī)劃,哪里能說都考慮周全?”</br> “可你的主意已經(jīng)定了吧。”俊秀手指向桌上的地圖,“線已經(jīng)畫上去了,那么無論早晚,無論何時何季,你都已經(jīng)決定好要再度啟航了吧。”</br> “是的。”</br> 她點了點頭。</br> “好吧。”</br> 瀧川俊秀嘆了口氣,低下頭,失望于這個答案,“你的事情我沒有權(quán)力干涉。但是我必須要向你表達意愿。對于你的行動,我是持不贊同態(tài)度的。”</br> “我知道。”</br> 王紅葉也嘆了口氣,望著地圖,“可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親人的仇是不能不報的。這一點你非常清楚。”</br> “是的。”他回答,語氣低沉,心事重重,“可你的父親……我記得,他應(yīng)當(dāng)是被明國的一位官員逮捕的吧。即便你要復(fù)仇,為何不能只針對其一人?為何要向那個國家宣戰(zhàn)呢?為何要對軍隊,對士兵進行攻擊?將許多人的生命都卷入其中?”</br> “那位官員叫王本固,是杭州巡按御史。”</br> 王紅葉說,側(cè)身看向瀧川俊秀,“當(dāng)我的父親接受招安之后,在杭州被他羈押。雖然如此,我對那人的仇恨并不比對那個國家的仇恨要更多一分。他做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已,站在他的立場上,或許還是正義舉動。在另一種場合下,我對此是會很敬佩的。”</br> “那么?”</br> “我并非因為我父身故而憤怒。他本就是走私商人,并且還和倭寇有牽連,死于非命并不意外。若他死在水里,死在船上,被刀斬首或者被火銃打中,我都不會有什么怨言……或許不會有什么怨言。甚至于在接受招安之后,遭遇曾經(jīng)的仇敵攜私報復(fù)橫尸街頭,我都覺得這是天道輪回。”</br> 王紅葉冷靜地說,手指點著桌子,“然而他是被朝廷判死的。明國向他提出招安,他接受了,然后明國又將他定罪,將他處死。我就是對此不能理解,一個國家怎么能做出那種背棄承諾的舉動?反復(fù)無常,沒有信用。”</br> “所以你就要開戰(zhàn)?”俊秀反問,以同樣平靜的語氣,用深邃的,復(fù)雜的目光盯著她,“很多人是無辜的。”</br> “我只攻擊軍隊。”</br> “士兵也是無辜的。”</br> “的確。所以你現(xiàn)在也看到了,你即將迎娶的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王紅葉望著地圖,回答,“我手上已經(jīng)沾了很多血,沾了就洗不干凈了。”</br> “至少考慮一下我的想法。不僅僅是我的,還有……其他人的。”</br> “你指那位,對吧?”</br> 王紅葉明白對方口中的其他人指誰,背對著俊秀,她說話的語氣有了點變化,“呵,那位特別的人?”</br> “過去的一個月以來,我以為你們彼此已經(jīng)很熟悉了。雖然初見時很不愉快,但我想現(xiàn)在你也已將她視為朋友。”俊秀說,“在認識了她之后,你還能夠繼續(xù)像以前一樣行事嗎?我想,還能夠像以前一樣對待她的同胞嗎?”</br> “……”</br> 對面,坐在椅子上的人沉默。</br> 看著眼前的地圖。</br> 伸出手,拾起硯臺上的鵝毛筆,筆尖蘸了墨水,移動到地圖上。幾滴墨滴落下來,在油紙面微微擴散。</br> 鵝毛筆的筆尖移動到地圖中央,那方才新畫上的航線位置,懸在空中,似乎是她想揮筆,將不久前才決定好的路線,計劃涂抹掉,覆蓋住,作廢,放棄。</br> 可是長久的沉默和停頓之后,王紅葉還是將筆放回了硯臺。</br> 航線還在,標(biāo)注也還在。</br> “畢竟三四年后的事,三四年呢,很久遠,現(xiàn)在就別想那么多了。”</br> 王紅葉說著,將圖紙卷上,站起身,離開椅子,走到墻角將圖紙收到文件箱中,“咱們今天還是談點別的吧,近一點的事情。”</br> “好吧。”</br> 俊秀輕輕嘆口氣,搖搖頭,只得順?biāo)焖南敕āK闹兴坪跤幸桓敝負?dān)壓著,讓他不能夠全心意地說出他想對眼前人說的話,“談什么呢?”</br> “還是,談我們那位特別的人。”</br> 王紅葉重新坐回椅子上,這次側(cè)過身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面向他了,臉上有輕輕的微笑表情,“今天你送她去上學(xué)了?”</br> “對,我剛從道場回來。”</br> “她身體沒問題了吧?”</br> “沒問題了。”</br> “昨天的酒喝得我到現(xiàn)在還沒緩過神。”王紅葉說著,回憶起來,“你可別怪罪我。是她主動來找我的,我也看過她的傷勢了,才敢請她喝酒。我還讓她不要多喝但她不聽嘛。”</br> “我沒怪你。”</br> 俊秀回答,“只是我先前一直擔(dān)心,她當(dāng)時是受了很重的傷,按理說不該能如此快速恢復(fù)的。”</br> “人家可有特異功能。”</br> “什么?”</br> “沒什么。”王紅葉擺擺手,“那么,她現(xiàn)在在道場練劍?”</br> “是。”</br> 俊秀點點頭,“今天早晨我?guī)^去時,還遇見了上泉老師。我想有上泉老師指導(dǎo),她會學(xué)到很多新的東西,劍術(shù)會有很大進步的。”</br> “這可是件好事。”王紅葉也點頭,“那么,住宿舍?”</br> “不,中午在那吃飯,晚上回來。她的情況還是不太適合和其他人一起住。”</br> “也是。”</br> 王紅葉靠著椅背,目光別向一旁,輕輕地微笑,“這樣她以后每天也都有事情要做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無所事事了。昨天來的時候,她還問我這附近有沒有什么適合玩的地方,適合看的風(fēng)景。如今忙起來了,她怕是沒機會去了。”</br> “做正事要緊吧。”</br> “對,做正事要緊。”</br> 她又重新望向瀧川俊秀,臉上的微笑黯淡下去,“你呢?你也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對不對?你今天來,就是來和我道別的,對不對?”</br> “是的。”</br> 俊秀回望她,語氣平靜且深沉,“如今我已向足利將軍匯報過了工作,也已將她安頓好了。接下來我就要離開,去做我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了。”</br> “親人的仇是不能不報的。”</br> 王紅葉又一次嘆息,“可是,你能夠確定嗎?那個花匠提供的情報,你能夠相信嗎?”</br> “我今天來找你也是為此。”</br> 俊秀說,“她對你說過的吧,關(guān)于她的過去?和我方才對你轉(zhuǎn)述的情況有無出入?”</br> “……”</br> 她沉默片刻,回答,“沒有,完全一致。”</br> “果然。”</br> 他輕輕地攥了一下拳頭,“那么,我確信要復(fù)仇的對象了。”</br> “別怪我之前對你隱瞞,也別怪她之前對你隱瞞。”</br> 王紅葉說,“我不說,因為我是重視友誼的人,不能辜負她向我吐露心跡的信任。她不說,因為她也是重視友誼的人。請你明白,她的內(nèi)心也很矛盾。”</br> “我不會因此責(zé)備。”</br> 俊秀回答,又一次嘆息,“這責(zé)任不是你的,也不是她的。是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獨自承受的。已故的是我的兄長,行兇的是我的仇人。”</br> “誰會預(yù)想到再次出現(xiàn)呢?就近在咫尺。”</br> “我還與那人說過話,打過招呼。”他說著,這次攥緊了拳頭,“當(dāng)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然而我認為,對方已經(jīng)認出了我,已經(jīng)知曉了我的身份,或許是因為相貌吧。”</br> “那你覺得那人還會在原地等著你嗎?”</br> “我相信會,我希望會。”</br> “那么你快些動身吧。”王紅葉回答,坐在椅子上,“馬上就走嗎?”</br> “不,明天清晨出發(fā),還要和家里人告別,以及……和她告別。”</br> 俊秀對她說,“我知道你在難波有手下,請?zhí)崆爸獣麄円宦暎姷轿也灰晱垼疫€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br> “好的。”</br> “另外,這件事也暫時不要對她說吧。”</br> “為什么?”</br> 王紅葉詢問。</br> “……我希望她這幾天能夠?qū)P膶W(xué)劍,不要被干擾。”</br> 俊秀想了想,回答,“并且,說實話,我擔(dān)心她在知道了之后,會……會做出一些讓局面變得復(fù)雜的事情,考慮到她和那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br> “明白。”</br> 王紅葉點點頭,了解他話中未明說的意思,“但你不能一直對她隱瞞吧?”</br> “如果成功,我會自己回來告訴她,這也是我的責(zé)任。”</br> “嗯。”</br> “如果失敗,那就由你對她說明吧。”</br> “我不會設(shè)想另一種可能。”</br> “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瀧川俊秀輕輕微笑,“那么,我們就這樣決定了。這幾天,還請你對她保密。”</br> “你要求我完成的可不是一個輕松的任務(wù)。”王紅葉也微笑,但是在苦笑,眼睛望向一邊,書桌的柜子里,那里面還有小半瓶沒喝完的酒,“又讓我虧欠她一次了。上次的,我尚未還清呢。”</br> “請一定保密。”</br> “我想起康答女士了。”</br> 王紅葉嘆了口氣,“記得上個月在平戶,你被綁架,我策劃了營救的行動。當(dāng)時我也同樣對康答女士做出要求,讓她對這位特別的人保密。我現(xiàn)在體會到了她當(dāng)時的心情。然而她最后還是違背了指令。保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對那特別的人。”</br> “請一定保密,紅葉。”</br> 瀧川俊秀前傾身體,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前的手,緊緊握住。用堅定的目光望著她,“答應(yīng)我。”</br> “好。”</br> 王紅葉點頭,看著對面的人。</br> 兩雙積郁著思緒的眼睛互相對視。</br> 兩只緊握的手。</br> 兩顆沉重的心。</br> 無言。</br> 雙方的微笑都只是強作表象,各自想著的,是各自復(fù)雜的念頭。</br> 沉默,許多話語都沒有說出口。</br> 也不想說出口。</br> 這沉默是很難過的。</br> 可是若再開口,說出的或許會是更加令人難過的話語。</br> 不知什么時候就成了這樣的關(guān)系?</br> 王紅葉心想,不知什么時候,兩人的交流總是不開心,總是承載太多重量。</br> 這是不是也得怪那位特別的人?</br> “咚咚——”</br>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也讓相互緊握的兩只手松開,相互靠近的兩個人遠離。</br> “進。”</br> 王紅葉對著門口命令。</br> 艙門打開,一個水手出現(xiàn)。</br> “什么事?”</br> 她問。</br> “紅葉小姐。外面有一個官差,來找出云介先生。”那水手回答。</br> “找我?”</br> 瀧川俊秀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誰會知道我在這里?”</br> “是的,找您。說有急事,要請您立刻去城南道口崗哨。”</br> “好,我知道了。”</br> 他點頭,王紅葉示意水手可以走了。</br> “會是什么事?”</br> 俊秀從吊床上站起,手按著額頭,思考了片刻,“緊急事務(wù),是什么情況?”</br> “可能影響到你的出行計劃嗎?”</br> 王紅葉抬頭,看著他。</br> “不好說。”</br> 俊秀拾起佩刀,系上腰間,“希望不會,那么,我得先走了。”</br> “嗯。”</br> 她點頭。</br> “如果沒問題的話,我還按原計劃,今晚出發(fā)。”</br> 俊秀一邊朝向門口走去,一邊對身后人說,“下次再見,可能是半個月之后,也可能——”</br> “我不會設(shè)想另一種可能。”</br> “好吧。”</br> 他最后給王紅葉一個臨別的微笑,這微笑看起來倒終于是發(fā)自真心的,“對了,這段時間有機會的話,多多照看一下她。家里她畢竟還是不太習(xí)慣,你們是已經(jīng)相互熟識的了。”</br> “嗯。”</br> “只是,保密,拜托了。”</br> “……嗯。”</br> “再會。”</br> 他邁步,告別。</br> “俊秀!”</br> 背后的聲音,又讓他停下腳步。</br> “還有什么事嗎?”</br> “我們的婚禮……什么時候進行?”側(cè)靠著椅子,看著他的人,猶豫著詢問,“也該定一個日期了吧。不如就等你回來之后,找一個最接近的吉日,我們就結(jié)婚……好嗎?”</br> “好。”</br> 俊秀微笑著回答。</br> 而后離開了。</br> 王紅葉沒看他離開的背影,依然維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仰著頭,前后輕輕搖晃著。</br> 在思考什么。</br> “……算了。”</br> 她想了許久,還是站起來,再次走到墻角的文件箱前,再次將那張地圖取出來,再次執(zhí)起鵝毛筆蘸墨水,在地圖上,在不久前畫的線,寫的備注旁,新添上兩個字。</br> 暫定。</br> “寫了等于沒寫。”</br> 王紅葉自言自語,望著地圖,又一次嘆口氣,“唉,特別的人,你在影響我,改變我呀,你讓我現(xiàn)在像你一樣猶豫不決了,所有的計劃和安排都只能暫定。暫定就暫定吧,暫且,我不想虧欠你更多的債務(wù)了。”</br> 秋葉飄離枝,零落入土化塵逝,歸去時已遲。</br> 正午。</br> “當(dāng)時我們看到有個男人朝這走過來,就喊河原大人。當(dāng)河原大人看到那人的時候,就把劍抽出來了,讓我們注意警戒。”</br> “那人有什么特征?”</br> “他沒有右手。”</br> “你知道他是誰嗎?”</br> “知道,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叫……平冢左馬助。”</br>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的?”</br> “河原大人之前和我們聊天時說的。”</br> “你繼續(xù)講。”</br> “那個人走近了,河原大人讓他停下,揭穿了他的身份。他一開始抵賴,但后來還是認了。他就是我們要抓的那個左馬助。然后河原大人和他又說了一些話,那個男人好像是不想打架的樣子,舉起手投降,說讓我們帶他去見一個人。”</br> “什么人?”</br> “好像叫……出云介什么的。”</br> “……繼續(xù)。”</br> “但是河原大人沒聽他的,說他說話,還有投降只是在干擾我們的注意力。對了,那男人還念了一首奇怪的詩。”</br> “什么詩?”</br> “……我不記得了。他念得莫名其妙的,我們都沒搞懂什么意思,然后那男人開始解釋,但話說了一半就突然開始動手。”</br> “是平冢左馬助先動手的?”</br> “是……對,是的。就像河原大人說的一樣,在干擾我們注意力。我當(dāng)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平吉次也沒反應(yīng)過來,那男的就朝河原大人跑過去了!”</br> “跑過去?”</br> “不,更像是……跳過去,他的一只腳好像跛了,但是沒拄拐杖,在腿上纏了一圈竹條固定。”</br> “左腳還是右腳?”</br> “右腳……好像是,我記不得了。”</br> “平冢左馬助發(fā)起進攻,然后呢?”</br> “河原大人和他對打,沒打多久,那男的動作很快,河原大人的動作也很快。河原大人砍了他一劍,砍在……這兒,斜著劈過去,當(dāng)時血就噴出來了,那男的就倒在了地上。”</br> “河原受傷了?”</br> “沒有。應(yīng)該沒有,應(yīng)該只是衣服劃了口子,我沒看見流血。”</br>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嗎?”</br> “不不不,那男的,他跪在地上,我們以為就沒事了。河原大人吩咐我們抓住他,我們就走過去,結(jié)果走近了他突然搶走了我的長矛。”</br> “從你手中搶過?”</br> “不是,不是,我當(dāng)時矛尖對著他,他手一扯把矛桿抓住了。我急忙往回拉,但拉不動。他手往前一揮,結(jié)果就刺中了河原大人。”</br> “刺中嗎?”</br> “對。”</br> “可是河原受到的傷是很長的一道口子,是劃傷。”</br> “劃傷……也許吧,對,因為他手上動作挺大的,當(dāng)時情況太突然,我都嚇壞了。河原大人受了傷,很嚴重,倒下來了。然后那男的從地上爬起來,把他的刀撿起來,給了我一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br> “他的刀之前掉在地上了?”</br> “對,掉在地上了。”</br> “怎么掉的?”</br> “河原大人砍了他,他受了傷,跪下來,刀也就落地了。”</br> “離他很近嗎?”</br> “對。我本想把刀踢開的,但還沒來得及靠近,就被他搶走了長矛。”</br> “你那位同伴,平吉次呢?”</br> “他……在我后面,我沒注意。他也一定嚇壞了。”</br> “他后背受了傷,你對此有什么想法?”</br> “……沒有。我昏過去了,后面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br> “我是問你的想法。”</br>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br> “不必緊張,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在那種情況下,逃走是正確的選擇,如果你的同伴可以成功逃脫的話,就能夠活著回來報告部隊,我們也就能夠知道更多的信息。他做的沒錯,我們不會對此有意見。”</br> “那……那就好。”</br> “你當(dāng)時受了傷,昏過去了,醒來后,你做了什么?”</br> “我……是后來有人經(jīng)過看到了,把我喊醒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但是動不了,就讓邊上的人幫忙包扎了傷口,還讓另一個人快去通知崗哨。”</br> “發(fā)現(xiàn)你的是什么人?是換班的嗎?”</br> “不,是進城賣菜的農(nóng)民。”</br> “多少人?”</br> “三個吧,我看到三個人。”</br> “當(dāng)時什么時候?”</br>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可能有半個時辰。但后來隊伍里的長官帶人來了之后,我聽到他們說話,說那時已經(jīng)是辰時了。”</br> “你覺得你為什么能活下來?”</br> “可能……我命硬吧。當(dāng)時我昏過去,也許那人,平冢左馬助,他就以為我死了,就沒管我了。”</br> “你醒來時,他已經(jīng)走了吧?”</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走了。對,我還聽見一個弟兄向長官報告,說發(fā)現(xiàn)有血跡朝著草叢那邊去了,他們在搜索……別的我就不知道了。”</br> “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br> “有點印象。”</br> “你向這位師傅描述一下。”大沼勘兵衛(wèi)指著坐在一旁的一個畫匠,對他說,“畫好之后,會給你看,你確認畫得像不像。”</br> “是,大人。”</br> 躺在對面,赤著上身,身前纏著繃帶的谷村六郎虛弱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回答。</br> “安心養(yǎng)傷吧。”</br> 勘兵衛(wèi)丟下這一句話,便站起身,招呼身后的瀧川出云介離開。</br> 他們走到房間外,合上房門,留下屋內(nèi)的兩人。</br> 出云介眉頭緊鎖,勘兵衛(wèi)也是陰郁的神色。他們此時都思緒沉重,相對著站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一張地圖,地圖上是京都和周邊的道路房屋布置。</br> “這,是事發(fā)地點。”</br> 勘兵衛(wèi)指向城市南邊的道路,而后手指移動,向東,“這,是血跡的去向。草叢把血都蓋住了,他還采取過一些手段破壞痕跡,讓我們無法繼續(xù)追蹤。”</br> “這附近有幾間廢棄的房屋,還有破廟。”</br> 瀧川出云介手指點著地圖上星星點點的標(biāo)記,“他有可能躲在其中一間處理傷口。”</br> “我也已經(jīng)讓人分頭查找了。”</br> 勘兵衛(wèi)瞟了他一眼,搖搖頭,“但希望不大。兩個時辰了,即便他曾經(jīng)在其中停留過,現(xiàn)在也該離開了。”</br> “也許他傷勢過重,無法移動?”</br> “我不會從樂觀角度思考問題。”勘兵衛(wèi)話中帶刺,手又指向城中靠東的位置,“這是你家,我一收到消息,就讓人去那里找你,結(jié)果你不在。”</br> 手指移動,向西。</br> “你家里人說你帶著你的那個朋友去你們的道場了,就是這。于是我派去的人又去道場找你,結(jié)果你也不在。”</br> 面色陰沉的中年人繼續(xù)說,手移回城中央,“他不知道該往哪去了,就回來向我報告。我想了一段時間,覺得你只可能在這里。”</br> 手指又指向東南邊,“淀川河邊的渡口,你就是在這下船京城的。你那個未婚妻的船就停在那,她人也在那。我讓官差去那里,終于把你找來了。”</br> 手指又指回城南。</br> “兜了一圈,浪費了多少時間?”</br> “抱歉,我不知道早上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br> 瀧川出云介嘆了口氣,低下頭躲開對面的眼神,“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處理。”</br> “眼前的也是該由你自己處理的事情。”</br> “明白。”</br> 出云介手按額頭,突如其來的情況,讓他一時間感覺有些暈眩,思緒有些沉重。他坐下來,趴在桌上,看著地圖,“那個幸存者,谷村六郎,他說話可信嗎?”</br> “他描述的和通過現(xiàn)場痕跡推斷出的一致,他的身份也和營中備案的信息一致。”</br> “是嗎?好吧。”</br> 他又一次嘆一口氣,扶著額頭,“那么,平冢左馬助來了,冰室坊遇見了他,兩人開始交戰(zhàn)——我猜這是冰室坊的主意。現(xiàn)在冰室坊被他殺死,他受了傷,下落不明。”</br> “還有一名士兵也死了,叫平吉次。還有另一名士兵受了重傷,現(xiàn)在正躺在屋里,叫谷村六郎。”</br> “對,死了兩個,傷了一個。”出云介點頭,機械地隨聲附和。</br> “還有泉藏人。”</br> “對,還有泉藏人。”</br> 他感覺心煩意亂,腦中亂絮糾纏。</br> “其他三位,現(xiàn)在分別在另外三個方向值班,我已經(jīng)讓人通知他們了。南邊我也會馬上安排別人去。將軍那也已經(jīng)知道情況。”</br> 勘兵衛(wèi)站在對面,雙手支著桌子將整個上半身的重量壓在上面,低頭盯著坐著的出云介,“下一個是誰?加賀太目,彈正,谷倉院?我?你還要讓他殺多少人?”</br> 他抬起頭,直面目光。</br> “難道今天的事情是我希望發(fā)生的嗎?”他說,帶著不滿語氣的駁斥,“藏人的事情是我希望發(fā)生的嗎?我們的同伴被害了,勘兵衛(wèi),我跟你一樣難過。”</br> “若不是你當(dāng)初執(zhí)意留在平戶,也不會造成這些麻煩。”</br> 勘兵衛(wèi)依然聲音低沉地說話。</br> “可我當(dāng)時也不認識平冢左馬助啊。”他感覺有些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zé),這指責(zé)他感覺有些無端,“是……藏人遇害,我被綁架之后,他才和我說了他以前的事。我才知道。”</br> 這辯解也有些無力。</br> “知道了之后呢?”</br> 勘兵衛(wèi)繼續(xù)用單調(diào)的聲音問,“藏人的事情暫且不提,我對此也有責(zé)任,是我派他和你一起留守的。但是,你在知道他過往之后呢?你又做了什么?”</br> “我——”</br> “——你在平戶有機會殺了他的,不是嗎?”</br> 打斷,“你向我們匯報過,你當(dāng)時本有機會殺了這個人。但你偏要放過他,還和他約定決斗,他今天才會來京城。冰室坊,還有那位平吉次才會死,這個谷村六郎現(xiàn)在才會躺在那里。”</br> 伸手,指向背后緊閉的房門。</br> 而后手指重重一落,再次落在地圖上。</br> “你和我現(xiàn)在才會在這里看著這份地圖,想著接下來這個平冢左馬助還會出現(xiàn)在哪,還會殺多少人?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放過他?”</br> “……我是一個武士,我不能攻擊背對我的敵人。”</br> 沉默片刻,回答。</br> “我沒心情開玩笑。”</br> “……好吧,我想給他一個公平?jīng)Q斗的機會。”出云介又沉默片刻,重新回答,“一個通過決斗復(fù)仇的機會。我覺得他值得如此。”</br> “我們就是他的仇人!”</br> 勘兵衛(wèi)咬著牙,恨恨地看著眼前情緒低落的人,低吼著,“幕府就是他的仇人。我請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責(zé)任。并且,搞清楚自己應(yīng)該和什么人打交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下一次出現(xiàn)在這!”</br> 他手指又重重一落,按在了城中靠東,二條町的位置。</br> 那是足利義輝的將軍府。</br> 瀧川出云介面色消沉地坐在那里,看著地圖,愣愣地沉默。</br> 背后,房門打開。</br> 勘兵衛(wèi)暫時中斷對他的視線壓迫。轉(zhuǎn)身,那位畫匠遞給他一張紙,說了什么。他接過,說了什么。出云介沒聽清,也不關(guān)心他們在說什么。沉默地坐在那,混亂的腦海中,在進行規(guī)劃,進行梳理。</br> 畫匠站在一邊,勘兵衛(wèi)將那張紙拍在桌上。</br> “長這樣?”</br> 問。</br> 瀧川出云介抬起頭,看著,紙上畫著一個人的形象,精瘦臉龐,頭發(fā)凌亂,鷹鉤鼻子,眼眶凹陷,一雙眼睛藏在陰影之中,格外凸出地閃著銳利的光芒。</br> “是。”</br> 他點頭。</br> “謝謝。”</br> 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是對畫匠說的。勘兵衛(wèi)將畫了肖像的紙還給畫匠,“麻煩交給前面的人,讓他們雕版,準(zhǔn)備做通緝令。”</br> 畫匠領(lǐng)命而去。</br> “你甚至無法向我描述他的長相。”</br> 這句話是對他說的,“我找你要肖像,你都無法提供。里面那位受傷的谷村就可以,在這件事上他比你做出的貢獻更多。”</br> “嗯,的確。”</br> 機械地回答。</br> “至少他幫助我解決問題,而不是增添問題。”大沼勘兵衛(wèi)對眼前人的態(tài)度很不滿,重重嘆了口氣,“你好像是打算明天離開的吧?”</br> “我不走了。”</br> 瀧川出云介回答,聲音很輕,很低。</br> “什么?”</br> “我不走了。”他又重復(fù)一次,“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我沒辦法就此離開。我得承擔(dān)責(zé)任,得留在這,等事情結(jié)束了再走。”</br> “我可不這樣想。”</br> 勘兵衛(wèi)說。</br> “什么?”</br> 出云介抬起頭,疑惑地望著對面。</br> “我希望你按照你的安排離開。”</br> 勘兵衛(wèi)對他說,依舊是不滿的語氣,不滿的眼神,“如果可以的話,立刻就走。最好讓城里的人都知道你走了,讓那個平冢左馬助也知道你走了。他是來找你的,我稍微樂觀地想象一下,希望在你走后他也會走。”</br> “這不一定吧。”</br> 出云介說,“即便我走了,他也有可能不走,他對幕府不滿,可能會威脅到將軍。我還是決定留在這,我必須在這里解決我?guī)淼穆闊!?lt;/br> “瀧川君,我請你至少就這一次,服從我這位上級的命令。”</br> 大沼勘兵衛(wèi)壓低身體,湊近他,盯著他,手指按著桌上的地圖,“幕府的安全由我負責(zé),不必你操心。我對你只有這個命令:盡快離開京城,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和你帶來的這個麻煩一起滾得越遠越好。”</br> “……是。”</br> 瀧川出云介沉默片刻,愣愣地坐在那里,最終如此回答,“我服從命令,大沼君。我會離開京城。”</br> “安排一點場面,把消息散布出去。”</br> 勘兵衛(wèi)望著他,冷冷地說到,“現(xiàn)在離開我的視線。”</br> “是。”</br> 出云介站起身,低著頭,不敢再看面前人憤怒的眼神,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神志消沉地離開了。</br> 秋風(fēng)蕭瑟起,歸巢鴉雀聲如泣,黃昏日落西。</br> 傍晚。</br> 肆虐了一個白晝的暑氣開始消退,今天退得又比昨天更早一些,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早一些,畢竟已經(jīng)入秋了。</br> 變天了。</br> 透過墻壁上的縫隙,平冢左馬助看見一縷夕陽的光芒,明亮的橙色,卻并不能令人感到有什么溫度,照著這幽暗的室內(nèi),令他能夠勉強視物。這室內(nèi)堆積了很多包裹,有許多卷起的綢布,還堆積了很多白紙,墻壁上則掛了滿滿一墻的字畫,這是個販紙賣布的作坊。</br> 很適合作為潛伏的中樞站點。他想,信息可以藏在紙產(chǎn)品中出入,暗號可以通過懸掛字畫傳遞,重要的內(nèi)容,能夠藏在卷軸中,或者以密碼的形式書寫在畫紙和布匹上,不易察覺。作為商戶,來往人眾混雜,便于成員互相進行聯(lián)絡(luò)。</br> 在破廟中暫時安歇之時,納谷壬生——化名為谷村六郎,已經(jīng)簡短地向他說明了接下來的安排,給了他作為信物的銅板。他依照對方的吩咐,重傷對方以作為偽裝。納谷壬生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而他則憑借自己的毅力一直走到了此處。</br> 如今,被困于此處。</br> 這些人是武田軍中的密探,受命來京都探查將軍府的動向。</br> 目前,他已經(jīng)見過了隊伍中的四名成員。一名就是納谷壬生,另一名是這個作坊的老板,似乎也就是隊伍的領(lǐng)導(dǎo),至少是這個站點的負責(zé)人,叫做山上重光,化名山崎明。還有一名則是作坊里的伙計,那伙計幫自己處理過傷口,自然也是知情的下屬。</br> 第四名則是一個借口來買布的裁縫,叫做三宮首本。</br> 他猜想這是化名,對方?jīng)]有告知他真名。</br> 還有第五名,自己已經(jīng)得知身份,但還未見到其人。是一個在將軍府任職的畫匠,今天下午也參與了對谷村六郎的詢問,給自己畫了像,做通緝令。谷村六郎趁著描述畫像的機會,向畫匠說明了情況,畫匠將情況轉(zhuǎn)達給山崎老板。這一點讓左馬助感到意外,他本以為谷村在回到現(xiàn)場后會因為傷重死去。那一刀自己可并未留情。一個死去的人比一個活著的人更有說服力。</br>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現(xiàn)在,谷村的話語打消了這些人對自己的疑慮。但他們?nèi)晕赐耆湃巫约海节W篑R助這樣肯定。就像自己一點也不信任他們一樣。</br> 所以就在剛剛,山崎明和三宮首本前來探查。和他進行了一番交流。</br> 山崎明看起來很客氣,但是三宮首本沒什么好臉色。他們也是曾經(jīng)武田家中的老兵,不過這兩人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br> 他們是潛入城中的暗探,是武田派來刺探幕府的。</br> 肯定還有其他人。</br> 其他人,分別以什么身份作為偽裝?又是分別在何時潛入?他們在這里的目的,會否只是單純地探查?會不會有其他行動?更加主動的行動?比如發(fā)展擴大,拉攏重要人士。比如混淆視聽,干擾決策。</br> 比如行刺,比如暗殺。</br> 納谷壬生今日救下自己,以真實身份相告,并且引導(dǎo)他找到這個地方。會否完全出自知恩圖報的善意?如果是希望利用自己,是會讓自己做什么行動?</br> 這些人的情報能力出色。在方才的交流中,他們的問話顯示出,他們很清楚他的過往,在離開武田之后的經(jīng)歷。知道他的右臂是被林崎甚助砍下,也知道他的右腳是不久前在平戶為松浦隆信雇傭時受的傷。</br> 如今腳踝依然隱隱作痛,這只腳已經(jīng)廢了,被那位不知名的劍客切斷了肌腱。他猜想那名劍客已經(jīng)死去,沒有人可以從如此重的傷勢中恢復(fù),但對此他也不敢肯定。</br> 眼前的這一伙人掌握自己的情報。那么,他們預(yù)想到了今日自己會來京城嗎?與納谷壬生的相遇,會是偶然嗎?</br> 最好不要有那些多余的事情。自己現(xiàn)在無暇關(guān)心多余的事情。</br> 自己來這,本只是為一個很簡單的目的。</br> 瀧川出云介。</br> 當(dāng)他們詢問到自己的來意時,平冢左馬助如實相告。在說出了出云介的姓名后,山崎向三宮詢問此人,然后他們便出去了。</br> 走的時候閂上了門。</br> 是有什么不能讓自己聽見的話?他想,關(guān)于出云介的,關(guān)于自己的?</br> 平冢左馬助坐在被褥上,背靠著墻,伸手,觸碰右臂,捏著空蕩蕩的衣袖。又觸碰右腿,抬起來,右腳還是使不上一點勁。再觸碰身體右側(cè),傷口還隱隱作痛。</br>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個半邊身體都廢掉的殘疾。</br> 再廢一只右眼,那才叫對稱。</br> 他心想。</br> 如今以這副軀體,他恐怕連自己原本的簡單目的都無力達成。</br> “哼。”</br> 他輕輕哼一聲,不屑地靠著墻,低聲自言自語,“更糟糕的情況也經(jīng)歷過。再多一處傷又算得了什么?”</br> “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可不會因為傷勢或者別的耽擱。”</br> 昏暗的室內(nèi),他的雙眼還閃著光,舉目空望布滿字畫綢緞的倉庫,目光依然如鷹眼銳利。</br> “啪,啪。”</br> 拍門的聲音,有節(jié)奏的兩下,作為預(yù)告。</br> 門打開了。</br> 他的許多疑問或許現(xiàn)在可以得到解答。</br> “平冢先生,讓您久等了。很抱歉剛才詢問了您諸多問題。”山崎老板還是維持著禮貌的形象,開口,“您要理解,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br> 他注意到對方手中多了一個卷起的畫軸,以及一盞油燈。</br> 三宮首本的手中則多了一柄刀,屬于他的刀,被收繳的兵器。</br> “無妨。”</br> “現(xiàn)在,既然谷村信任您,您也很好地回答了我們的問題。我想我們也應(yīng)當(dāng)信任您,將您視為我們的伙伴。”</br> 山崎明走近一步,舉起手中的畫軸,“作為信任的證明。我決定將我們的任務(wù)對您如實相告,也許您可以參與其中,為我們提供一些幫助。”</br> 利用。</br> “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個主意吧?”</br> 平冢左馬助盯著在一旁抱起雙臂,握刀在手,冷眼旁觀的三宮首本,“納谷壬生呢,他知道你們此時的想法嗎?”</br> “請用化名稱呼我們。”</br> 山崎明微笑著,并未正面回應(yīng)。</br> 他邁步,走到平冢左馬助面前,跪坐下來,將油燈放于兩人之間。</br> 卷軸也放于兩人之間,展開,其上是一張地圖。</br> 是一座城池的信息圖,軍中使用的那種。畫了這城池的城墻構(gòu)造,城中街道和房屋布置,標(biāo)注了城內(nèi)的兵防和設(shè)施。以及城外軍隊的駐扎。一內(nèi)一外,對立的兩方。</br> “這畫的不會是京城吧?”</br> 平冢左馬助看著地圖,圖上標(biāo)了許多信息,但是沒寫明城的名字,以及兩軍的名字,但他能猜到其中一路是誰,“武田信玄打算進軍首都,取代足利義輝做征夷將軍?他倒是一直心懷天下。”</br> “當(dāng)然不是。”</br> 對面的人微笑,“這是上野國箕輪城的城池圖。信玄公不久前還于此處與城主長野業(yè)正交戰(zhàn),只因幕府協(xié)調(diào)才暫時罷兵,吩咐馬場大將率領(lǐng)部隊駐扎周邊,預(yù)備下一次攻城行動。”</br> “哦。”</br> 他點頭,詢問,“那和你們,以及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業(yè)正已是風(fēng)燭殘年,我們在城中的密探得知他身患重病,將不久于人世。計劃待業(yè)正一死,武田大軍便全面進攻,相信城破只在朝夕之間。”</br> 山崎明指點著地圖,對他說明,“現(xiàn)在總領(lǐng)城防事務(wù)的,是其帳下名將,上泉秀綱。您應(yīng)當(dāng)對此人有所耳聞。”</br> “當(dāng)然。”</br> 平冢左馬助一邊回答,一邊揣測,心中大致明了對方的意圖,“陰流劍術(shù)宗師的名號,誰人不知曉?”</br> “其人現(xiàn)就在京城。”</br> 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按,“上泉秀綱不久前來到京都,見了幾位武學(xué)名家,如今住于右京陰流寅目道館。箕輪城的防守則交由他門下弟子代為管領(lǐng)。我們一直在京城潛伏,刺探幕府情報。上封得知這一消息后,便委派給我們一個與此相關(guān)的任務(wù)。”</br> “刺殺。”</br> 他語氣平靜地說到。</br> “正是。上泉秀綱一死,箕輪城無人可守。”</br> 山崎明盯著他,目光堅定地回答。在門口,三宮首本依然維持著抱臂握刀的姿勢,依然一言不發(fā),依然面無表情。</br> “那么,這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平冢左馬助背靠著墻壁,詢問。其實內(nèi)心已知曉對方會做出什么回答,“要殺死一個人再容易不過。只要抱有決心,即便對方是武術(shù)高手,也無法幸免。飯菜里可以下毒,就寢時可以放暗箭,外出可以用馬匹沖撞。若想正面取敵,亦可趁對方孤身時多人而上。可以使用的方法有很多。”</br> “不行。”</br> 對面的人搖搖頭,否決他的建議,“這些方法,一般情況可以,但現(xiàn)今秀綱身為箕輪城守將,不久前才與武田對陣交戰(zhàn),信玄公又已經(jīng)接受了足利義輝的調(diào)停。若他蹊蹺死在京城,幕府必然過問,一旦我們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在輿論上會很不利。上封的要求,希望能將他名正言順地除去,避免引起公方對武田家的懷疑。”</br> “我還是那句話,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他知道有什么關(guān)系。</br> “我們希望您能夠出手,幫助我們解決這個問題。”</br> “你想讓我出面?”</br> 平冢左馬助看著眼前人,“可我也曾致仕武田,難道那樣不會引起聯(lián)想嗎?”</br> “您現(xiàn)在的身份是無主的浪人,這一點幕府是知道的。”山崎明回答,“并且,您對武田一方的不滿情緒,不下于對幕府的,這一點他們也是知道的。”</br> “我要怎么做?”</br> “與您約定決斗的那名幕府侍從,他就是陰流弟子,是上泉秀綱的門生之一。”</br> “對。”</br> “您可以前往道場,要求與此人見面。他們會說他不在此處,您便由此借題發(fā)揮,聲言要與其師以真劍對決。上泉秀綱身為武術(shù)名家,自然沒有理由拒絕,您從而可以獲得殺死他的機會。”</br> 山崎明對他說,“這是我們設(shè)想的方案,您意下如何?”</br> “無稽之談。”</br> 平冢左馬助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穑劬ν送约旱挠冶郏帐幨幍囊滦鋺掖梗挚戳丝从夷_,繃帶纏繞著竹條固定,“承蒙你們高看我的武藝。但我自問,即便在四肢完好的情況下,我與秀綱交戰(zhàn)也必敗無疑。”</br> “您真的直面他時,定然可以尋到恰當(dāng)時機出手。據(jù)我所知,林崎甚助的拔刀術(shù),正是用于攻敵之不備的技巧。這都可以算作公平?jīng)Q斗的結(jié)果,不會留下口舌。”</br> 對面人說到,“就算其門下有人找您的麻煩,我們也能夠安排人接應(yīng),幫您解圍。平冢先生,我承認我的計劃還有要完善之處,所以現(xiàn)在只需要您一個回答:若到時依此計而行,您是否會愿意助我們一臂之力?”</br> “……”</br> 他沉默著,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到,“你剛才說,我去找出云介的時候,他們會說他不在此處,這是什么意思?他就在城中,來回不過半個時辰。如果那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要找的人,還有何理由接近你們的目標(biāo)?”</br> “如果您找到要找的人了,那不是正合您的本意?”</br> “那你們的任務(wù)呢?”</br> “我們自會另尋他法。”山崎明說,“您看,平冢先生?答應(yīng)我們并不會給您帶來任何損失。”</br> “……”</br> 他又沉默了一會,這一次沉默的時間較長,他在思考。而后,平冢左馬助再次開口,“你們已經(jīng)篤定了瀧川出云介不會出現(xiàn),對不對?”</br> 對面,山崎明看著他,沒有回答,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br> “他已經(jīng)不在城中了吧。”</br> 平冢左馬助目光銳利,盯著對面的人,揚起頭顱,如鷹俯瞰一般,“剛才回避我,談?wù)摰木褪沁@件事情吧。”</br> “……今日見面,我才明白您過去在戰(zhàn)場上為何能夠百戰(zhàn)不殆。”</br> 默認了。</br> “出云介現(xiàn)在何處?”</br> 他問。</br> 山崎明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站在門口始終靜默的三宮首本。</br> “他還在城里,這個答案你滿意了?”</br> “他要走了吧?”</br> “我為什么要回答你的問題?”</br> “三宮君,請不要隱瞞,對平冢先生告知所有情況。”</br> 山崎明回答。</br> “對,這個出云介要走,明天早上就要離城。”</br> 三宮輕蔑地嘆口氣,靠著門框,雙手抱臂回答,“今天下午,城中有人看到他在官家驛站挑選馬匹。挑好后還是騎回去的。他沿路拜訪了幾位朋友,還去了上泉的道場與同門見面,在酒家訂下了位子,請他們晚上聚餐。場面搞得很熱鬧,弄得人盡皆知。”</br> “他是做給我看的。”</br> 平冢左馬助望著三宮,回答,“那些幕府的人知道我在這里,嫌我麻煩,就讓出云介外出,把我?guī)ё摺Kツ睦铮绬幔俊?lt;/br> 三宮沒說話,看著山崎明。后者點頭,他才繼續(xù)往下說。</br> “聽說是奉命出使,往奈良禮佛還愿。”</br> “平冢先生,我們沒有隱瞞,把一切情況都對您如實相告。”</br> 山崎明面色端正,用聽起來真誠的語氣說,“我知道您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有何打算。但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夠考慮一下方才提出的計劃。您要找的人,瀧川出云介雖然眼下即將離京,但他總會有回來的時候,來回最多也就兩個月,您可不可以暫且等待一段時間?”</br> “我怕我沒命等那么久。”</br> 他說,“尤其,如果我真按你們說的,去殺了上泉秀綱的話。”</br> “若您被捕,我們會找機會幫助您越獄,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話。我們向在幕府高層安插的人打聽過了。足利義輝本人下令,要求將您活捉。所以萬一事態(tài)發(fā)展到最嚴重的地步,您也無性命之憂。”</br> “……”</br> 平冢左馬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軀干上一道長長的傷口,即便纏了繃帶,血也還是在向外滲。這是今天早上才受的傷。</br> 這讓剛才對方的話很沒有說服力。</br> 山崎明別過目光。</br> “不好意思,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br> 他語氣冷漠,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對面前人說,“見到納谷——谷村六郎,請代為轉(zhuǎn)達我的感激之情。山崎老板,我是被通緝的罪人,留在這恐怕不太合適。請暫且容納在下于此歇息一晚,我明天就離開。”</br> 對面的人低下頭,沉默。</br> “我們救了你。”</br> 站在門口的三宮開口,語氣同樣冷漠,“你既然感激,也該想著知恩圖報吧。”</br> “救我的是納谷壬生。”</br> 他說,不再顧忌這些人的規(guī)則,直呼本名,“即便此時他在這,我也會同樣拒絕。當(dāng)時我們可沒有談過任何條件。”</br> “走得出去嗎?”</br> 三宮首本懷抱雙臂,握刀,“你現(xiàn)在就剩下半邊身體能用了。”</br> “你可以嘗試。”</br> 平冢左馬助坐在角落,此時坐直上身,手無寸鐵,刀早已被繳,被站在門口的人握著。</br> 然而即便如此,他銳利的目光依舊帶著殺意,緊盯著三宮首本,像一只猛禽蹲伏在棲架上打量獵物。</br> “三宮君,不得無禮!”</br> 對面,山崎明回頭,對同伴命令,“平冢先生是我們的客人,他有自由決定去留的權(quán)力,我們應(yīng)當(dāng)尊重。”</br> “我不會尊重一個背棄主上,獨自茍活的浪人。”三宮握著刀,對平冢左馬助態(tài)度鄙夷,“但你是隊伍領(lǐng)導(dǎo),山崎君。所以我會聽從你的吩咐。”</br> “請先出去吧,把武器留下。”</br> “是。”</br> 那人回答,俯身將刀靠在墻上,最后瞥了平冢左馬助一眼,離開。</br> 山崎明轉(zhuǎn)身,去對面把刀取來,雙手遞給他。</br> “平冢先生,我們無意將您扣留在此。現(xiàn)在將您的兵器歸還作為證明。”</br> “謝謝。”</br> 平冢左馬助接過武器,握在手中,“然而我去意已決,明日離開。請放心,今天的對話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我自己尚且是遭緝拿之人,無意橫生事端。”</br> “多謝。”</br> 山崎明低頭,向他行禮,“只是,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您能在此處多盤桓數(shù)日,靜心安歇。即便您已決心去尋找那位瀧川出云介決斗,以您現(xiàn)在的傷勢,想來也……很難取勝吧,請恕我直言。”</br> 平冢左馬助沒有回答,眼睛向下又再次視察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軀干上的傷口很重,很深,此刻麻藥的效力已經(jīng)開始漸漸消退,尖銳的疼痛開始覺醒。這樣的傷,休息一晚能恢復(fù)到什么程度?這樣的傷,若明日就動身去找出云介,結(jié)果會如何?</br> 自己是來決斗的,不是來赴死的。</br> 或許他確實需要考慮這個問題。</br> “再說。”</br> 他開口,給了一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br> “好。那么在下就不再打擾您了。”</br> 山崎明將兩人面前的地圖卷上,站起身,油燈則留了下來。他向著房門走去,“只是,平冢先生,今日向您提出的建議,還請您……再想一想。我們確實很需要您的幫助。”</br> “我知道了。”</br> 又是一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br> 山崎明最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離開了。</br> 房門合上,這次門沒有閂上。</br> 但平冢左馬助明白,自己依然是被困在這里了。</br> 秋夜涼凄清,月光如霜冷畫屏,獨坐待天明。</br> 深夜。</br> 唐青鸞在庭院中獨自揮舞著那柄竹劍,回憶著今天新學(xué)到的東西。</br> “嘿!”</br> 手中武器當(dāng)空一擊,皮革包裹的竹袋刀自上而下,快速運動,在空中留下殘影,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A粼趯γ媪吒咛帯?lt;/br> “哈!”</br> 她靈巧地運用腕力,帶著竹袋刀轉(zhuǎn)動,在空中繞了半個圓弧,重歸高處。</br> “喝!”</br> 緊接著,她鼓足力氣,向下劈去,同時腳步移位,側(cè)身打出這一擊。當(dāng)竹劍快接觸地面的時候,猛地一收,止住落勢。</br> 竹袋刀的前段碰觸到沙地上,刀身彎曲,反彈,微微激起沙塵。</br> 唐青鸞恢復(fù)站姿,將竹袋刀重新收回身邊,握在手里。</br> “嗯,應(yīng)該就是這樣。”</br> 她自言自語,“第一擊佯攻,勾起對面架刀格擋。然后趁對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第二擊從側(cè)方砍手腕。這招很不錯嘛。”</br> 她望著手中的竹袋刀。</br> “這個學(xué)具也很不錯嘛。”</br> 手中的這柄練習(xí)用具真的很輕,比鐵打的真劍輕了很多,也比木刀輕了很多,所以揮起來的速度也很快,也很不費力。收發(fā)也更加隨心自如。</br> “有了它,以后和俊秀練習(xí)就不會挨揍了。”</br> 她笑得自鳴得意,好像這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樣。</br> 隨即,臉上的笑又消失。</br> “不過,要再和俊秀練習(xí),恐怕要等一段時間了。”唐青鸞自言自語,問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奈良是在哪里,離這遠不遠?”</br> 唐青鸞望向庭院對面,住宿的房屋,屋中的燈火還是黑暗的。秋季的夜晚,今夜難得的不那么炎熱,從回來沖了個澡以后,她在院子里練了那么久還沒出汗。這應(yīng)該也和手中的學(xué)具有關(guān)系吧。</br> 洗完澡,穿著寬松的睡衣,濕漉漉的頭發(fā)扎起來沾濕后背的衣衫,涼涼的也很舒服。這個夜晚是很舒服的,只是她等待著一個未歸的人,內(nèi)心還是難免有點焦躁。</br> “他還沒回來呀,天。”</br> 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他要和那些人喝到什么時候呀?”</br> 唐青鸞和道場里其他與瀧川俊秀熟知的學(xué)員一樣,也去參加了告別的飯局。她沒喝酒,坐在那有點無聊,便隨著大多數(shù)人一起先走了。飯局的請客主人則和永見先生以及其他人留在那繼續(xù)鏖戰(zhàn)。</br> “我也想喝點酒了。”</br> 她還是在對自己講話,“可惜,明天還得早起,還得繼續(xù)去道場學(xué)習(xí)。”</br> (對對對,明天早上有事,今晚就不要喝酒哦,不然會睡過頭的,那就糟糕了)</br> (真有臉說啊同志)</br> 唐青鸞翻了個白眼,這聲音怎么又來了?</br> (我一直在)</br> “你還是別在吧。”她站在院子中,月光下,獨自一人,手中下意識地揮著竹袋刀,“每次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來煩我,你就那么喜歡對話嗎?”</br> (……嗯,好問題)</br> (我想我的確,嘖,現(xiàn)在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對話)</br> (這是不是有點煩人啊?)</br> “你說呢?”</br> (也許我該搞點獨白?)</br> 你說呢?</br> 唐青鸞心想,身體開始擺出架勢,手中握好竹袋刀,憑記憶進行揮擊。今天,第一天,第一堂課。她見到了,學(xué)到了許多新的東西,剛剛開始上學(xué),總是會有新鮮感的。此時她回憶著今天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決定趁夜鞏固復(fù)習(xí)一番。</br> 揮擊。</br> 進步,撤步。</br> 格擋,撥動,轉(zhuǎn)刀。</br> 自上而下的猛擊,自下而上的反挑,自右向左的橫掃,還有最順手的橫劃八字連擊。</br> (阿拉伯?dāng)?shù)字8?)</br> (你知道阿拉伯?dāng)?shù)字的,對吧?)</br> “左右連擊。”</br> 她說著,像是在回答腦中的聲音。刀在身體兩側(cè)一左一右,來回變換旋轉(zhuǎn),竹條刀身快速運動,引起簌簌風(fēng)聲,雙腳配合著向前進步。</br> (你知道嗎?橫過來的8,就是“無限”的符號)</br> “別對我說話,影響我呼吸呀。”</br> 她說著,繼續(xù)進步,施展招數(shù)。呼吸,手腕,腰背,腳步,身心配合一體,打出標(biāo)準(zhǔn)的,毫無破綻的攻擊。</br> 這是以密集的連續(xù)進攻來逼迫對方后退防守的,連續(xù)的,有規(guī)律的動作,牽引對方的格擋節(jié)奏。而后——</br> 唐青鸞突然一變招數(shù),刀在體側(cè)繞上一圈后并未順勢劃出,而是轉(zhuǎn)了一個弧圈,刀尖對準(zhǔn)前方,同時一只手伸到前面握住刀身,連擊化為添手突刺的形象。</br> “嘿!”</br> 她自然而然地發(fā)出一聲喊叫,配合發(fā)力。雙手向前一貫,直擊假想中敵方未能來得及防御的腹部位置。</br> 前刺的余力,讓竹刀在她的手中輕輕抖動。她握著刀身的手,感受到皮革的柔軟與粘性,以及其下竹條的結(jié)實與彈性。</br> “怎樣,不錯吧?”</br> 唐青鸞維持著姿勢,得意地微笑著,詢問。</br> 問誰呢?</br> “挺不錯,可你左手把刀身全都握住了。”一旁,突然響起聲音回答,讓她從方才的沉浸中反應(yīng)過來,“突刺的時候,兩只手的行動也不是同步的,一快一慢,如果這是真劍,你的手指就要被劃傷了。”</br> 熟悉的聲音評價到。</br> “誒,你回來啦。”</br> 唐青鸞轉(zhuǎn)身,站好,不知為什么還把竹袋刀向身后藏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剛才的練習(xí)被人看見,“終于結(jié)束啦,俊秀?”</br> “是啊,終于結(jié)束了。”</br> 她的對面,站在房屋的外廊上倚靠著柱子的人,就是瀧川俊秀。雙手垂在身邊,眼睛半睜著,在月光下看起來很是疲倦的樣子,喝多了的樣子,雙頰泛紅,微笑也有氣無力。</br> 他的懷中抱著一柄劍,樣子看來不是他常帶的佩劍。</br> “什么時候站那的啊?”</br> 唐青鸞剛才光想著招式施展變化,根本沒注意有人走來,“都不打招呼,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br> “你說不要講話,會干擾你呼吸的呀。”</br> 俊秀踏下臺階,卻沒走近,而是坐在平臺上望著她,“所以我就等你打完再講嘍。順便一提,運動的時候你自己講話也會干擾呼吸。”</br> “我當(dāng)然知道啦。”</br> 青鸞沒好意思地翻了翻眼,“剛才那話也不是對你說的。”</br> “那你在對誰說?”</br> “……沒什么,你是不是喝多了啊才回來?”</br> 轉(zhuǎn)移話題。</br> “對,我想是喝多了點。”俊秀伸手,揉了揉額頭,微笑,“不過還好,不必擔(dān)心。”</br> “你明天很早就要走了吧?”</br> 她走近對方,問,“注意休息呀。對了,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說一下,今天下午突然來道場講晚上吃飯?對,你們這習(xí)俗有點怪怪的,應(yīng)該是我們請你吃飯為你送別才對吧?”</br> “假的。”</br> 對面人回答,“是臨時決定要這樣做的,上級要求的。我本想安安靜靜地走,你也知道我,我不是喜歡熱鬧的人。”</br> “哦。”</br> 什么上級還要求下屬出差必須請客啊?唐青鸞心想,管得真寬。</br> “不過要出遠門是真的吧?你也沒提前告訴我嘛。”她繼續(xù)說,“你要去奈良吧?那個地方在哪啊?離這遠不遠?”</br> “也是假的。”</br> 瀧川俊秀微笑著回答,“我不去奈良。”</br> 他微笑,其中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味,或許這同樣是假的。不過不論真假,青鸞看到這個微笑還是覺得很親切,似乎,眼前的人很久沒對自己這樣笑過了。</br> “你不走啊?”</br> 唐青鸞感覺眼前情況有點暈,靠近了,她能夠聞到對方身上濃濃的酒氣,“那還請什么客?白花錢不是?”</br> “不,我確實明天早晨要外出。”俊秀說,歪著腦袋看著青鸞,“不過目的地不是奈良,是別處。”</br> “哪?”</br> “……抱歉,這我得暫時對你保密。”</br> 遲疑,看向自己的眼神變化了。青鸞察覺到,“對,你晚上沒喝多吧?沒像昨天一樣?”</br> 轉(zhuǎn)移話題。</br> “我根本沒喝酒啊。”</br> “是嗎,是嗎?”瀧川俊秀點點頭,呈現(xiàn)出一副醉了的姿態(tài),“我都不記得了。”</br> “你真醉啦。”</br> 唐青鸞翻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埋怨。感覺昨天今天,白天黑夜,兩個人的角色發(fā)生了顛倒,現(xiàn)在對面的是喝酒不適量的麻煩精,自己成了嘮嘮叨叨的老媽子,“快睡覺去吧。明天我也要早起去道場,走的時候喊你啊。”</br> 方才的察覺,現(xiàn)在她也不予理會了,保密的問題也沒有追問了。保密就保密吧,也許是工作要求。</br> “你不睡嗎?”</br> 俊秀坐在那里,問。</br> “我?”</br> 青鸞站在那里,回答,“我還不想睡,再練會劍。”</br> “我也還不想睡。”</br> 他說,望著她,“在這坐會。那你練劍吧,我看著。”</br> “隨便你吧。”</br> 青鸞沒打算再管了。握著手中的竹袋刀,她站在那,又擺起架勢,開始練習(xí)招式動作。眼睛不時朝著俊秀那里看去,有點擔(dān)心自己哪里做錯了又要被批評一頓。</br> 瀧川俊秀坐在那,看著她。</br> 臉上的微笑漸漸淡化,復(fù)雜的眼神中醞釀了許多情緒。</br> 在想什么呢?</br> 青鸞揮著手中的刀,瞟向彼處。自己又有哪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br> “你別老望著我呀。”</br> 青鸞感覺被這目光注視很不自在,索性順勢腳步一轉(zhuǎn),背向他。一邊手中運動,一邊說,“搞得我很難受誒。”</br> “你也別老望著我,節(jié)奏都亂了。”</br> 背后的聲音回答,批評來了,“揮劍時要保持專注,不要受干擾分心。”</br> “哦。”</br> 她答道,背對著看不到后面的目光,感覺自身狀態(tài)好了一點,節(jié)奏也恢復(fù)了。</br> 手臂運動,腰間發(fā)力,腳步配合。</br> 內(nèi)心專注。</br> 直砍。</br> 橫掃。</br> 閃避。</br> 退——</br> 她突然感覺腰被什么頂了一下,打斷了行動。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瀧川俊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了自己身后,用手中刀的刀鞘頂端捅了她一擊。</br> “搞什么呀?”</br> “不要被外界情況干擾,但也不要忽視可能存在的威脅。”他說,“你本應(yīng)當(dāng)能夠聽到我的腳步聲。”</br> “知道啦。”</br> 青鸞嘟囔著,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懂,但你突然這么來一下誰會防備啊?</br> 瀧川俊秀站在她的面前,兩人的距離很近。她能聞到對方呼吸間濃濃的酒味,看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看著面無表情的臉龐。近了,可她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變遠了,變回早晨的樣子,昨日的樣子,這幾天以來一直如此的樣子。</br> 他對自己這樣的態(tài)度,是為什么呢?</br> 青鸞感覺很迷惑,感覺很不安。</br> 知道了什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察覺了什么?</br> “你別總是一個人練。”</br> 對面,俊秀開口,用平靜沉穩(wěn)的聲音說,“和我打一會,兩人對練更有效果。”</br> “你都喝醉了。”</br> “不影響。”</br> “好吧。”</br> 青鸞說,心想對練的確更有效果。至于這人,恐怕喝醉了也還能有力作戰(zhàn),兩人練習(xí)估計還是自己單方面被虐。于是她朝著房屋那里走去。</br> “不打啊?”</br> “啊,不。打啊。”青鸞說,“我去拿另外一柄那個……竹袋刀過來。上泉老師也送了你一柄,你當(dāng)時已經(jīng)走了,就讓我給捎回來了。”</br> 她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走到房門前,拉開門板,走入室內(nèi)。</br> 留下瀧川俊秀一人在庭院中。</br> 庭院中的人獨自站立。</br> 秋夜的風(fēng),涼涼的,確實變天了,入秋了。瀧川俊秀望著空中的明月,呼吸的氣息帶著酒精余味,沉醉的頭腦中,想著許多事情,許多思緒。</br> “要不要告訴她呢?對她直言?”</br> 他自言自語,握著手中的刀,“或許她還是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我還是應(yīng)當(dāng)說的。我該對她有更多信任,我已經(jīng)瞞了她很多事情,還要再多這一件嗎?”</br> “不,還是不行。”他搖搖頭,鎮(zhèn)定思緒,“我不能說出來,現(xiàn)在不行。這一次前往難波,并不單單為了我自己的……復(fù)仇,還有其他。這其他的事,她是不能知道的,我不能讓她知道,必須對她保密。對她,對紅葉,對很多人都要保密。”</br> “唉。”</br> 瀧川俊秀重重地嘆息一聲,低垂下沉重的頭顱,“紅葉,你說的沒錯,保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對她,對這——”</br> “喂,我回來啦。”</br> 對面,唐青鸞從房屋走出來,走下臺階回到庭院中,手中又多了一柄長長的,皮革包裹著細竹條制成的竹袋刀,“看,上泉老師給你的。”</br> 俊秀接過,握在手中,試著揮了揮。</br> 感受到充滿彈性的刀身劃破空氣時傳來的輕微抖動。</br> 恩師贈予的禮物,直到此時他才觸碰到。</br> “真輕啊。”</br> 俊秀評價。</br> “對呀,并且很軟——比木刀要軟。”唐青鸞得意地微笑,手中揮著刀不知道在顯擺個什么勁,“打到身上也不那么疼,這樣我和你練習(xí)就不用擔(dān)心一個失誤被揍一頭包了。”</br> “哦?”</br> 俊秀瞥了她一眼,目光銳利。但她沒注意到,還在那自顧自地講話,跟個傻缺一樣。</br> “這就是上泉老師說的活人劍,嗯。”</br> 青鸞說,眉飛色舞,還配合地點點頭,“不會死人的劍。”</br> “好,活人劍。”</br> 瀧川俊秀一揚手中的竹袋刀,走到廊邊,將隨身攜帶而來的那柄真劍放下,轉(zhuǎn)身回來,做出微笑的表情,“那我們就用這來練習(xí)吧。增加點難度,戰(zhàn)斗的時候我會繼續(xù)跟你對話。你要流暢對答,同時不能分心。”</br> “……行吧。”</br> 青鸞倒是不擔(dān)心,失誤了大不了被打兩下,不輕不重的。她也向后退去,做起架勢。</br> “預(yù)備。”</br> 瀧川俊秀握著竹袋刀,上前,發(fā)起進攻。</br> 唐青鸞后退一步,躲避,緊接著回擊。</br> 格擋。</br> 擊打。</br> 有來有回的對戰(zhàn)。雙方全神貫注,擊打防守有條不紊,步法輕快,張弛有度。秋夜的月光下,兩人在庭院之中來回攻防,影子在平坦的沙地上不斷移動,猶如對舞。</br> 瀧川俊秀的出招較為簡單,較為格式化,傾向于進攻,身形站位也相對固定,變化較少。這是在給唐青鸞喂招。</br> 唐青鸞則進行應(yīng)對,見招拆招。</br> 他看起來可和剛才完全不同。青鸞心想,一點都不像喝醉了的樣子。出手還是如往常般迅速,有力。</br> 只是臉上的表情,依然刻板的冷漠。</br> “啪。”</br> “啪。”</br> 竹袋刀在空中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br> “第一天學(xué)習(xí),感覺怎么樣?”</br> 瀧川俊秀開始問話,配合著動作,有條不紊。</br> “挺好。”</br> 唐青鸞簡短地回答,一邊回答,一般還得專注防守,這可不容易。</br> “還習(xí)慣嗎?”</br> “嗯。”</br> “都學(xué)了什么呢?”</br> “沒什么。”格擋,“第一天嘛,就是,大家見面,互相認識,然后練習(xí)。”</br> “給你指定了搭檔吧。”</br> “對。”</br> “誰呀?是我認識的人嗎?”</br> “叫……”她快速思索,同時打開對面一記斜劈,感覺思路有點亂。天,對面怎么能一邊說話一邊動手,動作還這么快的都不帶停頓的,“叫米戶,看起來,和我嗯,差不多大。”</br> “這位我倒不認識。”</br> 瀧川俊秀緊跟著一記突刺,被唐青鸞躲過,“他劍術(shù)怎么樣?”</br> “挺好。”</br> “你和他有沒有對打過?那一直都有這個傳統(tǒng)。搭檔初次見面,先對打一場,誰先中招誰就輸。”</br> “嗯,打過。”</br> “結(jié)果呢?”</br> “……我先中招了。”</br> “哈。”</br> “一時大意……”</br> 她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對面的節(jié)奏了。俊秀的出招開始變化,速度不再單一,有快有慢,青鸞努力地想控制自己變速跟上,但力不從心。同時還得回答問題,“我們打了三局兩勝。最后還是我贏了。”</br> “你第一局就輸了。”</br> “可——”</br> 她中斷話語,擋下突如其來的橫劈。</br> “你說什么?”</br> 擊打。</br> “……”</br> 沉默,回應(yīng)。</br> “你們是一開始說好三局兩勝?所以你第一局故意輸?shù)簦苑潘蓪Ψ骄铻楹髢删种圃鞕C會的嗎?”</br> “……”</br> 沉默,回擊。青鸞的額頭上開始出汗,手臂開始發(fā)酸,看來今天還是比較熱的。</br> “我想不是。”</br> “……”</br> “啪。”</br> “啪——啪。”</br> “——”</br> “啪。”</br> 竹袋刀的碰撞聲開始變得混亂。</br> “喂,回答問題!”</br> 回答什么呀?唐青鸞廢力地招架,現(xiàn)在自己哪里還有功夫關(guān)心問題?要專注專注專注。</br> “今天午飯有什么菜呀?”</br> “大蝦蒸雞蛋——”</br> “——啪。”</br> 話音剛落,就響起清脆的一聲。</br> 唐青鸞眼看著對面招式陡然變化,原本的左右連擊化為添手突刺,她倒是及時反應(yīng)過來,立刻躲閃。這招正是自己方才獨自練習(xí)時用的。</br> 然而突刺也是假動作。</br> 俊秀握刀的手猛地一甩,竹袋刀在空中揚起,落下,迎頭一擊。</br> 打在唐青鸞頭頂。</br> 愣神數(shù)秒,繼而,猛然反應(yīng)過來的疼痛,讓青鸞本能地慌亂,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丟到了地上。她毫無防御能力地站在那,伸手捂著頭。</br> 俊秀也沒有追擊,站在原地。</br> 微笑,但是假的。</br> “蒸雞蛋?不錯,我挺喜歡,早知道就留在那蹭飯了。”他用平穩(wěn)冷靜的語調(diào)嘲諷,“加點醬油,拌著米飯很好吃。”</br> “俊秀,疼。”</br> 青鸞站在那,捂著頭頂。雖然對方?jīng)]用木刀,但是這疼痛的力度卻好像分毫未減,頭頂天靈蓋,被擊中的地方火辣辣地跳動著發(fā)疼,讓她倒吸涼氣。這疼痛如被竹條抽打一般——好像也的確如此。</br> “當(dāng)然疼了。”</br> 瀧川俊秀站在對面,臉上是沒有溫度的微笑,“這一擊我是用盡全力去打的。”</br> “我們只是練習(xí)呀。”</br> “練習(xí)中你沒有躲過,實戰(zhàn)中呢?”</br> 他說,語氣嚴肅,“練習(xí)中你輸了第一局,贏了后兩局,實戰(zhàn)中呢?”</br> “……”</br> 青鸞看著他,沉默,無法反駁。</br> “在今天的練習(xí)中,我們使用的是竹條制的學(xué)具。”</br> 俊秀一只手握著竹袋刀,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擊打,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清脆聲音,“所以你頭頂受擊,此時也只是感覺疼痛而已。可實戰(zhàn)中呢,若是用真劍呢?即便木刀,這一擊也是致命的。你現(xiàn)在還會有機會喊疼,有機會和我對話嗎?蒸蛋也別想再吃了。”</br> “……”</br> “活人劍啊。”</br> 他看著手中的竹袋刀,像是自言自語般感慨,“不錯,殺人刀亦是活人劍。我明白上泉老師的心意。劍術(shù)較量,必然是有高低之分的,高者自生,低者自滅,可他想到了一層更高的境界,那是在戰(zhàn)斗之中,雙方生死較量之中,以至高至上的劍術(shù)技藝掌控全局,掌控防守以周全自我,掌控攻擊以周全敵人,以無傷的形式取得勝利,令對方心悅誠服繳械投降。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br> 唐青鸞默默地聽他說。</br> “可是,我自問可以達到那種境界嗎?我覺得我無法達到。當(dāng)面對強敵之時,我無法做到保全對方性命,我甚至無法保全自己的性命。”</br> 俊秀說,“所以這活人劍呢,我只能視其為殺人刀。無論手執(zhí)何種兵器,無論是生死的較量還是平常的練習(xí),我都只能以必勝之心去對待。青鸞,你呢?”</br> “我……”</br> “你明白我的期望嗎?”</br> “呃……”</br> 明白還是不明白,回答呀姐姐。青鸞心想。</br> “我期望你可以認真地對待每一次練習(xí)。”</br> 瀧川俊秀回答,“我期望,當(dāng)你我二人手持竹刀,木刀之時,可以將其視為真劍對待。當(dāng)你我二人練習(xí),稽古之時,可以視其為實戰(zhàn)對待。我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劍術(shù)的較量,勝利便意味著存活,失敗便意味著死亡。青鸞,殺人刀即為活人劍,可反過來說,活人劍亦為殺人刀。”</br> “啊……嗯。”</br> 她好像有點明白對方的話。</br> “簡單來說,對練的時候別再分心了。別再隨隨便便,若無其事。別再想著被竹刀打中就不會疼痛,不會受傷了,不會致命了。對每一次練習(xí),每次一作戰(zhàn),你都要認真,都要視其為生死攸關(guān)的較量。即便手持竹刀,也要像持真劍一樣警惕,不可有半點放松。”</br> “哦,我知道了。”</br> 她現(xiàn)在才明白,“……我會認真的,俊秀。我會專心學(xué)習(xí)的。”</br> “我相信你會的。”</br> 俊秀如此回答,走向外廊邊,“今晚我們的對練就到此為止吧。青鸞,過來,我給你看點東西。”</br> “什么呀?”她跟隨。</br> “先把劍拾起來。”她的劍還掉在地上,那柄竹袋刀。</br> “哦。”</br> “來,你看著。”</br> 瀧川俊秀坐在走廊邊緣,伸手,手握住竹袋刀皮革包裹的刀身,用刀柄末端在沙地上畫起來,“我聽說,你好像對我們這個國家,日本挺感興趣的,嗯?”</br> “啊,沒啦。”</br> 聽誰說的?</br> “你看,這就是日本的地理形狀。”他在沙地上畫了一個輪廓,“日本是一個島國,和明國比起來面積不大,主要由四座島構(gòu)成。”</br> “哦。”</br> 青鸞看著。</br> “最西邊是九州島,你很熟悉了,平戶就位于此處,這里是與明國,琉球,以及東南諸國相近的交通要道,我們所謂的南蠻,也就是西方國家的船只,也多由此處入港,因而,天主教也在此盛行,這里人流復(fù)雜,充斥著許多新鮮事物,一個姓氏為大友的大名掌控此地。”</br> “嗯。”</br> “這個位置,我們稱為中國。因為靠近中間吧,就這樣。”他換了一個位置指點,說到,“這里的統(tǒng)領(lǐng)者是一位毛利大名。”</br> “嗯。”</br> “這是本州島,這是四國島。”俊秀用竹刀指點著,說明,“是政治要地。本州中央,有一片平原叫做關(guān)原。關(guān)原西邊是關(guān)西,東邊是關(guān)東。這是我們此時所在的位置,京城。”</br> 他指向關(guān)西的一點,說到。</br> “京都周邊,被稱為畿內(nèi),這一帶以及四國島,為三好家主權(quán)。”</br> 俊秀說,“我任職之處是征夷大將軍府。將軍對日本的天皇負責(zé),總領(lǐng)全國事務(wù),你們明國冊封的日本國王,就是我們的足利將軍。只是如今的世道,戰(zhàn)亂四起,三好家原本為將軍手下的管代,如今也稽越稱霸。”</br> “嗯。”</br> “關(guān)東則是兵家必爭之地。長尾,上野,武田,織田,各方勢力分別占據(jù)土地,紛爭頻繁。”他指點著沙地上的地圖說,“上泉老師就是上野國人。上野國屬長尾勢力,正與武田方進行作戰(zhàn)。兩方勢力的領(lǐng)導(dǎo)者分別是長尾景虎與武田信玄,他們都是善于用兵的將帥。”</br> “嗯。”青鸞點點頭。</br> “最北邊的東北島,是日本的本土民族阿依努人的聚集地,所謂征夷大將軍,其中的‘夷’指的便是阿依努人。”</br> 他繼續(xù)說,“這里位置偏北,氣候較為寒冷,是伊達氏的勢力所在。”</br> “俊秀,你對我說這些做什么呢?”</br> 青鸞不解地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看著眼前人的面孔,她感覺是一張不開心的臉龐。</br> “只是想讓你看到,如今這個國家是什么樣子。群雄紛起,地方割據(jù),相互之間戰(zhàn)火不斷。”</br> 身旁的人回答,嘆了口氣,“我的上級,足利義輝將軍。面對這樣的亂世,即便有心一統(tǒng)太平,也遭遇重重阻撓。在這種情況下,青鸞,你認為老師的活人劍,還可以實現(xiàn)嗎?”</br> “……嗯,或許可以吧?”</br> 青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看著眼前沙地上的地圖,她思緒復(fù)雜。</br> “如果那樣就好了。”</br> 俊秀微笑,苦笑,“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或許終究只是一種理想。活人劍的奧義,懂得的終究只是少數(shù),大多人依然停留在殺人刀的層面。要一統(tǒng)天下,自然是少不了殺伐征戰(zhàn)的。在這其中,會有多少黎民遭殃呢?我們真的可以承擔(dān)這樣的責(zé)任嗎?如果有一些違背原則的事情要做,我們真的能下定決心去做嗎?”</br> “……”</br> 她不說話了。</br> “嘖,我確實喝多了。怎么對你說起這個來?”</br> 俊秀搖搖頭,微笑著揮手,竹袋刀的刀柄將沙地上的地圖劃亂抹去,“這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什么政局什么戰(zhàn)亂的,這不是你的責(zé)任,是我自己的。”</br> “……你好像不開心呀,俊秀。”</br> 青鸞遲疑著,終于把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話說了出來,“是有什么事情嗎?”</br> “今天不開心,是因為我的一位同伴離世。”</br> 瀧川俊秀看著他,面色嚴肅,“他是被平冢左馬助殺死的。”</br> “泉藏人?”</br> “不。是另一位,他的名字叫河原冰室坊。這件事發(fā)生在今天早上,河原先生在城南發(fā)現(xiàn)了平冢左馬助,與他交戰(zhàn),不敵殞命。”俊秀說,“我相信他是跟著我來的,青鸞,你還記得吧,在平戶,在小枝夫人的住所,我和他之間的約戰(zhàn)。”</br> “哦,對,我記得。”</br> 其實還記起了一點別的事情,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青鸞更關(guān)切眼前的情況,問到,“他現(xiàn)在就在城中嗎?”</br> “可能在,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br> 對面人回答,望著她,“希望我離開之后,他得知了消息,也會跟著離開吧。”</br> “哦所以你就是為這個才要走的。”</br> “……不,不完全是。”遲疑片刻,轉(zhuǎn)回話題,“青鸞,你這幾天還是要小心,不能放松警惕。”</br> “我知道了。”</br> 青鸞握緊手中的竹袋刀,“他當(dāng)時打斷了我的劍,讓我重傷。康答女士也是被他殺死的。”</br> “如果遇上了別犯傻。”</br> 俊秀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叮囑,“立刻喊人,喊官府。別想著單獨決斗,青鸞。無關(guān)緊要的危險,沒有必要去冒。”</br> “……嗯。”</br> 口中答應(yīng)了。</br> “可萬一真到了不得不戰(zhàn)斗的時候,還是,一定要小心。他有多危險你是見識過的。出手很快,并且擅長偷襲,不是你熟悉的那種正面較量的對手。如果他對你說話,不要分心,如果他假裝投降,不要靠近。如果你傷到了他,不要輕易放松警惕。”</br> 瀧川俊秀說,“如果他請你吃東西,請你喝酒,不要接受。如果他讓你跟他去別的地方,不要跟隨。他問你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也不要回答他。”</br> “……哦。”</br> 感覺哪里怪怪的,“俊秀,那你怎么辦?他如果是來找你的,你也要和他戰(zhàn)斗吧?”</br> “我也一定會注意。”</br> 俊秀嘆了口氣,“早知道會有今天局面,當(dāng)時就該背后一箭將其擊殺。但既然已經(jīng)許下了決斗的承諾,那么這就是我的責(zé)任了。”</br> 這就是他一直不開心的原因嗎?青鸞心想,或許不是。自從來到京城之后,對自己,他總是像有心事隱瞞,有顧慮積淤心中,是什么?</br> 關(guān)于平戶的那個念頭,此時又冒起,這一次讓她注意到。</br> 唐青鸞心虛地低下頭,沒再看對面的人,試圖壓抑住自己的想法。</br> 要不要說?</br> 不要吧,犯什么傻呢。</br> 可千萬不要。</br> 但他有權(quán)知道呀。</br> 不要說不要說。</br> 就當(dāng)無事發(fā)生。</br> 要保密。</br> “青鸞。”</br> “啊?”</br> “你……你有沒有覺得我這幾天一直對你態(tài)度冷淡啊?”</br> 俊秀坐在她的身邊,抬起眼看著她,或許是因為飲酒又或許是因為疲倦,看起來無精打采,“如果是的話,真抱歉。我心里一直有事……本該是與你無關(guān)的事,可……我不知道,我猜我始終還是沒辦法像過去一樣和你相處,也沒辦法不向你提起。青鸞?”</br> “啊?”</br>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呢?”</br> “呃……”</br> 怎么辦?</br> “你不用說是什么事情。”瀧川俊秀看著她,用溫和的話語對她說,“只要告訴我有沒有就可以了。”</br> “……有。”</br> 最終還是承認,想來對方也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事情了。</br> “有就有吧,我也有事對你隱瞞。”</br> 帶著苦悶的微笑,“很多事,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也能夠理解你為什么不說,能理解這事對你來說,必定是很重的負擔(dān),必定很讓你矛盾。”</br> “嗯,是的。”</br> 青鸞低聲回答,“我……我可以問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嗎?”</br> “某個人告訴我的。”</br> “紅……王紅葉?”</br> “不不,不是紅葉。”俊秀搖搖手,“她很珍視你的真心表達,不會輕易對其他人宣告的,即便對我也不會。是別人說的傳聞。”</br> “……哦。”</br> 那會是誰呢?青鸞也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想來,是自己的表現(xiàn)太過明顯,連別人都能夠注意到了吧。可自己卻不自知。</br> “但我的確向她求證了。”</br> 俊秀說,“紅葉證實了我聽到的傳聞。你別因此怪她,青鸞。”</br> “……怎會。”</br> 青鸞看著地面,輕輕地回答,“我知道現(xiàn)在向你道歉也沒用。但,還是,很抱歉,一直對你隱瞞。”</br> “不要對我道歉。”</br> 他面朝她,伸出雙手,按著她的肩膀,讓她抬起頭來,對她報以微笑,一個苦悶但是真誠的微笑,“你沒有做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情。我希望你明白,青鸞,這不是你的責(zé)任,你不必為此煩惱,為此糾結(jié)。也不必讓秘密一直留在心中成為負擔(dān)。你有自己的想法,你就照著這個想法去做,別去顧忌其他,別顧忌過去,歷史,也別顧忌我。請知道,其中的責(zé)任,應(yīng)該我來承擔(dān),而不是你。”</br> “……”</br> 她看著他的眼睛,別過臉去,依然用輕輕的聲音回答,“……我想我應(yīng)該去顧忌其他,也應(yīng)該顧忌你,也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br> “如果你這么堅持的話,那么好吧。”</br> 瀧川俊秀輕輕嘆息一聲,面對她,“但我向你保證,這一切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等我回來就結(jié)束了。”</br> “是嗎,日子定好了呀。”</br> 青鸞輕輕笑著,“你如果不是去奈良的話,那是要去哪里呢?要什么時候回來呢?”</br> “……我不能說。”</br> “嗯,好吧。”</br> 她點點頭,“這樣也好。俊秀,只是,請別……別因此討厭我。不,如果因此討厭的話也是我自作自受。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真的很想一直做你的朋友。”</br> 她覺得自己這話很無恥。</br> “……我知道,青鸞。”</br> 俊秀遲疑片刻,雙手放開她的肩膀,因為某些另外的原因,沒有回應(yīng)她的希望。只是轉(zhuǎn)移話題,轉(zhuǎn)身,從身旁拾起那柄刀,“明天早上我就要動身,可能不會和你告別。這是一份禮物,是我昨日去見義輝將軍時,將軍贈予你的,收下。”</br> 青鸞接過。</br> “新的太刀。”她沉重地微笑,抽出刀看著,“真漂亮。”</br> “好好使用吧。”</br> “嗯。”</br> 青鸞點點頭,就將刀收回鞘中,放在身邊,放在竹袋刀邊上,她此時是沒心情再去欣賞。</br> 一柄真刀和一柄竹劍并排而放,殺人刀和活人劍。</br> “別再這么悶悶不樂的了,好嗎?”身旁,俊秀的話語也并不輕松,“笑一笑,嗯?誒,青鸞,你知道紅葉對你怎么稱呼嗎?”</br> “知道啊。”</br> 她又重重嘆了口氣,想都不想就回答,“叫我白癡。”</br> “……經(jīng)常這樣嗎?”</br> “啊?”</br> 青鸞反應(yīng)過來,“哦,沒有,我們……互相開玩笑的。”</br> 白癡。</br> 對面的人將信將疑。唐青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傻笑。但笑的時候,她感覺兩人間的氣氛沒那么凝重了。輕松了,似乎。</br> 對面,瀧川俊秀看著她,也輕輕微笑。現(xiàn)在,像是真的了,像是過往熟悉的了。</br> “特別的人,她如此稱呼。”</br> 瀧川俊秀望著她的臉,微笑著說,“你確實是一個特別的人,青鸞。同你相處之時,我感覺很自在,很輕松,無拘無束,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盤算,都暫時忘卻了。你對我微笑的時候,我也會以微笑的回應(yīng)。因為要知道,你有感染旁人,改變旁人的能力。你的言行,你的舉止,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身邊的世界,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更簡單也更美麗。因你有一顆赤誠之心,有一種高尚品格。你的靈魂是獨一無二的,你也是獨一無二的,我能有機會認識你真好。”</br> “能有機會認識你也真好,俊秀。”</br> 青鸞回答。感覺兩人對話之間,夜已深了,更深了,“你還不睡嗎?明天就走了。”</br> “我再坐會吧。”</br> 俊秀說。</br> “那么,我先休息了。”她站起來,轉(zhuǎn)身,拿起竹袋刀和太刀,向屋里走去,“……祝你明日一路順風(fēng),俊秀。”</br> “謝謝。”</br> 他回答,坐在廊邊,身旁放著另一柄竹袋刀。</br> 身后,腳步聲,漸漸遠去。</br> “誤會?什么誤會?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你才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算了別對我說話了煩死了讓我一個人待著我想靜靜。”</br> 身后,傳來小聲的嘟囔。</br> “我不知道靜靜是誰!”</br> 俊秀回過頭去,只看見唐青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br> 他沒將此放在心上,他知道對方的話不是對他說的。這孩子好像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倒真是非常……特別。</br> 不過,誤會嗎?什么誤會呢?</br> 他對她,還有其他的隱瞞,這自己是知道的。她對他呢,也是如此?</br> 瀧川俊秀此時不想去想更多的事情了,不想去問更多的問題了。今天已經(jīng)想了許多,問了許多,便到此為止吧。</br> 坐在走廊邊,面對著庭院,看著已到中天的月亮,身旁放著一柄竹袋刀,晚風(fēng)吹拂,他深吸一口初秋涼涼的空氣,呼出彌漫酒味的氣息。他感覺神志清明,從白天,從往日一直堆積著的,壓抑著的那許多思緒,許多煩悶許多心結(jié),此時終于一掃而空。</br> 他目光敏銳,他思路清晰,他望著月亮,心中已經(jīng)開始計劃安排明日之事,未來之事。他已定好了心意,已準(zhǔn)備好踏上旅途。</br> 不再煩悶,不再消沉,也不再猶豫不決。</br> “特別的人。”</br> 瀧川俊秀自言自語,微笑,“的確如此。”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