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六月，下旬</br>　　海上</br>　　這一天，唐青鸞初抵平戶港口。</br>　　下午。</br>　　依然是一個晴天，陽光燦爛的日子，很曬。</br>　　依然，是蔚藍(lán)的海面。依然，是海上的一艘，張帆遠(yuǎn)航的船只。這艘船從寧波出發(fā)，一路向東航行，躲過沿海兵士的巡邏。海禁以來，片板不許出航。然而即便命令如此，卻也總是有走私，偷渡的船只，違令行事，乘隙往返。</br>　　船身上未寫名稱，桅桿頂沒有懸掛旗幟，這是一艘偷渡船。</br>　　船上的人，私商，流民，外邦人，或許還有罪犯，或許還有零星的盜賊。因其各自不同的緣故理由出行的旅客，擁擠在船艙中，四散在甲板上，小小的船，沉重的負(fù)荷，壓得它幾乎半個身軀沉入水中，仿佛只需一陣惡浪，船便會傾覆沉沒。這一船人，便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他們期望的終點。</br>　　然而，船依舊平穩(wěn)地航行著。</br>　　遠(yuǎn)處，依然是平平的天際線，海與天。這船已離開了陸地，獨自航行于海上，船上的乘客，已成為這與世隔絕的方寸之中唯一的住民。</br>　　天際線邊，幾處小小的黑影，是島嶼，在船后，漸漸消失。船在昨日經(jīng)過了琉球，下了一部分人，卻上來了更多的人，船更擁擠了。</br>　　天氣很熱，夏日的海面是很熱的。</br>　　而在這擁擠的船上，炎熱更加令人不適。</br>　　曲秋茗望著空中的太陽，陽光令她頭暈?zāi)垦＃追诖叄柚稽c陰影遮蔽。船艙下雖然曬不到，但實在是太過悶熱了，同船的人都這樣想，因而在這午后最熱的時分，都離開了狹小的船艙，到這甲板上來，至少海風(fēng)還會帶來新鮮空氣。</br>　　她的膝蓋上放著厚厚的包裹，鎖子甲也在里面。這種熱天再穿著只怕真的要中暑了。</br>　　她揮手，抹去額頭上的一點汗珠，現(xiàn)在連汗都很少出，因為不常喝水。她的嘴唇發(fā)干，她感覺頭很暈，這陽光灼熱，令她無法思考。</br>　　這是什么生活呀？</br>　　她想著，捫心自問。自己是為了什么，要在這里，受這種罪呀？</br>　　復(fù)仇？</br>　　已經(jīng)不再是復(fù)仇了，她已經(jīng)擺脫仇恨了。復(fù)仇，這蒼白的字眼，此時已失去意義。因為從仇恨中，什么也得不到，甚至，還會因此，失去更多。</br>　　如今，明白這個道理，是否有些晚了？</br>　　捫心自問，曲秋茗摸索出系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用手按著，那一陣陣的苦澀與悲傷，又再次將她籠罩其中。</br>　　現(xiàn)在，已不再想念無意義的復(fù)仇了。她已不想再為此受苦受難，再為此奔波，再為此失去更多，雖說，也無什么可失去的了。</br>　　現(xiàn)在，只想做一個旁觀者，只想做一個見證人。見證這一切的結(jié)束。</br>　　然而，只是見證，也并不是很容易做的。</br>　　太陽曬得她頭暈，她想，現(xiàn)在看來，不管有沒有穿鎖子甲，她都要中暑了。</br>　　“戴上。”</br>　　身邊，一個陰影遮蔽住陽光，一個聲音響起，還是平平靜靜，冷冷的，讓她意志略微清醒。遞過來，一頂斗笠，包裹著細(xì)紗白布。</br>　　抬頭，望向陰影來源，看見站在陽光下的她，還是身著白衣，還是很平靜，似乎一點也未受烈日和灼熱的影響，還以一如既往的模樣。</br>　　機(jī)械地伸手，曲秋茗接過斗笠，戴起，只是將白紗籠到兩旁。沒有拒絕，也沒有做什么爭辯，眼下確實是有這個需要的。</br>　　“喝點，我要了淡水過來。”</br>　　陰影遞過來一個細(xì)細(xì)長長的竹筒。她再次接過，依然沒說什么，確實也有這個需要。</br>　　飲下淡水，戴著斗笠遮蔽陽光，曲秋茗感覺好了一點。</br>　　“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對蛇頭說，不用顧慮。”</br>　　陰影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那烏黑的長發(fā)，被海風(fēng)吹拂地紛亂。夏玉雪用手，將黏著在額前的幾縷發(fā)絲拂開，自然也是會出汗的普通人，“這艘船和女人是有長期合作的。她付了很多錢，蛇頭不會對我們怠慢。”</br>　　“這些勾當(dāng)?shù)募?xì)節(jié)就別對我說了吧。”</br>　　曲秋茗抿著這少得可憐的淡水，望向前方，冷漠地回答，“就算有關(guān)照又能夠好到哪里去？這船就這么大，上面這么多人，給我們的額外關(guān)照又能有多少？”</br>　　“唉，的確如此。”</br>　　夏玉雪嘆氣，歉疚的目光望著不為所動的她，“所以，秋茗。你何必要跟隨我呢？這趟船，從寧波出發(fā)，經(jīng)由琉球國，到達(dá)日本。漫漫長途，你何必與我一同煎熬度過？你若想復(fù)仇，隨時提出，我不會拒絕的。”</br>　　“我不想復(fù)仇。夏玉雪，對于那，我已經(jīng)感覺疲倦了。”</br>　　她將竹筒遞還夏玉雪。里面的水其實還剩很多，她不愿多喝，畢竟這饋贈不合名義，“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biāo)，犧牲太多，我已不是小女生，不想再做這樣的事了。如今，我只滿足于見證人的身份。以后不管是在明國，還是國外，不管在地上還是海上，你到哪我就到哪，直到我見證你的結(jié)局為止。”</br>　　“這或許會耗去很長時間的，甚至……秋茗，可能到最后也不會到來。”</br>　　“不，總會到來的，夏玉雪。”</br>　　她再次回答，手指撫摸著銀制十字架，淡淡地，毫無感情地微笑，“我們在地上的人，當(dāng)那一日到來的時候，都必將迎接審判。因我們在塵世間所行的善業(yè)和惡業(yè)，接受我們自己的果報。或早或晚，或生或死，總會有那么一天，對你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如此。”</br>　　“那你也不必和我一同上船，在此受累吧。就在村莊等我不行嗎？”</br>　　“那怎么可以？”</br>　　曲秋茗又一次冷笑，“我可不想錯過任何機(jī)會。萬一就是這一次呢，嗯，誰知道？”</br>　　“萬一，是啊……或許你說得對。”夏玉雪重復(fù)她的話，低聲地自言自語。似是被這番話，被這趟旅途，勾起往事，她念叨著，“……よしあき。”</br>　　“嗯？”</br>　　“沒什么。”</br>　　夏玉雪搖搖頭，低頭望著甲板，想了想，“秋茗，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br>　　“你先說。”</br>　　“如果……我這一次回不去的話。”她輕輕地笑起來，“你能幫我把我們需要運(yùn)送的東西，帶回村莊交給那女人嗎？”</br>　　“怎么，你的仇人世界各地都有吶。”</br>　　“可不是，所以，如果呢？”</br>　　“嗯……行吧。”曲秋茗想了想，無所謂地回答，“反正我也還得找那女人呢，她的結(jié)局，我也不可不看一看。”</br>　　“不要那樣做。”</br>　　“你管得著嗎？”</br>　　“你還是始終對我抱有仇恨吧，秋茗。”夏玉雪嘆了口氣，因遭到拒絕，失落，“始終也還想著復(fù)仇吧。”</br>　　“也許吧。”她對此依然無所謂，“但依然，我不想再行動了。只是做見證，你殺過那么多人，制造過那么多不幸，有那么多仇敵。想來，我的見證任務(wù)，或許很快就能結(jié)束。”</br>　　“也許吧。”</br>　　夏玉雪同樣回答，“可是——”</br>　　她正要再說什么，卻被從船尾傳來的一陣嘈雜聲打斷了話。船尾那里，和這里一樣圍聚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么。那嘈雜聲，似乎也并非是有人在吵架，更像是叫好。</br>　　曲秋茗朝那瞥了一眼，不予理會。</br>　　噪音很快過去，這幾日，也是習(xí)以為常的了。</br>　　“啪——”</br>　　“吵什么吵！”</br>　　然而又傳來一聲響，艙門被猛地頂開，撞擊到甲板上，有一個人從黑漆漆的洞口中探出身，叫嚷起來，“王八蛋，安靜一點啊！”</br>　　很明顯的，他是喝醉了，說話都帶著醉腔。那個人敞開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身上也全是汗，頭發(fā)黏在額頭上，十分散亂，下巴上的胡子，也多日未修剪過了。不修邊幅的年輕漢子，這幾日，在這船上也是習(xí)以為常了。</br>　　那人搖搖晃晃地，撐著地板，走到甲板上，環(huán)顧四周，眼神迷離，依然在叫喊，想找出吵鬧的源頭，當(dāng)然，沒人理他。</br>　　曲秋茗看著那年輕的男人，心想，此前似乎聽聞過關(guān)于這人的傳言。似乎是那路逃兵，隨著上船帶了好幾壇子酒，并且武術(shù)不差，有別人想搶酒，還被他打了一頓。</br>　　那人腰間的軍人佩刀，似乎可以證明身份。左手上還纏著繃帶，曲秋茗猜想，一定是作戰(zhàn)受傷，所以當(dāng)逃兵的。這搭船偷渡，必然是想躲過軍法追查了。卻不知以后會是什么去路，會去當(dāng)倭寇嗎？</br>　　也不關(guān)她的事情，所以她也只是想了想，不再理會。將斗笠白紗放下，眼不見心不煩。</br>　　“嘿，你！”</br>　　那男人不知在對誰叫喊，不關(guān)心。</br>　　“你！叫你呢！”</br>　　神經(jīng)病。</br>　　“你！戴斗笠的那女的！”</br>　　曲秋茗聽到那喊叫聲越來越近，聽到喊的人是自己，便再次將斗笠掀起，見到，醉酒的男子，搖晃著，在甲板上擁擠的人群間左右穿梭，朝這邊走來。</br>　　她眉頭皺起，這陌生的人，自己并不認(rèn)識。但依然，保持警惕，她的手，借著撩紗的動作，靠近背后的十字劍。</br>　　望向一旁，夏玉雪依然平靜地坐著，并未有任何防備的意思。</br>　　哼。</br>　　“喂，你！跟你說話，你怎的不回啊？”</br>　　男人走到面前，指著她，目光渙散，口齒不清，濃濃的酒氣熏得她很反感，這真是一個很讓人反感的醉酒徒，“你……那頂斗笠，我見過！”</br>　　曲秋茗再次瞥了夏玉雪一眼。</br>　　“還有……還有你。我也見過這身白衣。”</br>　　他說著，蹲下來，手指在兩人中間左右指點，臉上，面色低沉，“你們兩個……嗯……誰是白衣人？”</br>　　曲秋茗笑了一下，第三次瞥向身邊人。</br>　　“我——”</br>　　“我們都是。”</br>　　她搶過夏玉雪的話，存心地，不懷好意地冷笑，回答面前男子的問題。</br>　　“都是……兩個？”</br>　　男子雙手撐著膝蓋，搖晃著身體，同樣陰沉地笑起，很令人害怕的笑，“玩我呢？覺得我喝醉了，嗯？再問一遍，誰是白衣人？白衣人，夏玉雪？”</br>　　“我。”</br>　　被點到名字，夏玉雪再次回答。</br>　　“你？”</br>　　他指著她，又問一遍。</br>　　“我。”</br>　　她又回答一遍，看著對面的人，語氣依然平靜，手卻已經(jīng)按上了腰間，那里隱藏著軟劍，“請恕我無禮。過往的事情不記得許多，不知和閣下何時何處相識？”</br>　　“又一個仇人，嗯。九姐姐？”</br>　　曲秋茗揶揄著打岔，摘下斗笠，現(xiàn)在不需要了，便物歸原主，“比預(yù)想來得還要快呢，或許這就是結(jié)局？我幸好沒有錯過。”</br>　　“你，夏玉雪？”</br>　　男子沒有再理會無關(guān)人士，確認(rèn)了目標(biāo)，便盯著夏玉雪，帶著醉意笑了起來，“嗯，是啊，這聲音我熟。兩年前在竇王嶺，當(dāng)時人挺多的，你不記得我，很正常，很正常。”</br>　　“您是……”</br>　　“濟(jì)南唐莊家客，莊無生。”</br>　　他說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衣領(lǐng)敞開，可見胸前一道長長的疤痕，“你當(dāng)時一劍刺在這了，差點要了老子的命。我休養(yǎng)了一個月才緩過來。”</br>　　“濟(jì)南唐莊……我知道了。”</br>　　夏玉雪聽到他的話，看著面前的人，猶豫片刻，還是定了定神，回答，“那么，您現(xiàn)在希望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莊少俠，我一定會配合的。”</br>　　“和我打一場？”</br>　　曲秋茗在一旁，冷笑著，默不作聲地觀看見證。</br>　　“……好的，如您所愿。”</br>　　她回答，準(zhǔn)備起身。</br>　　“去你的吧，大爺。以為打一場就沒事了？”</br>　　莊無生猛地?fù)]了一下手臂，咬牙切齒，陰沉的臉上，目光不再渙散，盯著她，“知不知道就是從竇王嶺被你捅了以后，我他媽一直倒霉？本來要結(jié)婚的，結(jié)果被迫養(yǎng)傷一個月，人家等不及嫁走了。然后回到唐莊，才知道那混賬東西四處亂跑找你，沒找到，結(jié)果又死了唐小姐！莊門連帶著倒了，老子去參軍，再遇上小王八蛋，結(jié)果被他打傷了胳膊。你看到?jīng)]，就是這只，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才不用系帶，還酸著呢。”</br>　　他伸出左臂，綁著繃帶的左臂。</br>　　“現(xiàn)在媽的，卓五死了，他自由自在地投靠了倭寇。現(xiàn)在弄得我到如今這步田地，白衣人，都是你害的，真以為打上一場，拼個你死我活，這血海深仇就消了？想得美啊！”</br>　　他喝醉了，說的話亂七八糟，語無倫次。曲秋茗自然是大半沒有聽懂的，但也未放在心上。聽到耳中的，只需要那最后一句話。</br>　　是的，血海深仇，不是打一場就能消的。無論怎樣，都是無法消減的。</br>　　她微笑著，等待，看身邊的人該如何面對？</br>　　“我……知道這樣說沒有任何意義。”</br>　　夏玉雪沉默許久，回答，“我對過去發(fā)生的事情抱有歉意。但我無力補(bǔ)償，能給予您的，也只有一個復(fù)仇的機(jī)會而已。”</br>　　“誰稀罕你給的東西？”莊無生不屑地掃她一眼，“我現(xiàn)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鳥你。我得去找那投敵的小混蛋，忙著呢。”</br>　　“您說的是誰？”</br>　　她其實心中知道答案。</br>　　“誰？關(guān)你什么事。”莊無生抬頭望天，望向太陽，還是回答了問題，“唐青鸞。這名字有沒有印象？以前叫一條的，竇王嶺和你打了一場。之后好像說因為些事找你沒找到，怎么，你見過他？他和唐小姐一起的，你見過他們？”</br>　　“……”</br>　　應(yīng)該否認(rèn)。但夏玉雪無法否認(rèn)，某一段過去是無法否認(rèn)的，“見過，確實。唐小姐是我殺死的。”</br>　　“……哼。”</br>　　同樣沉默許久，他再次盯著她，“我就知道，小人精總是在撒謊。又被他連累害死了一個人，他敢做不敢認(rèn)。”</br>　　“然而這件事——”</br>　　“好——！”</br>　　又是一聲突如其來的喝彩，又是從后甲板上傳來，打斷了夏玉雪的話。</br>　　“你說什么？”</br>　　“然而這件事，是我的責(zé)任。”</br>　　“你的責(zé)任，他的責(zé)任。”莊無生的目光中帶著深深的仇恨，“他是個災(zāi)星，是禍根。和他有關(guān)系的人，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被他害慘了。唐莊主，唐小姐，青皮，嗯，還有誰？林老大他們現(xiàn)在怎樣……嗯……”</br>　　“您是指林天齊大俠嗎？還有唐莊的其余家客？他們也都因我而死。以及，竇王嶺的義士，云二郎那一伙，都死在我的劍下。”</br>　　“……是，當(dāng)然了，都要算在他的頭上。”</br>　　“還有一位吳九隊長。”夏玉雪向身邊的曲秋茗掃去一眼。</br>　　“對，對，天津九哥，媽的，和他根本不認(rèn)識，也遭殃了……”他笑了笑，語無倫次之中，恨意越來越深，“……我，我們都被他給害了。”</br>　　“是我殺死的。”</br>　　“……還有老卓。”</br>　　莊無生并不理會夏玉雪的攬責(zé)話語，自顧自地點著頭，憤怒的恨被惆悵取代，只是短短一時，“對，他就是那樣的人。誰和他認(rèn)識，誰就要倒霉。天生的掃把星，投敵的掃把星。所有人都死了，就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當(dāng)了倭寇，在日本不知做些什么勾當(dāng)。”</br>　　“她在——”</br>　　“好——！”</br>　　后甲板上又是一聲喝彩。</br>　　“吵死了！”</br>　　莊無生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望向噪音來源，“搞什么東西！”</br>　　自然，沒有人理會。</br>　　帶著醉意，帶著盲目的憤怒和仇恨。他轉(zhuǎn)身邁步，沒有再理會面前陷入沉思的夏玉雪和莫名其妙的曲秋茗，朝著后甲板邁步。</br>　　“搞什么，搞什么，吵死人了！這大熱天的，混球，瞎湊熱鬧的二百五，垃圾玩意……”</br>　　“唐青鸞在日本嗎，莊少俠？”</br>　　“關(guān)你屁事！”</br>　　咕噥不清的咒罵著，他搖搖晃晃地，朝遠(yuǎn)處走去，漸漸埋沒在人群中。</br>　　夏玉雪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目光茫然。</br>　　那些話語，那些姓名，勾起她的很多回憶，很多過往。</br>　　“都是我的責(zé)任。”</br>　　她自言自語，“為何不向我復(fù)仇呢？”</br>　　“因為毫無意義吧。”</br>　　身邊，方才一直不說話看戲的曲秋茗開口，“無法平息憤怒，無法消磨仇恨。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不再和你有關(guān)？我們這樣的幸存者，被你所傷的人，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造成的傷害是無法治愈的。你對此根本無能為力，因為你是一個只知道殺戮的殺手。”</br>　　“是這樣的。”</br>　　夏玉雪依舊望著那消失的背影，回答。</br>　　“唐青鸞……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曲秋茗思考著，從方才的混亂語言中提取一點有用信息，“這似乎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往事。那女人認(rèn)識她，對不對？如今，見到的這個莫名其妙，受傷至深的人也認(rèn)識她。你不打算對我說一說這故事嗎？”</br>　　“只是另一個復(fù)仇故事而已，你確定你想聽？”</br>　　“當(dāng)然。”</br>　　夏玉雪低下頭，沉浸在回憶中。</br>　　“好吧，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現(xiàn)在記性不大好，可能，有些地方記得不太清楚……”</br>　　所有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所有的那些人。</br>　　唐莊主和唐小姐。</br>　　林老大，老周，青皮。</br>　　云家兄弟，山東河北群雄豪杰，松居士。</br>　　天津九哥。</br>　　所有的名字都記得。</br>　　都是被他殺死的，他……</br>　　白衣人，對，是白衣人殺死的，夏玉雪。我得找白衣人算賬，如果想復(fù)仇的話。</br>　　但不想復(fù)仇。</br>　　只是心中的恨必須被抹除。只是，痛恨之人，始作俑者必須為這一切付出代價。</br>　　他。</br>　　始作俑者。</br>　　是白衣人殺死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他的錯。都是他害的。</br>　　接近他，認(rèn)識他，和他有聯(lián)系的人，都會不幸。雖然不知為什么，不知這背后是不是還有別人搗鬼，但他就是個克人性命的災(zāi)星。</br>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他就該去死。</br>　　唐青鸞！</br>　　所有人都死了……</br>　　卓五也死了。</br>　　他怎么能還活著？他，始作俑者。投敵，做倭寇？</br>　　你大爺?shù)模@群呆子在吵什么！</br>　　“滾，媽的在這看耍猴呢！”</br>　　借著醉意，帶著蠻勁，他強(qiáng)橫地分開眾人，走到圈子里。周邊人，這些天大多見過或聽說過這個麻煩人物，故而也不敢有什么話說，不然早就圍毆伺候了。</br>　　莊無生擠到最里面，擠到最前排，看見面前一片小小的空闊，其中站立數(shù)人，圍繞著的，中心人物，一個年輕男人。</br>　　靠，真在看耍猴。</br>　　“說賣藝更貼切。”莊無生嘟囔著。</br>　　“喂，老哥，別亂說話。那位是個親云上。”旁邊一人，指著那男子，小聲警告他。</br>　　“什么玩意？”</br>　　“琉球國的貴公子，尊稱親云上。昨天在那霸港口上船的。”</br>　　“琉球貴族？就幾座草都不長的破島，不是我們明國出錢出力捧著，能有——”</br>　　（老哥，你閉嘴吧）</br>　　莊無生望了身邊的圍觀者一眼，但那人并不曾再開口，他也就不予理會。</br>　　看看這琉球國的貴公子，親云上，會耍什么花樣。</br>　　眾人圍觀中的年輕男人，將頭發(fā)扎起成髻。身著白色短衫，白色長褲，除了黑色的腰帶外，再無更多裝飾。</br>　　腰帶上，背后，系著兩柄奇怪的短兵。</br>　　雙腳，并未著鞋襪，踩在甲板上。短衫的袖子，也籠到肩膀。</br>　　兩臂肌肉結(jié)實，雙手垂立，指關(guān)節(jié)上，一處處明顯的厚繭，顏色深沉，可見是長期擊打留下的痕跡。</br>　　他的面孔，經(jīng)受日曬風(fēng)吹，膚色較黑。相貌俊朗，黑色的雙眸，帶著專注的神色，在漠然之中，時刻敏銳地觀察四周。</br>　　四周，除了遠(yuǎn)遠(yuǎn)圍觀的人群，另有幾個人，手持著木板，竹棍，將他圍住。</br>　　他朝那些人分別望去一眼，環(huán)顧一圈，點點頭。</br>　　那些人也都點頭回應(yīng)，做好準(zhǔn)備。將手中的木板，竹棍等器材舉起。</br>　　年輕人面朝一方，右腳后撤，左腳虛點地面。右手收于腰間，五指并攏。左手則于體前平伸，五指同樣并攏成掌刀。頭略微低下，含胸拔背，擺起架勢。</br>　　目光，最后掃視。</br>　　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細(xì)觀看，不再有人竊竊私語，議論紛紛。連莊無生也抱起手臂，唯獨眼神依舊輕蔑。</br>　　而那些手執(zhí)器材的人，則緊張地端正姿態(tài)，預(yù)備迎接攻擊。</br>　　一時沉默。</br>　　“剎啊——！”</br>　　男子叫喊一聲，發(fā)力。體隨心動，力隨步發(fā)，向前邁步，直視面前手舉木板的人。</br>　　靠近，停止。</br>　　右手握拳，向前擊打。</br>　　“喀——”</br>　　厚約兩寸的木板應(yīng)聲而裂，斷為兩半，持板的人也被這一擊沖撞地向后退去幾步。</br>　　那男子又旋步轉(zhuǎn)身，朝一旁跑去，靠近另一個拿竹棍的。</br>　　竹棍迎面，簌簌揮下，他迅速地伸手抵擋。一聲清脆響聲，棍打在手臂上。他卻似乎并未感覺疼痛，右臂轉(zhuǎn)動，連帶將竹棍向斜下方撥開，同時左手向上一推，交互用力。</br>　　“咔——”</br>　　三指粗的竹棍也斷成兩截，之間只余下一絲殘留，被折斷的那節(jié)耷拉著，搖晃著。</br>　　男子又向后，面對第三個人。那人將手中的木板舉起。</br>　　他轉(zhuǎn)身，順勢抬腿提膝。</br>　　“哈——！”</br>　　“喀——”</br>　　出腳，彈腿高高地踢中木板，又破開一塊。</br>　　第四個人，最后一人，舉起竹棍，和先前那人一樣，迎上前，棍揮下。</br>　　男子迅速地調(diào)整姿態(tài)，雙手交叉舉起，擋下這一打。</br>　　手中的棍彈回去，對方便再揮出一記，這次是橫打過來。</br>　　他低身，手臂迅速向旁擋下。</br>　　竹棍再次彈回。</br>　　對方第三次揮棍，然而男子已經(jīng)在這一間隙之內(nèi)，邁步近身，左手五指并攏，向前刺去，直指咽喉部位。</br>　　對面的人動作一滯，靜立原地。</br>　　指尖也同時止住攻勢，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喉頭前，相距僅僅一寸。</br>　　迅速，利落，精準(zhǔn)，不偏不倚。</br>　　男子恢復(fù)正立姿態(tài)，雙手放于腰間，別住黑色的腰帶。</br>　　略略低頭，似是在向配合的人，以及圍觀的人致意。</br>　　頭顱再抬起，依然面孔平靜，目光精明。海風(fēng)吹拂起幾縷散亂的細(xì)發(fā)。</br>　　四周，再次寂靜。</br>　　“好——”</br>　　而后，又是一陣鼓舞的喝彩。男子微笑著，再次謙遜地低頭行禮。</br>　　“好什么，啊，好什么啊？哪里好了？”</br>　　人群中，又響起不屑的叫嚷。那人一把推開兩旁擁擠的群眾，手指著他，面帶厭惡，“你們這些雜人懂個屁啊！幾路三流拳法，就把你們驚成這樣！”</br>　　“老哥，說不得，這是琉球武術(shù)。”</br>　　“胡扯八道，這不就是鶴拳嗎，嗯？”</br>　　莊無生激動地反駁，帶著醉意，仍然口齒不清，“到了他手上怎就成了什么琉球武術(shù)？咱們漢人的功夫，他一個外國人亂打，你們也給他喊好？”</br>　　周圍的同行旅客，這幾天相處，都知道眼前這個麻煩人物，故而沒人敢出聲回他的話。倒是男子周圍那幾個配合的，見他這般猖狂，面露不快，朝他走來。</br>　　“待って。”</br>　　男子出言制止他們，面向莊無生，還是在微笑，“あなたは武道を知っていますか？何かアドバイス？”</br>　　“說漢語，外國佬！”</br>　　聽不懂的語言，但莊無生知道對方在說日語。敢在他面前說日語，對他說日語？“你是倭寇嗎？”</br>　　惱怒的恨意，伴隨著酒勁，更加涌上腦門。說日語？一個附庸國家的人，竟然敢對自己說敵國的語言？通敵？</br>　　通敵的混球。</br>　　“……啊，對不起，這位前輩。”</br>　　男子楞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改用漢語繼續(xù)說，“我這位隨從是日本人，長久和他交流，一時未有轉(zhuǎn)變。失禮了。”</br>　　依然很謙遜，很恭敬的姿態(tài)。</br>　　“哼，會說人話嘛。”</br>　　莊無生則傲慢地抱著手臂，不屑一顧，“漢語，日語。琉球人連國語都沒有，得學(xué)別國講話，學(xué)別國的武術(shù)。果然小國家就是小國家。”</br>　　“前輩，我們也是有自己語言的——”</br>　　“行了，行了。”</br>　　他不耐煩地打斷，擺擺手，“你剛才打的，根本就是我們這的南派鶴拳。還很不正規(guī)，動作僵得不像樣。這群不懂的叫好，我卻看不下去，才出聲講話。”</br>　　“是，的確。”</br>　　男子依然心平氣和地回答，“這拳法，確實是三十六姓傳入我國的。在下也是三十六姓的一宗后裔，懂得一些。只是明傳武術(shù)，多時流傳本國，故而較原貌有所變化。在下于此，無聊試練，才疏學(xué)淺，讓高手見笑了。不知這位前輩有什么高見，可指點在下一二？”</br>　　“要我指點？”</br>　　莊無生得意地笑了笑，“行啊。萬變不離其宗，越變卻越不像樣。我就讓你見識，什么是本朝上國的武術(shù)。喂，你，親云上，是不是這么稱呼的？叫什么？”</br>　　“若様、これ——”</br>　　“無妨。”</br>　　手下實在是看不過眼，又一次出聲。男子卻又制止他們，依然面帶微笑。莊無生只覺得這是裝模作樣的充聲勢，“在下本家姓鄭，名坤與。和名，古波藏親云上坤與。”</br>　　“問你日本名了？”</br>　　他冷笑一聲，總還是兩邊搖擺的墻頭草，身為明國附庸，實際上和日本藕斷絲連，小國就是這般模樣，“鄭坤與，嗯？我叫莊無生。”</br>　　“莊前輩。”</br>　　“你想看我們的正宗拳法，那好，我就來教你兩招。”</br>　　說著，莊無生便邁步，朝前走去。雖然腦中依然醉意興濃，但他的腳步，卻還是很穩(wěn)健。一邊走，一邊卷起兩臂衣袖。</br>　　“前輩，您的左手……”</br>　　“無妨。”</br>　　對付這種不入流的拳法，自己著傷也無妨。</br>　　“那，刀……”</br>　　鄭坤與指著他背后，隨著步伐搖晃的，腰間佩刀。</br>　　“怎么，怕我用兵器？”輕蔑地笑，“孬種才那樣做。”</br>　　“哪里，只是擔(dān)心會影響動作。”</br>　　“沒必要。”</br>　　莊無生不理他，靠近，走到他面前。</br>　　鄭坤與也不再堅持，朝身邊手下擺擺手，讓他們放心退開。</br>　　圍觀的人，眼見現(xiàn)況如此場景，都向后又退去一兩步，給他們讓出更多的空間。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又在人群中響起。</br>　　你娘，真跟賣藝一樣了。</br>　　莊無生聽著身后的議論，內(nèi)心想著，自己現(xiàn)在就是來砸場子的。</br>　　好。</br>　　砸場子很好，這種半吊子不砸一砸場，真就不知天高地厚。</br>　　小國寡民，學(xué)了我們本朝的功夫，拿去亂七八糟地改一改，就當(dāng)是自己的東西了？我們明國沒有自己的正宗武術(shù)？我們的正宗，不展示給他們看一看，他們就真不知道厲害。</br>　　琉球貴族，親云上？琉球就是夾在日本和明國中間的一堆破島，草都不長。投靠我國，靠著我國的人力財力，才勉強(qiáng)保身。自己的地位都不清楚，還起什么和名，說什么日語，和我們的敵人串通往來，真是欠揍。</br>　　今天就讓在這，先把這姓鄭的，古波藏親云上坤與狠揍一頓。讓他知道，他學(xué)的什么琉球武術(shù)，不過是正宗拳法的一點皮毛，還是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不倫不類的玩意，在本家面前，什么都不算。</br>　　先在琉球，打這琉球佬一頓解氣。</br>　　往后到了日本，再去找那兔崽子算賬。</br>　　叛徒，都是叛徒。</br>　　忘本的叛徒。</br>　　欠教訓(xùn)。</br>　　“你先手。”</br>　　在心里罵罵咧咧。莊無生在他面前站定，臉上帶著冷笑，“出招吧。”</br>　　“是。”</br>　　對面，鄭坤與點頭，而后，像方才那樣，擺出起手架勢。</br>　　“我用一套山東古拳法，孫臏拳和你打。”</br>　　莊無生說著，也同樣運(yùn)起起手式。他酒醉還未完全消退，但面對對手時，臉上方才的輕浮已然不見，變得認(rèn)真起來。雙腿并合，小腿前后分立。雙手五指攤開，一掌前伸，另一掌托天。彎腰半蹲，重心沉落，步態(tài)內(nèi)收，兩臂輕飄柔動，如長袖隨風(fēng)而舞，“四架三百六十手，攻防兼?zhèn)洌兓喽耍梢⌒闹！?lt;/br>　　鄭坤與再次點頭，臉上還是微笑。但銳利目光，卻緊盯起對手。</br>　　互相對峙。</br>　　兩路不同的拳法，一剛一柔的姿態(tài)。周邊看熱鬧的觀眾見此二人對立，便知是比拼即將開始，紛紛又向后退開一兩步，卻又想離得近看得更真切，又往回挪動幾分。</br>　　對峙。</br>　　出招，自然是鄭坤與先手。</br>　　“剎啊——！”</br>　　同樣一聲喝叫發(fā)力，鄭坤與邁步上前，步伐穩(wěn)健，迅速，轉(zhuǎn)眼便逼近。</br>　　出手一記掌刀，直直地推來。</br>　　莊無生后撤一步，雙手舞動，動作當(dāng)真如行云流水般順暢，將這下輕輕撥開。</br>　　“哈——！”</br>　　鄭坤與另一掌接踵而至。</br>　　再次，撥開，同時進(jìn)步上前，反攻，手臂一振，如甩袖般揮出。</br>　　握拳，中指關(guān)節(jié)凸出，這是法門中的象鼻拳，專攻打穴。一擊，看似輕飄，彎繞旁忽，實則暗運(yùn)氣力，打向面門。</br>　　“喝——！”</br>　　身勢一沉，手臂一動，格擋，如銅墻鐵壁一般，將攻勢攔住。</br>　　當(dāng)真是很快。莊無生心想，對方的雙手來回，交替攻防，當(dāng)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迅速。</br>　　動作自然還是僵硬，然而這所謂僵硬，其實不過是因迅捷造成的印象，在變招之間，短暫的停頓而已，反而說明了用力貫勁的收發(fā)自如。鄭坤與的這一套拳術(shù)至剛至猛，出擊快如刀槍，防守嚴(yán)似盾板，身姿穩(wěn)重，并無任何破綻。</br>　　并不是什么不倫不類的外道野路，并不是什么拙劣的模仿。</br>　　是上乘的拳法。</br>　　莊無生的攻擊被擋下，此時應(yīng)當(dāng)盡快收勢，以免破綻被對方有機(jī)可乘。</br>　　手臂收回，腳步后撤。</br>　　“剎——！”</br>　　然而伴隨著喊叫，鄭坤與迅速地跟上腳步，下一擊又來了。還是五指并攏，中指略略彎曲，中間三指并齊，如刀一般向前猛貫。動作快得，在眼前一閃而過，只留下殘影。</br>　　回防不及，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掌刺向自己的咽喉。莊無生瞬間感覺腦海空白，是因為余醉干擾，還是確實，被這迅速，猛烈，準(zhǔn)確的一擊震懾住了。</br>　　身形一頓。</br>　　掌刀眼看就要抵上喉頭。他甚至能夠預(yù)感到，自己的咽喉會被這一擊戳穿。</br>　　震驚。</br>　　愣神。</br>　　無力回天，等待落敗結(jié)果。</br>　　然而，預(yù)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傳來。</br>　　莊無生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還是和方才演練時一樣。鄭坤與的手掌，穩(wěn)穩(wěn)地停下，指尖，距離咽喉只有一寸。</br>　　對面，年輕的男子，被太陽曬得有些黝黑的臉龐上，顯出一抹微笑。</br>　　“……”</br>　　他看著面前人的笑容，聽見，背后傳來的小聲議論聲。內(nèi)心方才的震驚，已經(jīng)消失。對方?jīng)]有攻來，沒有一擊落下，結(jié)束戰(zhàn)斗，這——</br>　　——這簡直不可接受！</br>　　驚訝，恐懼，此時，已被憤怒取代。</br>　　“搞什么！”</br>　　莊無生的眉頭皺起，方才無表情的面孔，此時已變得陰沉。他猛地?fù)]手，打開鄭坤與的手臂，同時一掌拍去，將對方推得后退一步，感覺像推上一堵墻。</br>　　憤怒愈加，周邊的議論聲，似乎也更加刺耳。</br>　　“玩我呢，啊？”</br>　　他連連后退，借謾罵掩蓋內(nèi)心的慌張與局促，“顯擺什么，正當(dāng)自己在賣藝？重新來一次！不要留手，王八蛋，不然我打死你！”</br>　　上乘拳法？收發(fā)自如？至剛至猛？毫無破綻？</br>　　媽的，我才不信。</br>　　不信我本朝明國的功夫，會比不上這偷師來的，外國的拳法！</br>　　我們沒有自己的武術(shù)嗎？</br>　　我們自己的武術(shù)，比不上他的嗎？</br>　　“莊前輩……”</br>　　鄭坤與被他這一下弄得也有些懵。然而看著對面，莊無生惱羞成怒的樣子，方才一貫的和善態(tài)度，微笑表情，也轉(zhuǎn)化了，變得陰沉起來，“我知道了。”</br>　　“再來！”</br>　　“好。”他退回去，和方才一樣，再次擺出架勢，“前輩這次也要小心。”</br>　　周圍又安靜下來。</br>　　“小心你媽。”</br>　　莊無生暗暗地低聲咒罵，然而這次做出起手式，卻比上次更加認(rèn)真。腦中的醉意，此時已全部消退。這次必要全力以赴。</br>　　必要證明自己的拳法，自己的武術(shù)，明國的武術(shù)更勝一籌！</br>　　“接招！”</br>　　他叫喊著，邁步上前，雙臂依然挾風(fēng)舞動，揮手運(yùn)掌，進(jìn)攻。</br>　　“剎——！”</br>　　格擋。</br>　　“喝！”</br>　　喊叫著，再進(jìn)攻。</br>　　必要證明！</br>　　怎能在此受挫？若連一個小小的琉球國，小小的附庸國的對手都拿不下，連這脫胎自本家的拳法都敵不過，還怎么證明我們的武術(shù)？</br>　　以后，還怎么繼續(xù)下去，繼續(xù)去更遙遠(yuǎn)的日本？</br>　　現(xiàn)在，必要向他，向眼前的鄭坤與，古波藏親云上坤與證明！</br>　　以后，也必要向唐青鸞證明！</br>　　“所以，這就是整個故事。”</br>　　“嗯，唐青鸞。”曲秋茗回答，聽完了夏玉雪的敘述，若有所思，“挺讓人難過的故事呢。你之后有再見過她嗎？”</br>　　“沒有。”</br>　　夏玉雪看著遠(yuǎn)處的海面，“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br>　　“聽剛剛那人說，似乎她現(xiàn)在在日本？”</br>　　“可能。”</br>　　“那么你會見到她，在日本？”</br>　　“可能吧。”</br>　　她重復(fù)一遍，語氣平平，并未有什么期待，或者什么肯定。只是可能，僅此而已。</br>　　“所以，當(dāng)時在天津，你就只是失控，僅此而已？”曲秋茗不打算再聊那個素未謀面的人，轉(zhuǎn)而說起和自己相關(guān)的話題。這話題并不輕松，涉及過去，沉重的過去，“因為血？因為內(nèi)力，因為那個女人？”</br>　　“我不會這樣推卸責(zé)任的，秋茗。是我做的，終究還是我做的。”</br>　　“想來也是。”</br>　　曲秋茗聳聳肩，“你要是問我。我覺得，你當(dāng)初就不該有什么動搖猶豫。既然要做殺手，就專心一點，不要一邊在殺戮，一邊在內(nèi)疚。作惡的同時想著懺悔，結(jié)果弄得自己和身邊的人都不好過。你始終還是一個殺手。”</br>　　“我已經(jīng)明白這個道理了。”</br>　　“那我也沒有什么更多可說的了。”少女臉別過一旁，不再看她，對話結(jié)束，“咱們還是按老樣子來吧。你做你的，我看我的，直到這一切結(jié)束。”</br>　　“很快就能結(jié)束了吧。”</br>　　夏玉雪望著天空，船帆鼓足了風(fēng)，船只前行，劈波斬浪，向著東方行駛，很快了，就快了。已離開了寧波，行過了琉球，即將抵達(dá)終點了。</br>　　“那邊亂哄哄的在搞什么呢？”</br>　　曲秋茗望著后甲板上圍聚的，嘈雜的人群，自言自語地問。</br>　　“打！”</br>　　“打！”</br>　　“良い！良い！良い！良い！”</br>　　“狠揍那個混球玩意！把他打死，親云上！”</br>　　他媽的，誰在那叫彩？</br>　　莊無生喘息著，聽到身后的喧鬧，大半人都在給對面叫好，其中多半還是漢語。死媽東西，這群漢奸不支持自己同胞，反而給外國人加油？民族責(zé)任感都被狗啃了！</br>　　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怒。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應(yīng)當(dāng)被這些無關(guān)的話語分神。</br>　　專心，必須專心面對眼前的對手。</br>　　鄭坤與。</br>　　必須專心，這人并不容易對付。</br>　　他想著，感覺雙手指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那是打在對方格擋的手臂上造成的創(chuàng)傷。軀干，腹部，肩膀，也在發(fā)疼，那是被對方攻擊所致。</br>　　左臂尤其疼痛，舊傷新傷疊加著，鉆心地疼。</br>　　脖子也扭到了，臉頰上也留了記紅印，是乘隙而入的一記推手造成的。</br>　　他喘息著，趁著這一點空檔，調(diào)整呼吸。此時酒已經(jīng)醒了，然而他已然覺得疲勞，覺得乏力，連續(xù)應(yīng)對快攻，氣有點跟不上了。</br>　　你娘，他就不累的嗎？</br>　　莊無生看著面前的對手，心想。</br>　　面前的年輕男子，依舊架勢穩(wěn)重，動作有板有眼，全身肌肉緊繃著，如同鋼鐵一樣結(jié)實，站立，簡直如金銅塑造的雕塑一般，巋然不動，完全看不出有何疲勞的特征。</br>　　然而只要一動，便是快如閃電的迅猛。</br>　　“莊前輩。”</br>　　鄭坤與維持著架勢，表情嚴(yán)肅，不再帶笑，“還繼續(xù)嗎？”</br>　　“當(dāng)然！”</br>　　莊無生嘶吼著，雖然聲音沙啞，但語氣依然強(qiáng)硬。眼下怎能示弱？</br>　　怎能在外人前示弱。</br>　　必定要證明。</br>　　他振奮一絲精神，提起一口氣，雙腿分立馬步，雙手置腰間。雙拳緊握，中指關(guān)節(jié)外凸。手臂依然如長袖般松松懸吊，作勢藏力。</br>　　對面，鄭坤與身姿一沉，手一翻，重心移后，這是攻擊的預(yù)兆。</br>　　“喝——！”</br>　　叫喊，如鐘鳴一般震蕩。</br>　　跑動，迅如風(fēng)。</br>　　出拳。</br>　　莊無生架起臂橋，擋開，邁步，欺近身旁。方才一擋，他感覺還是如同擊打在墻壁上那樣，結(jié)實，堅硬，雙手一陣顫抖，但此時已不容更多的怯弱和退縮。面對強(qiáng)大的對手，唯有拼盡力氣搏斗。</br>　　雙手一抻，上下兩路甩出去，象鼻拳凸出的中指關(guān)節(jié)，分別擊打?qū)Ψ降恼芯€，目標(biāo)是氣門，太乙兩穴。</br>　　然而動作慢了一步。</br>　　“噠——！”</br>　　鄭坤與及時反擊，手臂向內(nèi)側(cè)收回，兩記劈掌，打斷攻勢。</br>　　莊無生感覺兩只手臂就像被刀砍中，無力地落下。雙手進(jìn)攻被阻，中門大開。鄭坤與已到了他的面前，右手斜向下，一記貫手刺在腹部。</br>　　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利刃一樣的掌尖，仿佛刺破皮肉，直插內(nèi)臟，痛感激蕩著涌上腦門。</br>　　然而，還沒完。</br>　　“剎——！”</br>　　“哈——！”</br>　　兩下，接連而至。左右手交替，一來一回，兩拳擊在膻中，心坎。</br>　　還沒完。</br>　　雙手回收護(hù)于體前，曲臂舉起。左手彎曲，平放，手臂上的肌肉緊緊繃住，蓄著力，手掌五指分開，推手。</br>　　他還在承受方才三拳的震蕩，氣也提不起來，雙手如灌鉛般沉重，垂立體側(cè)。莊無生根本無力回防，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動作，等待，下一擊。</br>　　“喝乍——！”</br>　　推手，打在左眼，讓他眼前一片漆黑，頭暈?zāi)垦＃眢w不住地向后退去。</br>　　踉蹌著，掙扎著，腳步卻擋不下沖勁。</br>　　“大伙躲開！”</br>　　莊無生狼狽地被這一下推得后退數(shù)步，撞上圍觀的群眾。那些人早已見到這一幕，紛紛叫喊著警告，向兩旁避讓。</br>　　沒人支撐他，扶住他。</br>　　他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眼中的世界，變成一片藍(lán)天。而后，后腦勺傳來劇烈的，鈍感疼痛。他仰面摔倒在地，倒在甲板上。</br>　　藍(lán)天，陽光，刺著他的眼睛。他感覺左眼火辣辣地疼痛，幾乎睜不開。</br>　　后腦勺這么一磕，所有的思緒，都化為一片空白。</br>　　莊無生躺在那里，手臂顫抖著。</br>　　此時應(yīng)當(dāng)盡快掙扎爬起，然而身體卻什么動作都做不了。</br>　　敗了。</br>　　他想，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敗了。</br>　　竟然打不過這個琉球人，這個親云上。</br>　　自己的本朝拳法，正宗正統(tǒng)的古拳法，竟然比不過對手的野路子。</br>　　敗了。</br>　　他媽的。</br>　　四周，有人影上前圍觀，似乎是想確認(rèn)他是不是被打死了。王八蛋，他們還在議論，似乎還在笑。兔崽子，看自己同胞被外國人打成這樣，還笑得出來？</br>　　混賬東西！</br>　　失敗的挫折，低迷，茫然。只是一瞬，眨眼，便被怒火取代。</br>　　我的武術(shù)，我們的武術(shù)，怎么可能比不上他們！</br>　　莊無生目光望天，依然躺著，但口中的牙關(guān)已經(jīng)牢牢咬緊。他左手拍了下甲板，試圖撐起身體，可一用力，手臂便以劇烈的疼痛抗議。那只手還沒完全好，如今一番動武，自然更加劇傷勢。</br>　　手是怎么傷的呀？你娘，這只手是被誰傷的呀？</br>　　他回憶起過往。過往的人，過往的決斗，過往的落敗，過往的傷痕。</br>　　我的武術(shù)，難道比不上他？</br>　　不可能！</br>　　明國的功夫，本朝的武術(shù)，不可能打不過外國的雜種貨！</br>　　我必須要證明這一點！</br>　　向唐青鸞證明！</br>　　他這樣想著，這樣憤怒著。念及心中痛恨的名字，神智也恢復(fù)以往，擺脫方才的茫然狀態(tài)。</br>　　還沒敗！</br>　　左臂再次拍打地面，猛地一撐。還在痛，但是莊無生不予理會，這點痛，無關(guān)緊要。怎能為此屈服？即便有舊傷，他也不可能打不過對手。</br>　　不可能打不過外國的雜種貨！</br>　　“呀——！”</br>　　他叫喊著，多半因為疼痛難忍。然而還是手臂還是撐著身體坐起來了，一個打挺，雙腿敏捷地一彎，便改為蹲姿，站定，還是如初那般，筆直地站立。</br>　　手臂還在疼。眼眶也還在疼，眼皮腫脹，他那只眼睛根本睜不開。</br>　　“莊前輩，您沒事吧？”</br>　　對面，鄭坤與詢問，“剛才會否下手太重？”</br>　　沒事？</br>　　看著那黝黑的面孔，看著那善意的眼神，那伸出的手，那隨風(fēng)飄拂的黑腰帶。聽著那真誠的道歉。莊無生心中的怒火，愈加猛烈燃燒。</br>　　沒事？敢小看我，小看我的本事？小看明國武術(shù)？</br>　　不過就是個番邦附屬的小國民眾，妄稱什么貴族親云上？打得一手拳，還不是源自我們的武術(shù)，如今竟然敢來問我有沒有事？敢在這里反客為主？</br>　　大爺！</br>　　莊無生不回答他的問話。</br>　　對方的好心，在他的眼中是侮辱，對方的善意，在他的眼中是貶低。他在心中咒罵著，緊咬著牙，憤怒已經(jīng)將理智蒙蔽。憤怒，源自被打敗的羞惱，當(dāng)眾被嘲笑圍觀的恥恨，源自，面前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他算什么東西，敢來關(guān)心我？</br>　　“莊前輩……”</br>　　前輩？</br>　　“我是你大爺！”</br>　　莊無生猛然一聲，叫喊著，沖上前去，將兩旁的看客嚇了一跳。他奔跑著，同時，頭腦發(fā)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般，手伸向背后。</br>　　“錚——”</br>　　將佩刀抽出，高舉過頭頂。他和面前人越來越近，他可以看見，在對面，看客們的驚訝，可以聽見他們的驚呼。</br>　　“嚯，玩過了老哥，動刀子了！”</br>　　自己在做什么？</br>　　砍死他！</br>　　憤怒和狂暴，將懷疑壓下。他手舉長刀，朝著對面，手無寸鐵的人迎頭劈下，眼見是躲不過去的一擊。</br>　　然而鄭坤與，并未慌亂。雙手向背后一伸，又交叉迎面一舉，似乎是要格擋。然而肉身，即便練得再結(jié)實，再如鐵壁銅墻，也不可能擋得過利刃。</br>　　莊無生的攻勢并未因此減緩。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br>　　或許，在笑？</br>　　砍死他！</br>　　我不會敗的，我們的功夫是不會敗的。</br>　　砍死他，就像當(dāng)時在軍營，砍死那個倭寇一樣，砍死他！</br>　　砍死這兩邊倒的墻頭草，這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這狼子野心的外國人。這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照抄照搬我們文化，我們武術(shù)，還改得不倫不類的雜種！</br>　　我們沒有自己的武術(shù)嗎？</br>　　現(xiàn)在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是中國功夫！</br>　　“鐺——”</br>　　刀，再劈不下去了。</br>　　被擋住了。</br>　　被胳膊擋住了？</br>　　莊無生不敢相信，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鄭坤與的兩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對短兵。</br>　　是方才別在身后的。</br>　　樣式很奇怪。但仔細(xì)觀察，原來也是曾見識過的，是鐵尺。</br>　　短柄，細(xì)長主干，兩旁各有彎曲向上，比主干短些的護(hù)枝，形狀如三股叉。眼前人手中持的那一對便是鐵尺，不同之處，只有一側(cè)有護(hù)枝，所以一時沒認(rèn)出來。</br>　　自己的佩刀，刀刃此時便落在護(hù)枝與主干之間，被兩柄鐵尺架住。</br>　　鐵尺多是用于此道，卡住刀劍，而后——</br>　　鄭坤與看著他，目光平靜。手上一動，兩柄鐵尺順著刀刃前后分開一段距離，而后，雙手同時向內(nèi)一劃。</br>　　刀劍這樣的武器，刃面鋒利，但始終，只是薄薄的鐵片而已，側(cè)面，始終是很脆弱的。雖然鋼鐵也有一定彈性，但始終，抵不住來自側(cè)方的壓力。</br>　　鐵尺一扭，主干和護(hù)枝卡住刀身，并且鄭坤與手中有一雙鐵尺，扭動方向相反，刀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br>　　“喀——”</br>　　莊無生手中的佩刀，斷為兩截。</br>　　這一切，同樣發(fā)生得很快。鄭坤與的動作一直都是那么快，迅速，精準(zhǔn)，猛烈。</br>　　被折斷的刀尖，落在地上，他手中所持的，只有一截斷刃了。</br>　　莊無生呆立在原處。</br>　　還沒完呢。</br>　　鄭坤與手執(zhí)一雙鐵尺，在他的面前，又一次擺出架勢。雙手一轉(zhuǎn)，半步后撤坐馬，側(cè)對，右手置于腰間。</br>　　“剎啊——！”</br>　　喊叫。</br>　　右手同時揮出，手中還握著鐵尺。</br>　　莊無生感覺一陣風(fēng)掠來，一道閃光在眼前劃過，那是金屬在陽光下的光澤。這一道閃光，奔向自己的喉嚨。</br>　　他依然靜立原地，來不及反應(yīng)，甚至搞不清楚，眼前方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br>　　然而即將發(fā)生的卻很清楚。</br>　　他的喉嚨將被鐵尺戳穿。</br>　　“——”</br>　　莊無生一怔，眼前，對手的手已伸到面前，然而他并未感覺到疼痛。</br>　　低頭，發(fā)現(xiàn)那只手中的武器，是反握著的，平平的柄頭在前。</br>　　而柄頭，也并未觸及咽喉，停留在，相距一寸位置。</br>　　不偏不倚，不多不少。</br>　　“點到為止，前輩。”</br>　　對面，鄭坤與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地說。語氣平靜，一雙眼睛盯著他，目光銳利。</br>　　他的雙手松開，斷刀落在地上。</br>　　鄭坤與也恢復(fù)站立姿態(tài)，將那對鐵尺再次收到腰后，系在黑色的腰帶上。</br>　　后退，分開距離。</br>　　莊無生還站立在原地。</br>　　左臂鉆心疼痛。全身上下，軀干，肩膀，胳膊，也處處發(fā)疼，臉頰上一道紅印，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腫脹。</br>　　佩刀也斷了，落在地面。</br>　　自己徹底敗了。</br>　　這個結(jié)果，其原因，這不是功夫的優(yōu)劣區(qū)別，不是柔與剛的較量，也不是正宗和衍生，本國和外國的不同。純粹只是自己實力不濟(jì)才失敗。</br>　　我們的功夫一定比外國的好嗎？</br>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br>　　但自己不如對手，自己敗了，這卻是無可置疑。</br>　　鄭坤與，古波藏親云上坤與，琉球人，用的琉球武術(shù)，雖源自明國，但在地方，也發(fā)展出獨有的形態(tài)和特點。他確實勝過自己。</br>　　敗了。</br>　　莊無生立在原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失敗的結(jié)果。</br>　　“還繼續(xù)嗎？”</br>　　鄭坤與站在原地，雙手再次握拳，還是那樣，動作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馬步站立，全身肌肉緊繃，如同鐵鑄的雕塑，積蓄力量。左手亮掌防守，如同盾板牢不可摧，右手握拳置腰，預(yù)備攻擊，如同刀槍無堅不破。</br>　　再出擊，運(yùn)招打招，一定還是迅速，威猛，收發(fā)自如。</br>　　“莊前輩，繼續(xù)嗎？”</br>　　他見莊無生毫無反應(yīng)，又問一遍。臉上，顯出微笑，并非奚落，并非嘲諷，真誠的，友善的，自內(nèi)心而發(fā)的笑容，“您的孫臏古拳法，方才過招，我已多有領(lǐng)教。還望您再多多指點，我還想學(xué)到更多。”</br>　　學(xué)一學(xué)？</br>　　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在腦海中。屬于過去的人，屬于過去的記憶。</br>　　莊無生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不知為何，或許是一只眼睛被打腫了看東西模糊吧，他在眼前，看到一個來自過去的身影，同樣友善，親近的笑容。</br>　　學(xué)一學(xué)，為什么不呢？</br>　　這不也是很厲害的武術(shù)嗎？</br>　　武術(shù)無國界，雖然這拳法是源自我們的，但是，經(jīng)過琉球那里的發(fā)展，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也很有學(xué)習(xí)價值啊。</br>　　“學(xué)一學(xué)？”</br>　　他也附和著，嘴角微微上揚(yáng)。此時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自己的笑也很狼狽，“嗯，當(dāng)然。互相學(xué)習(xí)，我也……有許多，要請您指教的，鄭師傅，親云上君。”</br>　　莊無生說著，再次半步下蹲，雙手抬起，飄忽若長袖，握拳，中指關(guān)節(jié)外凸。</br>　　“好！”</br>　　鄭坤與笑得更高興了，陽光下，被曬得黝黑的面龐，那笑容顯得更加燦爛，雙手拳頭握得更緊，“那就小心接招了。”</br>　　莊無生點頭。</br>　　對面的對手，跑動起來，步伐迅速穩(wěn)健。</br>　　一聲叫喊發(fā)力。</br>　　“剎——！”</br>　　“真是，他們看著真不覺得無聊嗎？”</br>　　曲秋茗望著后甲板上圍聚的眾人，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喝彩，心中也隱隱好奇，也有些想去一探究竟。</br>　　“你想去看的話，就去呀。”</br>　　身旁，夏玉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br>　　她看著身邊人，正要反駁，但想了想，也沒說出口。站起身，朝那邊走去。</br>　　“你可別趁機(jī)跑了。”</br>　　“能去哪？”</br>　　她沒有再繼續(xù)接話，懶得接，走向后甲板，加入到觀眾里。</br>　　夏玉雪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默默無言。只是將斗笠戴上，白紗放下，遮蔽下午的陽光。</br>　　聽海浪的聲音，來往反復(fù)，永遠(yuǎn)不停。海風(fēng)吹拂，帶來海水的咸味，聞久了，也覺得是很清新的。背靠著欄桿，身處這茫茫大海的一艘船中，還能去哪里呢？</br>　　“夏女士。”</br>　　眼前，出現(xiàn)一個陰影，她抬頭，并未移開面紗。</br>　　是船上的蛇頭，也是這條船的船長。</br>　　“燕三船長，有什么事？”</br>　　“您是我們主顧吩咐的貴客，小人自然要為您伺候周到。我來問，您有什么需求？”</br>　　“沒有，我現(xiàn)在很好。哦，只是想問一下，船要多久到達(dá)目的地呢？”</br>　　“您是在哪里下船？”</br>　　“平戶。”</br>　　“大約……半個月吧。”</br>　　“哦，不，我說錯了，是大阪。”她手伸入衣領(lǐng)，取出地圖，查閱。地圖上的航線，并沒有經(jīng)過平戶。而是在本州島，大阪的位置，標(biāo)記終點。</br>　　為何要說平戶？</br>　　夏玉雪感到一陣莫名的冷戰(zhàn)。</br>　　“大阪，那……大概再走十天。我們船隊，在大阪也有分設(shè)港口，您在那里下船，不會遇到什么問題的。”</br>　　“這樣，我知道了，謝謝。”</br>　　“那么不再打擾了。”</br>　　那人向她行個禮，離開。</br>　　夏玉雪獨自一人，身著白衣，戴著斗笠，坐在原位。</br>　　“大阪，是這樣嗎？”</br>　　她又看了一次地圖，確定，在大阪，不在平戶，地圖上甚至沒有標(biāo)注這個位置。</br>　　“我為何要說平戶？”</br>　　夏玉雪折起地圖放好，自言自語，“算了，或許只是過去的記憶作祟吧。他就來自平戶。”</br>　　記憶，回想起，略微模糊，略微清晰，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海風(fēng)依然在吹，海浪依然涌動。天空中，依然陽光燦爛。</br>　　半個月，再加十天，將近一個月。</br>　　一個月，在這船上無事可做。</br>　　她有點想彈琴，但是已經(jīng)沒有樂器了。</br>　　“嗯，是啊。”</br>　　她依然自言自語，“這就是永遠(yuǎn)失去的感受吧。不時還會再想起，再想起卻發(fā)現(xiàn)已無法再見，那種失望，遺憾和悔恨……我能夠理解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但畢竟能夠理解了。我曾經(jīng)，給多少人帶來過這樣的感受呢？”</br>　　無言的默想。</br>　　“想什么呢？”</br>　　曲秋茗回來了，“一句話都不說。”</br>　　“回來了？那邊在做什么？”夏玉雪依然沒有回答問題。</br>　　“打架，那姓莊的，在和一個琉球人打架。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完了，真可惜，我沒看到多少精彩畫面。”</br>　　“他贏了？”</br>　　“當(dāng)然沒有。”</br>　　莊無生靠在船邊，找了個木箱坐下來休息。</br>　　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疼痛，有些地方，已經(jīng)可見深深的淤青。</br>　　左臂更是疼得鉆心一般。</br>　　左眼也腫脹得發(fā)疼，令人有些不快，還是看不清東西。他拿了塊布，要了點淡水沾濕，捂在眼睛上，總算好受了點。</br>　　鼻子也被打出了血，兩只鼻孔塞上紙團(tuán)，呼吸有點不暢。</br>　　靠，真慘。</br>　　結(jié)果還是敗了，認(rèn)輸了，確確實實的打不過。</br>　　實力不足，無話可說。</br>　　失敗。這很讓人懊惱，他心中也忿忿不平。明明對方有幾路拳是很看清去處的，是能擋下來的，然而因為反應(yīng)慢了中招，這真說不過去。</br>　　還有一次，對方現(xiàn)了破綻，但沒抓住機(jī)會。</br>　　懊惱。</br>　　煩悶，然而，莊無生感覺卻有幾分暢快。</br>　　過去并未有過如此的，過去，在醉酒中混沌麻痹，過去四處尋人打架，是沒有這種感覺的。過去，打勝那個倭寇，殺死那個倭寇的時候，也是沒有這種感覺的。如今輸了，卻會如此這樣想。</br>　　哼，真是無聊的念頭。</br>　　他心中默默揣度，笑了一下。</br>　　“莊前輩。”</br>　　身邊，一個人走近。</br>　　“別，鄭師傅，可別這樣叫了。”莊無生擺了擺手，“我們年紀(jì)差不多大，我的功夫還不如你，前輩可不敢當(dāng)。叫我……叫我小莊就行了。”</br>　　沒多少人如此稱呼了。</br>　　“哪里的話。”</br>　　鄭坤與站在一旁，衣衫敞開，身上帶著幾處淤青，一處眼角也被打青了，但比起對手，還是程度較輕。他微笑著，“那么，也喊您莊師傅。”</br>　　“行吧行吧。”</br>　　“莊師傅，這個，請您收下。”</br>　　他從腰后取出物件，是一柄鐵尺，正是那兩把中的一柄，“我損壞了您的武器，就當(dāng)是賠禮補(bǔ)償。”</br>　　“哪里，是我先動刀的，自作自受。”婉拒，自知理虧，怎好拿人東西。</br>　　“就算是一份禮物，莊師傅。”</br>　　鄭坤與手中的鐵尺直直伸到面前，這個動作，這份堅持倒確確實實是太過僵硬，“今天和您對招，我學(xué)到了很多。這份禮物，就當(dāng)做是紀(jì)念我們今日相逢，還請您務(wù)必收下。”</br>　　“那……多謝了。”</br>　　沒法再拒絕對方的好意，莊無生接過鐵尺，握在手中，淡淡地微笑，“今天我也學(xué)了很多，你的拳法，確實有獨到之處。”</br>　　“互相學(xué)習(xí)，莊師傅。”</br>　　“是啊，對，互相學(xué)習(xí)。”他點點頭，說，“你這琉球拳法，有沒有什么名號？”</br>　　“我們就稱呼為‘手’。”</br>　　鄭坤與回答，“琉球國平民禁武，只有像我這樣的士族才能夠有機(jī)會學(xué)習(xí)武術(shù)。”</br>　　“哦，對，你是親云上，親云上少爺？”</br>　　“只是個名號而已。”</br>　　“鄭師傅，你搭這船，是要去日本？”</br>　　“正是，我想去日本走一趟，也去學(xué)習(xí)日本的武術(shù)。琉球是貴國藩屬，與日本之間并無船只往來，我只得搭乘這條黑船。”</br>　　“何不去明國呢？”</br>　　“去年也拜訪過，習(xí)得了幾路長拳，不過粗淺認(rèn)識。”</br>　　“那你真是集百家之長。”</br>　　莊無生笑著調(diào)侃，這樣的談話并沒什么深意，沒什么譏諷和挑釁，也沒什么用處。就是兩個人有一句說一句地閑聊。這樣的聊天，讓他感覺很輕松，過去很久沒這樣輕松，這樣和人聊天了。</br>　　很久了。</br>　　他回憶起過去，微笑，不經(jīng)意地有些許消落，化為緬懷。</br>　　很久，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了。</br>　　“莊師傅，您也去日本？”</br>　　“對，去找人。”回答。</br>　　“朋友？”</br>　　“朋友。”莊無生望著手中的鐵尺，回答，笑有點陰冷。</br>　　鐵尺，對付刀劍是很有效的，這或許會是很好，很實用的禮物。</br>　　“那我們正好同路。”</br>　　鄭坤與并沒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異常，依然輕松地說，“也許這一路上，我們還會有很多次機(jī)會相互切磋學(xué)習(xí)。”</br>　　“是啊，挺好的。”他點點頭，依然望著鐵尺，在笑。</br>　　“您會說日語嗎，莊師傅？”</br>　　年輕男子突然想到這一點，開口詢問，“在日本活動，恐怕還是要掌握些的好。反正這船還要在行上一個半月，不如這期間，我……對您告訴些常用日語，希望能對您有幫助。您覺得怎樣？”</br>　　“啊，學(xué)日語，也挺好的。不管怎么樣，手，鐵尺術(shù)，日語，這些外國的東西，不管怎么說，學(xué)一學(xué)，總是挺好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