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想自由和討論自由(2)
即使最聰明的人類最有資格去信任自己的判斷,那也仍然需要將他的意見和判斷展現(xiàn)在由少數(shù)智者和多數(shù)愚人所組成的集體面前,去接受公眾的審核和辯駁,才能信賴其判斷,這個要求一點都不算多余。天主教會被稱作是教會中最嚴格的,但他們必須要在允許和耐心傾聽一個“魔鬼的申辯”后才能受封圣徒。由此可見,對于人類中最神圣的人,如果不經過一番魔鬼對他的攻擊并澄清后,也無法權衡是否應該直接給予其身后的榮譽。即使像牛頓[12](Newton)的哲學,如果沒有經過討論與質疑,它的正確性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得到完全地確信。即使稱作最有根據的那些信條,它們依靠的不是什么先天條件的保護,而是一直以來對大家關于此根據的證明和討論敞開寬容的大門。如果不接受這種挑戰(zhàn),或者接受試驗后失敗,證明我們離此問題的確定性仍然很遠,但這是盡到了人類理智現(xiàn)狀所能達到的最大努力,我們沒忽略掉任何可以接近真理的機會,我們盡到了我們最大的努力;如果還有更接近真理的觀點,只要我們繼續(xù)保持言論開放的姿態(tài),我們就有希望并可以在人類心靈能夠接受時將它找到;并且,我們也相信我們找到了一條可以不斷向前接近真理的道路,這就是一個可能出錯的存在者能夠達到的確定性程度,這也是獲得一種意見確定性的唯一道路。
自由討論論據的真實性已經得到普遍承認和贊同,但人們卻又不愿將這些論據推至極致,這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任何緣由如果不能在極端的事情上發(fā)揮效力,那在其他任何事情上也不會有效。他們現(xiàn)在只承認可以自由地討論除某些特定原則和教義以外的一切可能存疑的問題,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他們確信這些特殊的原則和教義具有如此的確定性,不應遭到任何的質疑,因而禁止所有反駁的言論,并且還認為這不是冒認絕對正確性。我們應當明白,對于任何問題,只要還有任何一人沒有確定其正確性,就禁止其進行判定,如果此時就擅自表明其確定性,那我們就不是聽取別人意見的明智者,而是等同于擅自把自己和贊同我們的人們假定為確定性的裁判者。
在如今的時代里,對于一些意見,較之于對它們的正確與否進行判定,人們更愿意確信如果沒有這些意見便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對于一個意見是否應受保護以免遭到公眾攻擊的要求,較之于依據意見的正確性與否,人們更愿意或更多地依據這個意見對社會的重要性。因而,這個時代被稱作“乏于篤信而怖于懷疑”的時代。人們持有這樣一種看法,認為無論是否必不可少,某些信條是對社會福祉非常有用的,政府因而有權力和義務像保護其他任何社會利益一樣來保護和支持它們,它們是政府義務之內的事情;人們還主張,既然它們是如此必要并且是政府義務內的事務,那它們就不可能是錯誤的,它們應當受到人們普遍的支持,并足以有權驅使政府甚至迫令政府的行動依照其自己的意見。人們還常常對此論證,既然它們?yōu)橛幸娴男艞l,那想要反駁和削弱它們的就是壞人;并且約束壞人言論和禁止壞人要做的事就是正確的做法。這種說法是把討論的正當性問題從討論教義的正確性問題轉移到其有用性的問題上,從而可以迎合它自己并能逃避自詡為對于意見的不可能錯誤的裁判者的責任。其實他們這樣的迎合是徒勞的,因為他們這樣只是將對于絕對正確性的假定從一方面轉移到另一方面。另一方面的意見有用性本身仍然需要討論,甚至需要更多的討論,它與意見本身一樣都是可以爭論的問題。比如,如若那被判定的意見本身不能為自己辯護的話,判斷一個意見為有害與錯誤都同樣是需要一個絕對正確性的裁判者的。那么,要禁止極端者的言論,就不僅不允許他主張其意見的真實性,還要禁止他主張其意見的有益性或無害性。如果我們要想確信某一問題是否可用,我們就需要考慮這個問題是否是正確的,由此可見,某個意見的正確性正是其功利性的一部分。即使是在最優(yōu)秀的人的意見看來,也沒有任何一個與正確性相反的信條是可以真正為人所用的;如果有一天當這些人相信某個信條是謬誤的而反對人們認為它的有用性時,他們就被裁判者責為某種瀆犯者,此時,你能阻止他們力陳這一辯解嗎?而事實上,他們和站在公認意見一邊的人,會盡一切可能利用的機會來利用這一辯解支持他們的觀點;在他們的辯護里,對功利性問題的處理從來沒有完全與真理性的問題相分離,而且,正與此相反,他們堅持認為那些信條是必不可少的,其最重要的依據正是他們的教義獨為“真理”。為了進行公平的討論,關于有用性問題的重要論據不僅能用于某一方面,還應該能用于其他方面。而且,事實上,法律與公眾情緒對于這兩者之間的處理也是相聯(lián)系的,當他們禁止對一個意見正確性的一切爭論的時候,他們同樣也無法容納對此意見有用性的任何爭論。把對此意見的絕對必要性或反對它的真正罪過減弱一些,大概就是他們最大的容忍程度了。
如果因為我們已經在自己的判斷中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某些意見便拒絕其他意見,這種做法是有害的,為了更加充分地證明這種害處,應該將此討論限定在某些具體的事情上。這些又是對我無利的一些事情,在這些事情上,關于其正確性和功利性的問題所進行爭辯的結果中,反對意見自由的論據都是被視為最有力的。這些具體的事情就是一般人所公認的道德方面的一些對教義的辯駁,如對信仰上帝和彼界的爭論。在這場實力懸殊的爭論里,敵方有著并不公平的巨大的優(yōu)勢,他們會利用被普遍所認定的足夠確定性和法律保護的屏障來責難你。他們會問:信仰上帝也算是那類意見之一么?確信對上帝的信仰就是對絕對正確性的冒認么?在這里,我必須說明,我所說的對于絕對正確性的冒認,是指沒有傾聽他人的相反意見就代替他人的全部而判定某個本需通過爭論來得到結論的問題。這種爭論不針對某些人,也不針對某一教義,即使是對于我最嚴肅的信念,如果它冒認了這種絕對的正確性,我也要毫不留情地對其加以質疑和斥責。因而,并不是對某一教義的確信(無論它是任何教義)就都視為對絕對正確性的冒認。例如,有一個人的勸說十分積極有力、有理有據,深入淺出地不僅論述到一個意見的謬誤性,還論述到它的有害性,并且更深入談到它的(姑且采用我所完全鄙棄的語詞)不道德性和對神不敬。雖然很多國人和公眾的判斷也支持他,但只要他在追求一己的判斷而阻止人們聽到任何關于此意見的辯護的聲音,在此情況下,他就是冒認了絕對的正確性。這種冒認并不能因為他說自己針對的意見是不道德的或對神不敬的,就減少對他的反對或者認為其危險性不大,這就大錯特錯了,這正是與其他一切意見有關并且是最致命的。正是因為在歷史上,曾經發(fā)生過因為所謂的不道德或不敬神的問題而引發(fā)的驚異和恐怖的可怕后果,他們曾利用當時法律保護以不敬神的名義來鏟除最好的人和最高尚的教義,這些前一代人所犯的嚴重錯誤、這些痛心疾首的可悲成功,讓后代的人們心驚與難忘。在這些歷史事件中,雖然保存下來一些教義,對那些針對它們或它們所公認的意見持有異議的人們和以同樣的行為進行掩護,但卻有著更多的諷刺意味。
古希臘時期,曾經有一名叫蘇格拉底(Socrates)[13]的人,他生活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和國家里,他曾是歷史上和他那個時代里被公認的最有道德的人,但他卻與他所生活時代的法律權威以及公眾意見發(fā)生了嚴重沖突,這件事著實令人難忘,并在人類歷史上頻繁被提起。他還是后來有著崇高靈性的柏拉圖(Plato)[14]和功利主義亞里士多德(Aristotle)[15]的導師,以及后世所有道德導師的精神領袖和源頭,兩千年來的聲譽只漲不衰,被后世公認為有史以來一切杰出的哲學家和思想家的宗師型的人物。他的傳承者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思想是道德哲學和之后其他一切哲學的兩個出發(fā)點,被稱為“配成健全色調的兩位宗匠”。但這樣一個偉大的人卻被灌以不敬神和不道德的罪名而遭受法庭的裁判并被判處死刑。因為他否認國家所信奉的神,就被判為不敬神,斥責他根本不信仰任何神(參閱“謝罪”篇)。因其教義和所做的教導他就被說成是不道德的人,是“敗壞青年的人”。這些訴狀似乎有理有據,法官確信這些根據,便把這樣一個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人類歷史上可以稱得上是最好的人判為有罪而處死了。
另外一件在司法上駭人聽聞的罪惡事件是發(fā)生在一千八百多年以前的加爾瓦雷(Calvary)[16]事件,即使是在訴述完蘇格拉底被處死的事件后再來提起這件事,也不會顯得其惡劣度有所降低。這個人在此事件之后的十八個世紀直到現(xiàn)在都一直被人們視為萬能上帝的化身,他的所有生活以及語言在人們的記憶和印象中一直都是崇高道德和偉大事跡的代表。但他卻被當作一個褻瀆神明的人而被殘忍地判處了死刑并被釘在十字架上。當時的人們視他為不敬神的怪物,他們不僅誤解了崇敬著他的人們,也誤解了他本人,而他本人正是與對他的誤解相反的人,那些曾經如此不公正對待他的人們在今天卻正因為他們曾經的行為而接受了這一事實。對于這兩件人類歷史上令人可悲又可痛的處分事件,今天的人們對此特別是后者充滿了反感情緒,并認為那些當時可憎的主角們的論斷是極端的不公正。這些現(xiàn)在看起來可憎的主角們,他們具有充分的或者甚至超過那個時代和人民所具有的宗教的、道德的和愛國的情感;他們無論在哪一方面看起來都不像是壞人,也并不比普通大眾壞多少,他們也本可以在任何時代包括在我們的時代里,有著可以不必遭受后人的譴責,甚至被人們尊重著度過一生的一切機會。那位大牧師在宗教和道德情操方面的虔誠絕不比今天任何虔誠的人們差一籌和缺少受人尊敬的真誠,而他當時撕扯自己的袍服,憤怒地控訴著當時國人觀念中足以構成的最嚴重罪行,激動地發(fā)出致人于死地的嚴重控詞之時,無論在現(xiàn)今人們看來是多令人震驚的行為,也并不能否認他的這些行為完全可能出自真誠;而同樣,如果今天的人們與他共同生活在那個時代并生而為猶太人,那也許人們今天對他的那些行為就不會感到令人震驚或戰(zhàn)栗,而會采取同樣的行動吧。所以,總認為投石擊死第一批殉教者的人一定是比自己壞的那些正統(tǒng)的基督教徒們,應當看到,那些迫害者之中正有一個是圣保羅(Saint Paul)[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