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
之后的幾天里,沈慕南派他助理來過一趟,就是上次送咖啡進(jìn)來的那個男人,這人大概二十五六的樣子,名字叫莊嚴(yán),江北很客氣地稱呼他“莊先生”。
莊先生儒雅紳士做派,舉止彬彬有禮,言簡意賅,客套了三兩句便直接表明了來意,原是替沈慕南來談那個合同的。
“我們沈總的意思是,這個木雕他不急,您半年內(nèi)完工就行,他會先預(yù)付您一半報酬。”
“好,”江北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了句,“你們沈總想好雕什么了嗎?”
“飛機(jī)。”莊嚴(yán)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不著痕跡地撩了眼江北,“他說,就跟您小時候送他的一樣。”
江北送過沈慕南一個用梧桐樹雕刻的小飛機(jī),那時沈慕南從人販子手里逃脫回家,整日悶悶不樂,早熟得像個小大人。
飛機(jī)剛遞上手,沈慕南當(dāng)著面就給扔了。
十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小細(xì)節(jié),江北現(xiàn)在也記不太清,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沈慕南當(dāng)時的眼神,寒光微閃,根本不像一個孩子。
舊話重提,難免惆悵。江北送走了莊先生,就一動不動地對著電腦屏發(fā)呆。
“北哥,馬上五十萬就到手了,咱晚上要不要去搓一頓啊?”
江北愣愣地看向小閆,像沒了魂兒,好在說話不用過腦,張口就三字,“你請客。”
小閆這次也爽快,“行啊。”
一下午沒什么事,大勇請了假回家找房東理論去了,他租的是老式小區(qū)頂樓,前陣子下雨,這天花板就老往下嘀嗒漏水,房東天天打馬虎眼,說是馬上找人來看看,可大勇等了大半月都不見人來。
小閆翹著二郎腿癱在沙發(fā)上假模假樣地看起報紙,專挑犄角旮旯里的花邊新聞,哪兒的母豬配種成功了,又是哪個女明星走光了,要不就是誰誰誰中了彩票大獎。自己看就得了,還非得念出來。
“歌手馮濤演唱會現(xiàn)場示愛男友,二人登臺牽手并當(dāng)眾深吻,觀眾直呼‘啊啊啊啊啊’。”
江北眉頭微皺,打斷了他,“別‘啊’了,跟叫-春似的。”
“馮濤你認(rèn)識不,就唱《四重奏》的那個,長賊啦帥,他居然是個gay,北哥,你來看吶,這報紙上都寫了,他跟他男友即將去國外領(lǐng)證。”
gay……
江北會心一擊,墨菲定律果然不假,你越是避忌的事,它越是高頻率地出現(xiàn)。
“北哥,你快來看,這里還有張他倆的激吻照,哎呦我去,真夠刺激的。”小閆在向他招手。
江北冷哼了聲,故作傲嬌,“我不看。”
“不看拉倒,”小閆隨手撇開報紙,“我下去買喝的,你要喝什么?”
江北表情高冷,“我不喝。”
“你今兒吃錯藥了吧。”小閆嘟噥著出了辦公室。
趁人走了,江北這才起身去拿報紙,仔仔細(xì)細(xì)把那條新聞給研究了遍,提取出了幾個重要信息:馮濤長得還不如沈慕南,他男友的屁股挺翹,男人和男人也能相愛。
正沉思著,門外突然就是一陣腳步聲,眼瞅著小閆就要進(jìn)來了,江北拿上報紙就奔回了自己座位,慌亂間,依舊保持高冷坐姿。
江北悄咪咪抬眼瞅他,聲音低沉,“回來了啊?”
“嗯。”小閆還是那副二郎腿躺姿,手里吸著肥宅快樂水,吸了兩口,“哎我報紙呢?我剛放這兒的報紙哪兒去了?”
江北不答,對著電腦屏開了局斗地主。
“北哥,你是不是拿我報紙了?”
“我沒拿。”
小閆開始懷疑人生,“奇了怪了,剛我就放這兒的啊。”
“應(yīng)該是你買水的時候給帶出去了吧。”
“不排除這種可能……”
心思全不在斗地主上,江北假裝給額頭撓癢癢,從手指的縫隙中偷摸看了會兒小閆,想跟他探討一個問題,又有點(diǎn)恥于說出口。
小閆一臉傻笑,看樣子應(yīng)該是在刷八卦,肥宅水喝去大半,里面的珍珠吸不出來,顆顆飽滿沉在杯底,小閆晃了晃奶茶杯,把吸管轉(zhuǎn)了個方向,恰巧瞧見了正偷窺他的江北。
“看什么?”
江北高冷依舊,“沒什么。”
小閆繼續(xù)鼓搗杯底的珍珠。
江北實(shí)在看不過他這副傻樣兒,提醒道:“那都皮鞋做的,你還喝!”
“早就辟謠了好吧,什么皮鞋!”
“咕嘟”,小閆吸上了一顆,然后他就好像瞬間得來了訣竅,咕嘟咕嘟個沒完,江北不堪其擾,怒而拍桌,“別吸溜了!我問你個事兒!”
小閆眨眼作乖巧狀,“你說。”
“你覺著馮濤帥嗎?”
“帥啊。”
“既然你都覺著帥了,那女的肯定也這么想,他怎么不去找個女的結(jié)婚?”
小閆噗嗤笑出了聲,“我服你了,你是從古代穿來的嘛,思想咋這么老土,人家性取向擺在那兒,人家天生就喜歡男人。”
江北勉強(qiáng)被說服了,又問:“那你說,有沒有那種可能,就是本來是喜歡女人的,后來就、就……也不知道咋回事,突然有一天他就喜歡上男人了。”
“誰啊?”
江北被問懵了,神色躲閃,“我就是打個比方。”
“當(dāng)然有可能啊,我上大學(xué)時我們班就有一對女同,其中一個以前跟我宿舍老三處過。”
江北震驚得說不出話。
“咳,咸吃蘿卜淡操心,反正咱倆都是喜歡女人的,北哥,來來來,”小閆第二次沖他招手,“我給你看看我表姐的照片。”
……
隔了一天,沈慕南的那五十萬預(yù)付款就打到了江北卡上,助理莊先生特地來過電話,問他是否收到了錢,江北說收到了,本來還想借機(jī)問問他關(guān)于沈慕南的事兒,可吞吞吐吐了半天,到底沒問出口。
能感覺出沈慕南是在故意避著他,但人都有逆反心理,越是避著你,你越是想跟他見個面。
這幾天江北總在想上次被下藥的事,不清不楚的,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小閆又讓他看到了那種激吻照片,他這腦子里啊,橫七豎八全是亂線,理不出頭緒。一閉眼,想的全是男人的口、眼、鼻、心。
晚上跟小閆他們吃過飯,江北一個人沿著街道轉(zhuǎn)了轉(zhuǎn),城市里華燈炫彩,歌舞無休,一抬頭,月亮明晃晃地掛在中天,清明孤冷。
天上人間,竟是如此迥異,分?jǐn)嗟妹髅靼装住?br /> 不知道是人間的事亂,還是天上的事更亂?
江北笑了笑,從兜里摸出手機(jī),隨了自己的心給沈慕南撥去電話。
“喂,是我。”
那邊微沉片刻,“這么晚了,什么事?”
“你那天是什么意思?”
電話里默然一陣,沈慕南沒給答復(fù)。
江北繼續(xù)說:“我最近很煩,好多事我都沒整明白,明明我什么都沒做,可總感覺有個東西一直把我往前拉,我上大學(xué)時還給女同學(xué)寫過情書,我怎么可能會喜歡男人?沈慕南,小時候我?guī)闳プ竭^蛐蛐,我還教過你26個字母,給你講過睡前故事,我一直把你當(dāng)?shù)艿埽蹅z怎么能干出那樣的事兒?你為什么要給我下藥?”
“因?yàn)槲蚁矚g你,沈羨北,我喜歡你。”
“你別說了!這些日子都是你在勾引我!我什么都沒做!”
江北氣急敗壞,一股腦把所有的罪責(zé)都甩給對方,只是他自己沒察覺到,自己的耳根因著沈慕南的那句話竟隱隱有些發(fā)紅。
沈慕南倏地掛了電話,對話中斷了。
氣撒完了,江北糊里糊涂地回過了神,好像剛才的話有點(diǎn)太傷人了,至少最后那一次,是他自己主動去親沈慕南的,雖然中了藥,可半真半假的,多少有點(diǎn)那種意思。
開頭是沈慕南作祟,但這往后一連串怪異行徑,他是親身參與了的,就算以后要問責(zé),他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黑暗中,沈慕南點(diǎn)燃了打火機(jī),火苗照著他那張年輕俊朗的面龐,“啪嗒——”打火機(jī)蓋子合上,室內(nèi)又歸于暗夜。
周圍寂靜無聲,似乎隱約有一絲冷笑從他口中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