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荒原
木門在外合上,滿室悄寂。樂悅笙倒一盞冷茶喝了。男人仍如先時一般,伏在磚地上一動不動。樂悅笙道,“地上有金子么,舍不得起來?”
男人不動,扣在磚地上的指尖慢慢收緊。
樂悅笙走過去。男人猛一翻身,爬起來便往后退,廂房極其狹小,瞬間便到墻角。
樂悅笙握住男人手腕,只一碰觸便覺指下皮膚緊繃得似一塊鐵板,脈搏已經(jīng)快到了驚人的程度,仿佛下一時就要沖破血脈。男人被她一握便大力掙回,手肘砸在青磚地上,碰一聲大響。
樂悅笙看一眼,“把脈。”
男人瞪著她,指尖死死摳在青磚地縫里。
“罷了。那里邊浴桶里有冰,自己去。”樂悅笙道,“藥勁消散之前好生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叫人瞧見。”
男人拉風箱一樣喘,“叫……叫人瞧見又怎樣?”
樂悅笙斟酌著尋出合適的言語,“不合宜。”
“不合宜?你說我嗎?”男人直勾勾地盯著她,又慢慢笑起來——這是一個人的軀體在拼盡全力做出一個笑的形態(tài),與靈魂沒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
樂悅笙皺眉。
“我不合時宜?”男人仍在用力地笑,“我丟人現(xiàn)眼?我丟人現(xiàn)眼與你有什么相干?”
樂悅笙懶怠同神志不清的人計較,“休息吧。”
“站著——”
樂悅笙回頭。
男人撐著墻壁站起來,一雙眼睛被藥物勁激得通紅,如同哭泣。男人仍然在笑,強撐的倔強卻被這一雙眼出賣,“你為何管我?”
“管你?錯了,我是救你。”樂悅笙糾正,“春風醉和喜歲散都是禁藥,有人濫用,非只是你,不論是誰,我都不會袖手旁觀。”
男人怔怔的,渾濁的河水從烏黑的發(fā)間滴下來,打在青磚地上,洇出一個青黑色的水痕,“原來如此。”撐著墻壁搖搖晃晃往外走。
“你做什么?”
“不敢臟了你的地方。”
“你現(xiàn)時出去,又去投湖嗎?”
男人已經(jīng)走到門邊,“我便是去投湖,又關(guān)你什么事?”
樂悅笙悠然道,“方才是我把你從攢金河里撈上來,救命之恩,你不思報答嗎?”
男人沉默。
正僵持,樂秋風風急火燎跑進來,人還沒進門,聲音先進來,“少掌教可回來了,我出去煎個藥的工夫,人就跑了,這可如何是好,再尋不著說不定焚身而死——哎哎哎,你怎么跑回來了?”目光在屋子里走一回,恍然大悟,“外頭瘋傳今天夜里神仙顯靈,救苦救難,帶走被水鬼索命的冤大頭——原來是你們倆?”
樂悅笙一窒,“這傳得也太沒譜了。”
樂秋風指著男人道,“你這人真是不識好歹,今日不是我們,你這會子說不定已經(jīng)棄尸街頭了。還敢對我們當家大呼小叫?”說著一根手指點在男人心口。
男人被河水壓下的藥性早已經(jīng)沖上來,正熬得難受,用力掐著門框才勉強保持站立,被樂秋風一戳便滑跌在地。
樂秋風退一步,“你訛我?”
男人勾著頭,一言不發(fā)。
樂悅笙罵樂秋風,“安靜。”走上前道,“你——”話音未落,男人頭顱向側(cè)邊沉倒,樂悅笙本能地伸手托住,男人一張臉便貼在她掌心——已經(jīng)是燙得驚人的溫度,確實離焚身而死不遠了。樂悅笙無語,拖著他浸入冰桶。男人神志昏茫,身體不受控制,直往水底鉆。
樂悅笙只能托住,免得這人淹死。
樂秋風看得目瞪口呆,“這人如此不識好歹,少掌教何必管他?”
“去煎藥。”
“是。”樂秋風走一步,又回來,“先時那管事帶話,說縣府正往這趕呢,至遲明日必定過來拜望,少掌教見嗎?”
“不見。”樂悅笙道,“我們只是路過,不管閑事,案子在喜歲坊,請縣府自行處置。”
“若是艷鬼,縣府能處置什么?”
掌下男人的身體瞬間僵硬,樂悅笙轉(zhuǎn)頭,男人被冰水激得醒來,目光遲滯地在兩個人身上走一遍。忽然掀開樂悅笙,雙手掩面沉入水中。
樂秋風一頭霧水,“哎——你什么意思?”又道,“尋死也要換個地方吧,沒聽說浴桶里能淹死人。”
樂悅笙便攆樂秋風,“你可以走了。”
“少掌教——我還沒說完——”樂秋風不依不饒道,“艷鬼的本事咱們是知道的,縣府那幾個三腳貓——”
樂悅笙道,“還不出來?”
“什么——”樂秋風一語出口,后知后覺不是問自己,又閉上嘴。
樂悅笙一只手探入水中,握住男人胳膊,將他拖出來。嘩啦一片水響,男人被她生拉著露頭,雙臂揮舞,“放開——”
樂悅笙隨手扯一條大巾子擲在男人頭上。
男人瞬間銷聲,雙手各自攥住大巾子一角,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樂秋風哼一聲,“一個伎人,竟還知羞恥。”
樂悅笙解了男人溺死之危,“禮城在安岳地界,我們在這里多管閑事,吃力不討好,說不得還要被武然竹記恨,不如讓武氏一門同艷鬼先打打交道——你在聽我說話嗎,樂秋風?”
“在……我在聽。”樂秋風艱難回魂,“艷鬼殺飛云,擺明是沖咱們來——”
“休要胡說。”樂悅笙轉(zhuǎn)向男人,“昨夜同我在一處的人是他,什么飛云飛雨,與我無關(guān)。”
樂秋風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清白,便沒話找話,“可惜飛云,是個真絕色——居然就死了。少掌教來喜歲坊,沒見著個活頭牌,只見著死的——”轉(zhuǎn)念又道,“喜歲坊飛字輩兒還有兩個也不差,今夜我與少掌教弄來?”
“我說——”樂悅笙一字一頓,“去煎藥。”
樂秋風跑了。樂悅笙往案邊坐下,“人走了,出來吧。”
男人慢慢扯落巾子,露出煞白一張臉——堅冰奪去大量體溫——如此不顯兇狠,倒添了七分可憐。
樂悅笙道,“日后警醒些,再叫人下這種陰損藥物,沒兩年好活。”
男人眼珠遲滯地轉(zhuǎn)一下,“你為什么管我?”
他第二次問,用詞還都很奇特。樂悅笙糾正,“我不是管你,是救你。”
男人怔怔地望住她,慢慢泄了力,身體后傾,偏著頭,前額抵著桶壁,垂頭喪氣的模樣。
“今夜過去,應(yīng)當無事,你不必太害怕。”
男人沉默。
“你叫衛(wèi)棲?”
“……”
“昨天晚上來我房中的人,是不是你?”
“……”
“你是在同我使小性子嗎?”樂悅笙漸覺好笑,撐著下巴盯住他,“我怎么不記得與你有這種交情?”
男人終于抬頭,蒼白的面上浮出一層紅暈,一半羞憤,一半惱怒。
樂悅笙被他看得一滯,難免懷疑昨夜酒醉是不是真的對人家做了什么,好半日才正色道,“昨夜既然是你,今早為何不告而別?”
“為何不能走?”
樂悅笙眼珠子一轉(zhuǎn),“畢竟還沒有把你銀錢。”
“銀錢?”男人冷笑,“你是說——渡夜之資?”
樂悅笙差點沒繃住,索性還他一個默認。
男人語意極輕,“晚間同誰睡過都鬧不清楚,怎么,伺候你的人太多,歡寵的姓名簿子太長,記不住?”
樂悅笙被他懟得顏面無存,“只說你為何不告而別。”
男人冷笑。
“你不說罷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樂悅笙道,“阿樂是誰。”
男人生生一個激靈,“你說什么?”
“阿樂是誰。”樂悅笙道,“昏迷時一直叫阿樂。想來對你而言極要緊,是誰?”
男人一雙唇抖個不住,口里喃喃,不知在念些什么,忽一時清醒,目光兇狠,盯住樂悅笙,“休得胡說——我才不會叫她!”
樂悅笙已經(jīng)沒了耐心,站起身道,“不說罷了。算你運氣不錯,阿樂是我的小名,不是如此湊巧,我不一定管你——好生待著,明日再走。”
掀簾出去。
樂秋風正在外間擺飯,見樂悅笙出來,“一個流伎,好大的脾氣。”
“我看他不是流伎。”樂悅笙坐下,拾箸吃飯。
樂秋風在旁陪坐,“我問過坊姐,衛(wèi)棲早年雖然紅過,但過氣以后不得志,又缺銀錢,淪落到在喜歲坊做流伎,是個生冷不忌的,一串大錢就能尋他過一夜——最下流的一等。”
樂悅笙又說一遍,“我覺得他不是。”埋頭吃飯。吃完往里一指,“你去,與他送飯,藥也送進去,看著他吃了。”
“一個男人而已,我伺候祖宗嗎——”一語未畢吃一記白眼,樂秋風立刻消停,拾掇了進去,又飛速跑出來。
“怎么?”
樂秋風扔下餐盤,連連怪叫,“我伺候不起。”
“又怎么了?”
“他……那個……他在——”樂秋風忸怩一時,扔下一句“自己去看”跑走了。
樂悅笙摸不著頭腦,只能自己進去。男人趴在桶邊,背對房門,偏著頭,臉頰枕在臂上,一身紅衣浸得濕透,勾勒出薄而利的身體線條。
瘦得驚人。
樂悅笙走過去,“來把藥吃了——”一語未畢,便怔在當場。
他在哭。
這個刺猬一樣尖銳的男人,被烈性迷藥激得投河也不肯乞求幫助的男人——他在傷心地哭。男人陷入難堪的夢境,眼淚從濕沉的眼睫下源源涌出,滑過翕動的鼻翼和鋒利的唇角,墜在水中,蕩出一層細細的水紋。
樂悅笙低著頭,沉默地看著他。男人沒有聲音,卻比先時大喊大叫更加讓人難過。她這樣看著他,仿佛能真切地感受他的心境——
黑暗,凋零,一個人的荒原。
這樣悲慘的哭泣,她只在很多年以前見過。樂悅笙極輕地吐出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藥碗邊,默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