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降生人世
    關(guān)于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主角最終是我自己呢，還是由別的什么人占著，本書必須說個究竟。我的人生故事必須從我降臨人世時寫起。我記錄著（是聽別人說的，而且相信），自己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夜里十二點(diǎn)出生的。據(jù)說當(dāng)時鐘開始敲響時，我便開始啼哭，鐘聲哭聲同時發(fā)出。
    照顧我的保姆和左鄰右舍幾個頗有“見識”的太太，早在還沒有見到我之前的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注意上了我。由于我出生的日子和時辰很特別，她們便聲稱，我這個人一是命中注定會一輩子要倒霉，二是有看見鬼魂的特殊天賦。她們認(rèn)為，凡是不幸在星期五深夜里出生的孩子，不論男孩女孩，一定會具備這兩種天賦。
    對于第一種情況，我無須在此說什么，因?yàn)槭虑榈慕Y(jié)果如何，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了。可是第二種呢，我只能說，除非我在嬰兒時就把那種天生的稟賦用光了，要不然，我至今尚未經(jīng)歷過那種事。不過，即便沒那種稟賦，我也不會怨天尤人，如果眼下有人正享用著，那他盡可以開心開懷地保持它。
    我出生時頭上頂了張頭膜。該頭膜曾以十五個基尼的低價(jià)在報(bào)紙上登廣告出售。不知道當(dāng)時航海的人是囊中羞澀呢，還是不相信頭膜的效力，寧可使用軟木救生衣來防身。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是，只有一個人出價(jià)，此人是個與證券交易業(yè)有關(guān)聯(lián)的代訟律師。他只出兩英鎊現(xiàn)金，余款用雪利酒沖抵。但他寧可不接受確保不會溺水身亡的承諾，也不愿意多出一個子兒。于是，廣告被撤回了，還白搭上了廣告費(fèi)——說到雪利酒，我可憐的親愛的母親自己正有這種酒在市場上出售呢。十年之后，頭膜在我家鄉(xiāng)以抽彩的方式出售，共有五十個人參加抽彩，每人出半克朗，中彩者出五先令。抽彩那天，我到場了，看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用這種方式被處理掉，就心煩意亂，很不是滋味兒。我記得，一位提著一只小提籃的老太太中了彩，她極不情愿地從她那只小籃子里摸出錢，都是半便士的輔幣，結(jié)果還少給了兩個半便士。別人算給她聽，費(fèi)盡了口舌，但到最后她還是沒有弄明白。她倒是確實(shí)沒有遭到溺水之禍，揚(yáng)揚(yáng)得意地活到九十二歲，最后在床上壽終正寢了。即使過了很多年，我們那兒的人還對這事津津樂道，傳為佳話。我知道了，老太太一生一世最引以為傲的便是，除了過橋，壓根兒就沒有到過水邊。每當(dāng)她和別人喝茶時（她對茶極為偏愛），總是憤憤不平，數(shù)落航海的人實(shí)在不像話，竟然肆無忌憚地到世界各地去“漫游”。若向她解釋，說一些便利的好東西（其中或許包括茶葉）都是通過這種她所反對的活動得來的，也無濟(jì)于事，她會更加理直氣壯、義正詞嚴(yán)，回答說：“我們還是不要去漫游吧。”
    現(xiàn)在我自己也不能漫游了，得接著講述我出生時的事。
    我出生在薩福克郡的布蘭德斯通，或者如蘇格蘭人說的，在“那兒附近”。我是個遺腹子，父親閉上眼睛見不到這個世界六個月之后，我才睜開了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即便到了現(xiàn)在，每當(dāng)想到他竟然未曾與我謀面，我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加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還隱約記得，教堂墓地里父親那白色的墓碑誘發(fā)我童年時的種種聯(lián)想。我們家的小客廳里，爐火融融，燭光熠熠，房子里的各扇門——有時候，我?guī)缀跤X得殘酷——全都下了閂，上了鎖，父親卻孤單單地躺在墳?zāi)估铮块T把墳?zāi)箵踉诹撕谝怪小＿@時候，我的心中總會涌起不可名狀的憐憫之情。
    父親有一個姨媽，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有關(guān)她的情況，我后面還會敘述得更加詳細(xì)些。她可是我們家族中一等一的重要人物。她名叫特羅特伍德小姐，或者正如我可憐的母親一直稱呼她的，叫貝齊小姐，不過那是在母親克服了對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的恐懼心理之后，才這樣稱呼她的（這種情況還是很少）。她曾嫁了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丈夫，是個瀟灑帥氣的美男子，但不是古訓(xùn)說的“行為美才算真正美”那個意義上的美男子——因?yàn)槿藗儚?qiáng)烈地懷疑他曾動手打過貝齊小姐。有一次為家用的事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差點(diǎn)兒把貝齊小姐從三層樓的窗戶扔下去。種種事實(shí)表明，他們情不投意不合，沒法兒在一起過下去了，貝齊小姐便給了丈夫一筆錢，雙方同意分道揚(yáng)鑣。丈夫帶著資金去了印度，而我在家里聽到的有關(guān)他的故事更是荒誕不經(jīng)，說有人曾在印度看見他和一只大狒狒騎在一頭大象上。但我認(rèn)為，同他在一起的一定是位紳士——或者貴婦才對啊。不管怎么說，十年之后，家里人聽到了從印度傳來的有關(guān)他死亡的消息。事情對我姨奶奶有何影響，無人知曉。因?yàn)樗麄兎珠_之后，她立刻就恢復(fù)了婚前做姑娘時的姓氏，并在一個偏遠(yuǎn)的海濱小村里買下了一幢房子，帶了個仆人過起了寡居生活。打那之后，她更是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了。
    我相信，父親曾經(jīng)一度很得姨奶奶的寵愛，然而，父親的婚事令她氣急敗壞，說我母親是“蠟娃娃”。她壓根兒就沒有見過我母親，但知道母親還不到二十歲。從此，父親和貝齊小姐沒有再見過面。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年齡是我母親的兩倍，但身子骨孱弱，一年之后就離開了人世，所以正如我上面說的，那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六個月之前的事。
    在那個出現(xiàn)變故而又至關(guān)重要的禮拜五下午（我這樣說或許大家會原諒我），出現(xiàn)了下面的情況。因此，我不可能有權(quán)利聲稱當(dāng)時的情況如何，或者說下面的情況是依據(jù)我自己的親眼所見回憶起來的。
    那天下午，我母親坐在壁爐前，身體虛弱，情緒低落，兩眼噙著淚水，看著爐火。為自己，也為那個尚未見面的沒有父親的孩子垂頭喪氣。孩子將要來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他的到來卻毫無激動之意。樓上的一個抽屜里倒是已經(jīng)放著幾羅預(yù)言針，歡迎他的到來。我說的是，在那個三月里的下午，天氣晴朗，刮著風(fēng)，母親坐在壁爐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滿面愁容，疑慮重重，不知道能否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正當(dāng)她擦拭眼淚，抬頭望著對面的窗戶時，她看到一個陌生女人走進(jìn)了庭院里。
    母親又看了一眼，便確切地預(yù)感到那是貝齊小姐。落日的余暉傾灑在那個陌生女人的身上，也傾灑在庭院圍籬上，只見她徑直朝門口走來，身段挺直，面容沉靜，這不可能會是別人。
    當(dāng)走近住房時，她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身份。我父親曾經(jīng)常常談到，說她的行為舉止極少同普通基督徒一樣，你看現(xiàn)在，她沒有拉響門鈴，而是徑直跑到我母親望著的那扇窗戶邊，鼻尖緊貼著玻璃朝里面看。看樣子（我可憐的親愛的母親過去曾說），那鼻子瞬間壓扁了，變白了。
    她把我母親嚇了一大跳，所以大家一直都確信無疑——我在禮拜五出生應(yīng)該歸功于貝齊小姐才是。
    我母親驚慌失措，連忙從坐著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跑到椅子后面的角落里。貝齊小姐慢條斯理地用探詢的目光環(huán)顧房間，從另一端開始，就像荷蘭鐘上的撒拉森人的頭像一樣，目光不停地移動著，最后落到我母親身上。然后，她就像一個慣于使喚別人的人一樣，朝我母親皺了皺眉頭，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開門。
    母親開門去了。
    “我看你是大衛(wèi)·科波菲爾太太。”貝齊小姐加重語氣說。她之所以加重語氣，大概是看見母親身穿喪服，還懷有身孕。
    “是的。”母親怯生生地回答。
    “有位特羅特伍德小姐，”來者說，“我肯定你聽說過她吧？”
    母親回答，她很榮幸聽說過。不過母親覺得很不自在，因?yàn)樗]有顯示出有多么榮幸的樣子。
    “你現(xiàn)在就看到她了。”貝齊小姐說。母親隨即低下了頭，請她進(jìn)屋。
    她們一同進(jìn)到了我母親剛才待的那間客廳，過道那邊那個最好的房間里沒有生火——確實(shí)，自從父親的葬禮之后，那兒就再也沒有生過火。等到她倆坐定之后，貝齊小姐一聲沒吭，母親雖然極力克制自己，但無濟(jì)于事，終于放聲哭了出來。
    “哦！嘖嘖，嘖嘖！”貝齊小姐趕忙說，“別這樣！行啦，行啦！”
    可我母親怎么也忍不住，一直哭到哭不出來為止。
    “孩子啊，把帽子摘下來吧，”貝齊小姐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母親誠惶誠恐，即使想要忤逆她也不敢，只得順從了這個古怪的要求。因此，她按照吩咐摘下帽子時，兩手不停地顫抖著，一頭（濃密而又美麗的）頭發(fā)披散到了臉頰上。
    “哎喲，我的天哪！”貝齊小姐大聲地喊了起來，“你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啊！”
    毫無疑問，母親當(dāng)時確實(shí)很年輕，相貌甚至比實(shí)際年齡還要年輕。她垂著頭，好像年輕是她的過錯，可憐的人哪。她抽泣著說，自己真的還是個孩子就成了寡婦，而如果活下去的話，今后還會是個稚氣未脫的母親。接著她停頓了片刻，有了一種感覺，覺得貝齊小姐在撫摸自己的頭發(fā)，而且動作顯得很溫柔。但是，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里懷著希望，抬起頭看了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貝齊小姐正坐著。她撩起衣裙的下擺，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雙腳擱在爐欄上，眉頭緊鎖，直盯住爐火。
    “上帝啊，”貝齊小姐突然說，“為何叫烏鴉巢啊？”
    “您是指這房子嗎，姨媽？”母親問。
    “為何叫烏鴉巢？”貝齊小姐說，“要是你們兩人中有一個知道怎么過日子，叫大廚房倒是更合適一些。”
    “取這個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的主意，”母親回答說，“他當(dāng)初買下這所房子時，以為附近有烏鴉呢。”
    就在這時，一陣晚風(fēng)吹起，舞動了庭院盡頭幾棵高大挺拔的老榆樹，母親和貝齊小姐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看了看。只見榆樹先是枝丫交錯，隨風(fēng)擺動，仿佛巨人們在竊竊私語、吐露秘密，這樣片刻的安寧之后，榆樹便又是一陣狂擺，粗大的枝丫四處擺動，好像剛才的密談過于邪惡，弄得內(nèi)心無法平靜下來。這時候，幾個筑在高處飽經(jīng)風(fēng)雨、破敗不堪的舊烏鴉巢，像是暴風(fēng)雨中漂浮在大海上遇難的船只在隨風(fēng)搖曳。
    “那些烏鴉都上哪兒去了？”貝齊小姐問。
    “那些什么……”母親在想著別的事情，沒聽清楚。
    “那些烏鴉啊——它們都怎么啦？”貝齊小姐問。
    “從我們搬來這兒住起，就沒有見過烏鴉，”母親說，“我們本以為——是科波菲爾先生以為——這兒會有一大群烏鴉，可是那些烏鴉巢都已年深月久了，烏鴉早就遺棄不要了。”
    “完全是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做派！”貝齊小姐大聲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徹頭徹尾就是這個樣子！附近沒有一只烏鴉，竟然把住所命名為烏鴉巢，因?yàn)榭吹搅藶貘f巢，就相信有烏鴉。”
    “科波菲爾先生，”母親回答說，“已經(jīng)去世了。如果您要當(dāng)著我的面數(shù)落他……”
    我覺得，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一時間真是想要狠狠揍我姨奶奶一頓，但是，就我母親當(dāng)天傍晚那個狀態(tài)，即便是訓(xùn)練有素可以同人家較量，我姨奶奶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制伏。不過，母親剛從坐著的椅子上站立起來，就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接著又溫順地坐了下來，暈了過去。
    母親醒過來，或者還不如說是貝齊小姐把她弄醒過來，因?yàn)閷?shí)際情況就是如此，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貝齊小姐佇立在窗戶邊。這時已暮色四合，天漸漸暗了下來。要不是借著爐火的光亮，她們都相互看不清對方了。
    “對啦，”貝齊小姐說著，回到她坐的椅子邊，好像剛才只是到那兒隨意看了一眼風(fēng)景，“你預(yù)計(jì)什么時候……”
    “我渾身發(fā)抖，”母親磕磕巴巴地說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怕是要死了！”
    “不會，不會，不會，”貝齊小姐說，“喝點(diǎn)兒熱茶就好了。”
    “哦！天哪，天哪，您認(rèn)為喝茶有用嗎？”母親無可奈何地大聲喊。
    “當(dāng)然有用啦，”貝齊小姐說，“沒什么事，你只是產(chǎn)生了幻覺而已。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還不確定是不是女孩呢，姨媽。”母親天真地回答說。
    “愿上帝保佑這孩子啊！”貝齊小姐大聲喊著，無意中說了句與樓上抽屜里針插上第二句祝福語一致的話。不過這句祝福的話不是給我的，而是給我母親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問的是你那個女仆。”
    “她叫佩戈蒂。”母親說。
    “佩戈蒂！”貝齊小姐重復(fù)了一聲，語氣憤憤不平，“孩子啊，你是說有人進(jìn)了基督教堂，卻給自己取了佩戈蒂這么個名字？”
    “這是她的姓，”母親怯生生地回答說，“科波菲爾先生就是這么叫她的，因?yàn)槠浣堂业囊粯印！?br/>     “過來！佩戈蒂！”貝齊小姐打開小客廳的門，朝外面喊了一聲，“拿茶來，你們家太太有點(diǎn)兒不舒服。別磨磨蹭蹭的。”
    貝齊小姐發(fā)號施令，用主人的口氣發(fā)布了這道命令，仿佛這個家一直就是由她做主似的。然后她朝門外打量，直到看見佩戈蒂一臉驚詫地舉著蠟燭沿過道跑了過來，她這才又把門關(guān)上，像先前那樣坐了下來，撩起衣裙的下擺，雙手交叉放在一個膝上。
    “你剛才說懷的是不是女孩的事，”貝齊小姐說，“我一點(diǎn)兒都不懷疑，肯定是個女孩。我有預(yù)感，一定是個女孩。對啦，孩子，從女孩生下來的時刻起……”
    “說不定是個男孩呢。”母親冒失地回了一句。
    “我可告訴你，我有種預(yù)感，一定是個女孩，”貝齊小姐回答說，“別同我爭辯。孩子啊，從這姑娘出生的時刻起，我就打算做她的朋友，做她的教母，請你給她取名貝齊·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這個貝齊·特羅特伍德一生一世都絕不能出錯，絕不能濫用她的情感，可憐的寶貝兒啊。她應(yīng)當(dāng)?shù)玫胶芎玫慕甜B(yǎng)，受到很好的監(jiān)護(hù)，引導(dǎo)她不要愚昧無知、信賴不值得信賴的人。我一定會承擔(dān)起這個職責(zé)來的。”
    貝齊小姐每說一句，頭都要抖動一下，好像自己過去的冤屈正在心中升騰，一定得使勁克制，才不至于直白地表露出來。當(dāng)時借著爐火微弱的亮光觀察她的我母親，心里至少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是，我母親面對貝齊小姐時膽戰(zhàn)心驚，加上自己身體很不舒服，心緒不寧，六神無主，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孩子啊，大衛(wèi)對你還好嗎？”貝齊小姐問，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后，她的頭不再像剛才那樣抖動了，“你們在一起順心快樂嗎？”
    “我們過得很幸福，”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對我真是太好啦。”
    “什么，我看他是把你嬌慣壞了吧？”貝齊小姐說。
    “看現(xiàn)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是啊，我恐怕確實(shí)是他把我給嬌慣壞了。”母親抽泣著說。
    “行啦！別哭了！”貝齊小姐說，“孩子啊，你倆并不般配——有沒有真正般配的人——這事我還真懷疑。你是個孤兒，對吧？”
    “對。”
    “還做過家庭教師？”
    “我在一戶人家做家庭教師，科波菲爾先生拜訪過那家人。科波菲爾先生對我熱情友好，對我關(guān)愛有加、無微不至，最后向我求婚，我就答應(yīng)了他，我們就這樣結(jié)婚了。”母親言簡意賅地說。
    “哈！可憐的孩子啊！”貝齊小姐若有所思地說，眉頭緊鎖著，仍然盯著爐火看，“那你都會做些什么呢？”
    “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姨媽。”母親遲疑地說。
    “比如說料理家務(wù)什么的。”貝齊小姐說。
    “恐怕不怎么樣，”母親回答說，“我希望能做得更好些，科波菲爾先生也一直在教我……”
    “他自己倒是蠻在行的！”貝齊小姐插話說。
    “——我希望自己有所長進(jìn)，因?yàn)槲倚募被鹆堑匾獙W(xué)，他則耐心細(xì)致地教，要不是禍從天降，他突然離世……”說到這兒，母親說不下去了。
    “行啦，行啦！”貝齊小姐說。
    “我定時記賬，每天晚上同科波菲爾先生結(jié)算。”說到這兒，母親悲痛欲絕，又一次停了下來。
    “行啦，行啦！”貝齊小姐說，“別再哭了。”
    “我敢說，在這方面，我們從未有意見相左的時候，除了有時候，科波菲爾先生覺得我把‘3’字和‘5’字寫得太相像了，或者說我不該在‘7’字和‘9’字下面多添加那個彎彎的小尾巴。”母親又是一陣傷心痛哭，還是說不下去。
    “你這樣會生病的，”貝齊小姐說，“你知道，這樣對你自己不好，對我的教女也不好啊。行啦！可別再哭啦！”
    姨奶奶這么一勸說倒是起了作用，母親平靜了下來，不過，或許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適起的作用更大些。接下來是一陣沉默，貝齊小姐坐著，雙腳擱在爐欄上，只是偶爾發(fā)出“哈”的聲音。
    “我知道，大衛(wèi)用他的錢替自己買了年金保險(xiǎn)，”貝齊小姐過了一會兒說，“他替你做了什么安排？”
    “科波菲爾先生，”母親回答，看樣子很吃力，“對我體貼入微、仔細(xì)周到，他把年金保險(xiǎn)的一部分指定給我繼承。”
    “多大數(shù)額？”貝齊小姐問。
    “每年給一百零五英鎊。”母親回答。
    “他本來還可能做得更糟。”姨奶奶說。
    這話說得恰逢其時，因?yàn)槟赣H的情況的確更糟了，所以，當(dāng)佩戈蒂端著茶盤和蠟燭進(jìn)來時，一眼就看出母親的情況有多糟——如果當(dāng)時房間里的光線再亮一點(diǎn)兒，貝齊小姐或許早就應(yīng)該看清楚了。佩戈蒂趕緊把母親攙扶到樓上她自己的臥室，又打發(fā)她的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請護(hù)士和醫(yī)生。母親并不知道，佩戈蒂的侄子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偷偷地待了好幾天，目的就是在緊急的時候特地當(dāng)跑腿的。
    醫(yī)生和護(hù)士兩位聯(lián)合行動的人員一會兒就相繼到達(dá)，但他們顯得很驚訝，因?yàn)橐贿M(jìn)門就看見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坐在爐火前面，她外表奇特，左臂上系著帽子，耳朵里塞著珠寶商用來墊珠寶的棉花團(tuán)。佩戈蒂對她一無所知，母親也對她只字未提，她完全是這個客廳里的一位神秘人物。盡管她的口袋里裝滿了珠寶商用的棉花，耳朵里也塞著棉花，但其威嚴(yán)冷峻的神態(tài)并未因此而有所減弱。
    醫(yī)生奇利普先生上了樓，接著又下來了。我估計(jì)他的心里已經(jīng)完全明白，自己有可能要同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面對面坐上幾小時，于是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態(tài)度隨和。他在男人當(dāng)中，性格最隨和，在小個子當(dāng)中，脾氣最溫順。他連進(jìn)出房間時都側(cè)著身子，以便少占些空間。他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那樣，走路時步伐輕柔，而且速度更慢。他把頭側(cè)向一邊，一方面為了貶損降低自己，一方面為了恭維抬舉別人。說他不會對一條狗多言一聲那毫不奇怪，他甚至都不會對一條瘋狗多費(fèi)口舌。如果非要同狗打交道不可，他也是只可能會溫柔地說上一句半句或者一句中的片段，因?yàn)樗f話同走路一樣慢吞吞，但絕不會沖狗動粗，無論如何都不會沖它說一句刻薄的話。
    奇利普先生把頭側(cè)向一邊，目光柔和地看著我姨奶奶。他微微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意思是指對方耳朵里塞著的棉花團(tuán)說：“您這兒不舒服嗎，夫人？”
    “什么！”姨奶奶回答，像拔軟木塞似的把棉花團(tuán)從耳朵里扯了出來。
    姨奶奶突然的動作把奇利普先生嚇了一跳（這是他事后告訴我母親的），所以他當(dāng)時沒有失魂落魄，這真是萬幸。不過，他還是語氣溫和地把話重復(fù)了一遍：
    “您這兒不舒服嗎，夫人？”
    “瞎說！”姨奶奶回答，又啪的一聲把棉花團(tuán)塞進(jìn)了耳朵。
    奇利普先生無可奈何，只能有氣無力地看著姨奶奶，看著她盯著爐火，直到后來被召喚再上樓。約莫過了一刻鐘，醫(yī)生又回來了。
    “呃？”姨奶奶這算是問話，一邊把靠近他那面的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團(tuán)扯出來。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們——我們正慢慢進(jìn)行著，夫人。”
    “呸！”姨奶奶從牙齒縫里擠出了這個表示輕蔑的感嘆詞，然后跟先前一樣，把棉花團(tuán)塞進(jìn)了耳朵。
    確實(shí)——確實(shí)——正如奇利普先生告訴我母親的，他幾乎嚇蒙了。如果單從專業(yè)的角度來說，他幾乎嚇蒙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坐了下來看著她，時間將近有兩小時，而她則坐在那兒盯著爐火，直到他再一次被叫了出去。他去了一會兒之后，又回到了客廳。
    “呃？”姨奶奶還是這么問，又把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團(tuán)扯了出來。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們——我們正慢慢地進(jìn)行著，夫人。”
    “喲！”姨奶奶咧著嘴沖他這么“喲”了一聲，奇利普先生簡直無法忍了。他后來說，這一聲真的是把他嚇得魂不附體。他寧可選擇坐到樓梯口，黑暗中頂著強(qiáng)風(fēng)，等到再被叫喚。
    哈姆·佩戈蒂上的是國民學(xué)校，他簡直就是一條龍，專心致志地學(xué)習(xí)基督教的《教義問答》，因此可以看作可信的見證人。他第二天報(bào)告說，在那一小時后，他碰巧朝客廳里面看了一看，結(jié)果立刻被貝齊小姐發(fā)現(xiàn)了，因?yàn)樗?dāng)時正好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他沒來得及逃跑，便被一把抓住了。當(dāng)時樓上時不時地有腳步聲和說話聲，顯而易見，在嘈雜聲最盛的時候，貝齊小姐拽住他，把他當(dāng)作發(fā)泄過剩焦慮情緒的對象，他據(jù)此推斷出，棉花團(tuán)也無法阻斷那些聲音。她揪住他的衣領(lǐng)，拽著他不停地在室內(nèi)來回走（他就像是一個服用了過量*酊的人）。她不停地?fù)u晃他，扯他的頭發(fā)，揉搓他的襯衫，還捂住他的耳朵，好像把那耳朵當(dāng)成了她自己的，還變著法子折磨和虐待他。他說的這個情況，有一部分在他姑媽那兒得到了證實(shí)，因?yàn)榈搅耸c(diǎn)半的時候，他好不容易脫身，姑媽才看見了他，而且證實(shí)他當(dāng)時的臉像我一樣通紅。
    如果說性情溫和的奇利普有會懷惡意的什么時候，在這種時候他是不可能懷有惡意的。他一空閑下來，就側(cè)著身子進(jìn)了客廳，同我姨奶奶說起了話，態(tài)度極為親切和藹：“呃，夫人啊，很高興向您表示祝賀。”
    “祝賀什么？”姨奶奶嚴(yán)厲地說。
    姨奶奶這樣盛氣凌人，于是奇利普先生又一次手足無措了。但為了平息她的怒氣，他還是給她微微鞠了一躬，臉上掛著一絲微笑。
    “上帝啊，這人是怎么回事啊！”姨奶奶大聲喊著，很不耐煩，“難道他連話都不會說嗎？”
    “靜下心來吧，尊敬的夫人，”奇利普先生說，語氣極為溫和，“再不用著急啦，夫人，靜下心來吧。”
    姨奶奶沒有搖晃奇利普先生把他要說的話給抖出來，這一直被看作幾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只是朝著他搖了搖頭，這一搖頭卻搖得他不寒而栗。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一有了勇氣，便又接著說，“很高興向您表示祝賀。一切都過去了，夫人，很圓滿的。”
    奇利普先生的這番演講用了五分鐘左右時間，在這期間，姨奶奶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她怎么樣了？”姨奶奶問了一句，雙臂相交，帽子還系在一只胳膊上。
    “呃，夫人，我希望她很快就會感覺舒服起來，”奇利普先生回答，“在這樣凄涼的家庭環(huán)境中，年輕母親能夠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現(xiàn)在如果您想去看看她，不會有任何不便的，夫人，對她還可能會有好處。”
    “我指的是孩兒那個她，她怎么樣？”姨奶奶問，語氣尖刻。
    奇利普先生把頭向一邊側(cè)得更多了一點(diǎn)兒，像一只溫柔可人的小鳥打量著姨奶奶。
    “孩兒，”姨奶奶說，“她怎么樣啊？”
    “夫人啊，”奇利普先生回答說，“我還以為您已經(jīng)知道了呢。是個男孩。”
    我姨奶奶壓根兒沒吭一聲，就拽著帽帶，像使用投石器似的，用帽子朝奇利普先生的腦袋打過去，然后戴著變了形的帽子走了出去，一去不復(fù)返了。她像個心懷不滿的仙人，或者說就像人們認(rèn)為我能夠看得見的一個鬼魂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回來過。
    對，她再也沒有回來過。我躺在自己的搖籃里，母親躺在床上。而貝齊·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則永遠(yuǎn)留在了那個如夢如影的地方，留在了那一片我最近神游過的廣袤區(qū)域中。我們家窗戶口透出的亮光照在這個屬于和我一樣的游歷者歸宿的塵世間，也照在掩埋著沒有他便沒有我的那個人遺骨的墓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