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咸魚第五十二式
阿重在床邊坐直了身, 柔柔地道,“奴幼時父親在南唐犯了事,被抄沒入教坊司, 幾度輾轉,紅塵飄零。王妃托人將奴贖了身,帶來平?jīng)龀恰E鴮W了些御男手段,今日將秘籍傾囊相授——”
“慢著。”池縈之趕緊喊停。“這事關系重大, 一旦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箭了。我還沒想好……讓我再想兩天。”
她躺回去, 把被子往頭上一蒙:“……睡下吧。”
“是。”阿重起身拿過油燈, 把寫字的幾張紙全燒了。
雖然事情沒解決, 至少把困擾的心事傾述了出來,池縈之舒坦了, 很快便安心地陷入了夢鄉(xiāng)——
她又站在了一片久違的黑幕正中。
鋪天蓋地的巨大黑幕上, 飛快地滾動著一句句的劇本臺詞。
【第九百九十九幕——】
【“縈之以身托付, 望君垂憐,隱瞞女扮男裝偽做世子之事, 庇佑我池家滿門性命。”】
【“允了。”】
【“家族生死前程, 盡在殿下掌中。縈之忠心事主, 絕無二心,望殿下明鑒。縈之懇請返程。】
【“留京一年,生下孤的孩子,準你返程。”】
【京城太子線。完。】
池縈之:“……”媽蛋!
才過了四更天, 她頂著一雙大黑眼圈,早早地把阿重推醒了,問清楚能令月事緩至的湯藥, 同時兼具避孕之效, 這才放下了心, 囑咐她再熬一碗藥來,分量加濃,藥效要足。
天色還沒大亮,她慣例從左掖門入宮,跟著引路的雙喜走過了大半條回廊,忽然回過神來,
“走錯了,這條路是往守心齋的。停云閣在西邊。”
雙喜笑了:“沒走錯。守心齋昨晚修繕好了,今天又可以用啦。”
“哦?”池縈之倒是有些好奇。
偌大的皇宮里,她最熟悉的就是守心齋,每天來來去去的,算是待出感情來了。
她追問,“東邊窗戶擱著的魚缸還在嗎?黑檀木大桌子搬回來了嗎?博古架上那塊心形雞血石呢? ”
“魚缸還在,魚苗都換了新的啦。博古架換了新的,雞血石還擱在上頭。太子爺舍不得他的黑檀木書桌,專門請人把木料一塊塊拆開,重新打磨刷漆,做成了黑檀木長矮幾,嘿,煥然一新,還能繼續(xù)用!早上抬進守心齋啦。”
修繕守心齋的活計是雙喜負責的,話匣子打開,一路上跟她講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苦處:
“太子爺是個念舊的,京城里新鮮花樣的時興東西再好也瞧不上。這兩天咱家?guī)缀醢褍?nèi)庫給翻了個底朝天,專找那些式樣典雅大氣的好物件。要風物雅致,要底蘊厚重,還不能顯得累贅。好不容易給配齊嘍~”
兩人說著話,正好走到了守心齋,雙喜親自推開了重新刷了清漆的兩扇雕花木門,引著池縈之往里走,
“勞煩池世子在這兒候著,順帶看看新擺件如何。咱家再四處看看還缺什么。”
池縈之愉悅地應下了,等雙喜倒退出門,她輕松地轉了個身,感覺腳下挺軟和。
低頭一看,原來新鋪了一塊柔軟貴重、花紋繁復的波斯地毯。
波斯地毯是稀罕的好物件,平日里不常見。
但不知怎么的,紋路看起來總有點眼熟的感覺……
對面的墻角處多了個東西。
她留意望去,角落里新放了個三足鎏金獸首銅爐,里面繚繚燃著沉香。
那銅爐看起來又有點眼熟……
池縈之站在門邊,吃驚地轉頭四顧。
東邊半開的裂冰紋軒窗前,冬日擋風的厚重棉布簾子換下了,掛上了色澤淡雅的湘妃竹簾。
三間明堂中間的隔斷,也同時換下了棉布簾,掛上了同色的湘妃竹簾。
明明是整套全新的擺設……怎么越看越眼熟?
越看越像夢里見到了許多次的那間靜室?!
池縈之震驚地站在守心齋門口,進來時的微笑凝固在臉上。
她終于從猝不及防的沖擊里回過神來,踩著柔軟的波斯地毯走過去明堂隔斷處,掀起了湘妃竹簾,走向半開的軒窗邊。
窗外梅枝疏落。樓思危帶來養(yǎng)魚的琉璃碗依舊擱在窗外。
她打開半扇窗,往外探了一眼窗下。
人工開鑿的小清池并不大,只有兩三只睡蓮躺在水面上。
到了夏天,這個小小的池塘里會不會響起蛙鳴?
軒窗邊擺放的黃梨木方桌被移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軟榻。
書桌木料改制的黑檀木長矮幾,就放在軟榻前。
池縈之若有所悟,站在軟榻處轉了個身,目光越過明堂,往里間望去。
里間新放了個六扇山水寫意大屏風。
原本的貴妃榻被搬走了,屏風后隱約顯出一張黃梨木拔步床。
左右金鉤,勾起層層輕綃綺羅。
獸首銅爐里的沉香繚撩,逐漸縈繞了鼻尖。
守心齋的布置還沒完全擺放好,一個十來歲的小內(nèi)侍匆匆忙忙捧著個四角雕蓮花的沉香木方盒子進來。
腳下沒留神,踩到了柔軟的波斯地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吧唧摔了一跤。
手里捧著的方木盒摔出了兩三尺,雕花銅扣被震開,里面的風信子金手鐲和腳鈴鐺咕嚕嚕滾了出來,正好落在池縈之的腳下。
那小內(nèi)侍慌忙告罪,奔過來撿起金鈴鐺手鐲和腳鐲子,重新放回沉香木盒子,啪嗒蓋好了,抱著盒子看來看去,把方木盒塞進黑檀木長矮幾的下面。
池縈之低低地倒吸了口冷氣。
她清晰地記得,那場經(jīng)典的靜室掉馬劇情里,“太子”就坐在窗邊軟榻上,從黑檀木矮幾下面拿出了四角雕蓮花方木盒子,打開,露出了滿盒珠釵。
在這處極度陌生而又極度熟悉的守心齋里,她心神不寧,坐著發(fā)愣了半個時辰,入京以來第一次告病,趕在午膳前的時刻提前出了宮。
心事重重地回到城東老宅子,她叫來了阿重,謹慎關好正屋門窗。
池縈之坐在桌前,鄭重說,“昨夜商議的事情,我想清楚了。發(fā)展出人意料,已經(jīng)躲不過去了,再拖延下去,只怕局面會越來越糟,不如現(xiàn)在就解決了。所謂的‘含糊過去的手段’怎么說,還請阿重姐姐教我。”
阿重坐在對面,柔柔地道,“昨夜說過了,奴輾轉紅塵時曾學了些手段,今日將斬男秘籍傾囊相授。一夜纏綿之后,必定令對方食髓知味,念念不舍,任他錚錚鐵骨,盡化作繞指柔——”
“慢著。”不等阿重的下半句說完,池縈之再次喊停。
她拿過紙張,快速寫下,“我無意與東宮保持長久關系。只求一夕之歡,獲取東宮守護承諾。之后還要想辦法抽身遠避。”
“哎呀。”阿重的一雙美目閃動,捂著嘴低笑起來,拿過筆寫道,
“世子爺好像話本里始亂終棄的負心薄幸郎。那東宮豈不是被始亂終棄的——”
沒等她寫完,池縈之趕緊把筆抽走了。
“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說重點吧,現(xiàn)在就教。”
阿重點點頭,認真地想了片刻,開始從頭教導,
“世子爺昨夜說對了一件事。”
她的纖纖手指隔空點了點男人要害所在之處,又點了點胸前,喉嚨關鍵之處,拿筆寫下:
“床笫貪歡易,不露女兒身難。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引動對方情緒,令其癲狂,焦躁,渴求,不足,再無暇顧及其他。其次要緊的,不能讓那人用眼看,用手摸。”
……
“吱呀——”
雕花木門左右打開,司云靖邁過了守心齋新?lián)Q的包銅門檻。
提前孵化的一盒子蟲卵,意外揭露了即將到來的京畿蝗蟲災害。這兩□□廷上下都在忙著安排滅蝗之事。
如今安排妥當,他終于得了空,親自過來看看新修繕的守心齋。
入眼是一片柔軟厚重的波斯地毯。
里外間隔斷處新掛的湘妃竹簾色澤素雅,新添置的三足獸首銅爐里點著淡淡沉香。
司云靖四顧打量了片刻,對新布置還算滿意,抬腳進了守心齋,隨手關了門。
隨意地往半開的窗前瞄了一眼,卻沒看到往常坐在方桌前打瞌睡的那人。
哦……方桌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靠在窗邊的黃梨木海濤祥云紋扶手軟榻。
那軟榻的長度是特意量過的,正好可以平躺下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子。
池縈之的身高離八尺差得遠,舒舒服服躺在軟榻里,整個人都包進去了。
她今天穿了身黛藍色的曲領暗花大袍子,軟榻上鋪的被褥也是海水波浪色,司云靖進來第一眼居然沒看著人。
他掀開湘妃竹簾,站在隔斷門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皇城里栽了一半梅樹,一半柳樹。每年開春季節(jié),一邊是春梅盛放,一邊是柳枝抽芽。
現(xiàn)在是二月中,還沒到三月滿城飛絮的時節(jié),但已經(jīng)開始有苗頭了。
隨著陣陣春風,半開的窗外飄進了幾片白色飛絮,盤旋著落在沉睡中那人的頭上,身上。
“阿啾——”池縈之半夢半醒間打了個噴嚏,在臥榻上翻了個身,咕噥了一聲,用大袍袖蓋住了秀氣的鼻尖。
司云靖過去替她把半開的窗戶關上了。
寬大的臥榻睡了個人還有不少空位,他坐在池縈之身邊,抬手把她肩頭掛著的幾根柳絮拍掉,又把烏發(fā)上纏著的柳絮摘下來。
摘柳絮的時候,手指碰到了發(fā)間簪著的碧玉簪。
池縈之在睡夢里依舊惦記著身在皇城,閉著眼睛抬手摸了摸,確定頭上發(fā)冠整齊,簪子也沒歪,絕無失禮之處,這才抱著被子蹭了蹭,安心地繼續(xù)打起香甜的小呼嚕。
司云靖眸光暗沉,指尖停在那根式樣簡單的碧玉發(fā)簪處。
就在剛才那個瞬間,又有個極惡劣的念頭從心底跳出來。
他想把簪子抽出來,發(fā)冠除掉,把面前的小混蛋從睡夢中推醒,將那滿頭垂落的烏發(fā)捏在手里,輕描淡寫同她說一句,“你頭發(fā)散了。從頭到腳看起來就像個小姑娘。”看她驚慌失措、跪地謝罪的模樣。
他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當真將碧玉簪從烏發(fā)間抽出來半寸。
下一刻,發(fā)簪卻又輕輕推回去了。
令狐羽已經(jīng)遣人千里快馬去平?jīng)龀翘讲榱恕?br/>
等確鑿的消息回來,身份背景查明了,再攤牌不遲。
司云靖坐在軟榻邊換了個姿勢坐下,兩條大長腿交疊著,手里隨意握了本書看。
讀了許久,一頁也沒翻過去。
身邊的小混蛋睡覺不安穩(wěn),細微的動作不停,一會兒手指動一下,一會兒抱被子,一會兒翻個身。
翻了個身,原本臉對著臥榻里面,現(xiàn)在倒好,臉朝著外頭。
供單人小憩的臥榻,睡一個坐一個還是有點擠,他身上的蟒袍質(zhì)地又厚重,一個不留神,衣擺上的金繡滾邊蹭到了池縈之的臉。
司云靖還沒覺得怎么著,就聽到睡著那人傳來輕輕的吸氣聲,手指揉了揉被粗糙金線磨得發(fā)紅的臉頰,一抬手——
嫌棄地把坐在軟榻邊的太子爺往外一推。
司云靖:“……”
司云靖也一抬手,啪——在小混蛋的腦門上敲了個爆栗。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池縈之在曼聲吟詠的詩句里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的時候,站在榻邊的東宮之主推開了窗,轉過身來,涼涼地問軟榻上睡得發(fā)懵的人,
“池小世子春睡得可足夠?窗外日頭曬屁股了。”
……
池縈之昨夜聽阿重教導了半夜,獲取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知識。
瞠目震驚之余,又在思考著怎么學以致用,不知不覺就思考了大半夜,以至于睡得不夠,早上起來頭昏腦漲。
進宮點卯的時候還硬撐著精神,等慣例喝了碗滋補湯,眼皮子不知不覺開始打架,新?lián)Q的軟榻實在是太舒服了啊……
再睜眼時,昨晚琢磨了一夜斬男秘籍、準備對付的正主兒赫然就在面前。
池縈之心里緊張得快吐了,表面上勉強能維持著不慌。
按照昨夜的籌劃,她按步驟開始施行了。
“自從回京之后,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每日多吃,多睡,爭取早些長高、增重。最近卓有成效,臣感覺自己比昨日又重了些——”
說到這里,她走近了一步,面貼著面,大膽地仰著頭,伸開雙手,臉上的表情純真而無辜:
“——殿下再掂掂看?”
兩個人的位置原本就緊挨著,如今又走近了一步,池縈之說話時,吐出的氣息幾乎碰在對面的衣襟上。
動作如此放肆大膽,偏偏姿態(tài)卻又無可挑剔。
幾乎貼在一起說話時,濃長的睫毛依舊順服地低垂著,避免與儲君對視。
兩個人的身軀幾乎貼在一起,只要一低頭,就能清晰地看見白玉般的臉頰因為暖閣春睡而泛起了嫣紅;說話時,花瓣般的唇瓣微微開合著。
從司云靖的角度,只要微微側過一點,便可以看到白玉般的小巧耳垂。
耳垂下方一枚小小的鮮艷的紅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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