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錯不在你
裴景在湖底和瀛洲神女呆了七日。或許是有她親自指點,所以進步神速。最開始痛不欲生,而后習慣疼痛。再之后神識緩慢開放,模模糊糊能感知到了身邊一盞一盞的蓮花。</br> 終于,他閉上眼,忍著神魂撕裂的痛楚,伸出手,在空中一個漆黑處輕輕一點。</br> 嗡的一聲,在他指尖顯形出一朵蓮花。</br> 浮世青蓮之魂。</br> 瀛洲神女坐在花蕊上,微微笑了“御之,你做到了。”</br> 裴景睜開眼,額頭上的汗沒入水中。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靈力都被洗了一遍,洗去雜質灰塵,圣潔濃郁一如上古時期。甚至丹田內的小元嬰,都有了另一層光輝。久久不言,裴景愣愣盯著自己的手。與其說這是在參悟太初,不如說這是在讓他觸碰規(guī)則。他現(xiàn)在很累,說不出話,但眼中的疑惑未消,抬頭輕聲說“前輩”</br> 瀛洲神女眼角下的銀蓮似一滴淚,聽到他沙啞出聲,就已經知道他想問什么了。</br> 她柔軟潔白的手將他身上的疲憊拂去,青藍色雙眸是深深復雜“你比我想的要快很多,或許這跟你曾經體內有過天魔之氣有關。”</br> 裴景怔住“天魔之氣”</br> 瀛洲神女說“你一出生就是帶著天魔之氣修行的,會比常人艱難百倍,只是你的資質太過出眾,所以才沒察覺。你修行大道上,最大的阻礙就是它,它扎根你的血液,融入你的靈魂。即便是我,也不敢貿然為你驅逐。但你的氣運也比我想的要好很多。你破元嬰之時,甚至沒有天劫是嗎”</br> 裴景低頭,手指不由握住,“嗯”了聲。</br> 瀛洲神女了然地點頭,眸光微動,笑了“不愧是誅劍之主,你一出生就被天道針對了。”</br> 裴景懵,震驚開口“那我體內的天魔之氣,是”</br> 瀛洲神女點頭“極其純正的天魔血液,除了天道,也不會有人有那么大能力了。”但她同時有所疑惑“可你一出生,天道就這般提防你,為什么”</br> 裴景只覺得毛骨悚然。他昨天才知道天道意識的存在,今天就得知其實從自己一出生始,天道就對自己有過殺機可同時,又有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在心頭揮之不去。</br> 裴景問“前輩,上古時期,可有什么不出世的大能”</br> 瀛洲神女蹙眉,道“神族,妖族,人族。千萬年前,諸神之戰(zhàn),禍及天梯,涉及整個天下。不可能那個時候還有人隱世不出的。”</br> 裴景有點迷茫了。他其實一直在想,楚君譽的身份,最開始以為,他是天郾城內一位隱世的化神修士。但那日玄云峰,他直接將遠古之神西王母弄得魂飛魄散,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如今,瀛洲女神又說,那扎根于他體內的天魔血液,連她都不一定能去除。</br> 裴景心中生起一絲焦躁,但慢慢壓下。</br> 楚君譽的力量,根本不像是這個時代該有的。</br> 甚至,超出五行之外,不該屬于這個世界。</br> 現(xiàn)在瀛洲神女說,楚君譽不是遠古大能。那么,他到底是誰呢</br> 瀛洲神女見他神情,多少也猜到了“幫你破元嬰的,是不是就是你不遠萬里,前來追尋的那位愛人”</br> 她心思通透至極,眼眸望過來,秋水般溫婉又哀憐。</br> 裴景不由自主握住誅劍,沉默不說話。</br> 瀛洲神女抿了下唇說“我從你口中了解到的天郾城,是座極惡之城,他若是天郾城之人,還擁有如廝恐怖的力量”她點到即止,裴景卻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了。</br> 青年皺了下眉,說“前輩,我知道你所擔心的。但我相信他。”</br> 瀛洲神女看著他眼中堅定的光,一愣,微微笑了。還真的是少年啊,愛與恨都鮮明,炙熱如驕陽。</br> 她難得打趣說“那么你的信任于他而言重要嗎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的信任,最后都是捅向自己的劍。”</br> 裴景“”卡殼了,不知道該怎么回。</br> 第一眼見到楚君譽時,他比誰都先生出防備之心,以至于刻薄打壓之名傳遍云霄。</br> 但是現(xiàn)在,他比誰都愿意去信任他。</br> 楚君譽不是惡人。雖然他殺人不眨眼,薄情又冷漠,不拿人命當回事。但,他并不嗜血,并未瘋狂。</br> 他的心上人,心中有極深的放不下的恨,但從來沒有發(fā)泄在無辜人身上。</br> 若是對虞青蓮,裴景一句自信完事回過去。可是現(xiàn)在對面是瀛洲神女,算是半個師傅,裴景想了想,認真說“其實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對我什么看法,重與不重要,我說了不算的。他曾經隱姓埋名入云霄,和我一起在外峰住過一年。本來我的目的,是把他三觀糾正回來,畢竟他身上殺伐之氣太重。但”</br> 說到這,裴景不由自主笑出聲,眼中是深深的懷念。</br> 但最后,誰也沒說服誰。</br> 楚君譽口中的蠢,他其實現(xiàn)在已經有了模糊的概念。畢竟不止一次他口中說到的“可笑的善良、愚蠢的孤勇”。</br> 血染楓林,楚君譽曾冷淡勸他“收起不必要的正義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那個時候剛認識,骨子里怎會服氣,只覺得又氣又好笑,干脆懟了回去。</br> 不過哪怕到現(xiàn)在,裴景都沒后悔。</br> “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但曾經,他明確跟我說過,他放不下。而且說這世上唯獨我不能勸他放下。”</br> “我試著去了解他,但我現(xiàn)在見都見不到他。我喜歡的人,似乎把所有人隔絕在世界之外。”</br> 瀛洲神女輕聲說“不,或許你已經走進了他的世界。你對他而言還是特別的,不然,很多事他不會為你去做。”</br> 裴景有些疑惑,“是愛人的那種特別嗎。可他跟我說不是喜歡。”心里輕聲道那個混蛋說不喜歡我。</br> 瀛洲神女目光慈愛,笑容淺淺,仿佛浸了塵世千萬載的月色。</br> “不是喜歡,那或許在喜歡之上。”</br> 裴景豁然抬頭,瞳孔都縮成一點。</br> 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br> 瀛洲神女看他就像個迷惑苦惱的孩子,偏頭一笑說“這是你的事,我即便是長輩,也不會去插手。但御之,我想提醒你,你不光是一個人。你的愛恨也不該那么簡單。你是云霄掌門,你是誅劍之主。”</br> 云霄掌門。</br> 誅劍之主。</br> 她話語溫柔,但每一個字的力度都打在裴景身上。</br> “你出生便受萬千寵愛,天下愛戴。你的尊榮,與生俱有。可這些,也是責任。”</br> 裴景手握緊,感覺凌塵劍的劍身散發(fā)一陣冰冷之意。</br> 瀛洲神女說“所以,不要讓云霄失望,讓天下失望。”</br> 裴景沉默很久,給不出她想要的答案,或許瀛洲神女希望的是他說出,若有一天他與楚君譽站對立,也能毫不留情出劍的話。</br> 但他說不出。</br> 紫色的流光漫過劍身。</br> 深深的湖底,想起青年冷靜的聲音。</br> “前輩,我曾經在云霄懸橋上跪了三天三夜。遇到云霄劍尊之魂,劍尊要我在迎客青石上,拿劍刻下了八個字。”</br> 裴景慢慢說“俯仰無愧,以劍證道。”</br> 瀛洲神女唇角的笑意淡了,目光變得更加復雜和哀傷。</br> 裴景說“我不會喜歡上一個惡人,所以我不會有朝他拔劍的一天。正義是種很虛無的東西,甚至你口中,天道都似乎失德。什么是云霄掌門之責,什么事誅劍之主該做的事沒有定論,可是竟然它們都選擇了我,就是信任我。那么我,是不是也該信任我自己。只要俯仰無愧,無愧于我心。”</br> 所以,不該是它們驅使著我去行事。那這樣,誅劍認主,毫無意義。</br> 瀛洲神女沉默很久,長長地嘆了口氣。</br> 裴景恍惚想起了一些事。</br> 他舍身救過季無憂兩次。</br> 一次在忠廉村,一次在玄云峰。</br> 玄云峰,楚君譽曾經想殺死季無憂,是他阻止了。因為季無憂不能死,死了,天下人都得陪葬。他其實現(xiàn)在都不知道楚君譽對季無憂的恨何來,季無憂哪怕是主角,可現(xiàn)在也什么都還沒做。</br> 但這就是一根刺。</br> 所以他將季無憂留在天塹峰,是一種保護,也是一個囚籠。</br> 閉關之后,直往經天院,這個親傳弟子,甚至沒見一面。</br> 裴景說“我收了天魔之子為徒。”</br> 瀛洲神女的神情終于露出一絲震驚。</br> 裴景笑了一下,說“人性是善是惡,我并不清楚。但殺不得,不如嘗試讓他一直如稚子般懵懂無知。我給了他足夠多的善意,或許有些小的坎坷,但那些,我認為并不足以讓他變惡。”</br> “即便有一天他覺醒了,造成不可挽回的惡果,那也是本就有的隱患,畢竟從他來到云霄開始,一切就不可逆轉。”</br> 說完,他頓了頓,在這片極深的湖底抬眸。</br> 青年眼中明亮的波光,傾了萬盞浮燈。白衣皎皎,芝蘭玉樹,一字一句說“我覺得,我沒有錯。而且現(xiàn)在,仁至義盡了。”之后,全看季無憂的造化。</br> 說完這句話,他心中忽然就愣住。</br> 恍惚間,想起了長天秘境的心魔室。</br> 幻境中,那漫天的風雪、沉默的青石,還有那個一夜白頭的年輕云霄掌門。</br> 那是他最害怕的事嗎。</br> 師門離散,親友盡亡,一想到,就忍不住絕望和悲傷。</br> 他在青石前哭,是因為自責和無能嗎自責引狼入室嗎。</br> 裴景不由自主難過起來。如果可以,他真想步過覆雪的懸橋,在青石之前,蹲下去。為那人擦去眼淚,告訴他,你沒錯,不用難過。</br> 季無憂來到云霄的那一天起,只要他魔化,什么都無法避免。錯不在你,不用自責。</br> 瀛洲神女座下的銀色蓮花一瓣一瓣收攏,她掌心的銀鈴緩緩化為光輝。</br> 一青一藍的眼,透著久遠的滄桑,和長者的憐惜。她笑了一下,虛無但哀傷,輕聲說“御之,或許你說的對。”</br> “有些事,并不是年歲越大,越看的通透。”</br> 她的身形一點一點淡了下來,眼角的蓮花銀紋閃著細碎的光,道“我能教你的,現(xiàn)在已經教了。不過都是最基礎的入門。太初也罷,無恨也罷,都需要你自己去參悟。我被封印在這片湖底,出不去,這幾夜耗盡精力,估計要陷入沉睡了。”</br> “讓息壤之蟲追隨你,你找到我的本體,將它帶回瀛洲吧。”她垂眸,有一些懷念“我已經好久,沒回家了。”</br> 裴景一愣,許久點頭“是。”</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