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淚光
安德走在麗卡露后面,感覺自己像個跟班。他以為今天聽不到那些具體的戰(zhàn)術(shù)了,因為麗卡露一坐到長椅上就開始懨懨欲睡。他鉆進(jìn)車?yán)铮貌蝗菀渍业揭黄克K銎痤^,一口氣喝完,漸漸恢復(fù)了精神。
他告訴她,找個了新的地方,就在這條街盡頭的轉(zhuǎn)角處。她一聽,立刻站起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安德看出她心情轉(zhuǎn)晴,加上酒力還沒消退,步伐跳動得像個小孩子。可是,才走出幾步,她又折回來,要推剛才那家酒吧的大門。
“你干什么?”安德趕緊攔住她。
“衣服忘在里面了。”麗卡露說得好像已經(jīng)忘了酒吧里發(fā)生的事情。
“我去幫你拿。”安德覺得麻煩,但要讓她自己進(jìn)去,可能會更麻煩。
他閃進(jìn)門,撿起地上的黑袍,又快速竄出,很幸運,那兩個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酒保也沒注意到他。
可是,要命的是,出門后,他就找不到麗卡露了。他伸長脖子,緊張地來回張望,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氣也沒用,他安慰自己,想她也不會原地等人,他只能拎著黑袍,小跑幾步跟上。
他繼續(xù)走在她后面,看著她的頭發(fā)隨著步子左右輕擺,路過的人,無論酒醉還是清醒,都免不了送去幾縷目光,更有不少人不禁為她駐足。那些眼睛連安德也沒放過,讓他覺得心煩,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今天一切順利,他就能向初級指揮官邁出一大步。
突然,麗卡露停住腳步。安德知道,“順利”只是他的奢望。
“這是什么地方?”她指著一座黑壓壓的金屬大門。
“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安德猜她聽到了里面的響動,他擔(dān)心得不敢眨眼,她要是跑進(jìn)這里,就糟了,不僅他的好事要泡湯,可能還得白白賠進(jìn)更多時間。
“是嗎?“麗卡露滿臉疑惑,歪著頭思考了幾秒,就走上前去,用身體把那座金屬大門擠出一條漆黑的縫隙,接著就消失在了那道黑暗里。
安德眼看她闖進(jìn)了這城市里最吵鬧的地方,感覺晉升之路陡然斷在了懸崖邊上。他無能為力的站在門口,傻乎乎的拎著她的黑袍,不知所措。
這個地方,音樂聲大得好似爆炸,就算躲進(jìn)洗手間,講話也要用吼才能勉強(qiáng)聽到。他來過幾次,雖然盡興,但每次耳朵都險些失聰。更不用說,里面永遠(yuǎn)塞著比實際容量多得多的人,她進(jìn)去了,就像掉進(jìn)泳池里的一顆糖果,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走,卻不得不處置手上那件煩人的黑袍,帶走的話,還要考慮怎么還給她,不如丟在原地,讓她離開時自行取走。他把黑袍扔在地上,又撿起來。他猶豫了,或許還是進(jìn)去找找,把黑袍交到她手上再走。
就在這時,麗卡露推開那座金屬大門,跑了出來。她雙手捂著耳朵,腳步仍舊輕快,臉上的表情,卻多了些許痛苦。
“什么鬼地方?震死我了!”
她抱怨一句,繼續(xù)向前走去。安德緊緊跟著,終于來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間靜吧,音樂舒緩而輕柔,客人們都乖乖圍坐在一座座矮桌旁,三五成群,嘶嘶的聊著。除了矮桌上一只只搖曳的燭光,這里沒有別的焦點,對談話來說,再適合不過。
“你剛才說的具體戰(zhàn)術(shù)?”剛坐下,安德就直入主題。
“嗯,等一下。”麗卡露拿起酒單,就按價格排序,也沒問安德,直接點了兩杯最貴的酒。
這是什么選酒的方法?安德猜測,她可能并不會喝酒。
果然,那兩杯酒很快上桌,麗卡露喝了一口,就盯著酒杯,皺起眉。看樣子,她要的只是神經(jīng)麻木的快感,對于口味,并無半點追求。
“具體的戰(zhàn)術(shù)。”麗卡露舉著酒杯念著。
安德知道她即將履行承諾,心中默默松了口氣,準(zhǔn)備好用大腦記錄下她要說出的每一個字。
麗卡露卻不急不忙,又喝了幾口,好像適應(yīng)了杯里的味道。
“具體的戰(zhàn)術(shù)?”安德再次提醒。
“對,具體的戰(zhàn)術(shù)就是……”麗卡露咽下一口酒,“重心。”
“什么?”安德湊近了一點。
“我說,重心。”麗卡露大口喝起來,幾下就消滅了這一杯,又毫不猶豫地拿起酒單,再點了一杯。
“什么重心?”安德看到她的額頭又開始流汗,更加確定她不會喝酒。他盡力壓抑著心中的急躁,希望她能在醉倒以前給出一點解釋。
“重心呀,不懂嗎?”麗卡露瞄了安德一眼,急切等待著第二杯,“還要再解釋?”
安德胸口火熱,感覺憤怒正在慢慢燃起,他廢了這么多周折,就只換來一個詞。他不自覺地想起雨者,責(zé)怪自己竟然從沒意識到雨者是這么好的一位老師,每次訓(xùn)練,都是愉快的開始,愉快的結(jié)束,每一個問題都能得到解答。
“你的教練是誰?”麗卡露已經(jīng)喝上了第二杯,鼻尖溢出幾滴汗珠,眼睛也重現(xiàn)出酒醉的迷離,“沒教過你嗎?拖垮對手,我是說,手臂有傷的對手,最好的方法就是偏離他的重心。”
安德被這句話驚醒,怒火瞬間熄滅。
“手臂有傷,最直接的問題有兩個。”麗卡露一邊喝,一邊繼續(xù)說著,“一是一邊防守薄弱,二是不容易掌握平衡。你只要偏離對手的重心,就能讓這兩個問題翻倍,加速拖垮他的時間。”
“那是要升高重心?還是降低重心?”安德追問。
“那就看你了。你是高處還是低處順手,你自己最清楚。”麗卡露舉起酒杯,伸向安德。
安德思考起來,重心,就是這么簡單,他怎么沒想到?如果降低重心,攻擊她的下左側(cè),她就不得不扭曲身體防守,很容易就會失誤而失去平衡,只要她開始用右手支撐身體,他就有機(jī)會一擊致命。可是,也許升高重心更有效,畢竟他比她高一些,本來就占了一點優(yōu)勢。他需要時間好好推敲和設(shè)計。
安德隨意碰了一下她的酒杯,也沒喝,就放下了。他的心思已經(jīng)飄回訓(xùn)練室里,身體也恨不得馬上開始訓(xùn)練。
“你要是還有什么問題,就問吧。”麗卡露用手輕輕擦著汗水。
有問題,很多問題——安德想,可是,重心的問題還沒想透徹,其他問題更不知道何從問起,他唯一清楚的是,要想辦法讓對話繼續(xù)下去,“你很熱嗎?”
麗卡露笑了,“這就是你的問題?”
她笑著,安德已經(jīng)離開座位,很快找來餐巾,遞給她。
“謝謝。是很熱,長頭發(fā),我真的不習(xí)慣。”麗卡露撩起頭發(fā),擦著脖子上的汗水,“以前一直都是短發(fā),這幾十年,雖然長得特別緩慢,但還是留長了。”
短發(fā)?安德有些驚訝,不得不推翻之前對她在黃金時代的全部想象。不僅如此,她此刻的形象好像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只剩她的雙眼依舊通紅而飄然。
“為什么要喝這么多?”
麗卡露又是一笑,“這個嘛,我睡太久了,不想再睡,就出來喝酒嘍。”
安德不相信,她說得倒是輕快,他卻一眼看出是某些痛苦的糾結(jié),才讓她夜夜買醉。只是,他不明白,她這么年輕就有如此成就,人生還有什么不如意?
“你剛才說的汽車還在地上跑,是什么意思?”安德繼續(xù)尋找著話題。
“你不覺得,當(dāng)你離開了七十多年,回來時,汽車都應(yīng)該在天上飛嗎?”麗卡露抬起頭向上看去,一只手劃過頭頂。
“汽車怎么會在天上飛呢?”安德覺得她喝太多了,“天上飛的是飛機(jī)。”
麗卡露沉默了一會兒,又喝起來,“時代變了。你們所謂的‘黃金時代’,那個時候的夢想都被忘掉了。”
安德不明白她眼神中的失望與傷感,只見她很快喝完了第二杯,接著干脆點了一整瓶,擺在桌上,隨心所欲。
“在黃金時代做將軍,是什么感覺?”安德唐突地問,反正她快要醉了。
“嗯……”麗卡露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我也不知道,我只做了大概十分鐘的將軍。”
看來她是真的醉了,開始胡言亂語,而且,安德已經(jīng)確定,她根本不會喝酒,哪有人把酒倒得這么滿?他索性天馬行空,為所欲為地問:“那你認(rèn)識神行海克嗎?”
麗卡露的神情驟然凝固。安德看到她身體僵直,手指微微擅抖了幾下,也凍結(jié)起來,連呼吸都似乎放棄了。她凝視著前方毫無意義的空曠,安德讀不懂她的眼神,只覺得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絕不可能釋放出的復(fù)雜氣場。那氣場讓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懼。他需要一些酒精,才敢再次向她看去,但是,手上的酒杯喝干后,他還是感到脊柱冰涼,難以轉(zhuǎn)動。
他雙手握著空杯,悔恨自己說過的話,黃金時代短短二十幾年,她和神行海克必然有所交集。而且現(xiàn)在看來,他幾乎可以斷定,那些交集,無論深淺,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麗卡露抓起酒杯,這個動作嚇得安德心臟一震。那杯酒裝得實在太滿,安德沒想到,她竟然能夠一滴不漏把它端到嘴邊。她喝起來,每一口都盡力了,喉嚨不停吞咽,胸口也跟著起伏。
安德想要攔她,卻心有不忍,她看起來太需要那些酒精了。而且,他深感要讓她喝下,喝到痛快,喝到忘記剛才閃過她腦海的記憶,才算對得起自己這么多年來對神行海克的崇拜。他盯著她緊鎖酒杯的嘴唇,前所未有的身臨其境,讓他心跳加速,好像自己和神行海克之間的距離被一束來歷不明的強(qiáng)光拉近,正在跨進(jìn)黃金時代,要和神行海克并肩戰(zhàn)斗。
麗卡露仰起頭,好讓最后幾口酒流進(jìn)喉嚨。而安德沉浸在“夢境”里,不愿醒來。
忽然,一顆閃爍的光點,因為太過晶瑩耀眼,無情地把安德帶回現(xiàn)實。他看到,那顆光點停留在麗卡露的眼角,好久,不肯離開。它最終還是滑落,慢慢地,不舍地,沿著她的臉頰滾落至嘴角,又艱難地堅持了一瞬,最終劃過她的下巴和脖子,消失在她的胸口。
你和神行海克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安德幾乎問出了口,卻看到麗卡露突然起身,酒杯掉在桌上,翻滾起來,在桌邊被他單手救起。
麗卡露雙手捂嘴,逃跑似的離開桌子。安德放下酒杯跟著。她跌跌撞撞闖進(jìn)洗手間。安德在門口來回踱步,聽到一次接著一次的嘔吐和沖水,心里不是滋味。
她出來時,臉色慘白。安德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卻抹了一下嘴角,對他說:“安德,我想去剛才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