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盯著屏幕中的銀發(fā)老人——他的面孔是那么的熟悉，而又疏遠。
    這張面孔，安德看到過無數(shù)次，他曾經(jīng)高高地仰望它，也曾經(jīng)遠遠地凝望它，就是沒有過這么近距離地注視過它，近到可以看清它上面的每一條皺紋。
    他的心跳猛烈加速——正坦統(tǒng)帥在工作時間以外直接與麗卡露對話，這無疑說明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上下級的關(guān)系，難道除了神行海克，她在黃金時代和正坦統(tǒng)帥也有交集？
    麗卡露湊近屏幕，沒有說話。屏幕中的正坦統(tǒng)帥也似乎在頭腦中搜尋著適當(dāng)?shù)难哉Z。
    安德忘記了呼吸，期待著這場對話。
    “老大。”正坦統(tǒng)帥率先開口。
    安德一聽，直接從椅子上掉了下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世界上還有比最高統(tǒng)帥更大的老大？
    “正坦。”麗卡露回復(fù)得輕松，好像這種詭異的稱呼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這里有一個任務(wù)要給你。”
    “我現(xiàn)在有事，你把任務(wù)指示發(fā)過來，其它的明天再說。”麗卡露沒等正坦回話，就掛斷了，她指著酒杯，看著安德，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酒叫什么名字？再來一杯吧。”
    安德感覺自己像是喝下了這酒吧里所有的酒，頭重腳輕，找不到平衡，費了好大力氣，才爬回到座椅上。
    他努力集中精力——不管她是誰，她在黃金時代經(jīng)歷了什么，都不重要，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只有一個重點，就是最高統(tǒng)帥正坦那里有一個任務(wù)，而他，有可能成為這任務(wù)中的一部分。
    看到麗卡露摸著空杯，臉色已經(jīng)有些焦急，他知道必須立刻做出反應(yīng)，“還有比這個更好喝的。”
    “真的嗎？”麗卡露眼睛一亮。
    “當(dāng)然。”安德故意停頓一下，“不過，這里喝不到。”
    麗卡露眉頭一蹙，顯得有點失望。
    “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喝酒呢？”安德看出她不愿離開。
    “因為……”麗卡露輕嘆一聲，“這里和之前一樣。”
    即使這個回答再含糊不清，安德也明白了，因為他早就猜到，她每天到這里來喝酒，也許是在找尋過去。她不可能喜歡這間酒吧，這里氣氛詭異，顧客大都奇形怪狀，飲品也平淡而又廉價。這里配不上她，她那么傲慢，一定也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
    “這個地方七十多年都變過？”安德還是追問一句，以確認(rèn)他的猜測。
    麗卡露點了頭，卻沒有說話，似乎千言萬語都忍在了心里。
    安德覺得不好辦，要是繼續(xù)留在這里，用不了多久，她又會醉成昨晚那個胡言亂語的樣子，“那要不要先去吃個東西？”
    麗卡露抿著嘴唇，看上去被這個提議吸引了。
    這也不出安德所料，他知道，酗酒的人，十有八九會省略晚餐，“上次推薦你的那家烤肉店，你后來找到了嗎？”
    “沒有。”麗卡露已經(jīng)躍躍欲試——實際的情況，何止是晚餐，她這一天，就只喝了一杯果汁而已。
    “邊吃邊喝嘍。”一切都按著安德的預(yù)計順利發(fā)展，他還不忘乘勝追擊，進一步穩(wěn)住局勢，“別擔(dān)心，我還是會讓你請客。”
    麗卡露笑了，跟著安德離開了酒吧。
    走上街道，熟悉的感覺滑過安德心頭，畢竟，就在昨晚，他們兩人也曾走過這里。
    很快，他們路過了那座黑壓壓的金屬大門，隱約聽到里面吵鬧的音樂聲。安德沒有說話，怕會讓她感到尷尬。雖然當(dāng)時他也喝了不少酒，但還能依稀記得昨夜舞池里的她，累了也暈了，可還想繼續(xù)跳下去，就把頭倒在他的肩上，每當(dāng)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就用手臂夾住他的身體來保持平衡，他能感到她的指尖在他背后輕輕抓過，他摸了她的頭發(fā)，是因為她的頭發(fā)刺著他的鼻子還有嘴巴，他必須撥開，他記得，她的發(fā)絲柔軟滑順，味道和希婭的很不一樣。
    “快到了。”安德示意她拐進一條狹窄的小道，就算是在白天，這條小道會看起來也會有些不安全，要是別的女孩，一定會猶豫不決，可是，麗卡露笑著走了進去，讓他猜想著她對危險的定義，也許，在她心里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定義，她來自黃金時代，那些戰(zhàn)場不允許她對死亡有所恐懼。
    抵達后，再次正中安德下懷，烤肉店門庭若市，招牌不大，但香氣撲鼻，麗卡露滿意地點著頭。只不過，排隊等桌的人實在不少，已經(jīng)擠滿了門口能被招牌照亮的地方。
    “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安德擠進店里，幾步后就回頭瞄著麗卡露，她左顧右盼，神情焦急，大概是因為店里紛紛攘攘的人流，讓她的視線跟丟了安德。他覺得她的樣子好笑，故意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喂，進來吧。”
    麗卡露真被嚇了一跳，一臉疑惑地站在原地不動。
    “有桌子了。”安德抓住她的上臂。
    麗卡露退后一步，像是要把手抽回，又馬上放棄了。
    “走啦。”安德昨天也曾無數(shù)次的拉著她、扶著她，這樣的接觸，對于他倆，好像真沒什么奇怪的了。
    麗卡露被他拖著，多少還是有些不情愿，身體微微后傾，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帶著疑惑。
    這店里的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他們各個表情盡興，隨便憋上一眼都會刺激唾液分泌，只是，別說是桌子，這里看上去恐怕連張多余的椅子都沒有了。
    安德沒松手，繼續(xù)拉著麗卡露穿越擁擠的食客，向店鋪深處走去。他們快要走到盡頭，已經(jīng)看到后廚的門，甚至隱隱聽到里面廚師準(zhǔn)備食材的叮咚聲。
    “到了。”安德停下來，放開麗卡露。
    后廚門口的角落里擺著一張矮矮的小桌，兩側(cè)是一對更矮小的椅子。安德不停用眼神示意了好幾下，麗卡露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存在。
    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安德想笑。他坐下來，揮著手，讓她也坐下。她卻扭動身體，比劃了幾下，像是沒辦法把身體塞進玩具般的小椅子里。
    安德覺得更好笑了——連死都不怕的大將軍，還擔(dān)心彎曲膝蓋卷起身體地坐下來嗎？
    他站起來，幫她拉了拉座椅，好讓她更容易地坐下。
    麗卡露終于成功坐了進去，她雙腿僵硬地伸直，姿勢像是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這是我們的專屬位置。”安德得意地拍拍桌子。
    才剛坐好，老板娘就親自端上了熱乎乎的烤爐，突然襲來的暖流趕走了門外涼颼颼的秋意。緊接著，幾盤紅亮的烤肉也擺上了桌。
    麗卡露綻開笑容，她一定沒想到，安德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
    “安德，好久沒來了，原來是忙著陪女朋友。”老板娘笑盈盈的，和安德很熟的樣子，“你這女朋友，也太漂亮了吧，不會是電影明星吧？”
    “不是不是，她是我的長官。”安德急忙解釋。老板娘卻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翻著眼睛壞笑。
    “你忙吧，不用管我們，我們自己烤。”安德打發(fā)了她，就把幾片烤肉攤在烤爐上，那嘶嘶啦啦的聲響，引得麗卡露望眼欲穿。
    安德翻著烤肉，動作十分專業(yè)。
    “好了，嘗嘗看。”他把一片焦香的烤肉送到她的盤中，“這是店里的招牌——企鵝肉。”
    麗卡露剛要把烤肉塞進嘴巴，又丟回了盤里。她擰起眉毛，看著安德。
    “不喜歡？”安德又夾了一片給她，“這個呢？試試看，熊貓肉，也不錯。”
    麗卡露放下餐具，身體向后一傾，盡力和餐桌保持距離。
    “怎么了？七十年前沒有這些嗎？那……我點松鼠肉給你吃吧。”說完，安德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快流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逗……你……的，都是牛肉而已。”
    安德又夾了幾片給她。麗卡露也笑了。
    安德松了口氣，他賣力的表現(xiàn)，總算收到一點成效。他對自己今晚的表現(xiàn)滿意，認(rèn)為自己不僅手段高明，而且演技卓越。再加上烤肉，帶著火焰的溫度進入嘴巴，明明已經(jīng)超出牙齒的承受范圍，卻身不由己地咀嚼盡所有的美味，最后帶著一絲灼燒的痛苦咽下，這種滿足的感覺，必能助他入選她的任務(wù)。
    她一片又一片的吞著。安德不停的翻騰烤肉，卻幾乎供不應(yīng)求。
    “謝謝。”
    麗卡露突然的一句，讓安德立刻判斷，時機已到，“剛剛，正坦統(tǒng)帥說有一個任務(wù)……”
    “嗯。”麗卡露輕提嘴角。
    安德知道，她聽懂了，“等我一下。”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桌子，回來時，手里拿著一瓶滿滿的酒和兩個杯子，他給她倒了一杯，又開始幫她烤肉。
    她喝了一口，沒問這是什么酒，只是不停點頭，瞇起眼睛回味著，像是為盤中的烤肉找到了絕配的伴侶。
    安德幾乎可以肯定，她已經(jīng)被這頓美食徹底打動了。
    果然，她拿出設(shè)備，翻看起來。
    安德心里徹底踏實了，這幾個小時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知道，她在讀著正坦統(tǒng)帥發(fā)來的任務(wù)指示，幾百條未讀的信息都沒有處理，而現(xiàn)在美食當(dāng)前，她卻舉起設(shè)備，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打算邀請他加入任務(wù)，馬上就邀請。
    “所以，是什么樣的任務(wù)？”安德按捺不住地問出來。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忘記了爐上的烤肉，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期待著。
    他看到，她認(rèn)真地讀著，眼珠不停轉(zhuǎn)動。她的表情有些嚴(yán)肅，甚至凝重。幾秒鐘后，她垂下眼皮，陷入沉思。
    她沉默了，靜止了，盤中的烤肉和杯中的美酒，都不再吸引她。
    “安德，對不起。”她抬起頭，看著他，“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這次任務(wù)，我不能帶上你。”
    “為什么？”安德不相信，也不能接受。
    “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沒辦法保證你的安全。”麗卡露摸著自己的左臂，“我是說，我恐怕沒有能力保護你。”
    “保護我？”安德的怒氣一下沖進大腦——他是需要保護的人嗎？這句話簡直是一種侮辱。
    麗卡露沒有立刻回話，低頭繼續(xù)吃著，下顎的動作生硬，似乎已經(jīng)體會不到烤肉的味道。
    她的神情復(fù)雜，讓安德難以捕捉，卻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霎那，她的眼睛閃過一絲緊張和絕望，就像面對生死關(guān)頭，卻完全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正坦的任務(wù)我必須一個人去。”麗卡露打斷安德的思緒，“如果我能回來，我們再找機會合作吧。”
    就算爐上的烤肉已經(jīng)焦成一團，安德也不想再碰它們一下。他不再關(guān)心麗卡露的盤中還有沒有食物，他只想跳起來，大聲質(zhì)問她、指責(zé)她——她一整晚都在戲弄他，不對，是兩晚，昨晚也一樣，他已經(jīng)在她身上耗了這么多時間，就得到一個不明不白的拒絕。
    他想把烤爐一腳踢翻，最好讓那幾塊炙熱的焦肉飛到她的臉上，再添幾道傷疤。
    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大聲喊出神行海克，他知道，那個名字對她來說是一把利刃，可以絞痛她的回憶，讓她泣不成聲。他要喊上好幾遍，用這把利刃不停刺著她的心臟，直到她痛不欲生。
    安德把燒焦的烤肉撿出烤爐，他忍住了，雖然心中的掙扎讓他胸口脹痛，他還是咽下了這團怒火。他重新放上新鮮的肉片，香氣立刻趕走了焦味。
    他低頭翻著烤肉，默默調(diào)整情緒，他不能輸，這樣的機會恐怕一生只有一次。他相信，一定有轉(zhuǎn)機，而且，他還有時間，他早就和希婭說好今晚有事不回家。他收起那把利刃，把它悄悄藏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