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癡情換傷魂,新人易舊人。
這日起了春雨,斷斷連連的雨珠子成綴的落下,壓在半空的烏云墜著,把人的呼吸和情緒一同抑成粘濕的意味。
莫名的煩躁。
簡止言下了馬車,就開始覺得心里慌堵。望著大狴司門前那兩座青銅猙獸,他壓了心里的煩亂,撩開了車帳,默言道:“盈兒,既然你非要跟著我來。那就聽我的勸,別下來。”
“大人說笑了,您說什么,這自然是什么。賤妾和爹娘生死都在大人手里,又怎敢冒失?”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一個極為好聽的女子聲音,清冷響起。
聽了這話,簡止言臉色有些青,卻只是嘆了一口氣,未說什么放下了車帳,吩咐了下人幾句轉(zhuǎn)身就走進了大狴司的大門。
走了一會,隨下人引見進了里門,簡止言就看到那司堂上冷冷清清,只端座了一個正俯身寫字的素袍男子。他輕咳了一聲,果然,那男子抬起頭,看見是簡止言,卻也依舊面無表情,連一個客套的笑容都無,直把簡止言臉上的三分溫笑憋的有些發(fā)僵。
“鬼刺大人。”簡止言面色如常,依舊和笑,得體鞠禮。
“叫我狴司。”鬼刺冷漠的轉(zhuǎn)過身,很干脆的連話都不給簡止言接,直接朝著后堂牢獄處走去。“簡大人,請這里走。”
從未如此干脆的碰到這種釘子,簡止言面色一頓,隨即唇角揚了一個異常平靜的笑,桃笑儼然。此人,果然身如其聞冷硬之如頑石。
鬼刺,真名不知,當朝大狴司長,掌管贛國司獄。滿朝文武,皆文其名而膽寒。此人心狠手辣,當朝刑罰千種,大部分是出自其手。而且此人行事詭秘,從不與任何人有過私交,底細除了皇室?guī)兹酥獣裕瑹o人知從。
而簡止言也只是在朝堂上見過這個人幾次,連話都未說上過。為何今天,他會因為左小吟而惹上這個男人?他跟著鬼刺朝內(nèi)走著,雖是面上依舊不露聲色,可一路行至牢獄門口,他一直都在思索這個問題。
厚重的锍石門,鐵銹磨得斑斑,門口的守衛(wèi)見了鬼刺二人,恭謹?shù)耐说揭贿叄蜷_了門。而待到他們二人剛?cè)氲瞄T內(nèi),后面的石門就再次被緊緊的關(guān)上,不留一絲罅隙。頓時,只剩監(jiān)牢里昏暗的燈火,壓抑而沉悶不見一絲光明。簡止言剛想繼續(xù)朝前走,卻不料鬼刺忽然攔住了他,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淡漠的說,“簡大人請止步。”
隨后就從兩邊陰影里陡然竄出兩個黑影,極其迅速的在簡止言身上上下摸索。簡止言心驚之時,鬼刺一手將他壓制得動彈不得。
簡止言挑了眉,并未顯出半點不滿,和氣的朝鬼刺理解的笑了笑。極為配合的干脆站在那里任那兩個怪人摸索。很快,他腰間的一把匕首以及袖中的幾只小瓶都被搜了盡去。
待到那兩個人搜身完畢,鬼刺才松開簡止言的肩膀,略欠身說:“簡大人這邊請。”心里卻是微訝于簡止言那始終淡笑的溫和表情,絲毫沒有傳聞之中駭人聽聞的奸詐和狠毒顏色。然,卻倒是對他的疑心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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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大人稍等。”鬼刺領(lǐng)著簡止言走進一間四面石墻的陰冷房間,示意站在一旁的女獄卒柳芻將左小吟帶上來。
片刻之后,一個步履蹣跚,幾乎被人拖進來的紅衣女子,踉蹌的倒在了他們腳下。
柳芻費勁的想把她拖起來,卻不料鬼刺阻了她,示意其退下。
大抵是光線的原因,簡止言始終溫賢的笑,模糊的有些發(fā)暗,“狴司大人,不知您這是何意?”
鬼刺蒼白的臉上依舊冷漠沉定,“簡大人,你可知左盈容貌被毀的事情?”
簡止言的笑漸淡了幾分,好似頗帶著幾絲念及舊情的傷感。他輕嘆了一口氣,彎腰將地上的女子扶起,卻正正撞上她剛抬起的臉――心里有個地方突兀的抽了一下。
那張臉。
已經(jīng)………徹底的。如他所想,再也看不出一點點左小吟的樣子,不,是根本,連一個人的樣子都沒有了。
這樣才好。小吟,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成為軍妓落得被人玩弄至死的屈辱下場。他下意識地這么對自己說。好象只是這樣念著,就能稍微緩解一下心里某處地方的抽疼。
“我自然是知道的。左盈她出身名門大戶,性烈如斯,自不甘受辱去當軍妓,自己藏了□□欲自盡求死。多虧我發(fā)現(xiàn)及時阻了她,只可惜……還是有些晚了。這毒太過劇烈,雖然沒害死她,卻毀了她容不說,還毒啞…了……”
簡止言一句話未完,始終未落的笑忽然有些僵硬。只因那個他以為會被他用□□不但毀容而且會毒啞的女人,竟然張了嘴…說了話。
“止…止言…”那張丑陋恐怖的臉上,被腐肉遮蓋的一只眼睛流出大滴大滴的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依舊清亮的倒映著簡止言驚愕的表情。
為什么?為什么她還能說話?簡止言怔了。明明,那個□□,他有好好控制手法和力道涂在她的啞門穴的,為什么?
一邊一直沉默的鬼刺把簡止言這一閃而過的表情盡收眼底,心里有了□□。簡止言看到這這個女人會說話,似乎很驚訝呢。大概這個□□,若不是自己及時用清化丹遏止毒素的話,多半會毒啞她。怪不得簡止言會如此放心的把她一個假貨送給他鬼刺,原來只是他算準了這個假貨已經(jīng)沒了一切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證據(jù)。念及此,他蒼白的臉上滑過一絲冷嘲,卻依舊不言不語,只是淡漠的佇在一旁靜靜的看著。
而簡止言亦很快的也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立刻恢復了剛才溫和的笑,“我當初見她之時,她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沒想到,左盈卻是個命大之人呢。”而他心里卻終于恍然,為何自己會因為一個被拋棄的廢棋給栓在了鬼刺手里――只因左小吟,這個本該變成啞巴的女人,此刻還好好的說著話。如今,他簡止言害她至此,左小吟心里定是恨死了自己。為了報仇,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盡數(shù)告訴了鬼刺。之所以鬼刺會安排這次見面,無非兩個原因,一是因苦于無證無據(jù),二是想確認左小吟所言是否為真,所以才有了這次的突然的要求見面的吧。簡止言心里飛快算計著。
可混沌著的左小吟卻絲毫不知面前這個依舊笑如暖旭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一見到他,她臉上,身上,心里,就完全不痛了。
她癡迷的看著簡止言,下意識的伸手抱住他的胳膊。這是她的止言,還是那樣溫柔的止言。她相信著,執(zhí)著著,仰著那丑陋恐怖的臉傻傻的問:“止言,你來救我了么?止言…別鬧了,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不會再要求你娶我……我只要能看見你就行……我…我…。”
當初,有個少女依舊也曾如此掛著他的胳膊,搖著晃著,甜美的笑,總能撫平他心里所有的煩惱。可如今,同樣的人,卻有著另一張怪物的臉。腐爛的肉,腥臭的血。哪有一絲當初那個少女柔軟的模樣?這樣的女子,這樣卑微丑陋的女子,竟陷他簡止言幾年心血計劃于如此不利之境。
心里那個杏花一樣的少女,啪嚓啪嚓的碎成了粉末。只有一張怪物的臉,不停的磨滅著他對這個女子所剩無幾的憐憫。
他越想越恨,恨自己一時心軟,沒讓左小吟去當軍妓,以為毀了她容毒啞了她讓她坐幾年監(jiān)牢就沒事;恨自己一時心軟,最后沒把□□全部給左小吟用上讓她可以開口說話………恨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就地殺了她……一了百了。
他礙著旁邊的鬼刺,臉上的笑容愈加濃郁,可心里的厭惡和憎恨,已經(jīng)把他們之間的一切余地燒成了灰燼。就在這個時候,石室外面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騷亂。
聽到這動靜,鬼刺略帶審視的看了一眼簡止言,發(fā)覺他同樣不知迷茫的表情,也就未說些什么,清了清嗓子,寒身問道:“外面怎么了?”
一直侯在石室外面的柳芻走進來,有些慌亂的稟報:“大人,有個女人強闖水牢,被我們拿下了。”
“水牢?”鬼刺微蹙了眉,剛想開口,那邊簡止言聽及此,面色微變,一下推開了左小吟,急問,“可是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
柳芻愣了下,點了點頭,“是啊,是個白衣女子。簡大人您?”
“狴司大人,這其中有誤會,那個白衣女子是我?guī)淼模ㄊ堑任也患保琶笆шJ進了水牢。”比起剛才閑淡適從的模樣,簡止言此刻,卻是有些急色了。
被簡止言干脆推開之后,左小吟扶著墻才差點沒摔倒。簡止言背對著她,朝著一邊靜立不語的鬼刺解釋著。她伸出手去想去拉他,手卻一下落了空,只因那人已經(jīng)干脆離開,抱住了別的女人。
有獄卒押著一名白衣女子進來,簡止言一見此,就立刻急步上前攔下,極其自然的擋開獄卒環(huán)住了那女子的腰。
左小吟的手…僵在半空。連同她的心,她的呼吸……一起,懸了上來,僵冷僵冷。
“……她……她…”
鬼刺注意到左小吟的反應(yīng),看了那白衣女子兩眼。
清瘦的臉,細長的眉目,素淡的裝扮,無一絲鮮艷的裝飾。素白的裙,蘇繡的衣,比起裝飾,更象是在服喪。流蘇微扣在滿頭青絲之上,垂在肩側(cè),簡單而別致。嫻靜的氣質(zhì)帶著一絲孤傲,倒反襯得那張平淡姿色的臉,略帶著一絲不協(xié)調(diào)。
這白衣女子,也到只是氣質(zhì)不俗,容貌卻是一般,也倒從未謀面。可現(xiàn)在陛下身邊大紅人的簡止言,為何會如此在乎這樣一個普通女子?鬼刺卻有些困惑了。
只見簡止言緊緊的摟著白衣女子的腰,眼里的珍視和疼惜就是瞎子都能看的出來。“菱兒,他們沒傷你吧?我都說了我只是過來看一下舊人,你干嗎這么著急就冒失闖了進來?還不快給狴司大人道歉?”
那女子,左小吟亦不認識。但是,她此刻已經(jīng)無法考慮。只能愣愣的看著當初那個口口聲聲說喜歡,說愛自己,說要娶自己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海的男人,緊緊的抱著另外一個女人,無比疼惜。那些海誓山盟,那些花前月下,那些…那些…都去了哪里?自己,又算是什么?
白衣女子似乎并不買帳,相當冷淡的推開簡止言的手,朝前一步,盈盈一個花禮,得體而落落大方,頗有大家閨秀之德,“狴司大人,小女子名衛(wèi)菱冒失闖入囹圄禁地,觸及狴律,實在是番罪。大人盡可處責,小女子一無怨言。”
“……”
聽及此,簡止言明顯的有些慌色,他一把將白衣女子拉于身后,“狴司大人,我未過門之妻衛(wèi)菱久居鄉(xiāng)下俗地,不知規(guī)矩,這唐突之失,還望鬼刺大人原諒則個!”說完,一個極為順謹?shù)谋Y,讓鬼刺都有些促不及防。
未過門之妻?!
……這幾個字,猶如霹靂一樣炸響在了左小吟頭頂。
靜。
簡止言說完就緊緊的護著了衛(wèi)菱,再不多言,心里卻盤算著該如何是好。私闖水牢并未有和犯人接觸,這罪過倒是可大可小。大了說,她是私闖監(jiān)獄重地意圖劫獄;小了說,她是不懂規(guī)矩誤闖。
這如何評判,還倒要看鬼刺的態(tài)度了。
衛(wèi)菱是站在他身后,冷笑兩聲,亦不出聲。
鬼刺看了看他們,也是沉默,想是在判斷該如何決斷。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卻率先打破了這僵硬的氣氛。
“…哈哈…哈哈…”詭異的笑聲從左小吟嘴里擠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一步一步挪到了簡止言面前,懷著依舊期冀的樣子,仰頭看他:“止言,她是你未過門之妻,那我是誰?你難道在說胡話不成?”
衛(wèi)菱大概開始沒注意到左小吟,不防備之下看到她的臉,一下嚇的花容失色,頓時驚叫:“啊!!”
簡止言皺了眉,側(cè)過身將受驚的衛(wèi)菱抱在懷里,轉(zhuǎn)過身對著左小吟異常冷漠的說:“左盈,你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瓜葛了。如此糾纏于我,又何必?還不如好好在監(jiān)牢里好些表現(xiàn),早些出去為是。”
“糾纏?瓜葛?”左小吟愣愣的聽著,無言以對。
想笑,笑不出。哭,亦沒有出口。呆呆的愣著,腦子里空蕩蕩的,滿滿的希望滿滿的回憶好象被那句平淡的拒絕撕裂成了碎紙,一片片的飄散再無蹤跡。
看到這一切,鬼刺嘴角微彎,帶著七分冷三分嘲。他清咳了聲說:“無礙,既是無心之失也就罷了。簡大人,既然現(xiàn)下左盈唯一要求見你一面已經(jīng)辦妥,監(jiān)獄重地也不便久留客,您請。”
簡止言禮笑點頭,輕環(huán)著衛(wèi)菱的腰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鬼刺只是欠了身,示意柳芻將他們送出并未跟上。待到房間內(nèi)只剩他和左小吟兩人,他才轉(zhuǎn)過身來問:“左小吟,到如今,你還愿意袒護這個男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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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簡止言安頓著衛(wèi)菱坐進馬車,就有些無奈的揉著眉心說,“菱兒,你今天這么做真的是一點后果都沒考慮?鬼刺這個人很難惹,如果今天稍有差池,你被他治了罪抓了你。更甚者,再看出你臉上的□□,查出你的身份,可叫我怎生救你?”
衛(wèi)菱偏著頭看著馬車窗外,臉上是完全的冰冷,“天下能有比你簡止言更難惹之人?”
“菱兒你。哎,你爹娘現(xiàn)下的確關(guān)押在水牢,但是你也不能硬闖啊?怪不得你今天聽說我要來這里非要跟著我,原來你就是為了見你爹娘?我都說了,時候到了,我自會安排你們見面的。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啊!”
聽到這話,衛(wèi)菱徹底火了,轉(zhuǎn)過頭恨恨的盯著簡止言一字一句說:“簡止言,你說對了!我從來就沒信過你!我信你?你倒是給我一個信你的理由?!憑什么?憑你殺了我九族一百多口人,關(guān)了我爹娘,囚了我左盈?!我告訴你簡止言,我永遠都不會信你!我也不怕告訴你,我今天闖水牢就是故意的!我不親自去水牢看一眼,就不會信我爹娘還在你手里!你可以拿我爹娘要挾我,囚我一輩子,要了我的人,要了我的命,我惟獨不會相信你更不會對你真心!”
第一次,簡止言臉上沒了笑容。一直清亮溫和的水瞳里,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他沉默著未語,靜靜的看著衛(wèi)菱,混身壓抑著可怕的殺氣。
衛(wèi)菱亦冷冷地和他對視,沒有一絲膽怯和害怕,一副求死而堅貞的倔強模樣。僵持了一會,簡止言忽然伸出手輕撫上衛(wèi)菱的臉,衛(wèi)菱干脆避開的時候,他卻狠狠的按住她的肩膀把她一下按到了馬車車壁上,死死卡住了她的喉:“盈兒。我若想殺你,你早死了一百次。你只是仗著我喜歡你而已。不過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喜歡的可以為你連命都不要了,你倒是可以隨便揮霍我的耐心。”
“……”衛(wèi)菱被他卡住呼吸,亦還是艱難的狠狠和他對視,拼命的擠出幾個字,“…簡止言…你…你不得…好死。”
“呵呵。”簡止言另一只手摩擦著她的臉,摸到她的發(fā)際處,一把撕下了□□,露出了一張驚為天人的面容。膚若凝脂玉膏,黛眉輕掃,一雙杏眸楚楚而水澤深深。羽睫輕掩,遮著那帶著怨恨的雙眸平白多了許多的誘色。呼吸不暢,檀口微張,嫩色丁香若隱若現(xiàn),無辜而勾魂。“這張臉,若是變成了監(jiān)獄里那個怪物‘左盈’一樣,那該多可惜呀~”他側(cè)著臉,漸漸松開了束縛,在她耳邊輕語,故意拖長的尾音帶著凝重的膩色,卻一下使得衛(wèi)菱憤怒的火焰生生被冷凍了起來。
那個監(jiān)獄里可怕的怪物女人。
她是自己的替死鬼。
她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那樣?衛(wèi)菱心里涼了透徹,雙目失了怨恨變得無焦無距。看到這樣的她,簡止言再次溫柔的笑了,低下頭輕吻上她冰冷的唇畔,呢喃:“盈兒,我的盈兒。我怎么舍得你死,明日,我會親自去解決了那個唯一的隱患……盈兒,我一直都是愛你的。”
我一直都是愛你的。這句話,象杯鴆酒,飲著,飲著,毒著簡止言,毒著左小吟,卻沒一個解得了渴。
只因那個人,偏偏不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