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半盞琉璃酒,一生鴛夢休。
    渾噩的坐在囚車里,不言不語,不眠不休。雙目呆滯的左小吟,抱著膝蓋傻傻地望著一個方向,想著,念著,等著。
    終于,囚車停了下來。
    有人掀開了囚車上始終罩著的黑色油布,光線一下刺進來――她微微偏過頭,明艷的梨花妝謝成了一蓬枯色。
    “大人,就在這里了。”有恭謹人聲,不遠處低低地響起。
    輕微涼咳,那邊男子疏冷的聲音涼涼響起,“退下吧。”
    聽到這聲音,左小吟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她拖著一身冗遢的喜服,撲到囚車的柵欄邊,試圖伸出手喚他。
    她依舊發(fā)不出聲音,干啞的嗓子,只能無力粗懦的喘息。
    伸在囚車外面的手,忽然接觸到?jīng)鰶龅捏w溫。有人輕輕的握住左小吟的手,習慣性的十指相扣。
    “嗚嗚…”止言,止言,你終于來救我了么?
    “…你。”默默握著她的手,簡止言低著頭,卻一直未曾看她。“……小吟。”
    “…嗚…”
    “…我………”
    他握著的那雙手,食指上有數(shù)十細小針眼,新疤初結,密密麻麻排著,突兀地刺進他的眼睛里。簡止言有些模糊的記起,那天夜里,她坐在燈下就著一盞昏暗的燈燭趕著喜服。次日他來看她,燈油早熬得枯了,她抱著喜服,一手的傷,帶著笑美美的睡倒在桌子上象個稚嫩的孩子。
    有那么一刻,他的心曾經(jīng)也是柔軟的。他想,他大概會一直記得這些。
    但是,那也只是記得而已。
    輕聲咳了一聲,他抬起頭,復而忽然直直地看向了左小吟。“小吟。我……我一直都是為你好,你知道吧?”
    “嗚…”左小吟緊緊握著簡止言的手,厚重的油布半遮半掩,光影班駁。那人的臉,半沉在陰影里,不甚明了,只是那雙沉黑清澈的眼睛,干凈而直接的望著她――就好似一直以來,那個溫淳的少年。
    她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簡止言滿意的輕扯唇角,把手抽了出來。“應兄,把那酒給我。”
    一直站在一邊不曾露出面容的檀衣男子,有些遲疑,“止言,你確定?”
    “你聽不見么,應兄?”
    檀衣男子輕嘆了一聲,“……好吧。”隨即上前兩步,遞上了一只精致的鳶紅琉璃小瓶。
    簡止言接過瓶子,輕輕打開,搖晃了一下,將里面的液體倒在了手心里。紅玉一樣的液體,泛著讓人迷醉的色澤。他一手鞠了那酒,一手伸進囚車,輕輕撫著左小吟的臉,溫柔而體貼。
    “小吟,我是為你好。”眼眉如畫,笑意輕染,半盞酒,半盞溫柔。那樣的他,那樣的他。
    左小吟傻傻的跟著笑了。
    她竟然忍不住想起很久之前,生性就不怎么喜笑的簡止言第一次的笑容。
    那是簡止言剛入左家大院不久,倍受欺凌,有次幾天沒曾吃飯。左小吟費勁苦力的跑了老遠換了人家兩只玉米,拿回來給他烤。
    結果玉米塞到灶頭上沒烤熟不說,倒是險些被管家發(fā)現(xiàn)把帶火星的玉米葉子藏到了懷里,硬生生把小臉給熏成了黑鍋底,一身衣服燒的盡是窟窿。
    看到這樣狼狽的她,冷冰別扭的臭脾氣小孩簡止言,第一次當著她的面笑了。
    他抱著烤熟的玉米,指著一臉黑灰的她,大聲笑著說:“黑媳婦!黑媳婦!”
    哈哈哈哈。
    她跟著他傻傻的笑,把臟俗鄙視的外號當成幸福揣著。
    揣著,揣著。
    就象揣著那只烤熟的玉米,寧愿燒著,也不愿放下。
    ……
    簡止言慢慢將手上的酒,擦在了她的臉上,一點,一點。
    在那個過程中,她始終望著他傻傻地笑。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當她是被這發(fā)生的一切嚇傻了。哪知道,那個傻笑的人,是象很多年前一樣,只是依舊寧愿被燒著也不肯放下。
    當那酒涂滿了左小吟的大半張臉,簡止言終于停下了手。
    他僵著手,仿佛心里有把刀,將那張笑臉一筆一筆地刻進了心底,疼痛難忍。
    終于無法忍受,他一把摔了手里的瓶子,轉身離開。
    那個檀衣男子,默默地看著那酒一點點滲入左小吟的臉,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隨著簡止言走了。
    他們走了不遠。
    啊――――――――
    空蕩的山谷里,一聲無比凄厲的女子慘叫在身后響起。隨即是更難以形容的痛苦哀號,一聲更比一聲慘厲。
    仿似泣血,仿似魂斷。
    簡止言站在山坡上,冷眼望著那蓋著黑色油布的囚車順著那條小路,朝著贛國最深的地獄走去,無動于衷。
    他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無路可退。
    身后有人輕輕咳了一聲,“你毀掉她的容貌,葬了她這一輩子的活路,還說為她好,可真是……”
    “狠?”簡止言面無表情的接話。
    “不不,可真是象你才該做的事情。無毒不丈夫嘛…”檀衣男子斜靠在一棵樹上,輕笑,“不過的確這樣一做,毀容的‘左家大小姐左盈’一定只能被送往大狴司受牢獄之災。再也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她到底是誰,你心里明明只是寧愿毀了這個女人的一切,也不愿意自己的計劃有得半紕漏吧。”
    那囚車漸漸隱沒在山腳的拐彎處,簡止言亦收回了視線,轉身上馬,冷漠看了一眼那男子,“應兄,你話有點多了。還不快隨我回去,今夜我還有酒筵要赴,怎能為了這等瑣事耽擱?”
    檀衣男子聳了聳肩膀,翻身上馬,看著簡止言已經(jīng)先走一步的背影,面色微沉。
    瑣事?
    …… …簡止言,你當真是衣冠禽獸。
    不過……我也從來不會和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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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子時幾前,大狴司門口。
    身著藏藍色勁裝的數(shù)名獄卒,正圍著一輛由禁衛(wèi)軍親自護送來的囚車低語。
    “這就是那個左家大小姐?”
    “是啊,剛送過來沒多久,就喪吧得跟作死了一樣。”
    “也難怪,真是沒主的鳳凰落草的雞,沒差啊!”
    “柳芻,你別那么多酸不啦幾的廢話了,還不趕快把人交給大人押了差?馬上就是子時清人的時候了,你再不算著時辰送人進去,惹惱了大人咱倆都得玩完。”
    “是是是……臭丫頭,別裝死了,趕快給老娘起來!”
    粗魯?shù)呐勇曇粑绰洌殿^而下的冷水一下澆醒了半昏半醒,一直縮在囚車里的左小吟。
    刺骨的冷意,將她沉迷在黑暗里的意識一下剝開,一瓣瓣透著窒息的痛苦。冷水嗆到了喉嚨里,她急促的大力咳了數(shù)聲,快似把整個肺都咳了出來。然而待到清醒之后,她第一個感覺,卻就是痛!
    好痛苦!臉上火燒一樣的劇痛,又帶著難以遏止的麻癢;好象萬只螞蟻在咬,又好似刀割針刺;這種難以名說的痛楚讓左小吟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猛的朝柵欄上撞去,不斷凄厲慘叫。
    直到這時,那些獄卒才發(fā)覺,傳說里絕色美人之稱的左家大小姐……真正的面容。
    那哪是一張臉:大半張臉上,只能看見鮮紅的皮肉攪在一起,翻出扭曲的腐爛形狀,還可見慘白的骨光,大粒大粒的膿血水泡,高高鼓起,如同一張鬼臉,生生將在場的人嚇出了三分冷汗。
    饒是這些獄卒百難見夠,卻也第一次見如此突兀的血腥場面,不由地慌了神。就在這時,那個叫柳芻的為首女卒,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左小吟因痛苦不斷亂撞的頭,大罵道:“嗎的,都傻愣著干什么!非看著她活活撞死?!你個死丫頭,你別以為撞死就清凈了!你他嗎死了清凈,別連累了咱們給你這個賤丫頭賠命!”
    柳芻狠狠的卡住左小吟的頭,眾人吃罵也趕忙補手來抓。卻不料左小吟臉上的血好似有毒,一沾到手上就燒出一個大泡。柳芻未念及此,吃痛下意識松開手,一旁的幾人也未攔住,左小吟一個得空朝著柵欄上一個粗大尖銳的鐵釘就撞了上去。
    柳芻心道糟糕,卻已經(jīng)防備不住。就眼看左小吟當場就要命喪黃泉之時,一陣冷風猛地卷過,生生割斷了那鐵釘和柵欄,使得左小吟一下歪在了一旁一個獄卒身上。
    “……大人。”柳芻一看這架勢,后心窩子一涼,趕忙恭敬起身后退。
    本來慌亂的場面,一下不知為何忽然安靜肅殺起來。
    未遠處,隱隱從黑暗里幽幽搖出一盞燈。執(zhí)燈的男子,一襲素袍,修長的身姿沉著冷淡的步子,遙遙襯著那微黃的燈火,有些過分的慘白。走得近了,才見那男子臉色蒼白,面容孤冷而清寂。燈火微閃,煌光輕影,一雙半月似的黑瞳沉沉冷冷,之如上好的墨石,不見一絲瑕疵,亦不見一絲情緒的光澤。峻逸的線條勾勒出異常冷漠的眉眼,有著竹風之疏離,又帶著梅霜之寒泊。就算是近在眼前的距離,也讓人覺得,離這個男人有著天涯之隔。
    “怎么回事?”他半垂著眼,靜靜的望著被人控制起來不斷慘叫的左小吟。
    柳芻趕忙低頭,謹慎道:“是簡大人差禁衛(wèi)押來,罪臣左衛(wèi)之女左盈,但不知為何成了如此模樣。”
    “哦。是她。”男子微點了頭,走上前去,捏住左小吟的下巴輕輕抬起。沾上她血肉的手,立刻起了一個個的血泡。可他無動于衷若無其事,“蠻荒的毒。”話未幾,掏出一枚黃色丹丸,掰開她的嘴,灌了進去。
    奇跡般的,左小吟竟然慢慢的安靜了下來,然后頭一歪,倒在了他的懷里。
    “你是左盈?”迷糊的失去意識前,左小吟聽見有個聲音似乎這么問了她。
    “不,不,我不是的!我……我是左…左…”她忘記自己說了什么……只是再一次的,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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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搖擺的昏黃燈燭,明明滅滅,各種疊幢怪影,黑黑慘慘。
    左小吟虛弱的靠著黃土泥墻,渾身的感官意識都集中在了臉上。越是痛,越是無法遏止這種折磨。依舊是剝皮剜骨的痛,卻因為手腳都被鐵鏈鎖在墻上而無法掙扎。
    自己被關在一個窄小的牢房之內(nèi),只有干枯的稻草和冰冷的泥墻,腥爛的臭味。眼前是陌生而冰冷的鐵欄,四周黑暗里隱沒的人影,如同獸一樣虎視耽耽。有凄厲的慘叫,似鬼似妖;還有獄卒暴怒或者臟俗的打罵和怪笑,亦甚至可以清晰聽見鞭子揮在人皮肉身上的響聲,或者是人肉被活活烤熟的怪異腐香……腐敗的惡臭,腐爛的地獄。
    這是哪里。她的臉為什么會這么痛?她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
    止言。
    左小吟被痛苦的意識里,終于蹦出一個熟悉的名字。宛如喝了救命湯藥,她終于大聲的號啕出來:“止言!!止言!!你在哪里!你在哪!快來救我!我好痛!”
    她凄厲的叫喊,終于驚動了巡邏的兩個獄卒。其中一個頭戴綸飾的女卒走到她的牢房前,朝左小吟看了兩眼,吩咐另一個獄卒道:“去稟報大人,就說左盈醒了。”完事轉頭狠狠朝左小吟大罵道:“作死啊你!叫你xx啊!給老娘閉嘴!等一會大人看過你了,老娘非整死你個掃把星!”
    可鎖在墻上的左小吟,宛如聽不到柳芻說話一樣,依舊癲狂的喊著。柳芻剛想再罵,卻一抬眼看到前廊走下一素衣男子,登時沉默了。
    那男子走到牢間門前,卻是起先那個執(zhí)燈人。他眼神示意柳芻把牢門打開,不顧一旁下人的阻止,提裾走到左小吟面前,俯眼看她。按著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抬起,看清楚之后,他微皺了眉。
    這毒…好烈。饒是自己用了解百毒的清化丹,也只是將毒性遏止不再繼續(xù)深化毒素。可就算這樣,這女人也已經(jīng)容貌全毀。恐怖的血肉外翻,大大小小的毒泡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五官已經(jīng)辯不出模樣,唯一落好的,只有一只清亮的眼睛,然而此刻,卻已然如同死人一般毫無焦距如同死灰。
    “你和簡止言什么關系?”他拉起她手上的鎖鏈,強迫左小吟抬頭看他。蒼白的臉上,那雙沉黑的眼睛,宛如有什么奇怪的引力……迫得左小吟不得不盯著他,喃喃失語:“…止言…止言,我喜歡他……我嫁給了他…”
    “你是左盈?”
    “為什么…這么問?”
    “我知你不是左盈。且不說你昏迷前親口之言,我與那左盈亦有一段舊面之緣。”
    “………我……”
    看出左小吟那明顯的遲疑,男子微瞇了眼睛,寒冷的視線里帶著一絲嚴酷的壓迫感。他用手指輕輕按壓著左小吟毀容的臉,慢慢加大了力氣,直到整個指甲狠狠陷進那腐爛的皮肉,疼得左小吟忍不住痛叫出聲。“知道為什么這么痛么?你可知你現(xiàn)在的模樣?來人,拿面銅鏡過來。”
    待到小卒尋了銅鏡過來,他冷笑了一聲,一把拉過左小吟的鐵鏈將她一下拖到了鏡子面前。
    “自己好好看看吧。”
    銅鏡里緩緩倒映出的,是一個令左小吟驚恐惡心的怪物。左小吟傻傻的看著,從心尖上冒出的涼氣,襯托的臉上那無法遏止的痛楚更加尖銳深刻。她扯了扯嘴唇,想笑自己是在做夢。然而鏡子里的那個怪物,一樣扯開了模糊的嘴唇,露出了一個可怕的弧度。
    “啊!!!!不是的!!!這是假的!!你騙我!!”左小吟慘叫出聲,瘋狂的一把將獄卒手里的鏡子打翻。
    男子早料到如此,輕松的扣住了左小吟的手腕,將她抵在墻上,壓住低言:“這毒是簡止言給你下的,對不對?事已至此,你難道就不想報仇?”
    左小吟半垂著頭,早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為什么會這樣?她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模樣?那種痛苦,原來是□□毀的容啊。
    止言。你為什么這么對我?
    她只記得那人給她擦酒的時候溫柔的笑,只記得那人說我一切都是為你好,只記得那人說要娶他時誠懇的臉,只記得那人跟她在一起時甜美的回憶。
    而如今。
    只剩鏡子里出現(xiàn)的那個怪物。
    止言。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為什么不懂了?
    看到左小吟沉浸在絕望里不言不語,男子頓了一下,抬起左小吟的臉直直看著她:“若你說出左家之案的事實,我會在陛下面前狀告簡止言欺君罔上。你不但可以報仇,而且說不定可以免除牢獄之災。”
    欺君罔上。
    左小吟迷茫的意識里,異常清楚的蹦出了這四個字。她張開的嘴,下意識的慢慢閉上。她盯著那男子蒼白冷峻的面容,忽然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被痛苦折磨模糊的意識,亦瞬間清醒了不少。
    就算她不懂這些繁冗的律法,她亦清楚的明白這四個字代表怎樣的意義。
    止言,會死的。象菜市口那些人一樣,被砍掉腦袋。
    但是……左小吟!你好好想想!你到了今天這一步,究竟是誰害的?!!
    可止言說,他是為我好。
    為你好?!為你好你會如此?!你現(xiàn)在的痛苦,可是他送給你的!!!!醒醒吧!你會被他害死的!!!說出去!快點說出去!
    意識深處有兩個完全相反的聲音,在不同的叫囂,憤怒。
    啊!!臉上的痛苦再次侵襲了意識,無法忍受的折磨和心里上壓抑的迷茫,不解,憤怒,痛苦……讓左小吟失去了理智。
    看到發(fā)狂的左小吟,那男子心道不好。只能緊緊按住她的肩膀,下了力氣將她死死扣在墻上,冷問:“你可想見簡止言?”
    左小吟安靜了下來,遲疑的看著他很久很久,終于木木的點了點頭。
    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解釋。無論如何,她這次見到簡止言,一定要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只要一個理由,一個理由而已。
    那男子慢慢放開了她,看著一下軟倒在地上的女人…沉默了很久之后,轉身離開。
    簡止言,不要以為我鬼刺和當朝那些老糊涂一般眼見。我到要看看,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戲。真也好,假也好,見了面,自知分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