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12年,漢江,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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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曉妍一向認為,繁華鬧市的夜晚比白天還要喧嘩躁動,哪怕住在高層公寓內(nèi),也能感受到樓下街道川流不息的車流,閃爍迷離的霓虹燈,十字路口人群蜂擁而過,店鋪傳來嘈雜的音樂……她多年生活于這種環(huán)境,早已習慣,可是這兩天她一直有些心浮氣躁,無法說服自己安靜下來。
她再一次看手機,將近八點,她撥了高翔的號碼,響了兩聲后,他接聽了。她用盡可能平靜自然的聲音問:“喂,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沒等他回答,聽筒里響起了公交車報站的聲音,“前方到站沈陽路,有下車的乘客請往后門走。”她與高翔交往近一年,從來沒見他坐過公交車,好不驚訝:“你在公交車上面?”
高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嗯”了一聲。
她不由得追問:“你為什么要坐公交車?”
“不是公交車,是電車。” 這簡直不能算一個回答。她心中的疑竇更大:“發(fā)生了什么事,高翔?”
“你在家吧,我現(xiàn)在過來。”
放下手機,朱曉妍下意識地進臥室換衣服。她挑一件墨綠色真絲長襯衫裙穿上,很襯她白皙的膚色,但長及小腿,要配高跟鞋才顯得高挑挺拔,在自己家里這樣穿未免過于隆重和刻意,于是又挑了一件薄針織上衣配灰色運動長褲,換好之后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突然有些悲哀的感覺。在家里接待男友也如此煞費心思,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幾乎到了讓自己不能正視的地步。
她不愿意多想,出來匆匆整理了一下房間。她喜歡家居布置,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十分舒適而有情調(diào),高翔頭一次來她家時便夸贊了這一點,她也一向以此為榮。
她將散放的雜志整理好,開了音響,選了一張小野麗莎的CD 放進去,將音量調(diào)得若有若無,將桌上水晶瓶內(nèi)插了兩天的百合略微枯萎的花瓣剪掉,重新整理好形態(tài),然后進廚房煮咖啡。高翔愛喝咖啡,甚至盤下了那家叫綠門的咖啡館,做最簡單的裝修,只賣咖啡和簡單的現(xiàn)烤糕點,不擴張、不宣傳、不促銷,在熟客中頗有口碑。朱曉妍不得不承認,他帶她去那家咖啡館時,她才真正被打動,覺得這個看似過于理性成熟、不好把握的男人也有感性的一面。想到這里,她微微有些恍惚,不太確定這個判斷是出于自己的想象,還是理智的考慮。
門鈴被按響時,咖啡剛剛煮好。朱曉妍請高翔進來,端出咖啡,按他的習慣沒有加糖。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有一點兒。”
“清崗那邊的事情辦完了嗎?”
“辦完了。”
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怎么會想到去坐電車?是懷舊嗎?我敢打賭你都不知道電車票價是多少。”
“被你說中了,好在喝完咖啡結(jié)賬,找了兩枚硬幣,不然真要出丑了。”
“你上一次坐電車是什么時候?”
他回想一下,笑道:“大概是讀大學(xué)的時候吧。曉妍,我想跟你好好談?wù)劇!?br/>
她看著他,他眼睛里有讓她更加不安的嚴肅,她突然想換一個話題,輕快地說:“阿姨晚上給我打電話,說下周是她的生日,她想約我去家里吃飯。
沒想到她的生日跟我隔得這么近。你說我該買什么禮物給她?我想來想去,好像都不大合適。”
他知道他母親選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朱曉妍別有用意,苦笑一下:“曉妍,這正好是我想跟你談的。我跟你說過,我并不是一個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
朱曉妍一怔,緊盯著他:“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再耽擱你的時間了,我們分手吧。”
朱曉妍的臉一下變得蒼白:“所以我的猜疑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那個左思安是你的前女友,回來跟你重修舊好了?”
“不,她不是為這個回來的……”
“高翔,我不是傻子。一年前你母親安排我們認識,你完全是為敷衍她才來見我,一開始確實跟我說你不想結(jié)婚,可后來答應(yīng)交往著試一下。你也承認我是你女朋友了,上個月還帶我跟你兒子一起吃飯,給我的感覺是你并不像你開始聲稱的那樣排斥婚姻。左思安一出現(xiàn),你就要跟我分手,我不必動用腦細胞也想得出來是怎么回事吧。”
高翔無法回答這個質(zhì)疑。
“可笑她還瞪著眼睛對我撒謊,說什么十多年前就出國了,跟你有十來年沒有見面。”
“她沒有撒謊,她確實在13 年前出了國。我跟她也有11 年沒有見面了。”
朱曉妍又驚又怒:“11 年沒見?那會兒她才多大,最多只有十四五歲吧?
高翔,你是不是戀童?”
高翔眼底驀然一暗,有怒意閃過,朱曉妍一下呆住,她認識高翔這么久,完全沒見過他發(fā)脾氣,不管碰上什么事,都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看到他竟然變色,心里不禁一驚。然而高翔幾乎馬上控制住了情緒,他放下咖啡杯,語氣保持著溫和:“她比你還大一歲,今年30 歲了,出國那一年她17 歲,不過那不是重點。曉妍,你還年輕,有權(quán)利擁有一個有愛情的婚姻,不必屈就我。”
“屈就?”朱曉妍同樣被刺痛了,哈哈大笑,“你用詞還真是委婉動聽。一到29 歲,我就已經(jīng)是家人朋友眼中的剩女。我既不算美貌出眾,也沒有什么過人的才干,突然交到一個事業(yè)有成的男朋友,人人都覺得我走了天大的好運,你倒是客氣,肯說我是屈就。”
“我不是客氣。我比你大10 歲,帶著一個兒子,你不嫌棄我,我很感激。
你漂亮、聰明、有教養(yǎng)、待人體貼。可是……”
“可是你不愛我。”
高翔知道再說什么都于事無補,只得默然。
“認識你之初,我只把你當成一個值得投資的結(jié)婚對象,可是相處下來,我已經(jīng)……愛上你了,高翔,不然我不必花這么多心思在你身上。”
“我很抱歉,曉妍。”
朱曉妍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顫抖:“那么你愛她嗎?你會愛一個甚至沒成年的女孩子這么多年,為了她不結(jié)婚,她一重新出現(xiàn),你就馬上意識到你再沒愛過別人,也不可能愛上別人?”
高翔并不打算辯解:“曉妍,追究我過去的生活沒什么意義。”
“可是既然已經(jīng)到要分手的地步,我們不妨講清楚,省得留下不明不白的不甘心。”
“我確實欠你一個解釋,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一二三四解釋清楚。”朱曉妍冷笑:“試一下吧,我自認為我的理解能力并不弱。”
高翔沉吟一下:“曉妍,你過去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愛到能為對方丟棄一切的程度?”
朱曉妍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這種帶有煽情色彩的話居然是高翔講出來的,然而高翔神態(tài)自若:“我坦白,我有過。而且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迷失的時候,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所以你決定去尋回你的真愛?”
高翔苦笑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已經(jīng)有了她自己的生活。”
“我果然是在自找傷害,你只是見了舊愛,就已經(jīng)覺得沒法兒再跟我相處下去了。”
“曉妍,我確實準備向你求婚了,不過你一定不會喜歡我求婚的理由。我只是覺得兩個成年人相處愉快,你會是個很不錯的妻子,我們在一起,能給我兒子一個更為正常完整的生長環(huán)境。”
朱曉妍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得到了某種安慰,還是受到了更大的侮辱。
“可是,見到她以后,我突然意識到,你還年輕,對感情是有期待的,有權(quán)利擁有更多,我沒法兒滿足你這方面的需求,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對不起,曉妍,我希望我能補償你。”
她的怒氣再度上升起來:“用什么補償?錢嗎?當然,你有的是錢,所以一直輕視我,認為我跟你在一起,無非就是看中你的錢。”
“我從來沒有輕視你。如果不是覺得相處得開心,我們都不必浪費彼此的時間。我很抱歉讓你耗費了一年時間,如果再消耗下去,我更加無法原諒自己。”
朱曉妍呆呆看著他。她想,他固然沒有欺騙她,而她的直覺更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欺騙過她。條件足夠好的男人到三十七八歲還沒結(jié)婚,總是有原因的。她決定賭一把,在他帶她去跟高飛見面時,她以為自己賭對了。可是,沒到最后,誰敢說自己已經(jīng)贏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所以,你是特地來跟我說分手的?”
“對不起。”
她苦澀地笑:“這種對不起,沒有任何意義。你走吧。”
2 _
高翔回到家里,陳子惠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但顯然心神不寧,一見他便站了起來,壓低聲音又一次追問:“她真的走了?”
他點點頭,她這才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然后開始發(fā)牢騷,“說好了再不回來的,不聲不響又跑回來,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我當年就說過,根本不能相信她。但愿她以后別再玩出新花樣。”
高翔不愿意聽下去:“小飛呢?”
“在他房間里做作業(yè)。看完電影回來就悶悶不樂的,晚飯我做了他最愛吃的墨魚燒排骨,他也吃得不多。”
他點點頭,上樓到了高飛的房間。高飛的作業(yè)攤了一書桌,人卻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后,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他在床頭坐下:“小朋友,電影好看嗎?”
高飛無精打采地說:“不好看,明明都是機器人,偏偏搞得跟冷兵器時代一樣動拳頭打來打去的,沒什么意思。”
高翔嘆了一口氣:“去年有什么新電影上映,你還會要我?guī)闳ィ院罂峙吕习侄紩淮蛉肜鋵m,再沒有陪你看電影的機會了吧。”
高飛被他逗樂了:“得了,別想挑起我的負疚之心,你明明有女朋友陪著。”
提到女朋友,高翔不免有些無話可說,只得也靠在床頭,將兩手枕在腦后,看著前方出神。高飛突然爬起來,認真地看著他:“爸,你記不記得你的初戀?”
他有些吃驚,又多少有些狼狽:“怎么突然問這個?”
“你別管。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
他只好說:“記得。”
“你什么時候認識她的?”
“在大學(xué)里,她是低我一屆的學(xué)妹。”
高飛歪著頭打量他:“喲,你居然到讀大學(xué)才第一次戀愛。”
他哭笑不得:“有什么問題?”
“你不像是書呆子宅男類型啊。可是你成熟得真是怪遲的,讀大學(xué)才交女朋友。難道讀中學(xué)時就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讀的清崗中學(xué),校風嚴謹,學(xué)習壓力大……”
“這算什么理由?青春期可不是什么校風跟學(xué)習能壓制住的。”
他打量著振振有詞的兒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已經(jīng)進入不可壓制的青春期,有女朋友了?”
高飛一下泄了氣,翻身躺倒:“本來是有,不過我們今天分手了。”
高翔又好氣又好笑:“嗯,很好,省得你們班主任因為你早戀再把我叫到學(xué)校去訓(xùn)我一通。”
“我受了這么大打擊你還說這種話。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啊?”
“我很同情你。”
高飛懷疑地斜他一眼:“你這口氣太平淡了,不像是在同情。”
他只得笑著承認:“你看上去并不算太難過,我也沒必要濫施同情嘛。再說未來的時間還很長,不確定的因素也太多,初戀分手是很正常的。”
高飛倒起了好奇心:“你的初戀不是我媽媽吧?”
高翔一時啞然。高飛小時候當然也問起過他媽媽,不過不管高翔怎么反對,陳子惠自有一套關(guān)于他母親在生他時病逝的現(xiàn)成故事,細節(jié)來自她自己死于產(chǎn)后并發(fā)癥的母親,非常成立。到高飛長大一點兒,不免納悶兒父親房里放了很多他的照片,卻沒有一張他媽媽的照片。陳子惠煞有介事地悄悄告訴他,他爸爸因為妻子去世傷心過度,花了很長時間才振作起來,所以她才收起了所有的照片,絕對不要在他爸爸面前提起這事。高飛被感動得眼淚汪汪,十分同情爸爸,果然再也不提。高翔聽父親高明說起這事之后,氣得半天無語,他跟陳子惠抗議,陳子惠卻反問:“不然你要我怎么說?我怎么去跟一個才上幼兒園的孩子解釋說你不是他親生爸爸,而是他的表兄,我不是他奶奶,而是他的姑媽?你既然讓他跟你姓,就必須給他一個合理的身世,否則我們何必帶他搬離清崗,你何必放棄你外公辛苦打拼出的酒廠?”他無言以對,同時不得不承認,他也不能說陳子惠完全沒有道理。
現(xiàn)在面對高飛的這個問題,他決定就算不能講實話,也絕對不編什么謊言,于是搖了搖頭。
好在高飛的關(guān)注點并不在媽媽身上:“你說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記多久?”
“這個不好說,看感情是不是夠深厚吧。”
“那你跟你初戀的感情肯定不算深,不然你也不會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跟我媽媽結(jié)了婚,然后生了我。”
他再度默然,高飛看到他的表情,一下記起家里的禁忌,暗暗自責,連忙主動轉(zhuǎn)移話題:“其實我倒也確實不算特別難過,就是有些郁悶。”
“好吧,跟我說說,你們戀了多久,為什么分手?”
“三個月吧。”聽到這個時間,他就有些想笑,高飛斜眼看他,“今天她跟我說,她媽媽要她專注在學(xué)習上。我覺得這是借口,她的成績根本沒受影響,還是我們班上最好的。”
“你的成績倒是很受影響,你們班主任……”
說到成績,高飛只得嬉皮笑臉:“是是是,我們班主任讓你好好修理修理我,不過你是最開明的爸爸,一向反對應(yīng)試教育,注重培養(yǎng)我的綜合素質(zhì),不贊成我做讀死書的書呆子,不會給我過多壓力。”
他無可奈何:“你少拿這話堵我的嘴。我說的其他話你總該也記得吧,人要有一定的目標,有專注地做好必須做的事情的能力。”
他嚴肅起來,高飛倒也并不頂嘴:“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就是有時候不大管得住自己,再說這世界上好玩的事太多,讀書又太乏味了。我也沒說不讀書,我只是不愿意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上面。”
“這世界上好玩的事情多著呢,你這么認真讀書有什么意思?”這恰好是陳子瑜以前常拿來調(diào)侃高翔的話。
此時想起陳子瑜,高翔有些黯然,他側(cè)頭看高飛,高飛有著一張機靈的面孔,鼻梁挺直,眼睛里總是隱含笑意,跟從前一樣,這些遺傳特征讓他心生感慨。
“你是不是多少對我有些失望?”
高翔搖頭:“不會,你是我兒子,我對你有期待,但是我更希望你快樂。”
高飛咧嘴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明天要外出幾天,你在家聽奶奶的話,別惹她生氣。”
“你要去哪里?”
“西藏。”
“什么?”陳子惠給他們兩人端來消夜,正好聽到,頓時急了,“你去西藏干什么?”
“有點兒事要處理。”陳子惠還要說話,接觸到他的眼神,硬生生打住。
等他們吃完消夜,高飛開始做功課,他們下樓,她硬拉高翔去廚房。
“要我洗碗嗎?”
她瞪著他:“你老實告訴我,你說左思安走了,她是不是去了西藏?”
他并不想對母親撒謊:“對,她父親還留在那邊工作,她過去看他。”
“你又跑過去干什么?就算不為我想,你也該為小飛想想……”
“我去去就回,不會影響小飛的。”
“那你要怎么跟曉妍說?”
“我跟她分手了。”
陳子惠呆住,良久她才開口,聲音氣得有些發(fā)抖:“你怎么能這樣?你真的想一輩子不結(jié)婚嗎”
“我不想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這樣對曉妍也不公平。以后別再費心安排我相親了。”
“你是在叫我靠邊站,別再干擾你的生活吧?”
他笑笑:“不要胡思亂想,我的事我自己處理就可以了。現(xiàn)在阿里也通了飛機,去一趟花不了多長時間,我應(yīng)該能趕回來給你過生日。今年想要什么禮物?”
“你少跟我繞來繞去,我是你媽,你跟我直接講,你為什么非要去阿里?”
“我不放心她。”
陳子惠好不惱怒:“不放心不放心,你一直是這句話,有什么不放心的,別說你不欠她什么,就算欠了她,你上次為了送她過去,差點兒把命丟在那里,也該還清她了。還有那一年在美國也是……”
他皺眉打斷她:“不要越扯越遠了。”
“她現(xiàn)在是成年人,定居國外,說不定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到底擔心什么?她是不是又來糾纏你了?”
“放心,我不會有事,上次在阿里不過是不小心得了感冒,這次我會注意的。”
陳子惠清楚,高翔對她孝而不順,她從來也不能真正改變他的決定。她盡管滿心惱怒,也只好氣沖沖地說:“你一說她回來,我就知道沒什么好事。
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樣?冤孽,我就知道這是冤孽。”
高翔回到房間,開始整理行裝。他經(jīng)常出差出游,差不多走過了大半個世界,不過哪一次外出,都不如上次去西藏阿里那樣印象深刻,而那一次也是為了左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