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67
王氏抬頭去看屋角花幾上擺的一盆水仙花。白色的花瓣兒,鵝黃.色花蕊,長著碧綠的葉子。枝莖挺拔,花香濃郁,十分的生機(jī)盎然。
迎著冬季嚴(yán)寒盛開的花朵,除了臘梅,便是水仙了。
陳汝擺手云兒、靈兒都退下,親自給王氏倒了一盞熱茶:“夫人,你的嘴唇都干裂了,喝一口茶水潤潤吧。”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倆。他看著王氏疲憊的臉,愧疚如潮水一般襲來。
他知道王氏有多么渴望生下一個孩子,一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然而,這一切都被柳姨娘給毀了。
說到底,還有他的不作為。
女人生孩子,相當(dāng)于在鬼門關(guān)走一遭。王氏早年間生了雪姐兒,如何不知道?
一個女人唯有心里面有這個男人,才會心甘情愿的為他生孩子。陳汝閉了閉眼。
槅窗上貼的高麗紙映射出橘色的光,是院子里的丫頭手拿竹竿逐個點亮了屋檐下的燈籠。
王氏沒有拒絕,卻也沒有伸手去接。她心神交瘁,又有一種徹底輕松后的茫然。
“侯爺,妾身累了。”
她忙了一天一夜,頭昏沉的厲害。實在是支撐不住了。
“我讓丫頭們打水,你先洗個熱水澡。”
陳汝的手微微一頓,盞碗放在了茶幾上,揚聲吩咐李媽媽做事。
“侯爺,你也去休息吧。有什么話,咱們明天再說。”
陳汝回頭去看妻子,好一會兒,才開口:“好。”
妻子不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卻淡淡的。她在他的面前,向來是恭謹(jǐn)而順從的。這樣子的推他出門,帶著抗拒,卻是第一次。
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王氏在疏遠(yuǎn)他。更甚是在怪他。
簾子被掀開,兩個丫頭抬了一桶熱水進(jìn)屋,又穿過內(nèi)室,去了凈房。
浴桶在凈房里擺著。
陳汝輕輕的吁了口氣,又似乎是嘆息。他轉(zhuǎn)身走的時候,王氏的聲音又在背后響起。
“……關(guān)押起來的那幾個仆從,讓妾身來處罰他們吧。”他們害了她,也該由她做一次主。
陳汝想了想,腳步未停:“隨你的便。”
浴桶里先注了四桶熱水,又注了一桶涼水。李媽媽覺得水溫可以了,過來回稟王氏。
“夫人,老奴服侍您吧。”
柳姨娘壞事做絕,終于被趕出了侯府。她嘴角翹起,心里真是痛快。
王氏點點頭,起身去內(nèi)室拿了干凈的中衣,進(jìn)了凈房。靈兒手拿玫瑰胰子從外屋走過來,“奴婢看見侯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會兒才走。”她不解的和王氏說話:“夫人,您為什么不留下侯爺呢?”
“不想了。”
王氏在李媽媽的幫助下,解開緞褙的系繩。
“夫人,老奴知道您傷了心……”李媽媽勸道:“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在侯府里生活,您所依仗的,也終究是侯爺。”她伺候了王氏幾十年,看事情還是有準(zhǔn)頭的。
“柳姨娘害您,仔細(xì)想來,和侯爺卻也沒有大的聯(lián)系。一碼歸一碼,您不能為著柳姨娘的惡毒而淡了侯爺……不上算的。”
“我知道。”
王氏垂下眼簾:“我也并沒有別的心思。只是覺得累,覺得困倦。”來自心底的累。
王氏自己發(fā)了一會呆,抬腳進(jìn)了浴桶。她想起了一句詩,是唐代的溫庭筠所寫——看取薄情人,羅衣無此痕。
前面還有一句。風(fēng)流心上物,本為風(fēng)流出。連起來讀更能感受到意味。
大致意思是說:風(fēng)流是心尖上的珍寶,淚水都是為了風(fēng)流落下的。而那些薄情寡義的人,他們的羅衣上不會沾染淚痕。
少時讀的時候,認(rèn)為不通,“風(fēng)流”怎能稱得上珍寶呢。這會子卻能想明白了,讀詩還是要整體去誦讀的。就像陳汝寵愛柳姨娘,不喜歡也能寵愛了多年。他的多情給了柳姨娘希望。正是因為這希望,柳姨娘才敢不顧一切,想博取一個遠(yuǎn)大前程。Xιèωèи.CoM
而多情的人何曾不是薄情寡義呢?
“夫人,奴婢給您按按頭。松泛松泛,好好的睡一覺。”
李媽媽笑道:“你三歲斷了奶,哭的可憐極了。任誰都哄不住,還是老奴抱著您來回的走,在屋里走了整整一夜……愣是哄的你睡下了。別看老奴的年紀(jì)大了,哄您睡覺,什么時候都是一把好手。”
靈兒被逗得笑起來,王氏卻鼻子一酸。她伸手握住了李媽媽的手:“媽媽,等過了今夜,等明天一到,我就和往常一樣了。沒事的。”李媽媽用她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著擔(dān)心和關(guān)懷。
她都知道。
其實,她沒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人總要生活,日子也總要過下去。
冬天的夜,很寂靜。風(fēng)刮樹葉的聲音,遠(yuǎn)處街道的偶爾狗吠,都讓人聽得格外真切。
留春館里,陳老夫人剛喝完一碗燕窩粥。胃里有了東西,身上也暖和起來。
陳宛柔坐在杌子上掉眼淚,誰哄都不行。
“柔姐兒,你心里是不是還在抱怨祖母?”
陳宛柔抽噎不語。
陳老夫人“唉”了一聲:“一個人做了什么樣的因,就要承受什么樣的果。這就是佛家的因果循環(huán)。”她走到陳宛柔的身邊:“你合計我不心疼嗎?”
“父親要送娘親去尼姑庵,您都不阻攔。”
陳宛柔低著頭。她當(dāng)祖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可祖母卻一聲不吭。
“柔姐兒,你只看到我不阻攔柳姨娘被送去尼姑庵……但是,她的命卻是我救下的。這一點,你看不到嗎?”陳老夫人有些失望:“柳姨娘害的王氏生不出孩子,你覺得她做得對?”
“祖母……”
陳宛柔被猛然抬高的聲音嚇到了,抬頭去看陳老夫人。
“我問你話呢?回答。”
陳老夫人的火氣之大,陳宛柔都不敢與其直視。娘親竟然害的嫡母生不出孩子?她真的不知道有這事。
“娘親大概有難言之隱吧……”
“再有難言之隱也不能作為害人的理由。”陳老夫人一想起老侯爺臨死時拉著她說的那些話,氣就不打一出來。
子孫興旺才是家業(yè)之根本。
柳姨娘倒好,不聲不響的要絕了他們陳家的后。她疼愛柳姨娘,可不是由著她坑害陳家的。
陳老夫人面對著陳宛柔一臉的無知,胸口悶的直喘氣。王氏真的說對了,好好的孩子,跟著柳姨娘都學(xué)了些什么啊。
冬枝看不下去了,她給陳宛柔倒了一盞熱茶,又遞過去,“五小姐,老夫人是真的盡力了。若不是老夫人堅持要留下柳姨娘的一條命,侯爺和夫人不可能妥協(xié)的。”
陳老夫人讓冬枝退后,她親自教指點陳宛柔:“你還小,沒有經(jīng)歷過世事……我要是強(qiáng)行留下柳姨娘在侯府,才真的害了她。”她活了一輩子的人,內(nèi)院的骯臟事見得多了。僅僅吃喝這一項,都能隨意的取人性命。更別提什么意外的事件了。
“我之所以同意你的父親送柳姨娘去尼姑庵……一是懲戒。二也是為了她著想。”她頓了頓,去拉陳宛柔的手:“你仔細(xì)的想一想,柳姨娘一走,山高皇帝遠(yuǎn)的。誰的手還能伸那么長去害她呢。”
陳宛柔半響都不吭聲,慢慢的也想通了。若有所思的點頭。
“先跟著冬枝去凈房梳洗吧,晚上就睡在我這里。”
陳老夫人輕柔地擦去陳宛柔額頭上的灰塵,囑咐她:“等睡一覺起來,你的心情也會好一點。”
陳宛柔應(yīng)“是”,跟著東枝下去了。
陳老夫人望著她的背影,搖搖頭。柔姐兒真的要學(xué)規(guī)矩,知人情世故了。她憐惜她是庶女,百般寵愛,可不是讓她學(xué)著害人的。
人這一輩子,靠著惡毒的心思,靠著害人是走不遠(yuǎn)的。
她最初的心思,是教導(dǎo)柔姐兒成為一個大家閨秀,幸福的過完一生。也算是對得起柳姨娘了。
這時候,許嚒嚒從外邊回來了,她屈身給陳老夫人行了禮:“老奴得了消息,柳姨娘已經(jīng)出了侯府。馮嚒嚒得知事發(fā),一頭撞在墻上,死了。貼身伺候柳姨娘的兩個大丫頭翠綠、翠紅……挨了一頓板子,也被趕出了北直隸。”她歇了一口氣,補(bǔ)充道:“都是侯爺親自下的令。”
“六少爺想趕著見柳姨娘一面,被侯爺帶去了書房訓(xùn)話……”云霞堂的牌子都被摘了下來。
“罷了,罷了。”
陳老夫人擺擺手:“自作孽不可活。我年紀(jì)大了,也管不了這么多。”
柳姨娘戕害主母的事情,一夜之間傳的闔府皆知。眾人除了驚駭,背人處也常常議論,明面的時候卻又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侯爺送了柳姨娘去尼姑庵修行,意思實在太明確了,不過是掩人耳目。他們才不去觸眉頭呢。
二房的趙氏倒是從心眼里替王氏高興,不光是因為她和柳姨娘有私怨。還覺得柳姨娘一個妾侍,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仗著是老夫人的嫡親外甥女在侯府里作威作福……太自恃甚高了。身世好又怎么樣?一日為妾,終身下賤。
次日早上。
陳老夫人以身子骨不舒服為由,免了小輩們的請安。
白雪去給王氏請安的路上碰到了陳容與。吳華推著他,主仆倆走的飛快。
“你還好嗎?”
陳容與停下來,和白雪說話。她看起來懨懨的,臉色蒼白,穿了件粉色繡海棠花緞褙。連大氅都沒有披。露出細(xì)長無暇的脖頸。
也不怕冷。
白雪“嗯”了一聲,“無礙的。”她紅唇緊抿,委屈的險些掉下淚來。
白雪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委屈什么呢?她為了母親敢勇氣十足的和柳姨娘、陳宛柔對峙,也敢當(dāng)眾駁斥陳老夫人的話……卻受不住陳容與一句簡單的問候。
陳容與極力忍住想揉揉她頭發(fā)安慰一番的沖動:“別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