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節(jié)草(6)
在這六年時間里,他一共用了一萬八千三百四十六張煙盒紙,香煙的氣味伴著他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他的煙盒紙作業(yè)本在大李莊小學(xué)是獨樹一幟的,他的綽號在大李莊小學(xué)也幾經(jīng)變換,有一段時間,學(xué)生們都叫他"紅錫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錫包",還有人叫他"白河橋"。也有人叫他"哈德門",還有人稱他"飛馬",都是香煙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師都認識他,都知道本村有一個叫李金魁的學(xué)生。他的煙盒紙作業(yè)本因為不合尺寸常常擺在一摞作業(yè)本的上邊,每個老師批改作業(yè)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先是翻過來看一看煙盒紙上的圖案,然后才去批改寫在煙盒紙上的作業(yè),改的時候也格外的細致。如有錯處,老師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課堂上講一講的,每到這時,老師就顯得格外的興奮,老師站在講臺上"嘩、嘩"地揚著那由煙盒紙緝的作業(yè)本,高聲說:"同學(xué)們,看看這道題是怎么錯的?為什么錯呢?一個小數(shù)點啊?!……"同學(xué)們望著那些在講臺上空飛舞的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這樣,煙盒紙使他在大李莊小學(xué)成了學(xué)生們的笑料,煙盒紙也使他在大李莊小學(xué)出了大名。畢業(yè)的時候,整個大李莊小學(xué)獨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縣一中。
這是煙盒紙的勝利。
那一年的夏天,發(fā)通知的時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躥一躥地走來說:"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條條地在玉米地里蹲著,手里握著一把小鏟,一身的汗水。他抬起頭看了看站在田邊上的爺,爾后才從玉米棵上取下那條爛褲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擰,歡歡地跳出來說:
"爺,是縣中吧?"捆揚著手里的那張紙說:"是。光彩呀!就你一個。走,進城給表姑奶報喜去!"
李金魁愣了片刻,卻又慢慢地把那褲子脫下了,依然掛在玉米棵上,往地里一蹲,說:"爺,我不去。"
捆手搭涼棚看了看孫子的下身,笑著說:"咋?鴨娃兒大了?"
李金魁臉一紅,不由又嗑巴起來,說:"不、不去。"
捆說:"你看這娃,你看你這娃……"捆只說了兩句,就再也不說了,孫子的眼正望著他呢。陽光下,地邊上,一個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著看著就把爺看小了。捆撓了撓頭,訕訕地說:"不去就不去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頭前隊上出了咱兩棵樹,作價八十,還沒給呢……"
在那個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隊長李大牙的后邊,絮絮叨叨地說:
"隊長,那樹,那樹可是好樹,還不該給哩?"
李大牙最喜歡的事就是敲鐘,他每天都站在村頭那棵掛有一口舊鐘的老槐樹下,用力敲響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鐘。讓人們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鐘只給了他一個字,李大牙說:"蟲!"
捆說:"結(jié)了吧,那樹,你給結(jié)了吧。"
李大牙還是一個字:"蟲!"
捆巴結(jié)地笑著,磨著身子給隊長說好話,再敬上一支煙,說:"明明說好的,說是麥罷給,那樹……"
說急了,李大牙就齜著一日黃牙說:"蟲!鬧什么?隊里沒錢。"
捆急了,說:"不是有煙款么。說過要給錢哩,咋就不給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話:"你告我去吧!"說了,扭頭就走。
捆仍笑著跟在隊長的屁股后……
就在那個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上草捆回家時總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爺爺碰面。他自從碰上了幾次之后,就再也不從村街里過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隊長李大牙在捋爺?shù)念^,爺總是像孩子一樣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隊長一次一次地捋爺?shù)念^,一邊捋一邊說:"捆,你個老蟲!你個酒瞇瞪。我還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賬結(jié)了么?"爺個兒小,爺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樣在他身前轉(zhuǎn)著,可爺仍然笑著,爺總笑著說:"別亂,別跟你叔亂……那樹,還是結(jié)了吧。"
后來他才知道,爺?shù)拇_欠著洪昌代銷點里的酒賬。他總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賒酒喝,是那種五分錢一兩的紅薯干酒,他一兩一兩地賒著喝,喝出了臉上的那一小塊紅,也欠下了一筆一筆的酒債。洪昌跟李大牙是兒女親家,洪昌不說話,李大牙是不會給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