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以臨的狀態(tài)很糟，導演過來的時候，譚小清也跟過來了，手腳麻利地給他披上大衣，怕他凍著。</br>　　程解世對拍攝效果相當滿意，但走近一看，兩個主演都陰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兒，他到了嘴邊的夸獎沒講出來，奇怪地問：“你們怎么了？”</br>　　祝以臨搖了搖頭，由譚小清扶著上車，他們要先回休息室整理儀容，換換造型，再拍下一場。</br>　　祝以臨從下馬到上車的整個過程里，陸嘉川一直拉著他的衣擺，一秒也沒放開過，眼睛也緊緊盯著他，神情明顯是剛哭過的，那張蒼白的臉上透著被冷風凍紅的顏色，可憐兮兮，像一只被拋棄的小狗。</br>　　祝以臨不說話，陸嘉川也不說話，這是一輛除司機外只能坐四個人的小型轎車，祝以臨上了后座，陸嘉川就緊緊跟著他，坐到了他身邊。</br>　　后座還剩一個位置，還有——好吧，副駕駛已經(jīng)被導演搶走了，譚小清只好坐陸嘉川旁邊，當一個閃耀的電燈泡。</br>　　路不遠，劇組給備車，是為了照顧他們的身體狀況。拍床戲是個體力活，程解世對此有豐富的經(jīng)驗，演員身上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他也都明白，不會讓祝以臨他們太過尷尬。</br>　　但是他不明白，他們兩個明明是真情侶，為什么還會尷尬？</br>　　到了休息室，有洗漱換裝的時間，祝以臨料理好自己之后，出來一看，陸嘉川先他一步處理完了，依然在等他，他不在的時候，陸嘉川就抓著他的大衣，還是剛才那種神情，好像祝以臨不點頭答應，他就永遠不會好了似的。</br>　　祝以臨想繞過去，但陸嘉川突然抓住他的手，問他：“祝以臨，你還愛我嗎？”</br>　　“……”祝以臨頓住，冷冷瞥他一眼，“你不是說我根本不愛你么？這么問不嫌多余？”</br>　　陸嘉川低下頭：“我不知道，我想你可能……會有點愛我吧，一點就好，還有嗎？”</br>　　祝以臨沒吭聲。</br>　　將近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也許這一輩子都消失不了，陸嘉川將成為他痛苦的源頭。但是如果讓他立刻回頭，去擁抱陸嘉川，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沒那么寬廣的胸懷。</br>　　“你根本不愛我”，這句話應該由他對陸嘉川說。</br>　　祝以臨不是奉獻型機器人，陸嘉川想要什么他就給什么，他也會計較：為什么你能毫不手軟地傷害我，還要求我心里毫無芥蒂，像以前一樣對你好？</br>　　明明是你不愛我。</br>　　是你不顧及過去的情分，一直騙我，把我逼上絕路。</br>　　祝以臨昨晚已經(jīng)哭夠了，現(xiàn)在面對罪魁禍首，突然又有了胸悶窒息的感覺。</br>　　陸嘉川不死心，非要他回答不可：“你還愛我，對不對，哥哥？”</br>　　“不。”祝以臨忍不住說，“我愛陸嘉川，但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一點都不了解你……原來那個陸嘉川去哪兒了？也許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在七年前那么自卑，不管他站得有多高，我都該拼命爬上去，把他留在我身邊。”</br>　　“……”陸嘉川終于放手了，他好像沒有力氣再拉祝以臨了。</br>　　沉默了會兒，陸嘉川突然笑了聲，用他那雙通紅的眼睛逼視過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喜歡現(xiàn)在的我……對，誰會喜歡一個心狠手辣的變態(tài)！可我能怎么辦？我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我怎么重頭再來？！誰給我重來的機會？！你只要我乖，要我聽話，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步？你不在乎，你只想要一個可愛的小男朋友！你要他在陸家活到最后，還得保持本性不被污染！——換作是你，你行嗎！？”</br>　　祝以臨怔了下。</br>　　陸嘉川似乎終于死心了，不再僥幸自己能繼續(xù)蒙騙祝以臨，也不再期盼祝以臨會喜歡真實的他，他不哭了，也不求了，冷靜地接受了不被愛的現(xiàn)實。</br>　　然后推門走了。</br>　　這是二月末，三月初，在寒冷的北方，也即將春暖花開了。</br>　　《紅衣》劇組因受季節(jié)影響，先在北方拍后半段劇情，再回南方拍前半段。祝以臨和陸嘉川的那場馬背戲，是結(jié)局之前的倒數(shù)幾場，后來，他們又在濱城待了一個星期，把所有冬季戲份都拍完，全組一起撤離，趕往了南方的取景地點。</br>　　這一個星期，除了對戲必要，祝以臨再也沒見過陸嘉川。</br>　　陸嘉川似乎聽信了那句“我和你在一起，多待一秒鐘都是受罪”，因此堅決不給祝以臨找麻煩，能躲多遠就躲多遠。</br>　　到第二個取景地的酒店入住的時候，他甚至專門和人調(diào)換了房間，不挨著祝以臨。</br>　　而方玉春這個角色，重頭戲都在后半段，已經(jīng)差不多拍完了，在江南水鄉(xiāng)只需拍幾個簡單的場景，還大多是和女主角同框，沒有祝以臨什么事。</br>　　因此，陸嘉川成為三個主演中，第一個殺青的人，提前離開劇組了，</br>　　祝以臨和趙思潼多拍了半個月，四月初，全劇組殺青，祝以臨以“有其他工作趕時間”為由頭，沒出席殺青宴，第一時間回到了鴻城。</br>　　他和陸嘉川分手一個月了。</br>　　分手時兩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很不穩(wěn)定，有些話沒說清楚，比如，陸嘉川什么時候從他家搬走？應該已經(jīng)搬走了吧，怎么可能還留下。</br>　　祝以臨帶著一身疲憊打開家門，果然，人去樓空了。</br>　　但沒想到，陸嘉川竟然給他留了點東西，是一個紙箱，端端正正地擺在臥室的床上。</br>　　祝以臨盯著那個箱子看了幾秒，沒有第一時間打開，他先去廚房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吃飽后，把碗洗了，又去洗了個澡，然后才回到臥室，懷揣著一種難以言明的心情，把陸嘉川留下的紙箱打開了。</br>　　出乎意料，竟然是一堆情書，數(shù)了數(shù)有六十五封，底下壓著一張泛黃的作文紙。</br>　　祝以臨把那張紙抽出來，作文題目：《我和他》。</br>　　整篇文章字跡潦草，涂改頗多，其中有一句修改了好幾遍——</br>　　“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陪他看夕陽和日落，我最喜歡他了。”</br>　　“夕陽”被人用鋼筆劃掉，改成了“朝陽”，“喜歡他”后面有一顆用紅色碳素筆畫出的心，歪歪扭扭，又笨又傻。</br>　　祝以臨盯著那顆紅心看了一會兒，突然情緒崩潰。</br>　　他壓抑了整整一個月，這時終于意識到，失去的人，是真的失去了。</br>　　那個會給他畫紅心的男孩，永永遠遠，不會再回來了。</br>　　他愛現(xiàn)在的陸嘉川嗎？</br>　　對于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怎么判斷愛不愛？</br>　　如果陸嘉川能從一開始就心平氣和地與他重逢，不要偽裝，哪怕他有很多缺點，也許他們也能和普通情侶一樣，經(jīng)過互相試探，曖昧與心動，認真地談一場戀愛。</br>　　可能不那么美好，但真實的世界本就沒有那么多美好。</br>　　但已經(jīng)不能重來了。</br>　　祝以臨甚至無法判斷，陸嘉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欺騙他的？最初的熱搜就是精心設(shè)計嗎？和他約飯，對他哭訴，也是假的嗎？</br>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br>　　他為什么會變成一個被謊言堆砌起來的人？</br>　　他說陸家是“陰間”，“舊社會”，是一個讓人無法不被污染的大染缸，分開的這七年，陸嘉川究竟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才會從里到外被染得徹底？</br>　　其實祝以臨也不是完全不能推測，通過陸嘉川曾經(jīng)透露出的只言片語——如果那些是真話的話，陸娉婷曾經(jīng)故意把他推下馬，害他骨折住院，陸家沒人關(guān)心他，陸豐奎不想給他實權(quán)，經(jīng)常聽信他姐姐的壞話，無故責罵他。</br>　　他周圍的人給他的只有冷眼和欺壓，這種環(huán)境，越單純的人越承受不住，他最依賴的那個人，也和他斷了聯(lián)系——陸嘉川會變樣，似乎很好理解。</br>　　而且，很少有男人會在能觸摸到權(quán)勢的時刻，不對權(quán)勢生出渴望。</br>　　有了渴望，就會有算計。</br>　　而當滔天權(quán)勢成為他的掌中玩物之后，他也很難再像以前，輕松管住自己膨脹的欲望了。</br>　　日光之下，沒有新事。</br>　　人這種生物，已經(jīng)被數(shù)不盡的文藝作品演繹透徹，多好懂。</br>　　但“陸嘉川”不是寫在劇本里的角色，祝以臨無法縱覽全局，從客觀的角度理智分析他。</br>　　也許關(guān)于陸娉婷的那一段，是假話。</br>　　也許沒人欺負陸嘉川，他只是不滿于分不到足夠的家產(chǎn)，設(shè)計了一切。</br>　　也許他對祝以臨沒多少愛意，只有“你在我落魄時拋棄我，今天我要來報復”的恨——</br>　　那么多可能，祝以臨總能想到最壞的。</br>　　他對陸嘉川的信任，一點都不剩了，他忍不住把陸嘉川想象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仿佛這樣能緩解疼痛，給他幾分安慰，讓他別后悔，別心疼，別對那個可憐的瘋子妥協(xié)。</br>　　祝以臨崩潰好久，才整理好心情，把那一箱子的東西重新裝好，鎖進了書房的柜子里。</br>　　第二天，溫嫻約他在公司見面，一如往常，問他新戲殺青后的感受。</br>　　這時祝以臨已經(jīng)恢復正常了，衣裝整潔，面色冷淡，沒怎么說戲，把他和陸嘉川的糾葛輕描淡寫地講了出來——主要是為了解釋公司的問題。</br>　　溫嫻說，宏發(fā)的錢按照原來談的條件，一分不差地打過來了。</br>　　她還說：“我早就懷疑陸嘉川了，但礙于你們的關(guān)系，不好直說，你太信任他，一定覺得我故意挑撥離間。”</br>　　“……”</br>　　祝以臨沉默了一下，原來全世界都看得出來，只有他被蒙在鼓里。</br>　　事已至此，再說這些沒意思，溫嫻坐在辦公桌背后，打開筆記本電腦，翻出一段新聞來，問他：“你看昨晚的熱搜了嗎？”</br>　　祝以臨道：“沒有，怎么了？”</br>　　溫嫻轉(zhuǎn)過屏幕，推給他看：“陸家的宮斗大戲唱了小半年，終于落幕了。”</br>　　——博光集團宣布倒閉，陸嘉川另起爐灶，從暗潮洶涌的水下正式登岸，高調(diào)公布了由他絕對控股的新公司：一個名為“嘉臨”的新集團。</br>　　屏幕上正在播放發(fā)布會視頻。</br>　　陸嘉川坐在主位上，無數(shù)麥克風和攝像頭對準了他，他穿一身黑色西裝，在鎂光燈的映襯下，神色顯得格外冷漠和傲慢，他隨手指了一名記者。</br>　　這個記者是某財經(jīng)媒體旗下的人，拐彎抹角問了一堆“你的資本從何而來”“你是不是陸家倒臺的始作俑者”之類的問題，陸嘉川不發(fā)火，也沒回答，沖保安比了個手勢，叫他滾出去。</br>　　他點了另一個記者。</br>　　這個記者似乎是娛樂八卦小報派來的，張口就問：“嘉臨集團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含義嗎？最近網(wǎng)上瘋傳你和祝以臨的緋聞，是否和他有關(guān)系？”</br>　　一時間，現(xiàn)場的閃光燈更亮了，臺下一片躁動。</br>　　陸嘉川竟然肯回答，他用一種放肆到近乎自暴自棄的口吻，故意招誰討厭似的，毫不掩飾地說：“是啊，我喜歡祝以臨，還有人不知道嗎？——那你們現(xiàn)在都知道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