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醒來后是黃昏, 窗外大片大片的云霞將天際染成緋色。清早發(fā)生的一切如閃電般滾過江展羿的腦海,他猛然翻身坐起, 耳邊只回蕩著蘇簡的一句話——
我當(dāng)初,就該對嶺南蕭家趕盡殺絕!
唐緋端水進(jìn)屋時, 仍覺得心驚。這日上午,她來客棧尋他,看到的卻是一個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猴子?”唐緋愣道,“你醒了?”
江展羿沉默地坐在榻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是……斷骨粉?”
斷骨粉,多則令人經(jīng)脈寸斷, 少則令人喪智失力。蘇簡并無加害之心, 故此用量不大,只是他臨時以掌風(fēng)催動毒素,令江展羿昏迷了半日。
唐緋的雙眸閃爍不定:“猴子,你跟蘇簡,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嶺南蕭家的恩怨算不算?
江展羿忍不住握緊青龍刀柄, 手背青筋根根暴露。他猛然起身,大步推門而出。
“猴子,你去哪兒?”
江展羿壓不住上竄的怒火,翻身上馬:“去把那個混賬東西帶回來!!”
策馬揚(yáng)鞭,風(fēng)聲急速從耳畔掠過。江展羿想,難怪蘇簡會先對自己用毒,他若是清醒, 定會竭力阻止他。
去云山鎮(zhèn)不遠(yuǎn)的山坳中,是東崛門的分堂斬水堂。日前,東崛門門主將這分堂給了蕭世山,讓他安頓蕭家中人。今日的蘇簡滿腹仇怨,定不會放過這塊地方。
江展羿想到此,越發(fā)心急。他連連打馬,只盼著能挽回一分一毫。
但,終究還是遲了。
寂靜的山坳里,只有寒鴉長啼。空氣里彌散著濃濃的血腥氣。江展羿翻身下馬,呆立在數(shù)十具尸首前。斬水堂的弟子,并非手無寸鐵之人。無法想象蘇簡是如何在短瞬間,將無數(shù)人斃命。更無法想象的是,當(dāng)時的他是怎樣的心狠手辣。
山外的酒肆,酒老板被那個渾身染血的人嚇得瑟瑟發(fā)抖,把酒壇子堆在他桌邊后,便躲在了柜子后頭。
蘇簡舉壇而飲,直覺這酒水寡淡,片刻亦不能盡興。
“蘇簡!!”就在此時,酒肆外忽然傳來一聲暴喝。
手中的酒壇子被人奪過,江展羿提起蘇簡的衣領(lǐng),揮拳打去。
拳頭被攔截在半路,蘇簡笑起來,語氣中盡是譏誚:“怎么,江少俠來此也想報仇?”
一句話激起滔天的怒意,江展羿抽刀橫斬,蘇簡卻仰身避過。他連退數(shù)步,一臉輕松地說,“可惜你來得太慢,人都被我殺光了。”
“蘇簡!”一縱刀光映著月色,江展羿咬牙切齒,“自始至終,想報仇的只有你一個人!”
“哦?江少俠果真磊落?”蘇簡笑道:“若我沒猜錯,自從江少俠恢復(fù)記憶,便派人潛在了東崛門。若非對蕭家的動向了如指掌,你又如何能及時趕到此處?”
“……與你無關(guān)。”
蘇簡所言,江展羿無法辯駁。三年前一場險些令唐緋喪生的大火,始終是他心頭的一塊陰影。若是有一天,蕭家再對唐緋出手,他亦難保自己不會趕盡殺絕。
“自是與我無關(guān)。”蘇簡揮袖,面色冷寒下來,“因此我的事,江少俠亦無須插手!”
“你以為,逞一時之快手刃仇人,你失去的一切就會回來?!”
“我倒是忘了,江少俠身世如此坎坷,卻能對嶺南蕭家隱忍二十余年,實(shí)乃個中翹楚。”
“蘇簡,我無意跟你做這些無謂之爭。”江展羿頓了一頓,終是放輕語氣,“我承認(rèn),我方才看到一干蕭族人斃命,心中并無太多同情。”
江湖本就是恩怨是非之地,也許所謂對錯,歸根究底還是弱肉強(qiáng)食。
“而且,若我如今孑然一身,說不定會與你一樣尋蕭家報仇,甚至殺上嶺南也說不一定。可我不是,我的身邊,還有狐貍仙。蘇簡你也不是,你做這些的時候,可曾為穆三小姐想過?背負(fù)了這一身血債,你跟她今后的日子,要怎么過?”
長風(fēng)獵獵,揚(yáng)起二人的衣衫。良久的沉默后,卻是蘇簡笑出聲來。
“江展羿,你可曾被逼上絕路過?”
“你這一生中,可曾有一回眼睜睜看著至親至愛的人失去再也無法挽回?”
“你沒有,你太幸運(yùn)了。雖是遺孤,卻被名動江南的歐陽熙收養(yǎng),有武功天下第一的穆衍風(fēng)做你師傅。三年多前,你本該毒發(fā)身亡,卻死里逃生地去了桃花塢,在江湖人人敬畏的桓公子居所,一養(yǎng)三年。”
“你可知道,桃花塢我曾經(jīng)也去過。當(dāng)年小姨和蘇煙去世,我在外頭跪了七天七夜。”
“我出生比你好,生來便是青衫宮的少宮主,可是每每遇難遇劫,總是無力挽回。不像你,可得高人相助。”
“江展羿,其實(shí)我并不羨慕你,因?yàn)槲蚁胍奶唵危贿^是一份如意團(tuán)圓,可不知道是否是天意,每每就要到手,卻總是被剝奪。這么多年,我真是乏了……”
夜風(fēng)拂面,帶著秋日清寒。江展羿安靜地聽蘇簡說著,忽覺也許是自己錯了。哪有人生來暴虐?哪有人生來乖張?哪有人生來就為復(fù)仇而活?一份如意團(tuán)圓,對于青衫宮的少宮主來說,真的是個簡單的愿望。可是,眼看唾手可得,又失去得慘烈,那會是怎樣一種傷。
而我們,若從未在同樣的挫折上爬起來過,便沒有資格去指責(zé)他人的偏執(zhí)與懦弱。
“那你……日后打算怎么辦?”江展羿問。
蘇簡笑了笑:“去武林英雄會,挑戰(zhàn)群雄,做武林盟主。”
“做武林盟主,不見得會逍遙自在。”
“有一回,我遇見一個蕭家人。他跟我說‘生女當(dāng)如三小姐’。當(dāng)時不知怎地,這句話就變成我的一個愿望。可事實(shí)上,我的愿望早在三年前就實(shí)現(xiàn)過了。我如今知道,只有足夠強(qiáng)大的人,才能保護(hù)所擁有的一切,我再也,不想失去了。”
蘇簡說著,步履不穩(wěn)地朝前邁了一步。江展羿這才注意到,他的衣衫上的血跡,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原來一夕之間要?dú)⒛敲炊嗳耍握l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這個時候,蘇簡忽然問道:“江展羿,我們還是朋友?”
我們還是朋友?
這樣的問題,蘇簡問過很多遍。他現(xiàn)在知道,那是他不想再失去。
可江展羿卻沒有回答,徑自走過去,并手為刀在蘇簡的脖側(cè)一敲。將昏暈過去的蘇簡扛在肩上。
黑夜里,一錠銀子如浮光掠過山頭。
“掌柜的,接著酒錢——”
隔一日的傍晚,江展羿敲開蘇府的門,把一身血污的蘇簡交給穆情。
穆情看到昏迷不醒的蘇簡,只道:“給江公子添麻煩了。”
江展羿卻搖了搖頭,說:“三小姐,等蘇簡醒來,幫我跟他帶一句話。”
“江公子請說。”
“我江展羿,想跟他做個拜把兄弟,從今往后,甘苦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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