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33章
深雪齋失火了。
蘇簡一聽這話, 頓時愣住。方才在筵席上,唐緋說自己累了, 要回深雪齋歇息,他出于謹(jǐn)慎派了兩個弟子陪著她, 可是……
方至此時,昔日的片段才逐步在蘇簡腦海里拼湊完整:叱咤天下的杏花令,來歷蹊蹺的緋色桃花玉,這種種線索無一不在說明唐緋與江南流云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一個念頭忽然在蘇簡腦中炸開——原來自己竟弄錯了蕭家重現(xiàn)江湖的真正原因!
“蘇少宮主如此情急,不知所為何事?”
回廊盡頭,繞出一個修長身影,蘇簡定睛一看, 此人竟是一年前與自己比過武的七煞門阮辰。
“倘若少宮主不嫌棄, 不妨指教我們師兄弟一二。”
阮辰周圍,頃刻又出現(xiàn)七人,這七人擺出七絕陣,攔住蘇簡的去路。
“讓開!”
蘇簡手中寒芒一閃, 雙刃畢現(xiàn)。
“少宮主應(yīng)該知道, 以暮雪七式對付我七絕陣,縱然能勝,也會耗費些許時辰。”阮辰說著,一笑,“而阮某的目的,不過是想耽擱蘇宮主片刻。”
“你——七煞門與蕭家合作?!”
“有何不可?有共同的敵人,便是朋友。我七煞門和蕭家, 跟穆小公子算是不共戴天,如今只要他女兒一人的性命,也算慈悲為懷了。”
“阿緋她真的是——”
“看來蘇少宮主已經(jīng)猜到了。不錯,唐緋便是穆小公子的親生骨肉,抑或者,我們應(yīng)當(dāng)稱呼她為……穆緋?”
暗夜的天穹看不到一顆星子,云層翻卷,日月無光。
蘇簡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七絕陣,慢聲道:“蘇茗,張亦,攻陣北,蘇決,毀陣眼!”
樓里樓外都起了火,火舌子一浪高過一浪。滾滾濃煙撲來,嗆得人眼淚直流。
唐緋立在樓中,難以置信地看著蕭均。她手里的銀色軟劍還滴著血,周圍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具尸體。
“小丫頭功夫不錯。”蕭均勾唇,露出一枚森冷的笑。
唐緋的心里卻慌亂極了。
她方才回到深雪齋,裝上了蕭均一行人。這些人不知何故,死活想要自己的命,唐緋迫不得已,只好出了殺招。
她從沒殺過人,這會兒渾身沾滿了鮮血,不是不怕的。
“為什么……”唐緋茫然的聲線里帶著一絲哭腔:“你們?yōu)槭裁匆ξ遥俊?br/>
蕭均掃視一眼地上的尸體:“果然是穆玨的種,動起手來心狠手辣!”
“我不認(rèn)識什么穆玨!”唐緋亦惶恐地看著那些尸體,“我、我殺他們,是因為我想活命,因為剛剛在筵席上,我聽人說——”
“穆姑娘,你那些瑣碎的理由,我好像沒必要知道吧?”
唐緋渾身一震。
“現(xiàn)在擺在你眼前的,只有兩個字,生,或者——死!”
眼見蕭均揮鞭打來,唐緋咬牙將軟劍凌空一抽,劍身如銀蛇,竟比蕭均的九節(jié)鞭更靈活三分。誰知就在此刻,蕭均忽然甩開鞭子,閃身躍至唐緋身后,點了她的穴道。
“丫頭功夫雖不錯,就是人太嫩了點。”蕭均揶揄道。周圍都是火光,他撿起地上的長鞭,慢慢朝唐緋走近。
忽然間,一截屋梁經(jīng)不住烈火灼燒,砸在蕭均和唐緋之間。
唐緋被困在一處死角,蕭均過不去。
“罷了,老天爺要多留你片刻,我也不能逆了他的意思。”
與此同時的梅園盡頭,江展羿持刀而立,不斷喘息。
周圍皆是拼殺之聲,眼前一個白發(fā)長須的老者,卻仍氣定神閑地說著話。
“老夫聽聞,江公子原是蕭家族人,親緣嫡系血濃于水,何故要幫著外人來對付蕭家?”
此人是七煞門的掌門阮振。先時,若非阮振在江展羿對付蕭家三大高手時突然偷襲,江展羿怕是早就趕到了深雪齋。
蕭家的三大高手橫尸于地。
江展羿縱刀一揮:“蕭家中人,不配跟我提親緣二字!”
“江公子切莫妄動肝火。”阮振看著江展羿煞白的唇色,印堂隱隱透出的黑澤,“方才強使內(nèi)力,毒素攻心,公子此刻莫不是已經(jīng)毒發(fā)?”
對方的沉默不語令阮振肯定了心中猜想,笑起來:“其實憑江公子的武功,勝過阮某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公子若再妄動一次內(nèi)力,說不定斷送的便是自己的命。”
五臟時而如墮冰窖,時而又如烈火焚燒,這便是冥泉毒發(fā)的感受么?
江展羿吃力地握緊手中的青龍刀,饒是眼前景象早已模糊,他也清晰地記得三九寒冬時,唐緋為他跪在唐門前的身影。
江展羿一直說自己只是個粗漢子,但他心底清明堪比賢者,一直曉得什么該放棄,什么該珍惜,什么該以命相搏。
暗沉的黑夜里,忽有一縱刀光如水,驚散月色,驚破春光。
唐緋昏沉之際,似乎看到有人劈刀斬火而來,為自己解開穴道。
這身影再熟悉不過了,這一聲“狐貍仙”也再熟悉不過了。
她睜開迷蒙的眼,委屈地叫了聲:“猴子。”滾燙的淚珠便順著臉頰滑下。
江展羿把唐緋攬入懷里,輕聲道:“別害怕,我在。”又問:“能走嗎?”
唐緋一身都是傷,她方才不覺得疼,可此刻看到江展羿,傷口卻驀地疼了起來。她搖了搖頭,說:“猴子,我疼……”
“沒事,我背你。”
也許是因為從來沒受過這么重的傷,也許是因為火光帶起的熱浪太過滾燙,唐緋趴在江展羿背上的時候,沒有意識到他周身早已寒冷如冰,更沒有意識到他向來穩(wěn)健的步伐如今走得蹣跚跌撞。
她錯誤地以為,只要他寬厚溫暖的肩膀還在,自己就可以無所畏懼,一往無前。
于是唐緋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話。
“猴子,方才有人要害我,我第一次……殺了人。”
“嗯。”
“可是我沒法子,我是一定得活著的。剛剛在筵席上,我聽人說從前的穆盟主也有腿疾,是被一個叫醫(yī)老怪的神醫(yī)治好的。我想陪你去找醫(yī)老怪,求他為你解毒。”
“……好。”
“猴子,剛才我真地非常非常害怕,你知道我是怎么撐下來的嗎?”
“怎么撐的?”
“那個時候我在想,你的毒還沒解,我怎么能被別人害死呢?只要你在這個世上活一天,我便會陪著你過一天……”
火勢吞卷了樓梯。此刻的深雪齋,就如凌空的閣樓,隨時有可能塌陷。
而江展羿,已無力再施展輕功縱下樓閣。
唐緋又在他背上昏沉沉地睡過去,江展羿頓住腳,看著忽然出現(xiàn)的蕭均,竭力握緊手中的青龍刀。
蕭均看著眼前這張酷似蕭楚的面容,嘆了一聲,“把背上的人留下,你走吧。”
冥泉至毒攻心,連呼吸都艱難。這一刻,江展羿想了許多。他想,還好唐緋是穆玨的骨肉,以后狐貍仙有流云莊庇護,他即便不在了,也可安心。可轉(zhuǎn)而又想,狐貍仙生性好動,若她哪日溜出門玩,被蕭均的人馬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江展羿——”
這個時候,蘇簡終于趕了過來,一身青衫浴血,是竭力拼殺過一場。
他正要縱身上樓,忽然看見江展羿朝他搖了搖頭。
“蘇簡,接著。”
一道緋色的身影從高樓上落下,江展羿橫刀攔在蕭均面前。
而就在這一刻,深雪齋再也經(jīng)不住烈火的焚燒,轟然塌陷……
唐緋做了一個夢。夢境很簡單——
暮春的一個午后,她和江展羿坐在云過山莊前的大樹下,她說著話,他就安靜地聽。后來她道:“猴子,我們該走了,還要去江南找醫(yī)老怪給你治腿呢。”然而,江展羿聽了這話,卻站起身來。他揉了揉她的發(fā),輕聲說:“狐貍仙,我不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
唐緋緩緩睜開眼,眼角莫名有一片淚漬。
屋外天光晦暗,早春的清晨,寂靜如死灰。
“阿緋,你醒了?”屋內(nèi)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
唐緋別過頭去,蘇簡布滿血絲的雙眼,大抵是因一夜未睡。
她努力撐著坐起身,望著空蕩蕩的房屋,心里忽然就害怕起來。
“蘇簡,猴子呢?”
“……”
“猴子……人呢?”
“江少俠他……”
“別、別說!”忽然間,唐緋驚慌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摸下床榻,朝昨夜深雪齋的方向跌撞跑去。
其實那時她并非全無察覺。當(dāng)江展羿把她拋下樓時,凜冽的風(fēng)聲曾讓她睜開眼,看見那一抹置身于高閣火海中的身影,看見樓閣屋梁轟然塌陷……
天方亮,火不過剛剛熄滅。深雪齋殘骸遍地,一片狼藉。有人從廢墟中拖出幾具已燒成焦炭的尸體,早已不辨面容。
唐緋蹣跚跑來,見到姚玄,話堵在喉嚨,問不出口。
“阿緋姑娘,”姚玄面色灰敗,臉頰上有明顯的淚痕,“莊主他……”
唐緋難以置信地睜大眼,一邊搖頭一邊后退,忽而折返身爬到廢墟之上。
蘇簡到來的時候,便看見唐緋一人立在廢墟邊上,徒手挖著昨夜殘留的碎磚爛瓦,手指被扎破,滲出血來。
“阿緋,江少俠他已經(jīng)——”
“不會的!”唐緋回過身來,“猴子他不會扔下我的!他是這世上唯一不會扔下我的人!”
“阿緋姑娘。”姚玄握緊拳頭,“從前莊主如何對待阿緋姑娘,我安和,還有云過山莊,便會如何對阿緋姑娘……”
“不可能!”唐緋忽而驚叫,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們不明白的,這個世上,再也沒人能比他對我好——”
“我愛念叨,只有他能耐著性子聽;我臭美,只有他會買首飾送我;每次我累了走不動了,只有他肯背著我。天黑了他會等我回家,被欺負(fù)了他會幫我出頭,使小性子的時候他就讓著我,我說的每一樁小事,他都會記在心上。我去江南那半年你們知道嗎?那半年我過得很苦很苦,如果不是猴子給我了一百兩銀子,那么冷的冬天,我都不知道怎么熬過去……后來猴子來了江南,他跟我說,如果不開心,就回來吧,所以我回來了,因為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縱然天大地大,起碼還有一個人肯收留我……”
數(shù)墻之外,有一紫衣翻飛,眉目英挺飛揚的老者聽了這一番話后,長嘆一聲。他扛起身邊已半死的少年男子,一個縱身,便消失在這紫陌紅塵中。
三日后,暮雪宮一劫傳遍江湖。這一劫中,江南七煞門滿門覆滅,嶺南蕭家重現(xiàn)江湖只曇花一瞬,曾經(jīng)以一刀春意驚艷整個武林的江展羿,卻在一場大火中亡故。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即便再苦再難過,也要努力撐著活下去。
這一日,姚玄打起精神,前來跟蘇簡道別。
蘇簡黯然道:“這次若非我事前沒有覺察,江少俠也不會……”
“蘇少宮主不必自責(zé)。嶺南蕭族針對阿緋姑娘,我與莊主也始料未及。倘若同樣的事在云過山莊發(fā)生,莊主為救阿緋姑娘,也同樣會不顧一切。”
蘇簡又嘆一聲,忽然覺得很累。
這些日子,他常有這樣的感覺,荒涼無措地竟能淡去昔日仇怨。穆情的離去,江展羿的亡故,明明是想真心相待的人,可最后呢……
“蘇凈,你去送姚先生。”
蘇凈看了姚玄一眼,點頭道:“姚先生,這邊請。”
然而,兩人還沒踏出房門,便有一小徒慌張來報:“少宮主,姚先生,不好了,阿緋姑娘不見了——”
屋內(nèi)三人皆是一驚,姚玄問道:“什么時候不見的?!”
“小的不知,小的在阿緋姑娘的房間找遍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愣著干什么,還不派人去找!”
可是一個人若真想要離開,哪有人能攔得住呢?
蘇簡的人手從暮雪宮找到平安城,再沒找到唐緋的身影。
三個月后,杭州西郊的榴花開了,一簇一簇火紅的色彩。一個老叟推開木扉,看著外頭那個如榴花般好看的姑娘。
姑娘已跪了很多天了,執(zhí)意要跟自己學(xué)醫(yī)。
老叟伸了個懶腰,踱出門外,問:“你為何想要學(xué)醫(yī)?”
“為給一個人治病。”
“那個人呢?”
姑娘搖了搖頭,“不知道。”
“已經(jīng)死了?”
姑娘靜了很久,終于答道:“可能是死了吧。我在遇到他之前,一直過得不知所云,直到他來到我身邊,我才有了一個生的信念,就是治好他的腿疾,從此以后,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自己為何活著了,不過幸好這個信念還留在我心底。”
老叟凝視著這姑娘,點頭道:“你可以跟我學(xué)醫(yī)。但我醫(yī)老怪有個規(guī)矩,凡做我的弟子,三年之內(nèi),只鉆醫(yī)術(shù),不問世事。且無論從前發(fā)生何事,都需換個名字,自此改頭換面,作為一個醫(yī)者而活。”一頓,又問,“那么姑娘,你現(xiàn)在的名字是?”
“我姓江,叫江緋。”
微雨的杭州初夏,一行翠竹間,幾抹榴花深紅。
唐緋曾經(jīng)問過江展羿,為何第一回送我首飾,要送榴花樣式的。彼時江展羿木訥得非常人能比,這個問題,他卻答得極好。
——我曾經(jīng)聽爺爺提過“韶華”這個詞,覺得很是喜歡。你韶華勝極,名字又是一個“緋”字,合該用點紅彤彤的顏色。
如今,江湖上再也沒有了唐緋這個人,而那般燦爛的韶華也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
原來年華不單單會隨著時光變老,有時候一個人的離開,也會讓我們的一生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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