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9 章 我是女子
鳳凰臺下的早晨是特別熱鬧的。
小商販們天不亮就出了門,挑著擔(dān)子或背著包袱出門做生意。
普通百姓都是天不亮都要起床干活的。
所以李芯天還黑著就睡不著了,聽著外面的車聲、馬聲、人聲,翻來翻去,只能爬起來。
他今年只有十一歲,身量雖跟大人差不多了,看臉還是小孩子。
他帶著家里的忠仆從濱河趕來鳳凰臺來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本來借居在魯人王姻家中,后來從王家客院搬出來,就在市場里租了個小院子,每天從這里去鳳凰臺旁邊的學(xué)府上課。
鳳凰臺跟他想得大不一樣。
他洗了把臉,管家李叔才回來,身后兩人各挑一個擔(dān)子,擔(dān)子上全是吃食、蔬菜等物。
李叔從小看著他長大,十分疼愛他,見他起來忙道:“大郎這就起來了?快過來吃飯吧,剛買的,還熱著呢!”
他們這一伙人因為沒有一個女眷,全是青年和壯年男子,實在看著很不像樣子。
說是流民,又有錢租房子,還有馬車。
后來只能假托是分家出來的。這樣李芯就是個小公子,剩下的人照舊侍候著就行了。
但仍是沒人會做飯,他們這些下人每天隨便吃點就行了,李芯卻是個從沒出過家門的小公子,路上吃干糧還行,都住下來了,還吃干糧?
幸好他們住的地方有許多小販每天挑擔(dān)出來賣吃的,都是些簡單的魯食,便宜,味道也不差。租住在附近的人如果不開火,都在街上隨意買著吃,比自家開火還省些。
李叔還問要不要給他買個婢女服侍,李芯紅著臉拒絕了。他在家里已經(jīng)快要娶妻了,可他對女子仍十分陌生,見到她們就緊張,從來沒有起過綺思,當(dāng)然不肯再要個婢女服侍他。
他爹還曾笑話他,說等他長大就好了。
李芯坐下吃飯,想了一早上遠(yuǎn)在濱河的父親母親等人,吃完就對李叔說想寫封信回去。
“我出來這么久了,也沒給家里送個消息。”李芯低頭道。
一開始他是憑著一股少年意氣,覺得家里只是讓他來遞一道奏表,結(jié)果他沒遞出去,覺得沒辦法跟家里交待,更不想讓父親失望,這才打定主意把奏表好好的遞上去后再跟家里聯(lián)絡(luò)。
可他從王家出來后進(jìn)了學(xué)府,一學(xué)就是一個月,才將將入門,誰知道等他學(xué)完了,能寫出一本奏表了,再遞給安樂公主,這又要花多長時間?
他想還是應(yīng)該跟家里聯(lián)系一下,免得家人擔(dān)心。
李叔道:“既然大郎這么說,那我就派人回去。”
他雖然年紀(jì)大,但出來以后為了歷練李芯,就從不拿著架子,嚴(yán)守上下之道。李芯之前發(fā)意氣不肯跟家里聯(lián)系,他也只勸了一次就不再開口了。現(xiàn)在李芯說要跟家里聯(lián)系,他也馬上答應(yīng)下來,不再多說什么。
李芯花了一天時間寫這封信,寫完仍覺得不安。他到鳳凰臺來兩個月,等于是一事無成。他想起來之前父親臥病在床的樣子更覺得自己沒用。
父親……應(yīng)該是盼著他能盡快成長起來的。所以才會趕著讓他在明年就成親。
他只希望不要讓父親失望。
李芯用過早飯后,坐上家里的車去學(xué)府。像他這樣租便宜房子,卻有馬車坐的一律都是外地普通世家或小世家之子。
有名的世家多數(shù)都能在鳳凰臺找到親友假居,想當(dāng)官也不必去學(xué)府讀書考試,請親友舉薦更快。
李芯卻故意裝成了小世家,不想讓人知道他是濱河李氏。
他從王家搬出來時還擔(dān)心李叔會反對,不想李叔贊他“沉穩(wěn)”,道這才是出門做事時的樣子。
一路走過去,百姓越來越少,直到看不見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道路越來越寬,院墻越來越高,越來越長,四周也越來越安靜,不見小販高聲,不見兒童吵嚷。
偶爾能看到路邊院墻里伸出來的花枝,或是石榴,或是香桂,灑下片片殘花在地上,別有一番意趣。
前方是壯麗的鳳凰臺,臺前十座樓,殿門洞開,看不見人影。聽說在新年前,安樂公主曾在高臺上親率眾臣,替百姓祈福。
還有人說安樂公主違制用了帝樂。
李芯走到這里總?cè)滩蛔⊥崎_車窗看過去,心里想像著安樂公主的模樣。
他在來之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公主的名字,來了以后發(fā)現(xiàn)這里人人都在說她。
公主到底長什么樣呢?
學(xué)府其實是一個非常大而空曠的院子,四周只有幾個號房用來讓大家方便歇腳,平時大家讀書、寫字就是在庭院里,像鄉(xiāng)野之人一樣,露天席地而坐,膝上放著書,連書案都不是每一個人都有。
李芯從沒想過學(xué)府里竟然連屋子都沒有。大家哪怕是寒冬臘月都是在外面讀書,凍得手都僵了也只能放在懷里暖暖。M.XζéwéN.℃ōΜ
可他卻不敢挑剔,也不敢抱怨,因為早就有文會論證過此事,都道學(xué)府這樣的作派才是真正的讀書人呢!這才叫不為外物所動呢。
難道只能在屋子里,冬暖夏涼,有案有席才能讀書嗎?
當(dāng)然不是!
誰敢這么說誰就不配讀書!
李芯當(dāng)然就不敢說從家里帶副案過來了。
他在學(xué)府門前下了馬車,跟著就聽著里面吵吵鬧鬧的人聲。平時這里是不會有人故意吵鬧的。
——除非在開文會!
李芯立刻就進(jìn)去了,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大家圍在一起,有人在人群中說話,底下的人有的在聽,有的卻像是在作題。
他擠進(jìn)去聽就那個站著的人說:“……這個題是這樣的……”
他聽了題就知道自己還不會做這種題,只好先把題目記下來,尋旁邊的人問這題是從哪里來的。
那人激動的說:“你不知道!王興他們昨天被龔相帶進(jìn)去見公主了!結(jié)果碰巧遇上了黃公和毛公也帶了人進(jìn)去,結(jié)果他們就比試了一番!”他咽了口水,羨慕極了:“當(dāng)著公主的面呢!”
殿試的題當(dāng)天就流傳出去了。正如姜姬所預(yù)料的,殿試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所有的世家都自認(rèn)為“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這就是一個大家商量好的舉薦人的大會。
所以每人都把自己看好的人帶進(jìn)去,當(dāng)著皇帝——公主——的面,裝模作樣的比試一番,最后好把官職給分發(fā)下去。
沒人認(rèn)為這是她的主意。
都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黃松年和毛昭。他們都認(rèn)為這是大臣們的計劃,“安樂公主”在這場計劃里屬于被蒙騙的那個。
這種事他們熟啊!他們自己家的弟子都是用這種“公正”的方式舉薦給皇帝的嘛。
安樂公主肯定比皇帝更好蒙一點。
倒沒哪個世家現(xiàn)在冒出不食魯粟的決心。
沒人以“上面是安樂公主,我不要在她座下當(dāng)官”的意氣跑出來斥責(zé)黃松年等人。
他們?nèi)寂苋S家、毛家自薦了。
以前黃松年和毛昭是不肯薦人的!現(xiàn)在他們肯開這個口了!
那大梁那些人還需要王姻這個魯人嗎?
王姻自己都自嘲道:“從此門前冷落矣。”
他還不是吹牛,確實門前每天等著求見的人少了。他擴建了兩個巨大的客院,看起來不用再蓋第三個了。
黃松年和毛昭也沒像以前那樣閉門不納,反而恢復(fù)了“社交”活動。開始打開家里的大門,不但不再回避求見的客人,自家的人也可以出門了。
倒是白哥還賴在鳳凰臺不肯回徐家。
不過,就算沒有他加入進(jìn)去,本地一系和魯人一系的“爭斗”已經(jīng)越來越分明了。
不到真刀真槍的地步,但確實兩邊壁壘分明。
魯人一系除了真的從魯國趕來的士子之外,還有很多也是大梁人。只不過都是普通的富戶,稱不上世家,也不怎么有名氣,屬于出了家鄉(xiāng)就沒人認(rèn)識的人。
他們走不進(jìn)黃松年和毛昭這種世家的大門,只能去沒有門戶之見的王家。
久而久之,魯人一系又有了“庶門”這樣的蔑稱。
王姻的臉皮已經(jīng)相當(dāng)厚了,根本不在乎。
鳳凰臺上,姜姬與龔香對坐,她說:“殿試的事已經(jīng)引起黃公他們的警覺了。”
龔香笑著說:“都是聰明人,應(yīng)該的。”
姜姬皺眉,微微嘆了口氣。她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看到了分歧的苗頭,本來應(yīng)該盡快的解決,可她的解決手段就相當(dāng)粗暴了。
只是她本來剛打算要溫柔、和緩些的……
所以她就找龔香來問計。
“叔叔可有良策教我?”她問。
龔香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公主這是又心急了。她一心急,就容易下重手。
可公主已經(jīng)不是以前幼稚的時候了,她開始學(xué)著尋找其他的辦法,她不再認(rèn)為事情只有一條路可走。雷霆手段好用,卻也不能常用。
不然那就成暴君了。
龔香想起以前,不由得嘆氣:“他們也只是為了尋一條活路而已。”
姜姬皺眉:“……他們是為了限制我。”
限制她的勢力,避免她極速擴張。
龔香勸道:“公主又怎么知道他們一定會跟您唱反調(diào)?世間不止一個人,君王的耳邊,也不該只有一個聲音。公主當(dāng)寬宏,容得下他們這點小心思才對。”
姜姬思考了兩天,決定對黃松年等人的舉動視而不見。
她不能保證自己永遠(yuǎn)是對的。那替自己準(zhǔn)備一個“反對者”未必不好。
但目前她要做的事,不許任何人阻止。
她開了一個小宴,請了黃松年和毛昭前來。
兩人如約入席后,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其他人。只有公主與他二人。
黃松年和毛昭對視一眼,心中忐忑不安。
姜姬卻是做足了禮數(shù)。
席開,先奏樂。
她特別客氣的問兩人這奏的樂好不好聽啊?
黃松年和毛昭立刻說好聽,好聽,非常好聽。還即興賦詩。
聽完音樂,上酒菜。她又先祝酒,請兩位同飲。
——然后看到黃松年是手抖,毛昭是嘴唇發(fā)顫。兩人以毅然決然的氣勢把酒喝了以后,全是一臉坦然。
估計以為她在酒中下毒了。
姜姬:“……”
接下來是上菜。
上完菜后還沒吃,她先說:“我欲成天下未成之事,行天下未有之局。還請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兩人都飲了“毒酒”了,自然也不怕說實話了。
黃松年捻須半天,嘆道:“公主,我虛長九十七歲,不曾見過女主天下……”
不看好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不過黃松年也沒說死了姜姬辦不到,他道:“公主之才,世所罕有。若公主能成事,天下必然為之震動。”他的眉毛緊緊皺成一團(tuán),“我只擔(dān)心這天下……能不能容得下公主。”
哪怕是能登基,但真的能坐穩(wěn)這天下嗎?
黃松年不懷疑姜姬能登基,但他擔(dān)心她坐不穩(wěn)。
毛昭也喝了“毒酒”。
他也不太客氣了,直接對黃松年說:“公主現(xiàn)在所做的,就是在除掉她的敵人。”他看向姜姬,“等公主所需之勢形成,這天下只怕沒有人再能是公主的敵手了。”
等能打的全都打殘了,公主再站出來,誰還能打得過她?
黃松年對姜姬說:“公主對天下萬民當(dāng)溫柔以待,如母如父。”
姜姬開始覺得“毒酒”很有趣了,不知這兩人發(fā)現(xiàn)沒喝毒酒后會是個什么反應(yīng)。
她正色道:“我必遵黃公之言行事!”
毛昭更厲害一點,冷面道:“我只愿公主早日結(jié)束亂世,好容如我這般的人一個活路!”
姜姬溫柔微笑:“只要二位愿助我,自然一切好說。”
話說完了,該吃飯了。
但兩個喝了“毒酒”的人吃不下,又痛飲幾杯“毒酒”,全都勇敢的回家去了。估計是不想把凄慘的死狀露在外面。
姜姬真是十分的好奇!
可惜不能鉆到兩家去看。
——只好讓白哥和風(fēng)迎燕走一趟。
她特意提醒他們,黃松年和毛昭都以為喝了“毒酒”,她當(dāng)然并無此意啦,不過幸好因為這樣,他們?nèi)颂拐\相待。
現(xiàn)在她擔(dān)心二人出事,命他二人前去探望。
不過——
“畢竟只是誤會,你過去之后,千萬不要說破此事,以免毛公羞慚,日后倒不好見面了。”姜姬再三叮囑道。
白哥先驚后囧,最后興致勃勃的去了!
回來就告訴她,毛昭回家之后先沐浴,再祭祖,再把家人都叫過來一個個叮囑,然后捧著書讀了一整夜的書,見他去還跟他說了不少話。
——直到今天早上。
他大概是……明白過來自己死不掉了。
白哥也憋不住了,他在再次急切詢問“毛公可安好?”的時候露了餡,被毛昭親自提著鞋打出了毛家。
風(fēng)迎燕倒是全須全尾的回來了,還挺自然。說黃公除了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抱著小妾哭了一通后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做為客人一直堅持要見到黃公,于是就在黃公屋前站了一晚,聽黃公對著小妾撒嬌,十分的牙酸。
姜姬到了第三天見到了黃松年與毛昭,兩人神色如常。
她沒忍住笑,黃松年嘆氣,對毛昭道:“公主如此行事,不吉!”
毛昭也嚴(yán)肅道:“不吉。公主當(dāng)肅穆些,才顯得威嚴(yán)。”
姜姬笑嘻嘻的說:“我是女子啊。”
黃松年難得說了句:“公主哪一點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