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夜明珠
青河白府在臘月里提前擺了席, 只因白九爺要離開青河縣,回省府去過年。
這次的堂會也格外熱鬧,有曹云昭特意從北平帶來的柴雪河坐鎮(zhèn), 當紅的角兒一亮嗓,果真非同凡響,引得眾人一片叫好聲。
天氣冷, 略飄了小雪,細雪里一邊喝著溫酒一邊聽戲,實在是一種享受。
白九爺坐在二樓上,只推開兩扇窗,手邊放著暖爐,把玩一陣又抬眼去看外頭戲臺。
青河白家的戲臺搭建的頗為寬敞, 從二樓正對著的窗看過去剛好能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戲臺上的人熱熱鬧鬧地扮上翻跳唱誦,戲臺前擺著十七八桌的席面, 有不少人來回走動提前拜年。這些都是白家平日里走動的親朋好友, 來的人不少,全都是喜氣洋洋,有些人家還帶了小孩,年紀大些的能坐住,而小一點的正是滿地跑的時候,最淘氣不過,三五成群跑去前頭戲臺那扒著仰頭看。
白府里的小廝去抱回來幾個,但追上這個又跑了那個。
爆竹響起來的時候,孩童的驚叫和笑聲融成一片。
白雪映碎紅。
過年了。
白九爺當初一支車隊從省府來到青河,走的時候,隊伍里多了三輛馬車。
一輛是九爺專門吩咐下去給寇姥姥準備的, 外頭瞧著樸素,車篷內(nèi)里做了夾層,十分保暖。寇姥姥帶了李元一同走,倆人坐在車里,路上謝璟特意勒了馬韁繩過來看了兩次,瞧著一切都好才放心驅(qū)馬向前。
李元放了車簾,隔開風雪。
馬車上有小暖爐,他拿了一個放在姥姥手里,另一個則放在姥姥腳邊,就這樣還不放心給老太太掖了掖毯子。
寇姥姥道:“甭忙活啦,我手上不冷,這暖爐你拿一個去用。”
李元不肯:“姥姥,我不怕冷,你摸,我手心都有汗呢。”
寇姥姥摸了一下,李元雖然瞧著身子骨單薄,但摸起來手心還真是熱乎乎的,她也就放下心來。
李元靦腆笑笑,抱著膝蓋坐在一旁。
雖然知道姥姥心善,但每次被關(guān)心的時候,都覺得心里格外暖。
他這兩年來已經(jīng)把姥姥和謝璟當成了家人,完全沒有搬家的焦慮,不管去哪里,只要他和家人在一起,他就都敢去。
另外兩輛馬車,是給清河白家的二少爺白明禹準備的。
白明禹此刻坐在一輛馬車上,也蜷縮著腿腳,雙手抱膝,心里卻難過極了。
他走的時候,他爹和他大哥明明萬般不舍,但還是把他的“大將軍”和“白牙青”給留下,連葫蘆都沒收沒讓帶。
白明哲先是攔下舉棍子的親爹,又回頭勸不爭氣的親弟弟:“還不快走,你都長得和門框一般高了,怎么就半點事兒也不懂啊!這次九爺帶你去省府是教你成才,你帶那些破玩意兒做什么,噯……快走、快走!”
盡管如此,白明禹還是帶了兩大車的東西,這些都是他娘和嫂子給收拾的行李,生怕他離了青河地界用不慣外頭的東西,什么都多多的帶了,連衣服都備了七八套。
馬車顛簸一下,白明禹腿腳發(fā)麻,被震得呲牙咧嘴,用手撐著勉強換了一個姿勢坐著。
謝璟騎馬路過,被白明禹喊了幾聲,這位聲音太大,想裝聽不見都不成。
謝璟騎馬跟在一旁,轉(zhuǎn)頭問道:“二少爺有事?”
“你還帶著白十四呢?十四腳程可真穩(wěn)當,”白明禹趴在窗戶邊羨慕地看他的馬,然后仰頭看他期盼道:“給我騎一程?”
謝璟點頭應(yīng)了。
白明禹都沒等車夫停穩(wěn),立刻從車上蹦下來,活動了幾下手腳就要跟謝璟換:“我這一路可憋壞了,我本來也想帶馬,可惜沒找到好的。”
謝璟看他一眼,懶得拆穿。
白二少爺要帶葫蘆蛐蛐兒去省府,早上走的時候白老爺一聽到聲音就氣得夠嗆,連摔了好幾個油葫蘆,把二少爺?shù)鸟R也扣下了。
隊里其他人的馬多少性子都烈,又拿不準二少爺脾性,不敢給他騎。
也只有謝璟養(yǎng)的白十四性情溫和,敢偶爾讓二少騎馬放放風。
謝璟把馬韁繩遞給白明禹,等他上去之后又喂了十四一塊糖,撫了撫它鼻梁:“穩(wěn)一點,好好帶少爺回來。”
白明禹好不容易得了馬,怎么也要小半個鐘頭才盡興,謝璟干脆回了九爺車上。
白明禹騎馬瘋了一圈,臉上都凍得發(fā)紅,但精神好極了,他找了一圈沒在外頭瞧見謝璟,問了人之后又驅(qū)馬去了九爺車廂那,倒是也不敢造次,慢吞吞跟了一會之后,小聲喊里頭的人:“小謝,哎,小謝?”
謝璟沒應(yīng)聲。
白明禹還想再喊,忽然瞧見一只素白的手掀開厚布車簾,里面坐著的白九爺側(cè)頭瞧過來,淡聲問道:“何事?”
白明禹規(guī)規(guī)矩矩問了好,小聲道:“我來還小謝的馬。”
九爺?shù)皖^跟車里人說了什么,白明禹好奇,也探頭往里看,但也只看到一角,九爺馬車極大,里頭像是搬了一個縮小的臥房安置在其中一樣,除了床榻還有一小排書架和棋盤,邊角處的厚毛絨毯子上,隱約瞧見小謝和另一人坐在那正在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談的是什么。沒等他再多看,九爺就轉(zhuǎn)頭吩咐道:“十四交給后面的張虎威即可,小謝還有其他事要忙。”說罷,就放了車簾。
白明禹怎么也想不通謝璟在車廂里還能忙什么,但也不敢多問,答應(yīng)了一聲就去后頭了。
馬車上,謝璟正在擺棋盤。
曹云昭雙手揣在毛絨暖袖里,正斜眼看看車窗那邊,嘴里道:“白九,甭找借口啊,今天不陪我下完三局不準走。”
九爺回頭看他,視線落在謝璟收拾棋子的手上一眼,淡聲道:“你這棋路不對。”
“哪兒不對了?”
“全都不對,自尋死路。”
曹云昭皮笑肉不笑:“是嗎,可能我棋藝精進了吧,那天跟黃先生下棋的時候他就是這么下的。”
九爺:“……”
謝璟又端了一盤海棠果切好放在一邊,這次還拿了一小碟糖粉。
九爺看他一眼,曹云昭已經(jīng)開始迫不及待先發(fā)制人,等白九落子的時候,他立刻拿起來又換了一個地方:“剛下錯了。”這次不止落一個字,是倆。
九爺黑子捏在指尖,靜了片刻:“你作弊。”
曹云昭道:“也不算吧,你把我當成先生就好。”
“可你不是。”
“你那天推我出去跟先生下棋的時候怎么……”
話音未落,白九抬手把棋盤掀翻了。
棋子噼里啪啦落了曹云昭滿衣擺,曹少爺氣壞了,站起身又咚的一聲被馬車裝了腦袋,疼得捂著腦袋:“白九你多大了,還玩兒這手?以前讀書的時候你就老這樣……嘶,你這什么破馬車,撞得我腦袋生疼!”
九爺?shù)溃骸澳銚Q輛車坐,在這吵得我頭疼。”
“你玩賴還有理了?我就不該跟你一路走,要是坐火車,也沒這么多事兒了。”
“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我讓人騎馬送你去。”
“……”
曹云昭吵不過,氣呼呼換馬車去了。
謝璟收拾了殘局,不過剛開局,棋盤倒是好收拾,就是旁邊放著的那碟海棠果殃及池魚,糖粉也撒了。
謝璟擦了一會,偷偷去看九爺。
白九爺也在斜眼瞧他,視線對上之后,謝璟略略移開,又忍不住好奇轉(zhuǎn)回來:“爺,你以前讀書時候,也這樣嗎?”
九爺?shù)溃骸笆裁礃樱俊?br/>
謝璟用手指撓撓臉頰,沒敢問。
九爺拽著他衣領(lǐng),把人揪過來,攏在懷里問道:“覺得爺脾氣不好?”
謝璟支吾兩聲:“也不是,就是沒見過,想象不出爺還是這樣,這樣……性情中人。”
九爺捏他臉一下,低聲輕笑:“你沒見過的多著了,我又不是神仙,不過也是個吃五谷雜糧會生閑氣的普通人。”
聲音隔著胸膛傳過來,謝璟有些拘謹,不知為何莫名心口發(fā)慌。
九爺逗弄小孩一下,很快就放開他,趁著車廂里有幾分清閑拿了本書翻看。
謝璟也想看書,但幾次三番靜不下心,看著書頁走神。
回省府三天車程,路上休息兩晚。
兩家旅店都是曹家名下,剛一到就有人站在路邊等候,老遠伙計就迎上來,一人接了貴客去后院休息,另幾人則牽了馬匹去喂上等飼料。
曹云昭沒坐火車,跟他們一同坐了馬車回來,他自己都沒想起來家里還有這么一家產(chǎn)業(yè),被掌柜熱情迎接的時候才恍惚記起。曹云昭大方請客,擺了好酒好菜招待,喝了兩杯之后早就忘了馬車上下棋的事兒,笑著道:“我看他們這般,還只當是你白家產(chǎn)業(yè),又是同我一樣來拜財神的。”
九爺同他小酌幾杯,因喝的是燙過的熱酒,也分了兩杯給謝璟。
曹云昭已經(jīng)知道白九不會把人借給他,故意逗道:“小謝,這酒比你們黑河酒廠的如何?不如跟我回去,每天都有好酒,還有新衣。”
謝璟搖搖頭,他酒量淺,臉上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
九爺瞧他吃醉,讓他先回去休息,謝璟倒也聽話,抬腳就走了。
曹云昭看得津津有味,笑道:“你這是怎么養(yǎng)的,怎么如此聽話?”
九爺嘴角略微抬了下,手里酒杯轉(zhuǎn)動兩圈,過了半晌才道:“許是天意。”
“嗯?”
“兩年前我在黑河遇到麻匪,當時救我的人就是他。”
曹云昭一時驚訝起來,“麻匪又是何事,我怎的從未聽說過?”
九爺跟他講了大概遭遇,把只從畫本里看過這樣事件的曹少爺震得一驚一乍,聽到他們脫險,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連聲說是萬幸。
“謝璟于我,是過命之交,他對我很重要。”九爺如此說。
曹云昭緩緩點頭,給他倒了一杯酒,淺笑:“難怪我借不到人,也怪我,不打聽清楚,就問你要,此后這話我不會再提。”
九爺與他碰杯,共飲熱酒。
兩人至交好友,久違重逢,聚在一處不免多喝了幾杯。
曹云昭酒量不淺,白容久千杯不醉,兩人痛痛快快喝了一場酒之后才散去,曹云昭被人扶著回了客房,九爺腳步尚穩(wěn),自己慢慢走了回去。
客房里,并沒有像在青河白家一樣有地龍供暖,進去之后剛一脫下外套就覺得有些冷,不過胃里還有些許酒意,帶著一點暖洋洋的感覺,尚能抵擋一二。
九爺洗漱之后,才發(fā)覺床上已經(jīng)睡了一個人。
他雖有酒意,但人還清醒,略微擰眉,走過去看清對方是誰卻忍不住失笑,抬手摸了摸那頭細軟黑發(fā),哄著對方往里靠一靠:“璟兒,璟兒往里點,爺睡不開。”
謝璟唔了一聲,臉埋在枕頭里動了一小下。
九爺只能把橫睡在中央的人抱起來,放在里頭,但沒一會,對方又挨挨蹭蹭地擠過來,伸手抱住他的腰,小腦袋也往他胸前擠,嘴里喃喃說著什么。
九爺聽了兩遍,才聽清楚,對方說要給他暖床。
少年身上暖烘烘的,像是小火爐,足夠驅(qū)散冬日的寒冷。
九爺捏了捏他耳垂,聽見對方不滿的輕哼,原本還怕小家伙醒過來,但越是欺負,對方卻只是哼兩聲,手都未松開。九爺心里覺得有趣,揉捏片刻,見對方躲了才松開,指尖還留有一絲溫熱,摩挲之后,像是有細小電流蹭過,一時也說不清是何種情緒。
像是喜歡,卻又比喜歡還要多了那么一點兒。
幾日行程后,到了省府。
曹云昭后兩日一直待在自己車廂醒酒,到了省府就被人接回曹公館,白家車隊一行人也回了老宅。
白家老宅修建得并不顯山露水,和界面上其他大戶人家一樣,高墻紅鐵門,上面有銅獅門環(huán),只門戶極高,象征著以前的榮耀。
車隊在正門停下,送了九爺下車,其余人則從旁門進入。
謝璟跟寇姥姥他們沒有進去,而是跟張虎威去了不遠處的一條小巷,拐出去走了一陣,到了一家獨門獨戶的小院。
張虎威把馬車交給他,道:“九爺說這邊院子閑著也沒用,暫時交給你和姥姥打理,這邊從小南門出去,剛好臨街,略改一下可做鋪面,也不知道你們想做什么生意,就沒改動,你們自己瞧著來。”
謝璟答應(yīng)了一聲。
張虎威又幫著搬了幾件家具下來,瞧見一旁李元瘦伶仃的半大小子自己扛了箱子,已經(jīng)沒有當初那個扭扭捏捏的樣子了,印象好了許多。
張虎威剛回省府,還有其他差事忙,搬完東西就匆匆走了。
謝璟給寇姥姥搬了椅子放在堂廳,自己和李元一起收拾了房子,只讓姥姥動嘴,連掃把都不許她碰一下。
寇姥姥被按下幾次,心里著急:“我又不是紙糊的,怎么就不能干活了呀!”
謝璟道:“您晚上做飯,做飯才累。”
李元跟著點頭,點完頭又跟著道:“姥姥,我一會去買菜,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我就瞧見有買菜的小攤。”
寇姥姥無奈,只能答應(yīng)下來。
幾人合力,等到收拾完新家,吃上飯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快要九點。
寇姥姥在桌上點了蠟燭,借著一點光亮吃晚飯,謝璟道:“省府有電,等明日我去問問,能不能接個電燈。”
寇姥姥道:“電燈太貴了,要那個做什么呀。”
李元好奇:“電燈很貴嗎?姥姥以前用過電燈沒有,是什么樣的呀?”
寇姥姥忽然含糊起來,低頭裝作喝湯,李元又問一遍才開口道:“也就那樣,按一下就亮了嘛!要擦的也多,一顆一顆小小的,又嬌氣又麻煩,而且還要掛得老高……反正我覺得沒什么用。”
謝璟聽她說,忍不住看了一眼,燭光暗淡,寇姥姥沒有察覺。
李元是真的沒接用過電燈,聽得神往,“那么多啊,要是亮起來,人家肯定以為掛了一串兒夜明珠!”
寇姥姥道:“咱們晚上又不做針線,要那么亮做什么。”她說著給謝璟夾了一筷魚肉,叮囑道:“璟兒慢些吃,別卡了魚刺。”
謝璟慢慢吃魚,低頭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