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弘治十八年農(nóng)歷三月庚子,殿試日。
有了復(fù)試的經(jīng)驗,客棧中的貢士均早早起身,書童也不慌不亂,準(zhǔn)備好熱水,找店家要幾個饅頭熱餅,以供老爺們充饑。
復(fù)試午后便可出宮,殿試卻需整整一日,日暮方可離宮。
貢院特地遣人通報,除筆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外,他物一律不許帶入宮門,饅頭點心同樣不行。若有被查獲,后果可大可小。大到不能參加殿試,也只能自認倒霉。
來人的口氣尤其嚴(yán)厲,無人敢等閑視之。
書童端上熱餅,楊瓚已凈過手面。
匆匆用過半個熱餅,一盞溫茶,提起腰牌和筆墨便要推門下樓。
“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餅子,四郎竟只用了半個,如何能頂事?
殿試需得一日,也不曉得宮里給不給伙食。臨到晌午,萬一餓了怎么辦?
“足夠了。”
楊瓚笑了笑,示意書童不用擔(dān)心。于他而言,半飽反倒更好,更助于集中精神。
見他如此,書童不好多說,只能目送楊瓚出門。
比起復(fù)試當(dāng)日,楊瓚早起半個時辰,仍比不上半數(shù)貢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樓下,同另外三兩人聚在一處,隱隱形成一個“小團體”。
楊瓚剛下木梯,李淳當(dāng)即招手,道:“楊賢弟。”
這一幕似曾相識,楊瓚不免輕笑,僅剩不多的緊張情緒也隨之消散。
“幾位兄長,小弟有禮。”
哪怕之前不熟悉,經(jīng)過一場復(fù)試,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紹,楊瓚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幾句。
這幾人出身薊州,通過程文的關(guān)系,方才同王、李兩人熟識。對楊瓚的態(tài)度不見熱絡(luò),倒也有幾分善意。
在場都是胸懷韜略、能說善道之人,楊瓚樂得閉口旁觀,非必要絕不插言。
大約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客棧前響起腳步聲,是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在清道。
貢院遣人來迎,流程同復(fù)試大同小異,只是宮門前的盤查更加嚴(yán)格,除了城門衛(wèi),羽林衛(wèi),更有數(shù)名錦衣衛(wèi)。
大紅的錦衣,金制和銀制的腰牌,十分顯眼。
候在宮門前,眾人早無心交談。
楊瓚立在隊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進略顯緩慢,不覺有些走神。
這時,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突然響起:“楊明經(jīng)沉穩(wěn)若定,必是有萬分把握?”
這誰?
借著黎明前的光亮,楊瓚打量說話之人。
一身藍色儒衫,頭戴四方平定巾,細眉長目,高鼻闊口,倒也符合時下審美。只是面帶譏諷,陰陽怪氣,怎么看怎么讓人不舒服。
斟酌兩秒,楊瓚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應(yīng)過,不愿多談。
萬不能在殿試前橫生枝節(jié),更不能在宮門前惹事,以致留人話柄。此人底細不明,語氣不善,還是視而不見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對方卻不肯輕易罷休。
“近日里京城傳言,楊明經(jīng)可曾聽聞?”
“略知一二。”
“哦。”該人意味深長的笑了,愈發(fā)顯得心術(shù)不正,目光-鬼-祟,“復(fù)試當(dāng)日,楊明經(jīng)親口恭祝謝大才子‘進士及第’,不知在下記錯沒有?”
楊瓚不愿理會,架不住對方喋喋不休。
蒼蠅不咬人,卻著實煩人!
轉(zhuǎn)過頭仔細打量,終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闈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沒多少交際,難怪看著面生。
“原來是胡兄。”
楊瓚輕笑,半點不見被冒犯的懊惱。
“此乃宮門禁地,胡兄說話之前,仔細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虛了?”
“世間流言繁多,真假難辨。你我不過今科貢士,又非順天府的判官,還是專心殿試為好。”
胡貢士冷笑,還要再說,隊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謝兄說過?”
楊瓚實在煩他,壓低聲音,語氣突變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謝兄也能說得上話。日前得謝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訪,得幸見到謝大學(xué)士,必將胡兄所言詳細告知。”
說話時,楊瓚臉上始終帶笑,哪怕距離不到五步,也不曉得他在威脅人。倒是有不下三人聽到胡貢士之言,對他極是不滿。
流言傳遍京城,在場何人不知?
楊瓚恭祝謝丕“進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曉。
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來搬弄是非、大動口舌,還是在殿試之日,宮門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謝丕,不敢同謝丕說話,卻來找楊瓚的麻煩,又算怎么回事?
欺軟怕硬,蠅營狗茍,奸邪小人!
思及楊瓚的年齡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結(jié)論,必是姓胡的嫉賢妒能,動了歪心思,意圖在殿試前擾亂楊瓚,讓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試中出丑!
“無恥之輩,用心何等奸毒!”
在場貢士之中,不少正義之人。見胡貢士面色乍變,有不肯罷休之意,當(dāng)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宮門前的錦衣衛(wèi)早注意到此處情況,兩名校尉回報,穿著大紅錦衣的千戶手按刀柄,正大步走來。
“宮門之前,不得喧嘩。”
聲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鋼刀刮過脖子。
胡貢士生生打了個哆嗦,臉色更青。
楊瓚抬起頭,瞬間愣了一下。
這不是那日見到的藍籌股?
顧卿神情不變,目光掃過胡貢士和楊瓚,微在后者身上一頓,吩咐兩名校尉留下,又轉(zhuǎn)身離開。
目送顧卿走遠,楊瓚忽然笑了。被胡貢士激起的悶氣一掃而空,心情霎時明朗。
宮門之前就見美人,好兆頭!
花費了足足一個時辰,三百人才走進宮門。
此時天已大亮,帶路的仍是小黃門,方向卻不是謹(jǐn)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過金水橋,三百多人鴉雀無聲。
琉璃明瓦,紅漆-巨-柱,金龍飛騰盤旋。
比起謹(jǐn)身殿和華蓋殿,奉天殿又多一層莊重威嚴(yán)。
眾人屏息凝神,腳步都開始放輕。行進間,耳邊似有龍吟回響,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題名,打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卻十分短暫,眾人很快回到現(xiàn)實。
想要東華門唱名,先要過了眼前這一關(guān)。
殿試之日,御駕親臨奉天殿,并欽點十四名讀卷官審讀策論,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龍椅,貢士們尚未進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點名的是兩名身著錦雞補服,腰束花犀帶,頭戴烏紗帽,腳蹬官靴的二品大員。觀其年齡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鑠,目光如炬,威嚴(yán)感壓下,幾-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執(zhí)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興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責(zé)在監(jiān)察百官,舉發(fā)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兩位都御史居功至偉,更以剛正不阿為百官稱道。
此番殿試,弘治帝欽點的讀卷官皆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給太子班底。
論才干,十四人均是才華非凡,有能之輩。然其中多數(shù)已是花甲古稀,將臨致仕之年。五十歲不到的楊廷和,竟連末尾都沒能排進去,更無資格同馬文升、劉大夏等同列。
點名完畢,殿中捧出圣人畫像,殿試讀卷官在前,率眾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緋紅補服,唯當(dāng)先三人著御賜麒麟服。
無需細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師兼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xué)士劉健,太子太保兼謹(jǐn)身殿大學(xué)士李東陽,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謝遷。
內(nèi)閣三鼎,治世能臣。
行禮畢,眾人起身。
劉健當(dāng)眾宣讀敕書,三百貢士敬神聆聽。
起初,敕書的內(nèi)容平平無奇,多是鼓勵之言,眾人未覺異樣。末尾卻直落驚雷,點出兩名貢士,當(dāng)即黜落。
“平庸諂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話,猶如晴空霹靂。被點名的貢士臉色慘白,呆若木雞。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衛(wèi)士行出,查驗正身,將人“請”出宮門。
喊冤?
嚎哭?
請求天子隆恩,網(wǎng)開一面?
直接堵嘴,改請為拖。繼續(xù)執(zhí)迷不悟,拖就會變成抬。
霎時間,萬籟俱寂,渺無聲息。
除了金吾衛(wèi)遠去的腳步聲,唯有風(fēng)過衣擺的颯颯聲。
少數(shù)貢士臉色丕變,雙手隱隱發(fā)抖。多數(shù)尚能鎮(zhèn)定,只是額頭隱隱冒汗。
劉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掃過,眾人的表現(xiàn)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記,待敕書念完,悄無聲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稟報。
殿試前先來一場下馬威,實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劉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書念完,二度行禮之后,數(shù)名宦官自殿側(cè)行出,引眾貢士入殿拜見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讀卷官仍立在原處,看著貢士一一行過,不時點頭,不時搖頭。
新科明經(jīng)們被看得頭皮發(fā)麻,腳底打顫。
這是殿試?不是在菜市場稱斤論兩、挑肥揀瘦?
輪到楊瓚,雖同眾人一般低眉斂、足下無聲,底氣沉蘊又是不同。得空還能不著痕跡的瞄上兩眼。
腹有詩書氣自華。
前世的楊瓚多以為是夸張,如今親眼目睹,不得不承認:古人誠不欺我。哪怕已是長髯垂胸,發(fā)鬢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氣質(zhì)超然,卓爾不群。
十四個老帥哥排排站,楊貢士委實過了一把眼癮。
馬文升捻著胡子,微微頷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錯!
韓文亦有同感。
龍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稟報,道:“朕有些看不清,寧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寧瑾躬身退下,少頃,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傳話,本該在第六排的楊瓚,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閆z身后。
楊瓚眨眼,再眨眼。
看著笑瞇瞇的中官,沒錯?
中官點點頭,笑意更深,沒錯。
“楊明經(jīng)安坐便是。”
沉默兩秒,楊瓚大方落座。
不見受寵若驚,也無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動,端得沉穩(wěn)若斯。
天子在上,閣臣在旁,敢在這個時玩陰謀詭計,絕對是狂奔在尋死的大道上。
幾位讀卷官同時仰頭,弘治帝輕輕咳嗽兩聲,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點。諸位就當(dāng)沒看見,體諒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還能再叫起來不成?
無論如何,天子的面子總是要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