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難道這還是在做夢?”拉斯科爾尼科夫不由得再次思忖。他小心謹(jǐn)慎而又滿腹狐疑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
“斯維德里蓋洛夫?荒唐至極!不可能!”他終于疑惑莫解地大聲說道。
客人對這陣驚呼似乎絲毫也不感到奇怪。
“我到您這里來,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想親自認(rèn)識您,因為我久仰大名,早已聽到過關(guān)于您的饒有趣味的如潮好評;第二,我希望,您也許在一件事情上不會拒絕助我一臂之力,這件事情直接關(guān)系到令妹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利益。由于她對我成見很深,沒有您的引進(jìn),我孤身一人去找她,她現(xiàn)在也許會把我拒之門外,唔,而有了您的幫助,就會截然不同,我估計……”
“您是瞎估計?!崩箍茽柲峥品虼驍嗔怂脑?。
“請問,她們是昨天才到的吧?”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回答。
“就是昨天,我知道。我自己也畢竟只是前天才到。好吧,關(guān)于這件事,我有幾句話要告訴您,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認(rèn)為替自己辯解是純屬多余的,然而請您告訴我:在整個這件事中,從我這方面來說,果真犯了如此不可饒恕的大罪嗎,也就是說,假如不抱偏見,公正合理地進(jìn)行評判的話?”
拉斯科爾尼科夫還是一聲不吭地審視著他。
“我在自己家里追求一位毫無自衛(wèi)能力的少女,‘以厚顏無恥的求婚侮辱了她’——是這樣嗎?(我預(yù)先說明吧?。┎贿^,您只要想一想,我也是人,et nihil humanum……【195】總之,我也會一見傾心,墮入情網(wǎng)(這種事當(dāng)然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因此一切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全部問題在于:我是個惡棍呢,抑或是個犧牲者?唔,是犧牲者又怎樣呢?要知道,當(dāng)我建議我的意中人和我一起,雙雙逃往美國或瑞士的時候,我也許是滿懷對她的最尊敬的感情,而且想讓我們倆都獲得幸福!……要知道,理智總是服務(wù)于愛情的;也許,我更多的是損害了自己,請您相信……”
“問題根本就不在這里,”拉斯科爾尼科夫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您這人簡直令人厭惡透頂,您對也好,不對也罷,呶,她們就是不愿意跟您打交道,并且會把您逐出門去,您請回吧……”
斯維德里蓋洛夫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您畢竟……您畢竟無法欺騙!”他十分爽快地笑著說,“我本想耍個花招,可是沒能成功,您馬上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此時此刻,您仍然在?;ㄕ?。”
“那又怎么樣呢?那又怎么樣呢?”他坦率地笑著,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要知道,這就是所謂的bonne guerre【196】,兵不厭詐啊,虛晃一槍完全是可以允許的嘛!……但您畢竟還是打斷了我說的話;不管怎樣,我必須再說一遍:假如沒有發(fā)生在花園里的那件事,那就任何煩惱都不會有了。瑪爾法·彼得羅芙娜……”
“聽說,您把瑪爾法·彼得羅芙娜也害死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您連這件事都聽說了?其實,又怎么能聽不到呢……唔,對于您提出的這個問題,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么給您說才好,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我完全問心無愧。也就是說,您別以為我有什么做賊心虛的地方:一切都是完全按規(guī)定辦理的,而且辦得準(zhǔn)確無誤:法醫(yī)鑒定是死于腦溢血,致死的原因是她午飯吃得太飽,又幾乎喝光了一瓶酒,然后立即去進(jìn)行浴療,此外,不曾發(fā)現(xiàn)其他任何原因……不過,有一段時間,特別是在乘坐火車的旅途中,我進(jìn)行過一番反思:是不是我造成了整個這件……不幸的事?我是不是在精神上刺激過她,或者有過別的諸如此類的舉動?然而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壓根兒沒有?!?/p>
拉斯科爾尼科夫笑了起來。
“那您又何必如此惶惶不安呢!”
“喂,您笑什么呢?您想想看:我只不過才抽了她兩馬鞭,連一點鞭痕都沒有……您別以為我是一個恬不知恥的人;我畢竟確切地知道,我這么做是多么丑惡,還有其他更多丑惡的事情;不過我也確切地知道,瑪爾法·彼得羅芙娜似乎對于我這種所謂的憐香惜玉之情也很喜歡呢。關(guān)于令妹的那件事已經(jīng)被她說得再也沒什么可說的了?,敔柗āけ说昧_芙娜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不得不待在家里了;她再也沒有什么由頭進(jìn)城去了,而且她本人和她的那封信都已使大家厭膩了。(關(guān)于讀信的事情您聽說了嗎?)于是這兩馬鞭就像突如其來的天賜良機(jī)!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吩咐套車!……我已無須多說,女人有時候極其心甘情愿受人侮辱,盡管表面上義憤填膺。這種情況,所有的人都有;一般而言,人甚至都是極其心甘情愿受人侮辱的,您發(fā)現(xiàn)這一點了嗎?而女人則尤為突出。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們唯一的樂趣。”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度打算起身走出去,以此結(jié)束這次見面。但是出于某種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某種打算,又暫時把他留了下來。
“您喜歡打架嗎?”他心不在焉地問。
“不,不怎么喜歡。”斯維德里蓋洛夫平心靜氣地回答。“我和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幾乎從來沒打過架。我們一起生活得和和睦睦,她對我一向很滿意。在我們結(jié)婚以來的整個七年中,我總共只有兩次動用過馬鞭(如果不算另一次,也即第三次的話,不過那一次不明不白,可以忽略):第一次發(fā)生在我們結(jié)婚之后兩個月剛到鄉(xiāng)下的時候,最后一次就是剛剛說的這一次。而您已經(jīng)認(rèn)為,我是一個惡棍,頑固不化分子,農(nóng)奴制的擁護(hù)者了吧?嘿—嘿……順便說一聲吧,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還記得嗎,幾年以前,還在效果顯著的言論公開化時期【197】,有一個貴族——我忘了他的姓名——受到全體民眾和所有報刊的一致口誅筆伐,因為他竟在火車上鞭打一個德國女人,搞得他臭名遠(yuǎn)揚,您還記得嗎【198】?當(dāng)時,好像也是在那一年,還發(fā)生了《<世紀(jì)>雜志的丑陋行徑》【199】(唔,就是當(dāng)眾朗誦《埃及之夜》,您記得嗎?烏溜溜的黑眼睛啊【200】!噢,你在哪里,我們青春的金色年華?。?。喏,我的看法是:對那個鞭打德國女人的先生,我并不深表同情,因為這事實際上……有何值得同情之處呢!但同時我也不得不聲明,有時確實會遇到這樣一些讓人忍無可忍的‘德國女人’,因此我覺得,任何一個進(jìn)步人士都無法完全保證,自己不會動手。當(dāng)時沒有任何人用這一觀點來看問題,但是這個觀點才是真正人道主義的觀點,的確如此!”
說完這番話后,斯維德里蓋洛夫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拉斯科爾尼科夫已心中有數(shù)——這是一個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而又深藏不露的人。
“您大概一連幾天沒跟任何人說過話了吧?”他問道。
“差不多是這樣。怎么:我這人如此通情達(dá)理,您大概不勝驚訝吧?”
“不,我不勝驚訝的是,您這個人太通情達(dá)理了?!?/p>
“是因為我對您提的那些粗暴無理的問題毫不見怪嗎?是這樣嗎?是啊……有什么好見怪的呢?您問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他帶著一種使人驚異的天真表情補(bǔ)充道,“要知道,我?guī)缀鯇κ裁炊紱]有特殊的興趣,真的,”他仿佛若有所思地繼續(xù)說,“特別是現(xiàn)在,我無所事事……不過您可以認(rèn)為,我討好您是別具肺腸,何況我自己也說過,我找令妹有事。但是我開誠布公地告訴您吧:我真是寂寞難耐!尤其是最近三天,因此找您談?wù)勎疑踔烈哺械礁吲d……請別生氣,羅季昂·羅曼諾維奇,不過倒是您自己不知怎的使我感到十分奇怪。不管您怎樣認(rèn)為,反正您心里有事;而且就是現(xiàn)在,也就是說,并非說的此時此刻,而是指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在……好吧,好吧,我不說了,不說了,您別皺眉頭!我畢竟還并非您想象的那樣一頭笨熊?!?/p>
拉斯科爾尼科夫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您也許根本就不是一頭笨熊,”他說,“我甚至覺得,您具有相當(dāng)好的教養(yǎng),或者至少可以在適當(dāng)?shù)膱龊献鲆粋€正派的人?!?/p>
“要知道,我對任何人的意見都不特別感興趣?!彼咕S德里蓋洛夫冷冰冰地回答,語氣甚至似乎有點兒傲慢,“而正因為如此,我沒有變成一個庸俗之人,盡管在我們社會的這種氣候里,穿上庸俗這件外衣舒服之極,而且……而且特別是您天生就有這種嗜好的話?!彼a(bǔ)充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我聽說,您在這里有很多熟人。您可是個所謂‘廣結(jié)人緣’的人啊。因而在這種情況下,您若非另有目的,您找我干什么呢?”
“您這話說得對,我是有不少熟人,”斯維德里蓋洛夫接住話頭說,但他對主要問題卻避而不答,“我已經(jīng)碰過面了,我畢竟已閑逛了近三天;我自己認(rèn)出了他們,他們也似乎認(rèn)出了我。這是理所當(dāng)然啦,我穿得體體面面,不會被當(dāng)作窮人;就連農(nóng)民改革【201】也沒使我受到損失:我的財產(chǎn)主要是森林和汛期浸水的草地,收入并未減少;不過……我不會登門拜訪他們,以前就膩煩了他們;我來這里已經(jīng)近三天了,可誰也沒去拜訪……而這里也算個城市!就是說這個城市究竟是怎么弄出來的,請您告訴我!一座擠滿公務(wù)員和形形色色的學(xué)生的城市!【202】不錯,八年前我在這里混日子的時候,這里有許多東西我并未留心……現(xiàn)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解剖學(xué)上,真的!”
“什么解剖學(xué)?”
“至于這些俱樂部啊、杜索特【203】啊、普安特【204】啊,或者,也許還有什么別的先進(jìn)設(shè)施啊——喏,我們不去,這些地方照樣紅火,”他只顧繼續(xù)說話,又忘記了已提出的問題,“可是誰又愿意當(dāng)個賭棍呢?”
“您曾經(jīng)當(dāng)過賭棍嗎?”
“怎么會不當(dāng)過呢?那是八年前的事,我們整整有一大伙人,都是最最體面的人物,大家一起消磨時光;您要知道,所有的人都?xì)馀煞欠?,有的是詩人,有的是資本家。但一般說來,在我們俄國社會里,氣派最為非凡的人往往是經(jīng)常挨打的人——您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了嗎?我現(xiàn)在這副寒酸相終究是因為住在鄉(xiāng)下的緣故。而當(dāng)時,總而言之,我因為欠了一個來自涅仁市【205】的希臘人的債,眼看就要鋃鐺入獄了。這時我偶然遇到了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她跟他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用三萬銀盧布【206】把我贖了出來(我總共欠債七萬盧布)。我和她正正規(guī)規(guī)地舉行了婚禮,她立刻就把我當(dāng)作寶貝一般帶回鄉(xiāng)下她自己的家里。要知道,她比我大五歲呢。她十分愛我。我足足七年沒有離開鄉(xiāng)下。請您注意,她一輩子都捏著一張以別人的名義出借的三萬銀盧布的借據(jù)逼我就范,因此我只要稍稍違逆她的意旨——就會立即鋃鐺入獄!她會這么干的!愛你深情款款,害你不遺余力,這兩者在女人心中完全是并行不悖的?!?/p>
“假如沒有那張借據(jù),您是否會立即逃之夭夭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您說才好。這張借據(jù)幾乎對我沒有約束。我哪里都不想去,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看到我寂寞無聊,曾經(jīng)還主動兩次邀請我出國游玩!這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我去過國外,但總是覺得煩悶。也并不是煩悶,然而紅日東升啦,那不勒斯海灣啦,大海啦,不知怎的,看著就令人感到悲傷!最可恨的是,你竟然確實是在為什么事而悲傷!不,還是在本國好:在這里至少可以把一切都?xì)w咎于別人,而證明自己一貫正確?,F(xiàn)在我也許最好是到北極去探險,因為j'ai le vin mauvais【207】。而且我討厭喝酒,可除了喝酒,又再也無事可干。我嘗試過。據(jù)說禮拜天貝格【208】要在尤蘇波夫花園乘一只大氣球上天飛行,出了一筆巨款征求飛行伙伴,真有此事嗎?”
“怎么,您也想乘氣球飛行?”
“我?不……隨便說說……”斯維德里蓋洛夫喃喃地說,似乎真的在沉思。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當(dāng)真這么想嗎?”拉斯科爾尼科夫思索著。
“不,借據(jù)對我毫無約束,”斯維德里蓋洛夫繼續(xù)沉思地接著說,“是我自己不想離開鄉(xiāng)下。而且就在大約一年前,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在我的命名日那天,已經(jīng)把這張借據(jù)還給我了,還另外送給我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款子。要知道,她有的是錢?!疲沂嵌嗝葱湃文?,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真的,她就是這么說的。您不相信她會這么說嗎?然而,您要知道:在鄉(xiāng)下我畢竟已經(jīng)成為一位品行端正的主人,并且在那一帶頗有名氣。我還訂購了一些圖書?,敔柗āけ说昧_芙娜最初還表示贊許,后來卻擔(dān)心我讀書過勞?!?/p>
“您似乎十分想念瑪爾法·彼得羅芙娜?”
“我?也許是的。真的,也許是的。順便問一句,您相信鬼魂嗎?”
“什么鬼魂?”
“一般的鬼魂唄,還有什么鬼魂!”
“可您相信嗎?”
“相信,也許,又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209】……也就是說,并非完全不信……”
“鬼魂常常出現(xiàn),是嗎?”
斯維德里蓋洛夫不知何故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瑪爾法·彼得羅芙娜來探望我了?!彼旖且黄舱f道,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怎么‘來探望’的呢?”
“她已經(jīng)來過三次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舉行葬禮那天,從墓地回來后一小時的時候。這是我起程來這里的前夕。第二次是前天拂曉,在旅途中,在小維舍拉車站【210】;而第三次就在兩個小時之前,在我寓居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p>
“都是醒著的時候嗎?”
“完完全全醒著。三次全都醒著。她來了,對我說那么一會兒話,就從門口出去了;總是從門口出去。甚至似乎還能聽到聲音呢?!?/p>
“不知何故,我早已想到,您定會經(jīng)常碰到這一類事!”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說道,但同時又因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而大吃一驚。他心潮澎湃了。
“是—是嗎?您早已想到了這一點?”斯維德里蓋洛夫不勝驚訝地問,“難道是真的?唔,我是否已說過,我們之間有某個共同點呢,?。俊?/p>
“您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拉斯科爾尼科夫很不客氣而且激動異常地回答。
“我沒說過?”
“沒有!”
“我覺得我已說過了。我剛才一進(jìn)門,看到您緊閉雙眼躺在床上,做出睡著了的姿態(tài)——我立刻就暗自說:‘這正是那個人!’”
“這是什么意思:正是那個人?您這話是指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高喊起來。
“指什么?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指什么……”斯維德里蓋洛夫誠心誠意地嘟嘟噥噥著,似乎自己也如墮五里霧中。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兩人都圓睜兩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這都是無稽之談!”拉斯科爾尼科夫怒悻悻地大聲叫道,“她來探望您的時候,跟您說了些什么呢?”
“她嗎?您可以想象得到,說的都是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而且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正是這一點使我動怒。第一次她來的時候(您要知道,我已累得夠嗆:葬禮啦,安靈禱告啦,安魂祈禱啦,喪后酬客宴啦,弄得我疲憊不堪?!K于書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點了一支雪茄,剛開始思考),她走進(jìn)門來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您今天忙個不停,忘了給餐廳里的鐘上發(fā)條啦?!吣陙磉@座鐘每個星期確實都是由我親自上發(fā)條的,要是忘了——這是屢見不鮮的事,總是她提醒我。第二天,我已起程來這里。拂曉的時候我走進(jìn)車站——夜里我只打了個盹,筋疲力盡,昏昏沉沉——我要了一杯咖啡;我一看——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竟突然坐到了我的身邊,手里拿著一副紙牌:‘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要不要我給你算一算這一路上的運氣?’她是一個用紙牌算命的高手。唉,我真是無法原諒自己,我沒有讓她算上一算!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溜之大吉,不過當(dāng)時開車的鈴聲也的確響了。今天,我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一頓糟糕透頂?shù)奈绮?,肚子脹鼓鼓的——我正坐著抽煙?!蝗滑敔柗āけ说昧_芙娜又走了進(jìn)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一件新的綠綢連衣裙,裙裾長得像條尾巴:‘您好,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我這件連衣裙您還中意嗎?阿尼西卡可做不出來喲?!ò⒛嵛骺ㄊ俏覀兇謇锏呐每p,曾經(jīng)是農(nóng)奴,在莫斯科學(xué)過手藝,是個很好的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把連衣裙打量了一番,隨后全神貫注地端詳著她的臉說:‘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您何苦費這個神,為了這么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找我呢?!Γ业纳系郯?,連打擾您一下都不行了嗎,老爺子?’我想逗逗她,就說:‘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我要結(jié)婚啦?!@種事您完全干得出來,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妻子墳上的土還未干,就馬上跑去結(jié)婚,這可不大光彩吧。不過,您至少要挑個好姑娘哦,不然的話,我知道——對她也好,對您自己也好,都沒有好處,您只會成為好心人的笑柄?!f完她就走了出去,而且那尾巴似的拖在地上的裙裾仿佛還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這真是無稽之談,是不是?”
“其實,您也許一直在撒謊吧?”拉斯科爾尼科夫回答道。
“我很少撒謊。”斯維德里蓋洛夫若有所思地答道,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對方問話的粗魯。
“以前,在此以前,您從來不曾看見過鬼魂嗎?”
“不……不,看見過,平生只看見過一次,那是在六年以前。我有一個農(nóng)奴出身的家仆,叫菲利卡;剛剛安葬了他,我忘了這事,我喊道:‘菲利卡,拿煙袋【211】來!’——他就走了進(jìn)來,徑直走向那個放著許多煙袋的玻璃柜。我坐在那里心想:‘這準(zhǔn)是他來找我報仇了,’因為就在他死前不久,我和他大吵過一場。我說:‘你竟敢穿著肘部撕破了的衣服來見我——滾吧,混蛋!’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以后就再也沒有來過。當(dāng)時我沒有告訴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本來打算做一次安魂祈禱追念他,可又沒好意思做?!?/p>
“您去看看醫(yī)生吧?!?/p>
“我身體不好,您不說,我也知道這一點,雖然我確實不知道得了什么??;但我認(rèn)為,我比您不知健康多少倍。我并非問您——您信不信有鬼魂出現(xiàn)?我是問您:您信不信有鬼魂?”
“不,根本不相信!”拉斯科爾尼科夫甚至有點氣憤地高叫起來。
“人們通常究竟是怎樣說的呢?”斯維德里蓋洛夫嘟嘟噥噥著,仿佛在自言自語,他微微低著頭,眼睛望著一邊?!八麄冋f:‘你有病,所以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僅僅是并不存在的幻象?!欢@種說法缺乏嚴(yán)密的邏輯性。我承認(rèn),鬼魂只出現(xiàn)在病人面前;但這畢竟只是證明,只有病人才能看見鬼魂,而并不能證明鬼魂本身并不存在。”
“當(dāng)然不存在!”拉斯科爾尼科夫怒氣沖沖地堅持自己的觀點。
“不存在?您這樣認(rèn)為嗎?”斯維德里蓋洛夫慢悠悠地看了看他,繼續(xù)說道,“唔,那么如果推導(dǎo)出這樣的結(jié)論呢(請您多多指教):‘鬼魂——可以這樣說,這是其他世界的支離破碎的東西,是其他世界的基因。健康的人當(dāng)然無須看到它們,因為健康的人是最最紅塵中的人,因此他只應(yīng)該過紅塵中的生活,以便使紅塵中的生活完滿甜美,秩序井然。喏,然而一旦稍染疾患,身體內(nèi)人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受破壞,那么立刻就有了接觸另一世界的可能,病得越重,與另一世界的接觸便越多,因此,當(dāng)一個人徹底死亡之后,他就直接轉(zhuǎn)入了另一個世界?!以缫淹茢喑鲞@樣的結(jié)論了。如果您相信來世,那您就會相信這個結(jié)論了?!?/p>
“我不相信來世?!崩箍茽柲峥品蛘f。
斯維德里蓋洛夫坐在那里,陷入了深思。
“如果那里只有蜘蛛或諸如此類的東西,那會怎樣呢?”他突然說。
“這是一個瘋子?!崩箍茽柲峥品蛐南?。
“我們總是認(rèn)為永恒是一個無法理解的概念,是一個廣袤無垠、深不可測的東西!可它為什么一定是廣袤無垠的呢?您要知道,它可能正好與此相反,只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就像鄉(xiāng)下的浴室,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四周蛛網(wǎng)密布,這就是真正的永恒。您知道嗎,我有時覺得永恒就是這一類東西?!?/p>
“難道,難道您就不能想象出一個比這更令人快慰、更合乎情理的東西來嗎?”拉斯科爾尼科夫痛苦不堪地吼了起來。
“更合乎情理一些?怎么才知道呢,也許這已經(jīng)很合乎情理了呢,您要知道,我倒是故意要讓它必定如此呢!”斯維德里蓋洛夫似笑非笑地答道。
聽到這個荒謬絕倫的回答,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感到一股寒氣直透全身。斯維德里蓋洛夫抬起頭來,凝神打量了他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您想象得到嗎,”他大叫大嚷起來,“半個小時以前我們都還素昧平生,互相視為敵人,我們之間有件事尚未解決;我們卻把正事置之一旁,大談特談虛無縹緲的東西!呶,我說過我們是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難道不對嗎?”
“勞您的駕,”拉斯科爾尼科夫氣憤地接著說,“您屈尊光臨寒舍,究竟有何貴干,請快點說明來意……而且……而且……我忙得不可開交,毫無閑暇,急著要出門……”
“好吧,好吧。令妹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要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是嗎?”
“您能否不談舍妹的任何問題,也不提她的名字呢。我簡直不明白,如果您真是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話,您怎么膽敢當(dāng)著我的面提她的名字呢?”
“但要知道,我來就是為了談她的事,怎么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說吧,不過要快一點!”
“我深信,如果您已經(jīng)見過這位盧仁先生,我妻子的親戚,哪怕只跟他共處半個小時,或者聽說過一些有關(guān)他的準(zhǔn)確可靠的事情,那么您就會形成自己的看法。他實在配不上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認(rèn)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在這件事情上做出的犧牲是過于慷慨、很不合算的,這是為了……為了自己的家庭。根據(jù)我所聽到的有關(guān)您的情況,我覺得,如果能解除這樁婚約而又不損害令妹的利益,您必定會十分滿意?,F(xiàn)在我親自認(rèn)識了您,我甚至已對此深信不疑了。”
“這些話就您本人來說,顯得過于天真了;請原諒,我想冒昧地說一聲:真是厚顏無恥!”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您這話的意思就是,我善自為謀,自私自利。請放心,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假如我是善自為謀,自私自利,那么我就不會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一切了,我并非一個十足的傻瓜。對此,我要坦白地告訴您一個心理上的奇怪現(xiàn)象。剛才我還為自己愛上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進(jìn)行辯解,說自己是個犧牲者??墒悄溃F(xiàn)在我對她的愛已煙消云散,絲毫也感覺不到了,我自己對此也甚至感到奇怪,因為以前我是確確實實地愛著她的……”
“由于游手好閑和荒淫好色?!崩箍茽柲峥品虼驍嗔怂脑?。
“的確,我是一個游手好閑、荒淫好色的人。不過,令妹秀外慧中,我不能不意亂情迷啊。可是現(xiàn)在我自己也發(fā)現(xiàn),這一切全都是自作多情,胡思亂想?!?/p>
“早就發(fā)現(xiàn)了嗎?”
“早在以前就有所發(fā)現(xiàn),徹底明白則直到前幾天,幾乎是到達(dá)彼得堡的時候。不過,在莫斯科的時候,我還曾經(jīng)夢想著贏得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芳心,跟盧仁先生決一勝負(fù)?!?/p>
“對不起,我又要打斷您的話了,勞您大駕:您能否說得簡短些,開門見山地說說您來訪的目的。我有急事,趕著要出門……”
“十分樂意。到了這里以后,我現(xiàn)在決定作一次……旅行【212】,我打算事先進(jìn)行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幾個孩子都留在姨媽家里了;他們都很富裕,他們也用不著我。再說我又能算個什么父親呢!我自己只帶著一年前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送給我的那筆錢。這已足夠我用的了。對不起,我馬上言歸正傳。這次旅行也許會成行的,動身之前,我打算和盧仁先生把事情處理完畢。倒也并非我完全無法容忍他,恰恰是因為他,我才和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發(fā)生了那場爭吵,當(dāng)時我獲悉是她撮合了這門婚事。我現(xiàn)在希望通過您的幫助,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見一次面,或者干脆請您在場,我擬向她說明,第一,她從盧仁先生那里不僅得不到一絲一毫好處,而且甚至必定受到明顯的損害。第二,懇請她原諒不久前發(fā)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再請求她允許我贈送她一萬盧布,以便她毫無后顧之憂地斷絕跟盧仁先生的關(guān)系。我相信,只要時機(jī)成熟,她本人是不會反對跟他一刀兩斷的。”
“不過您的的確確、千真萬確是個瘋子!”拉斯科爾尼科夫大喊大叫起來,與其說他感到怒火中燒,倒不如說他感到不勝驚訝?!澳趺淳垢疫@樣說話!”
“我就料到您會大喊大叫的;不過,第一,我雖然不算富有,然而這一萬盧布在我這里也只是白白地放著,也就是說,我壓根兒,壓根兒不需要這筆錢。如果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不愿接受,那我也許會以更愚蠢的方式一擲千金地?fù)]霍掉。此其一。第二,我完全心安理得;我這樣提議沒有任何個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不過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都會明白的。問題在于,我的確曾給極為令人尊敬的令妹帶來過一些麻煩和不愉快;所以我深感懊悔,誠心誠意地希望——并非贖罪,也并非賠償她的不愉快,而只不過是想為她做一點兒有益的事罷了,我做這件事的理由是:我實在沒有只干壞事的特權(quán)。如果我的提議哪怕含有百萬分之一的私心雜念,那我就不會表示只送一萬盧布了,其實僅僅在五個星期之前,我還曾表示過要贈送給她更多的錢。此外,我也許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年輕的姑娘結(jié)婚了,因此,所有懷疑我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心懷叵測的謠言定將不攻自破。最后我還要說一句,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如果嫁給盧仁先生,同樣也要拿錢,只不過是從另一個人手里拿而已……您別生氣,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心平氣和、冷冷靜靜地考慮一下吧?!?/p>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斯維德里蓋洛夫自己的態(tài)度倒是異常冷靜,而且心平氣和。
“請您就此打住吧,”拉斯科爾尼科夫說,“不管怎樣,您這樣說是不可原諒的放肆無禮?!?/p>
“完全不是。如果真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人對人就只能盡干壞事,反而因為拘泥于某些司空見慣的陳規(guī)陋習(xí),沒有權(quán)利去做一丁點兒好事了。這真是荒唐。比方說,假如我死了,但我在遺囑里寫明將這筆款子贈送給令妹,難道那時她也拒絕接受嗎?”
“非??赡?。”
“噢,這不可能。不過,硬是不要,那就算了。然而一萬盧布畢竟是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數(shù)目啊,必要時可解燃眉之急呀。無論如何,我要請您把我的這個意思轉(zhuǎn)告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不,我不會轉(zhuǎn)告。”
“既然如此,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就不得不自己設(shè)法同她本人見面了,因此只好打擾她了?!?/p>
“如果我轉(zhuǎn)告她的話,您就不會設(shè)法見她本人了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么對您說。我十分希望見她一面。”
“您別抱希望?!?/p>
“很遺憾。不過,您對我并不了解。也許我們會交上朋友親近起來?!?/p>
“您以為,我們會交上朋友親近起來嗎?”
“為什么不會呢?”斯維德里蓋洛夫一邊笑瞇瞇地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并不很想來打擾您,到這里來的時候,甚至也沒作多大的指望,然而不久前,早上那一會兒,您的臉色使我大吃一驚……”
“不久前,早上那一會兒,您在哪里見過我?”拉斯科爾尼科夫忐忑不安地問道。
“偶然見到的……我總覺得,您身上有某種東西和我相似……您別擔(dān)心,我并非一個令人討厭的人;我就是跟那些賭棍也關(guān)系融洽,斯維爾別伊公爵,我的一個遠(yuǎn)親,是個大官,他也并不覺得我討厭,我還曾在普里魯科娃夫人的紀(jì)念冊上寫上幾句話,評論拉斐爾的圣母像,跟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深居簡出地一起生活了七年,以前我還經(jīng)常在干草市場上維亞澤姆斯基樓【213】里過夜,說不定還會和貝格一起乘氣球去升空飛行呢。”
“唔,很好。請問,您很快就會動身去旅游嗎?”
“什么旅游?”
“不就是這個‘旅行’么……這可是您自己說的啊?!?/p>
“旅行?啊呀,對了!……我確實向您說過旅行的事……唔,這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問題……可是,如果您能知道,您問的是什么,那該多好!”他補(bǔ)充了一句,突然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幾聲?!罢f不定我不去旅行,而去結(jié)婚呢;有人正在給我介紹對象呢?!?/p>
“在這里?”
“對。”
“您這是什么時候相中的?”
“不過我還是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見上一面。我鄭重其事地請求您。好,再見……啊呀,對了!我竟然把這事給忘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轉(zhuǎn)告令妹,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在遺囑中提到,送給令妹三千盧布。這是確鑿不移的?,敔柗āけ说昧_芙娜是在去世前的一個星期做出這一安排的,而且是當(dāng)著我的面辦理的。過兩三個星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就可以得到這筆錢了?!?/p>
“您說的是真話?”
“是真話。請您轉(zhuǎn)告。好吧,我是您的仆人。我住的地方離您這里畢竟不是太遠(yuǎn)?!?/p>
斯維德里蓋洛夫出去的時候,在門口正好和拉祖米欣撞了個滿懷。
二
已經(jīng)快到八點鐘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和拉祖米欣急匆匆地走向巴卡列耶夫旅館,以便搶在盧仁之前趕到那里。
“喂,剛剛來的這人到底是誰呀?”兩人剛走到街上,拉祖米欣便問了起來。
“這就是那個地主斯維德里蓋洛夫,我妹妹在他家里當(dāng)家庭教師的時候,受過他的侮辱。由于他糾纏不休的求愛,我妹妹被他妻子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驅(qū)逐出了他們的家門。這個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后來又請求杜尼婭原諒她,然而現(xiàn)在她卻突然死了。剛才我們還曾談到她。不知何故,這個人很是使我害怕。妻子剛一下葬,他就立即跑到這里來了。他是一個十分古怪的人,似乎已下定決心要采取什么行動……他似乎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必須保護(hù)杜尼婭不受他的……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你聽見了嗎?”
“一定保護(hù)!他怎么能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過不去呢?唔,羅佳,謝謝你這樣跟我說……我們一定,一定保護(hù)好她!……他住在哪里呢?”
“不知道?!?/p>
“你為什么不問一聲呢?唉,太遺憾了!不過,我會打聽出來!”
“你看見他了嗎?”片刻沉默后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
“哦,是的,看見了,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你確實看見他了?一清二楚地看見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固執(zhí)地追問著。
“哦,是的,我記得一清二楚;即使混在一千個人里邊,我也能認(rèn)出他來,我有對別人的面孔過目不忘的特長。”
兩人又默不作聲了。
“嘿……是這么回事……”拉斯科爾尼科夫嘀咕著?!捌鋵?,你要知道……我曾經(jīng)認(rèn)為……我總是覺得……這說不定也是我的一種幻覺。”
“你到底在說些什么呀?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你們總是喋喋不休?!崩箍茽柲峥品蛲嶂炜嘈α艘幌?,接著說道,“說我瘋了,我現(xiàn)在也覺得,也許我真是瘋了,剛才看到的只是一個幻影!”
“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誰又知道呢!也許我實在是瘋了,而這些日子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所有情況,說不定純粹是我的想象……”
“唉,羅佳!你又被弄得心神不定了!……他究竟說了些什么,來這里有何目的?”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回答,拉祖米欣沉吟了一下。
“好吧,那你就聽我說說吧。”他開口說道,“我來過你這里,你正在睡覺。后來我們吃了午飯,然后我就去找波爾菲里。扎苗托夫仍舊在他那里。我本來打算開始談?wù)?,可是沒有成功。我總是無法談到正題上。他們似乎聽不明白,也無法明白,可一點也不曾感到不好意思。我把波爾菲里拉到窗前,跟他說了起來,可不知何故依然談不出名堂:他眼望東邊,我眼望西邊。最后,我在他的臉前揚起拳頭說,我要以親戚的身份砸爛他的腦袋。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他一口就離開了,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真是愚不可及。我沒跟扎苗托夫說一句話。不過,你瞧:我原以為把事情搞砸了,但是下樓的時候,一個想法突然出現(xiàn)在腦子里,我頓時豁然開朗:我們兩個何必操這份閑心呢?如果對你有危險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喏,那倒還理所當(dāng)然。然而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這和你毫不相干,因此無須理睬他們;以后我還要嘲笑他們,而我要是你的話,還要好好戲弄他們一番。他們以后終究會羞得無地自容的!滾他們的蛋吧!以后可以狠揍他們一頓,而現(xiàn)在卻不妨一笑置之!”
“自然是這樣啦!”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可你明天又會怎么說呢?”他暗暗思忖。奇怪的是,直到此刻,他還一次都不曾想到過:“一旦拉祖米欣得知了真相,他會怎么想?”想到這里,拉斯科爾尼科夫凝神仔細(xì)地看了他一眼。拉祖米欣剛才講述的拜訪波爾菲里的情況,他已沒有多大興趣:因為從那時以來,情況已瞬息萬變,而且情隨事遷……
他們在走廊里遇到了盧仁,他于八點鐘準(zhǔn)時到達(dá),正在尋找房間號碼,因此他們?nèi)耸峭瑫r進(jìn)屋的,但他們彼此都視若無睹,也不曾打個招呼。兩位年輕人走在前面,而彼得·彼得羅維奇出于禮貌,在過道里脫下大衣,稍稍耽擱了一會兒。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即走到門口來迎接他。杜尼婭則向哥哥問好。
彼得·彼得羅維奇進(jìn)門以后,相當(dāng)親切但又過分莊重地向兩位女士點頭致意。不過,看樣子他還有點心慌意亂,尚未想出應(yīng)付自如的辦法。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也似乎感到尷尬,趕緊忙不迭地請大家圍坐在一張圓桌旁,桌上的茶炊已熱氣騰騰。杜尼婭和盧仁面對面地坐在桌子的兩頭。拉祖米欣和拉斯科爾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對面——拉祖米欣鄰近著盧仁,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則緊挨著妹妹。
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彼得·彼得羅維奇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塊香馥馥的麻紗手帕,擤了一下鼻子,臉上露出一副作為正人君子,尊嚴(yán)卻受到傷害,因而堅決要求做出解釋的神態(tài)。早在過道里的時候,他就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念頭:不脫大衣,轉(zhuǎn)身就走,以此給兩位女士一個下馬威,讓她們立刻明白這一切的嚴(yán)重后果。但他還有點舉棋不定。況且此人不喜歡模模糊糊,而這件事應(yīng)該弄個水落石出:既然他的命令遭到如此明目張膽的違抗,這就意味著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還是事先弄個一清二楚;至于懲罰她們嘛,時間多著呢,而且她們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想,你們一路平安吧?”他官腔十足地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
“謝天謝地,彼得·彼得羅維奇?!?/p>
“我很高興。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不累吧?”
“我年紀(jì)輕輕,身體健壯,不覺得累,不過媽媽卻累得夠嗆?!倍拍婵ù鸬?。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國家的道路都是長而又長的。正所謂‘俄羅斯母親’遼闊無邊啊……昨天我盡管非常希望趕去迎接你們,卻怎么也抽不出時間來。不過,我料想,一切都很順利,沒有遇到什么特殊的麻煩吧?”
“啊呀,不,彼得·彼得羅維奇,我們昨天可真是狼狽不堪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趕忙用一種特殊的語調(diào)聲明道,“昨天要不是上帝親自給我們派來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我們簡直就走投無路了。這位就是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彼a(bǔ)充了一句,把他介紹給盧仁。
“可不是嗎,我已有幸……就在昨天?!北R仁喃喃地說著,滿含敵意地瞟了一眼拉祖米欣,然后雙眉緊皺,悶聲不響了??偟膩碚f,彼得·彼得羅維奇屬于這樣一種人,在交際場合表面上殷勤有禮,也特別希望別人對他殷勤有禮,但只要有什么事稍不如意,就會變得一籌莫展,頃刻間便不再是風(fēng)流倜儻、談笑風(fēng)生地活躍于交際場合的紳士了,而活像個泥塑木雕【214】。大家又都一聲不吭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執(zhí)拗地閉口無語,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暫時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則覺得無話可說,因此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又惶惶不安起來。
“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已過世了,您聽說了吧。”她開口說道,端出了自己的主要話題。
“可不是嗎,聽說啦。我是最先得知這一消息的,而且我現(xiàn)在甚至是專程上這里來告訴你們的: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剛一安葬完自己的夫人,就立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彼得堡來了。至少,根據(jù)我所獲得的最可靠消息,情況是這樣?!?/p>
“到彼得堡來了?到這里來?”杜尼婭心驚膽戰(zhàn)地問道,并且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
“確實如此,只要注意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的樣子和以前的所作所為,那么他此行當(dāng)然不會沒有目的?!?/p>
“上帝?。‰y道連這里他也不讓杜涅奇卡安寧嗎?”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叫起來。
“我覺得,無論您還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都用不著特別擔(dān)心,當(dāng)然嘍,假如你們自己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觸的話,至于我嗎,我正在注視著他,并且已開始打聽他的住處……”
“啊喲,彼得·彼得羅維奇,您簡直無法相信,您剛才把我嚇成什么樣子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接著說道,“我總共見過他兩次,我覺得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相信,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就是他害死的?!?/p>
“對此還不能下結(jié)論。我有確切可靠的消息。我不想爭辯,可以這樣說,也許是他的侮辱對她產(chǎn)生了精神刺激,從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而關(guān)于此人的行為舉止和總的道德品質(zhì),我贊同您的意見。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很有錢,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到底留給他多少遺產(chǎn);關(guān)于此事,我很快就會搞清楚;不過在彼得堡這個地方,他只要手頭有幾個錢,他必定會立即試圖重溫舊夢。在所有的這一類人當(dāng)中,此人是最荒淫無恥、最不可救藥的一個!我有充分的根據(jù)認(rèn)為,不幸對他如此一往情深并替他償還了債務(wù)的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八年前還在一件事情上幫過他的大忙:全靠她四處活動并不惜做出犧牲,才把一件刑事案從事發(fā)之初就給捂住了,這是一件極為兇殘,也可以說是十分離奇的兇殺案,由于這個案子,他本來極其可能、極其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p>
“啊喲,上帝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大叫起來。拉斯科爾尼科夫則全神貫注地聽著。
“您說的是真話嗎,關(guān)于這件事您有確鑿的證據(jù)嗎?”杜尼婭正氣凜然、鄭重其事地問道。
“我說的只是我親自聽已故的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私下告訴我的事情。必須指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這件案子有許多疑點。有一位姓列斯莉赫的外國女人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似乎現(xiàn)在也還未搬走,她除了放小額高利貸之外,也做其他生意。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早已和這個列斯莉赫打得火熱,關(guān)系曖昧。她家里寄住著一個遠(yuǎn)房親戚,好像是她的侄女,是個又聾又啞,約莫十五歲,甚至只有十四歲的小姑娘,這個列斯莉赫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每頓飯都要責(zé)罵她,甚至喪盡天良地毒打她。有一天,發(fā)現(xiàn)她吊死在頂樓上。法院判定她是自殺。經(jīng)過一般的手續(xù)之后,這個案子就此了結(jié)了。然而,后來有人告密,說這個孩子……曾慘遭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蹂躪。誠然,所有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者又是另一個臭名遠(yuǎn)揚的德國女人,她的話毫無可信度;最后,由于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四處活動,大把花錢,告密實際上沒有受理;一切僅被當(dāng)作謠傳。然而這個謠傳卻意味深長。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在他們家的時候肯定也聽說過菲利普這個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被折磨死的,那時還是農(nóng)奴制時期。”
“我聽到的,恰好相反,說這個菲利普是自己上吊死的?!?/p>
“的確如此,然而是被迫的,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正是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無休無止的迫害和處罰,促使他走上絕路的。”
“這我不知道,”杜尼婭冷冷地回答道,“我只是聽到一個十分奇怪的故事,說這個菲利普是個憂郁癥患者,一個家庭哲學(xué)家。大家都說,他‘讀書讀得走火入魔了’,還說他上吊多半是因為受不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嘲諷,而并非由于他的鞭打。不過,他在我面前對仆人的態(tài)度很好,仆人們甚至都喜歡他,盡管他們確實也指責(zé)他在菲利普之死一事上負(fù)有責(zé)任?!?/p>
“我發(fā)現(xiàn),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傾向于替他辯解了?!北R仁撇著嘴說,嘴角露出曖昧的微笑。“他的確是一個勾引女性的高手,老奸巨猾,富有魅力,死得離奇古怪的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就是一個可悲的例子。鑒于他又懷著新的毋庸置疑的企圖,我只不過希望向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我嘛,我深信不疑,這個人必定會再次關(guān)進(jìn)債務(wù)拘留所?,敔柗āけ说昧_芙娜為兒女們著想,從來沒打算留給他任何財產(chǎn),即使給他留了點什么,那也無非是一些必不可少、不太值錢、只能應(yīng)付一時的東西,未必夠像他這樣揮霍成性的人用上一年?!?/p>
“彼得·彼得羅維奇,我請求您,”杜尼婭說,“別再談斯維德里蓋洛夫的事了。這使我心煩。”
“他剛才到我那里去過?!崩箍茽柲峥品蛲蝗婚_口說話,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滿屋子的人都大聲驚呼起來,大家都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就連彼得·彼得羅維奇也激動不已。
“一個半小時以前,我正在睡覺的時候,他走了進(jìn)來,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紹,”拉斯科爾尼科夫繼續(xù)說道,“他無拘無束,快快樂樂,滿心希望跟我交朋友。順便說一下,杜尼婭,他三番五次請求并正找機(jī)會要跟你見面,還請我牽針引線。他有一個建議要向你提出,建議的內(nèi)容他已告訴了我。此外,他還鑿鑿有據(jù)地告訴我,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在去世前一個星期立下遺囑,要送給你杜尼婭三千盧布,而且現(xiàn)在你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這筆錢?!?/p>
“謝天謝地!”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說道,并且劃了個十字。“為她祈禱吧,杜尼婭,祈禱吧!”
“這的的確確是真的?!北R仁脫口而出。
“唔-唔,那后來呢?”杜涅奇卡催促道。
“后來他說,他自己并不富裕,所有田產(chǎn)都留給他的幾個子女了,他們現(xiàn)在住在姨媽家里。后來又說,他的住處離我那里很近,可是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沒有問……”
“但是,他究竟想向杜涅奇卡提個什么建議呢,什么建議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提心吊膽地問道,“他已告訴你了?”
“是的,告訴了?!?/p>
“究竟是什么呢?”
“以后再告訴您。”拉斯科爾尼科夫悶聲不響了,徑自喝起茶來。
彼得·彼得羅維奇掏出懷表,看了一下。
“我必須去辦一件事,因此不妨礙你們了?!彼冻鲆桓鳖H為委屈的神態(tài)補(bǔ)充說,并且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請別走,彼得·彼得羅維奇,”杜尼婭說,“您不是本就打算在這里待一個晚上嗎,而且您自己還在信上說,您有件什么事要和媽媽說清楚啊?!?/p>
“的確如此,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彼得·彼得羅維奇煞有介事地說,他又坐回椅子上,不過仍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確實想和您,以及令人尊敬的令堂說清楚,甚至要談幾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然而,正如令兄不能當(dāng)著我的面談斯維德里蓋洛夫的建議一樣,我也不愿,而且不能……當(dāng)著別人的面……談?wù)撃承O其、極其重要的事情。何況我那個最根本的、非常懇切的要求,并未得到滿足……”
盧仁做出一副痛苦的姿態(tài),意味深長地一聲不吭了。
“您要求我們會面時家兄不得在場,這一要求未能滿足,完全是因為我堅決反對?!倍拍釈I說,“您在信中說,您受到家兄的侮辱;我認(rèn)為,這件事必須立即解釋清楚,你們應(yīng)該冰釋前嫌,握手言歡。如果羅佳真的侮辱了您,那么他應(yīng)該而且將會向您道歉?!?/p>
彼得·彼得羅維奇立即變得盛氣凌人。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即使你心地善良、寬宏大量,也是無法忘卻的。任何事情都有個限度,超過這個限度是很危險的,因為一旦超過,就再也退不回來了?!?/p>
“我對您說的,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彼得·彼得羅維奇,”杜尼婭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您應(yīng)該很明白,我們的未來現(xiàn)在完全取決于這一切能否盡快解釋清楚,并得到順利解決。我要一開始就直言不諱地說,我不能有其他看法,如果您對我的意見哪怕有一點點兒尊重,那么不管怎樣困難,這件事也必須在今天了結(jié)。我再向您重復(fù)一遍,如果家兄有錯,他會向您道歉?!?/p>
“我不勝驚訝,您竟會這樣提問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北R仁越來越惱羞成怒了?!拔艺鋹勰部梢哉f是我崇拜您,但我同時也完完全全可以不喜歡府上的某一個人。我雖然希望和您喜結(jié)連理,比翼雙飛,但不能同時接受我拒絕同意的義務(wù)……”
“得了,別老是埋天怨地的,彼得·彼得羅維奇,”杜尼婭頗為激動地打斷他的話,“您應(yīng)該是一個聰明而高尚的人,我一向這么認(rèn)為,也希望您能一如既往。我已把終身托付給您,我已是您的未婚妻;在這件事上您應(yīng)該信任我,相信我能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斷。我主動扮演評判人的角色,這不僅對家兄,同時也對您,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收悉您的信以后,我請他今天務(wù)必出席我們的會面,當(dāng)時我并未把用意向他透露絲毫。請您明白,如果你們不能冰釋前嫌,握手言歡,那么我就不得不在你們之間做出選擇:或者是您,或者是他。無論對于他,還是對于您,問題都是這樣明擺著的。我不希望,也不應(yīng)該做出錯誤的選擇。為了您,我不得不和家兄決裂;為了家兄,我必須跟您決裂。現(xiàn)在我希望確切地知道,也必然能確切地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對于您來說則是:您是否愛我,是否珍惜我,您是否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盧仁用混合著不快和驚訝的語氣說,“您的這番話對我來說真是意味深長啊,說得嚴(yán)重些,由于我在您我的關(guān)系中所處的榮幸的地位,您的話甚至是對我的侮辱。至于您把我和……一個妄自尊大的青年人相提并論的那些侮辱性的海外奇談,那就暫且不提了。您說這番話的潛臺詞是,您有可能毀掉您對我許下的諾言。您說:‘或者是您,或者是他’,看來您是要以此表明,對于您來說我是多么微不足道……鑒于我們之間業(yè)已存在的關(guān)系和……義務(wù),這是我不能容許的?!?/p>
“怎么!”杜尼婭頓時滿臉通紅,“我把您的利益與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貴的一切等量齊觀,與至今構(gòu)成我的全部生命的一切等量齊觀,您竟還突然感到抱屈,認(rèn)為我貶低了您的價值!”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言不發(fā),只是譏諷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禁全身打了個冷戰(zhàn);然而彼得·彼得羅維奇沒有接受這種反駁,相反,他喋喋不休,越說越來勁,越說火越大,仿佛來了說癮。
“對未來生活伴侶的愛,對丈夫的愛,應(yīng)該高于對兄弟的愛,”他以教訓(xùn)的口氣說道,“無論如何,他不能跟我相提并論……雖然剛才我還堅持,有令兄在場,我不愿意也不能夠說明我的來意,然而有一個非常重要、使我受到侮辱的問題,現(xiàn)在我還是想請令人尊敬的令堂做出一些必要的解釋。令郎,”他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道,“昨天當(dāng)著拉蘇德金先生的面(或者……似乎是這樣吧?請您原諒,我忘了您姓什么了——他彬彬有禮地沖著拉祖米欣點了點頭),侮辱我,歪曲我那次喝咖啡時在和您私人談話中的觀點,我當(dāng)時說的是,在我看來,從夫妻方面的關(guān)系來說,娶一個飽嘗生活艱辛的貧窮姑娘,比娶一個過慣飽食暖衣日子的富家姑娘更為有利,因為這對精神生活更有益。令郎卻故意把我這句話的意思夸大到荒謬的地步,指責(zé)我居心叵測,而在我看來,他所依據(jù)的就是您親筆寫給他的那封信。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如果您能夠消除我的抵觸情緒,使我大放寬心,那我將認(rèn)為自己是個幸福的人。請您告訴我,您在給羅季昂·羅曼諾維奇的信里,究竟是怎樣措詞來轉(zhuǎn)述我那句話的?”
“我不記得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慌失措了,“我是按自己的理解轉(zhuǎn)述給他的。我不知道羅佳是怎么對您說的……也許,他夸大了某句話的意思。”
“沒有您的暗示,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得羅維奇,”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莊重地說,“我們來到了這里,這就足以證明我和杜尼婭并沒有把您的話往壞里想?!?/p>
“說得太好了,媽媽!”杜尼婭贊許地說。
“這么說,又是我的錯了啰!”盧仁委屈地說。
“對,彼得·彼得羅維奇,您總是指責(zé)羅季昂,可您自己不久前在信里所寫的關(guān)于他的那些話就不真實。”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鼓足勇氣,補(bǔ)了一句。
“我不記得我在信上寫過什么不真實的事情。”
“您在信上說,”拉斯科爾尼科夫很不客氣地說,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昨天把錢并非送給了被馬踩死的那個人的遺孀,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是送給了他的女兒(昨天以前我從未見過她)。您這樣寫,目的是挑起我和親人的爭吵,而且為此您還不惜用卑鄙的語言添油加醋,誹謗一個與您素不相識的姑娘的品德。所有這一切都是造謠中傷,而且卑鄙下流?!?/p>
“請原諒,先生,”盧仁答道,他已氣得渾身發(fā)抖,“我在信中瑣細(xì)地談?wù)撃钠返潞托袨椋皇菫榱藵M足令妹和令堂的請求,他們請求我描述:我是怎樣找到您的,以及您給我留下了什么印象?至于您談到的我信中的那些話,那么請您哪怕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實的來吧,也就是說,您未曾濫用那筆錢,而且在那個家庭里,雖說是個不幸的家庭,沒有不成體統(tǒng)的人嗎?”
“然而在我看來,您,連同您那些所謂的全部優(yōu)點,也比不上您向她扔石頭【215】的那個不幸姑娘的一個小指頭。”
“這么說,您也決定讓她與令堂及令妹常相交往啰?”
“我已經(jīng)這樣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我今天已經(jīng)讓她跟媽媽和杜尼婭坐在一起了?!?/p>
“羅佳!”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叫了起來。
杜涅奇卡的臉唰地紅了;拉祖米欣皺了皺眉頭。盧仁譏諷而傲慢地微微一笑。
“您已親眼看到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他說,“這可能握手言歡嗎?我現(xiàn)在希望,這件事情已一勞永逸地結(jié)束了,也說清楚了。我這就告退了,以免妨礙你們?nèi)覛g聚和互訴秘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拿起帽子)。不過臨走之前,我要冒昧地說一句,我希望今后能避免這一類的會見,也可以說是不再參加這樣的調(diào)解。我尤其要請求您,令人尊敬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注意這個問題,因為我的那封信是寫給您的,而并非寫給別的什么人的。”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有點兒生氣了。
“您好像認(rèn)為,已完全可以對我們?nèi)我獍l(fā)號施令了,彼得·彼得羅維奇。您的愿望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杜尼婭已經(jīng)告訴您原因了:她可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難道我們非得把您的每個愿望都當(dāng)作命令嗎?而我要告訴您,恰恰相反,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對我們特別客氣,特別體諒,因為我們拋棄了一切,出于對您的信任,來到了這里,因此我們本來幾乎就已在您的控制之中。”
“這話不完全符合實際,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特別是現(xiàn)在,在獲悉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遺贈三千盧布之后,從您跟我說話時那種前所未有的口氣來看——這一消息似乎來得正是時候?!彼潭镜匮a(bǔ)上一句。
“根據(jù)您這句話來判斷,確實可以認(rèn)為,您曾經(jīng)寄希望于我們陷入無依無靠的困境之中?!倍拍釈I氣呼呼地說。
“然而至少現(xiàn)在我無法抱這樣的希望了,而且我最不愿意妨礙你們聽取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委托令兄轉(zhuǎn)達(dá)的秘密建議,而且,我看得出來,這一建議對您具有重大的,也許極其愉快的意義?!?/p>
“哎喲,我的上帝??!”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呼起來。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妹妹,你現(xiàn)在不感到羞恥嗎?”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
“真感到羞恥,羅佳,”杜尼婭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滾出去!”她氣得臉色煞白,轉(zhuǎn)身對他說。
彼得·彼得羅維奇似乎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他是過于自信,過高相信自己的權(quán)勢,過分相信自己的犧牲品無依無靠的處境了。直到此刻,他都還無法相信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臉色發(fā)白,嘴唇不斷地哆嗦著。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如果聽了您的這種臨別贈言后,我現(xiàn)在跨出了這道門檻,那么——您可要考慮這一點——我就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請您好好想一想吧!我可是言出必踐的。”
“真是厚顏無恥!”杜尼婭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高聲喊道,“我根本就不希望您再回來!”
“怎么?原來-如-如-此!”盧仁大叫大嚷著,直到最后這一刻,他還完全不相信事情會如此收場,因此現(xiàn)在張皇失措了?!霸瓉?如-此!然而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也是可以提出抗議的!”
“您有什么權(quán)利對她這樣說話!”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激憤地出來保護(hù)女兒,“您有什么可抗議的?您有什么權(quán)利?哼,我會把我的杜尼婭嫁給您這種人嗎?走吧,永遠(yuǎn)離開我們吧!都怪我們自己不好,做了一件錯事,特別是我……”
“但是,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盧仁氣急敗壞,發(fā)瘋似的說,“您用諾言束縛住我的手腳,現(xiàn)在又毀棄諾言……而且,歸根結(jié)底,……歸根結(jié)底,是我中了圈套,也就是說,讓我為此花了一筆錢……”
最后這句帶有索賠性質(zhì)的話使彼得·彼得羅維奇原形畢露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本已氣得臉色發(fā)白,但強(qiáng)壓著怒火,聽到這句話,卻不由自主地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卻火冒三丈:
“花了一筆錢?您究竟花了什么錢?您說的是不是托運我們的那只箱子?那可是列車員免費替您托運的。上帝啊,竟然還說我們束縛了您的手腳!您還是清醒清醒吧,彼得·彼得羅維奇,是您束縛了我們的手腳,而不是我們束縛了您的手腳!”
“行啦,媽媽,您別說了,行啦!”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央求著?!氨说谩け说昧_維奇,您行行好,請走吧!”
“我會走的,不過還有一句話,最后一句話!”他說,這時他幾乎已經(jīng)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大人似乎完全忘記了一件事,我決定娶您,可以說是在有損您名譽的流言蜚語已鬧得滿城風(fēng)雨,而且周圍地區(qū)遠(yuǎn)近皆知的情況下。為了您,我置社會輿論于不顧,而且盡力恢復(fù)您的名譽,因此,我理所當(dāng)然地極其、極其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報答,甚至要求得到您的感謝……但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眼明心亮!我親眼看到,我不顧社會輿論所采取的行動看來是完全十足的輕率行動……”
“好啊,他有兩個腦袋還是怎么著!”拉祖米欣大吼一聲,從椅子上跳起身來,準(zhǔn)備收拾他了。
“您是一個卑鄙的惡棍!”杜尼婭說。
“別說了!也別動手!”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叫著,攔住了拉祖米欣,然后逼近盧仁,幾乎挨著他的身子:
“請您滾出去!”他輕輕地但一字一頓地說,“別再啰唆,否則……”
彼得·彼得羅維奇氣得臉上白煞煞的,臉都扭歪了,他沖著拉斯科爾尼科夫瞪了幾秒鐘,然后轉(zhuǎn)身走出屋子,當(dāng)然,很少有誰會對別人懷著如此切齒腐心的仇恨,就像這個人對拉斯科爾尼科夫一樣。他把所有的事都?xì)w罪于拉斯科爾尼科夫,歸罪于他一個人。奇怪的是,他在下樓的時候依然認(rèn)為,事情也許并非完全無可挽回,如果只涉及兩位女士,事情甚至是“百分之百”可以挽回的。
三
主要問題在于,直到最后一分鐘,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會如此收場。他頤指氣使,目空一切,根本沒有想到,這兩個一貧如洗、無依無靠的女人居然有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虛榮心和不如稱之為妄自尊大的過分自信大大助長了他的這種信念。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從貧賤中歷盡艱辛而發(fā)跡的,已經(jīng)習(xí)慣于病態(tài)的自我欣賞,在聰明、才智方面自命不凡,有時甚至?xí)χR子顧影自憐。不過他在世界上最喜歡和最看重的,乃是他靠勞動和用盡千方百計掙來的金錢:正是金錢使他躋身于社會地位更高的階層。
剛才彼得·彼得羅維奇痛苦地提醒杜尼婭說,盡管她聲名狼藉,他還是決定娶她。他說這話時是完全真誠的,甚至對這種“忘恩負(fù)義”深感憤慨。其實他向杜尼婭求婚的時候,他已完全確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是捕風(fēng)捉影,瞎說一氣,因為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已親自出來當(dāng)眾辟謠,全城的人們早已對這些傳聞置之不理,甚至還爭先恐后地紛紛為杜尼婭辯護(hù)。即使他本人現(xiàn)在也不會否認(rèn),所有這些情況他當(dāng)時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他仍然高度評價自己把杜尼婭抬高到與自己平起平坐這一地位的那個決定,認(rèn)為這是一個驚人的壯舉。剛才他對杜尼婭談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就說出了自己那個隱秘的、珍藏于心頭的、不止一次自我欣賞過的想法,他無法理解,別人怎么能不對這一驚人的壯舉表示欣賞。當(dāng)他去探望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時候,完全是以恩人自居的,準(zhǔn)備去收獲累累碩果,聽取甜蜜蜜的恭維。因此,當(dāng)然嘍,當(dāng)他現(xiàn)在走下樓梯的時候,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自己的驚人壯舉也遭到了漠視。
但杜尼婭對于他來說,畢竟是簡直必不可少的;放棄她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那美滋滋的結(jié)婚夢,已經(jīng)做了很久了,做了好幾年了,但他一直在攢錢,一直在靜待時機(jī)。他的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幻想,他常常飄飄然陶醉于這一幻想,有一個品德高尚、家境貧寒(一定要家境貧寒?。┑纳倥?,正當(dāng)如花妙齡,容貌姣好,氣質(zhì)優(yōu)雅,富有教養(yǎng),膽小怕事,歷經(jīng)艱辛,飽受磨難,因此在他面前百依百順,終生都把他視為自己的大救星,對他敬若神明,俯首帖耳,贊不絕口,而且心目中只有他一個人。在工作之余的閑靜時間里,圍繞這一心醉神迷、其樂無窮的主題,他浮想聯(lián)翩,在想象中創(chuàng)造了多少動人的場景,多少甜蜜的插曲啊!多年的美夢眼看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美貌和教養(yǎng)使他神魂顛倒;她那孤立無援的處境更是撩撥得他心猿意馬,按捺不住。而且她身上還有一些超乎他的幻想的東西:這是一個高傲自尊、性格倔強(qiáng)、品德高尚的姑娘,教養(yǎng)和學(xué)識都在他之上(他感覺到了這一點),而就是這樣一個美人,由于他驚人的壯舉,將一輩子像奴隸一般對他感恩戴德,在他面前虔誠地卑躬屈膝,而他將隨心所欲,對她行使絕對的支配權(quán)!……似乎是機(jī)緣巧合,不久之前,經(jīng)過長期考慮和等待,他下定決心改弦易轍,開辟更廣闊的活動天地,以便逐步鉆進(jìn)一個更上層的社會,而這正是他很久以來夢寐以求、垂涎三尺的……總而言之,他決心在彼得堡牛刀小試,碰碰運氣。他知道,借助女人會贏得“很多很多”東西。一個貌若天仙、品德高尚、富有教養(yǎng)的女人更是魅力四射,能夠使他飛黃騰達(dá),成為別人關(guān)注的焦點,榮耀顯赫……而現(xiàn)在一切都化為泡影了!眼前這次出乎意外、荒謬絕倫的決裂,對他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這是一個豈有此理的玩笑,簡直荒唐得無以復(fù)加!他只不過稍微傲慢了一點兒,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充分展示自己,僅僅開了幾句玩笑,某些話說得過頭了些,后果卻如此嚴(yán)重!而且,要知道,他甚至已經(jīng)按照自己的方式愛著杜尼婭了,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幻想中對她呼來喚去了——可突然之間!……不!明天,明天這一切都得完好如初,必須彌補(bǔ)裂痕,糾正錯誤,而最主要的是除掉這個目空一切的乳臭小兒,他是整個事情的禍根子。他還不由自主、痛苦不堪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過他很快就大放寬心了:“這家伙怎能跟我相提并論呢!”而他實際上真正害怕的,還是那個斯維德里蓋洛夫……總而言之,前面的麻煩事還多著呢……
……
“不,是我,主要是我的錯!”杜涅奇卡說道,她擁抱并親吻著母親,“我貪圖他的錢財,不過,我發(fā)誓,哥哥,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一個卑鄙的小人!我要是早點看清了他的本來面目,我就決不會上當(dāng)受騙了。你別怪罪我,哥哥!”
“上帝拯救了我們!上帝拯救了我們!”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喃喃地說著,不過這些話是多少有點無意識地說的,似乎她對所發(fā)生的事情還沒有完全弄明白。
大家都很高興,五分鐘以后甚至還笑了起來。只是杜涅奇卡偶爾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會臉色發(fā)白,雙眉緊皺。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根本無法想象,她竟然也會感到高興;早上她還認(rèn)為,跟盧仁一刀兩斷將是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不過,拉祖米欣卻樂不可支。他還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欣喜之情,但是卻像患熱病一般渾身發(fā)抖,仿佛從心中卸掉了一個五普特重的秤砣。現(xiàn)在他有權(quán)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奉獻(xiàn)給她們,為她們服務(wù)了……是的,現(xiàn)在沒有障礙了!不過,他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驅(qū)趕著連綿的思緒,害怕自己想入非非。只有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直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幾乎是愁眉不展,甚至是心不在焉。他本是最極力主張跟盧仁一刀兩斷的,而現(xiàn)在卻似乎對所發(fā)生的一切最漠不關(guān)心。杜尼婭不禁認(rèn)為他仍然在生她的氣,而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凝望著他。
“斯維德里蓋洛夫究竟對你說了些什么呢?”杜尼婭走到他身邊問道。
“啊,對呀,對呀!”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大聲說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抬起頭來:
“他一定要送給你一萬盧布,并且希望在我陪同下和你見一次面?!?/p>
“見面!無論如何也休想!”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大叫大嚷著,“他怎么竟敢提出送給她錢!”
接著拉斯科爾尼科夫轉(zhuǎn)述了(十分枯燥無味地)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談話內(nèi)容,但是省略了關(guān)于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鬼魂出現(xiàn)的事情,以免多生枝節(jié),過于詳細(xì)。除了非講不可的話,他對任何談話都感到討厭。
“那你究竟是怎樣答復(fù)他的呢?”杜尼婭問道。
“起初我說,我什么話都不會向你轉(zhuǎn)告。于是他聲稱,他自己將千方百計找機(jī)會和你見面。他信誓旦旦地說,他過去對你的迷戀是異想天開,現(xiàn)在他對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激情了……他不希望你嫁給盧仁……總而言之,他說得顛三倒四的。”
“你本人對這事怎么解釋,羅佳?你覺得他怎么樣?”
“說實話,我也有點如坐云霧。他提議送給你一萬盧布,可自己又說他并不富足。他聲稱他想要去一個什么地方,可十分鐘以后就忘了自己說過這話。他還突然宣布他要結(jié)婚了,還說有人正在給他介紹未婚妻……當(dāng)然啦,他是別有用心的,而且很可能是不懷好意。然而不知為何他又令人奇怪地說,如果對你心懷叵測,那么他這樣做就蠢不可及……我當(dāng)然代你拒絕了這筆贈款,完完全全地拒絕了??偠灾?,我覺得他十分古怪,而且……甚至……似乎有神經(jīng)錯亂的跡象。不過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覺;也許這只不過是一種騙局?,敔柗āけ说昧_芙娜的逝世似乎對他頗有影響……”
“上帝啊,讓她的靈魂安息吧!”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深深嘆息著說,“我要永遠(yuǎn)、永遠(yuǎn)替她向上帝祈禱!杜尼婭,眼下如果沒有這三千盧布,我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上帝啊,這筆錢真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唉,羅佳,要知道,早上我們身上總共只剩三個盧布了,我和杜涅奇卡剛剛還在盤算,盡快找個地方把這塊表抵押出去,以免在這個人自己意識到以前,開口向他借錢。”
斯維德里蓋洛夫的提議不知為何使杜尼婭深感震驚。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他準(zhǔn)是想出了什么可怕的主意!”她幾乎是悄悄地喃喃自語著,差不多就要渾身發(fā)抖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發(fā)覺了這種惶恐不安。
“看來,我還不得不再見他幾次。”他對杜尼婭說。
“我們要監(jiān)視他!我去查清他的蹤跡!”拉祖米欣慷慨激昂地喊道,“我會緊緊地盯住他!我已得到羅佳的允許。不久前他親口對我說:‘你要保護(hù)好我妹妹?!敲茨试S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杜尼婭莞爾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但臉上依舊愁云密布。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懸心吊膽地打量著她;不過,那三千盧布顯然已使她大為寬心。
一刻鐘以后,大家又熱熱烈烈地交談起來。拉斯科爾尼科夫雖然沒有參加談話,但也專心專意地聽了一會。拉祖米欣則在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
“你們干嗎,干嗎要離開這里呢!”他欣喜若狂、口若懸河地慷慨陳詞,“而且你們在那個小城市里又能做什么呢?最重要的是,在這里你們?nèi)覉F(tuán)聚在一起,你們互相需要,而且極其需要——請你們理解我的意思!唔,哪怕住一段時間也好……請你們把我當(dāng)作朋友吧,我們可以合伙,我可以保證,我們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來。請聽我說,我要把這一切——也就是整個計劃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你們!今天早上,什么事都還沒發(fā)生的時候,我腦子里閃現(xiàn)了一個想法……是這么回事:我有一個舅舅(我會介紹你們跟他認(rèn)識的;他是一位非常隨和、十分可敬的小老頭兒),他有一千盧布資金,但他本人靠退休金生活,無須用這筆錢。近兩年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纏著我,非要把這一千盧布借給我,一年只收六厘利息。我懂得其中的奧妙:他完全是想幫我一把;不過去年我還用不上這筆錢,但今年只等他一來,我就準(zhǔn)備把這筆錢借過來。然后你們再從你們那三千盧布中拿出一千來,這就足夠作為初創(chuàng)費用了,我們合伙經(jīng)營。那么我們究竟干什么呢?”
于是拉祖米欣開始津津樂道地闡明自己的計劃,并且不厭其詳?shù)卣劦?,我們所有的書商和出版商幾乎都不怎么懂行,因此他們通常都是一些糟糕透頂?shù)某霭嫔?,而事實上?yōu)秀的出版物一般可以收回成本,而且可以賺錢,有時還能賺大錢。拉祖米欣夢寐以求的就是經(jīng)營出版業(yè),他已經(jīng)為別的出版商干過兩年,而且精通三種語言,盡管六天以前他曾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他的德語“毫不管用”,但那是為了說服拉斯科爾尼科夫承擔(dān)一半的譯書任務(wù),接受三個盧布的預(yù)支稿酬:當(dāng)時他撒了個謊,而拉斯科爾尼科夫也清楚他在撒謊。
“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要坐失良機(jī)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資金已經(jīng)具備?”拉祖米欣意氣風(fēng)發(fā)地說,“當(dāng)然啦,這需要付出巨大的勞動,但是我們都將會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羅季昂……目前有一些出版物利潤極高!而我們這一企業(yè)的主要基礎(chǔ)在于,我們必須知道,究竟應(yīng)該翻譯一些什么書籍。我們將又翻譯,又出版,又上學(xué),三者齊頭并進(jìn)?,F(xiàn)在我可有了用武之地了,因為我積累了經(jīng)驗。我和出版商打交道已快兩年了,了解他們的全部底細(xì):并非只有圣徒才會做瓦罐【216】,請相信我好了!我們?yōu)槭裁?,為什么要放過到嘴的面包呢!我自己就知道有那么兩三本書可以翻譯,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單是翻譯、出版這些書的點子,每本書就可以收一百盧布,其中有一本書,就是給我五百盧布,我也不會說出這個點子。而且,你們想想看,假如我把這本書推薦給別人,他也許還會首鼠兩端呢,簡直都是些笨蛋!至于印刷、紙張、銷售等繁雜瑣事,你們就交給我去辦好了!所有的門路我全都知曉!咱們從小規(guī)模開始,逐漸擴(kuò)大生意,至少可以維持生計,無論如何也能把本錢撈回來?!?/p>
杜尼婭的眼睛頓時亮閃閃的。
“您說的這件事,我很喜歡,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彼f。
“對于這件事,我當(dāng)然是啥都不懂,”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也許,這是一件好事吧,不過那也只有上帝知道。主意倒是有點兒新鮮,可對這事我是一竅不通。當(dāng)然啦,我們必須留在這里,哪怕是待一段時間……”
她望了望羅佳。
“你認(rèn)為怎樣,哥哥?”杜尼婭說。
“我認(rèn)為,他這個主意非常好。”他回答道,“當(dāng)然嘍,關(guān)于開辦公司的事,用不著過早去幻想,不過,倒是的確可以出版五六本書,而且必定會大獲成功。我自己也知道有一本書,印出來一定會成為熱銷貨。至于他的經(jīng)營、辦事能力,那是毋庸置疑的:他十分懂行……不過,你們還得找個時間好好商量商量……”
“烏拉!”拉祖米欣高叫起來?!艾F(xiàn)在,先不要忙,這里有一套房間,就在這棟樓里面,是同一個房東的。這套住房是特別的、單獨的房間,跟旅館里這些客房不相連通,而且家具齊全,房租合適,有三個小間。你們先把它租下來。那塊表明天我替你們拿去抵押了,然后把錢送過來,那么一切問題就順利解決了。主要的是你們?nèi)齻€人可以住在一起了,羅佳也跟你們……喂,你到哪里去,羅佳?”
“怎么,羅佳,你這就要走?”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是驚恐地問道。
“在這樣的時候走!”拉祖米欣大聲吼著。
杜尼婭疑惑莫解、驚詫莫名地望著哥哥。他手里拿著制帽,正準(zhǔn)備離開。
“你們怎么就像給我下葬,或者和我永別似的?!彼爬锕殴值卣f。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然而似乎這又不是微笑。
“不過,誰又知道呢,說不定這就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了?!彼乱庾R地補(bǔ)了一句。
他本來是在心里暗想著這事,可不知怎么竟脫口說了出來。
“你這是怎么啦!”母親驚呼道。
“你到哪里去,羅佳?”杜尼婭有點兒奇怪地問。
“是這樣,我有十分緊要的事?!彼W爍其詞地答道,似乎想說什么,但又躊躇不定。不過他那蒼白的臉上卻閃現(xiàn)出一種堅定的神情……
“我想告訴……來這里的時候……我就想告訴您,媽媽……還有你,杜尼婭,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我感到身體不大舒服,我心里也不太安寧……我以后會來的,我自己來,等到……可以來的時候。我會記住你們,我熱愛你們。別管我了!讓我獨自待著吧!我已下定決心這樣做了,還在很早以前就決定了……我確確實實下定了決心……無論我會出什么事,無論我是死還是活,我都只想獨自一人承受。徹底忘掉我吧。這樣會更好一些……別打聽我的情況。必要時,我自己會來看你們,或者……會來叫你們?nèi)?。也許,一切都會恢復(fù)原樣!……而現(xiàn)在,如果你們愛我,那就別管我吧……否則,我就會恨你們,我覺得……別了!”
“上帝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呼起來。
不管是母親還是妹妹,都嚇得面無人色,拉祖米欣也是如此。
“羅佳,羅佳!跟我們和好吧,讓我們一如既往地生活吧!”可憐兮兮的母親高叫著。
他慢輕輕地轉(zhuǎn)身走向房門,然后慢靜靜地走出了房間。杜尼婭追了上去。
“哥哥!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媽媽!”她低聲說道,目光里灼灼地燃燒著怒火。
他心如刀割地看了她一眼。
“沒關(guān)系,我會來的,我會常來的!”他低聲咕噥著,似乎并未完全意識到想要說什么,接著便走出了屋子。
“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婭大叫大嚷著。
“他發(fā)-瘋-了,而不是無情無義!他神經(jīng)錯亂了!難道您看不出這一點來嗎?您這樣說,倒是無情無義呢……”拉祖米欣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在她耳邊熱烈地低聲說道。
“我馬上就回來!”他扭頭對嚇得半死不活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喊了一聲,便從屋里跑了出去。
拉斯科爾尼科夫站在走廊盡頭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跑出來的,”他說,“請你回到她們身邊去,和她們待在一起吧……明天也待在她們這里……而且永遠(yuǎn)如此……我……也許會來……如果可能的話。別了!”
他連手都沒有和拉祖米欣握,就離開他走了。
“你究竟去哪里?你怎么啦?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難道竟可以這樣嗎!”完全手足無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嘟噥著。
拉斯科爾尼科夫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最后一次告訴你:請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向我打聽任何事情。我沒有什么可回答你的……也別來找我。也許,我會上這里來……別管我,然而她們……你不能不管。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走廊里黑黢黢的,他們站在燈旁。兩人默默地對視了大約一分鐘。拉祖米欣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分鐘。拉斯科爾尼科夫那灼灼發(fā)光、全神貫注的目光似乎隨著每一瞬間而越來越銳利,直射進(jìn)他的心靈,穿透了他的意識。拉祖米欣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有個什么奇怪的東西從他們中間穿過……一個什么念頭一閃即逝,似乎是一個暗示;這是某種駭人聽聞、荒謬絕倫而且突然之間雙方都心領(lǐng)神會的東西……拉祖米欣的臉色突然變得像死人一樣白煞煞的。
“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說道,他的臉痛苦得扭歪了?!盎厝グ?,到她們那里去吧?!彼蝗谎a(bǔ)充道,然后迅速轉(zhuǎn)過身子,走出了這棟房子……
現(xiàn)在我不打算描寫當(dāng)天晚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那里的情況了,也不說拉祖米欣怎樣回到她們那里,如何安慰她們,如何賭咒發(fā)誓說,應(yīng)該讓羅佳在病中好好休息,又如何起誓保證,羅佳一定會來,每天都會來,說他十分、十分的心煩意亂,切不可刺激他;還說他拉祖米欣一定會好好照顧羅佳,給他請好醫(yī)生,請最好的醫(yī)生,進(jìn)行全面的會診……總而言之,從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就成了她們的兒子和哥哥。
四
然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卻徑直走向運河邊上的那幢房子,索尼婭就住在那里。這是一幢三層的綠色舊樓房。他找到了看門人,從他那里大致了解了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的住處。他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條通向又窄又暗的樓梯的入口,登上樓梯,終于來到了二樓【217】,進(jìn)入從靠院子的那一邊繞過二樓的一條回廊。正當(dāng)他在一片黑暗中徘徊不定,弄不清卡佩爾納烏莫夫的房門究竟在哪里的時候,突然,在離他三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扇門打開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住這扇門。
“誰在這里?”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恐地問道。
“是我……找您來了?!崩箍茽柲峥品虼鸬?,說罷走進(jìn)一個狹小的過道。這里一把破椅子上放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銅燭臺,上面點著一支蠟燭。
“是您呀!上帝??!”索尼婭輕聲輕氣地驚呼著,仿佛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
“您的房間往哪走?這邊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盡量不看她,趕緊走進(jìn)房間里。
過了一會兒索尼婭也拿著蠟燭進(jìn)來了,她把燭臺放好,來到他面前,全然不知所措,完全沉浸在無法形容的激動里,顯而易見,他的突然來訪把她驚呆了。突然她那蒼白的臉上騰起一片紅霞,滴滴熱淚甚至涌出了眼眶……她感到既苦哈哈的,又羞澀澀的,也甜絲絲的……拉斯科爾尼科夫迅速轉(zhuǎn)身坐到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匆匆地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
這是一個大房間,不過十分低矮,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出租的唯一的房間,左邊墻上那扇通往他們家的門鎖著。對面,右邊的墻上還有另一扇門,也一直嚴(yán)嚴(yán)實實地鎖著。門那邊已經(jīng)是鄰居家的另一個套間,房號也不同了。索尼婭的房間像個板棚,形狀是個很不規(guī)則的四邊形,顯得怪模怪樣。臨靠運河的墻上有三扇窗戶,這面墻有點歪斜地把房間切掉了一塊,因此插入深處的一個墻角就非常尖,這樣,在微弱的光線下,那個墻角甚至看不清楚;另一個墻角則是一個極其難看的鈍角。這個大房間里幾乎完全沒有什么家具。右邊的一個角落里擺著一張床;床邊靠近門的地方放著一把椅子。擺床的那面墻邊,緊挨與鄰居家相連的房門,放著一張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鋪著藍(lán)色的桌布;桌子旁擺著兩把藤椅。對面墻邊靠近尖角的地方,放著一個小小的用普通木料做的五屜柜,仿佛已被遺忘在空曠之中。這就是房間里的全部家當(dāng)。所有角落里那些黃朦朦、臟兮兮、爛糊糊的墻紙都已變得黑霉霉的了,冬天這里一定十分潮濕,而且煤煙籠罩。境況貧寒,一望而知;床前甚至連一幅布簾都沒有。
索尼婭一聲不響地望著自己的客人如此細(xì)致入微、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的房間,最后,她甚至嚇得渾身發(fā)抖,仿佛正站在一個法官和她命運的主宰者面前。
“我來得太晚了……有十一點鐘了吧?”他問道,依舊沒有抬起眼睛看她。
“有了。”索尼婭喃喃地說,“啊,對了,是有十一點了!”她突然急匆匆地說道,似乎她擺脫困境的出路就在這句話里,“房東的鐘剛剛敲過……我親耳聽到的……是十一點?!?/p>
“我是最后一次來看您,”拉斯科爾尼科夫愁眉鎖眼地說,雖然現(xiàn)在來這里還是第一次,“我也許再也不會看見您了……”
“您……要遠(yuǎn)行?”
“不知道……一切取決于明天……”
“那么,您明天不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里了嗎?”索尼婭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一切明天早晨就……問題不在這里:我來這里是要跟您說一句話……”
他抬起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眼睛望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坐著,而她依舊在他面前站著。
“您干嗎站著?您坐啊?!彼f道,聲音突然變得軟款款、暖融融的。
她坐了下來。他和藹可親地,幾乎是滿懷憐憫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您真瘦啊!瞧您這手!都已白得透明了!手指就和死人的一個樣。”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婭微微一笑。
“我一向就是這樣。”她說。
“住在家里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是的。”
“唔,那是理所當(dāng)然啰!”他生硬地說道,無論是臉上的表情,還是說話的聲音,又突然全都改變了。他再次掃視了一下四周。
“這是您向卡佩爾納烏莫夫租的房子嗎?”
“是的……”
“他們就住在那邊,這扇門的后面?”
“是的……他們也是這樣的房間?!?/p>
“一家人全擠在一間屋里?”
“全擠在一間屋里。”
“假如我住在您這樣的房間里,夜里準(zhǔn)會感到害怕?!彼粲舨粯返卣f。
“房東一家子都挺好的,待人和氣,”索尼婭答道,她似乎依然沒有回過神來,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家具,所有的東西……全都是房東的。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孩子們也常上我這里來……”
“他們都是些結(jié)巴嗎?”
“是的……他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是個瘸子。他妻子也是……倒不是口吃,而好像是心里有話卻說不出來。她人好,心腸真好。而他以前是地主家的仆人。不過一共有七個孩子……只有老大說話口吃,其他幾個只不過老是有病……說話倒不口吃……您怎么知道他們的?”她有點驚奇地補(bǔ)上一句。
“您父親那時候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您的所有情況,他也全都告訴我了……還說到您有一次六點鐘出去,八點多鐘才回來,并且還告訴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怎樣跪在您的床前?!?/p>
索尼婭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今天好像看見了他?!彼t遲疑疑地喃喃說道。
“看見了誰?”
“父親啊。我在街上走著,就在附近的一個拐角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他好像在前面走。真是像煞他了。我正想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里……”
“您是在散步【218】嗎?”
“是的。”索尼婭干澀地小聲答道,她又感到羞愧起來,于是低下頭去。
“您住在父親家里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不是差一點打了您?”
“啊呀,不,您說什么呀,您干嗎說這話,沒有的事!”索尼婭甚至有點兒驚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愛她嗎?”
“她?那還-用-說!”索尼婭突然把一雙手交叉地抱在一起,悲切地拖長聲音說道,“唉!您對她……要是能了解就好了。要知道,她完全像個孩子……要知道她完全像個瘋子……因為她太痛苦了啊。可以前她是多么聰明……多么寬厚……多么善良??!您啥都不知道,啥都不知道啊……唉!”
索尼婭說這番話時激動不已又痛苦不堪,而且絞著雙手,仿佛陷入了絕望之中。她那蒼白的雙頰又唰地漲得通紅,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痛苦。顯然,她的內(nèi)心受到了強(qiáng)烈的觸動,非常想一訴衷腸,盡吐心中的積郁,為卡捷琳娜的不白之冤辯解。突然她的臉上油然升起一種無盡的同情,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打!您問這干嗎?上帝啊,打!可是就算打過我了,那又怎么樣!噢,那又怎么樣?您啥都不知道,啥都不知道啊……這是一個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她還有病……她要的是公道……她純潔無邪。她是那么相信,一切事情都應(yīng)該有個公道,并且要求……您就是折磨她,她也決不會做不公道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所有的人都公道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就氣壞了……就像個小孩子,就像個小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那您以后怎么辦呢?”
索尼婭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們不是都指靠您了嗎。不錯,以前一家人也全都靠的是您,您那已故的父親還常常找您要錢買酒喝。唔,那么現(xiàn)在又該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索尼婭憂傷地說。
“他們還會住在那里嗎?”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那里的房租;不過聽說女房東今天發(fā)話了,要他們搬走,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也說,她自己在那里連一分鐘都不愿意多待。”
“她怎么敢說這樣的大話?是想依靠您嗎?”
“啊呀,不,您可別這么說!……我們是一家子,要在一起過日子?!彼髂釈I突然又激動起來,甚至動氣了,那樣子活像一只被惹怒的金絲雀或者別的什么小鳥?!霸僬f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噢,有什么,什么辦法呢?”她焦躁不安、心潮激蕩地問道,“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多少次??!她的精神都錯亂了,這您沒看出來嗎?精神錯亂了;一會兒像個小孩子似的,操心著明天的事情,想把一切都搞得體體面面的,要辦下酒菜和應(yīng)有的一切……一會兒又絞著雙手,連血都咳出來了,號啕大哭,突然用腦袋去撞墻,好像已完全絕望。然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把一切希望都放在您身上:說您現(xiàn)在是她的救助人,她要找個地方借一點錢,帶著我回到自己家鄉(xiāng)的城市去,在那里為貴族出身的女孩子辦一所寄宿中學(xué),讓我當(dāng)學(xué)監(jiān),那時我們就會開始過上一種全新的美好生活,說完就來親吻我,擁抱我,安慰我,要知道她是多么相信這一切啊!多么相信這些幻想啊!唉,難道忍心跟她唱反調(diào)嗎?今天,整整一天,她都在親自洗洗刷刷,縫縫補(bǔ)補(bǔ),她本來就虛弱少力,還親手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結(jié)果就倒在了床上;而早晨我還跟她一起去商場給波列奇卡和蓮娜【219】買鞋呢,因為她們的鞋子都穿破了,可是我們算了一下,我們的錢不夠,差得太多,可她挑了兩雙非常好看的小皮鞋,因為她很有眼光,您可不知道啊……她就在鋪子里,當(dāng)著賣東西的人的面,放聲大哭起來,說錢不夠……唉,看著她都覺得可憐啊?!?/p>
“哦,我這才明白,您……為什么會過著這種生活了?!崩箍茽柲峥品蚩嘈χf。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覺得可憐嗎?”索尼婭又氣呼呼地責(zé)問道,“不過我知道,您呀,還什么都沒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點錢統(tǒng)統(tǒng)拿了出來。要是您看到這一切的話,哦,上帝啊!可我有多少次,多少次惹得她傷心流淚??!上個星期就有過!唉,我呀!就在父親去世前一個星期!我做得太殘酷了!而這樣的事我又做了多少次,多少次啊。唉,現(xiàn)在一想起來,整天都覺得難受啊!”
索尼婭在講述這些事時,深感痛苦,甚至使勁地絞著雙手。
“難道是您殘酷嗎?”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回到家里,”她淚漣漣地接著往下說,“過世了的父親說:‘索尼婭,你給我念一段吧,我的頭有點痛,你給我念一念吧……就是這本書,’他那里有本什么書,是從安德烈·謝苗內(nèi)奇那里借來的,也就是那個列別賈特尼科夫,他就住在這里,他總是弄這樣一些可笑的書來??晌艺f:‘我該走了,’我實在不愿意給他念,我去他們那里,主要是想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看看幾條衣領(lǐng);女推銷員莉扎薇塔很便宜地賣給我?guī)讞l挺好看、樣式新的繡花衣領(lǐng)和套袖??ń萘漳取ひ寥f諾芙娜很是喜歡,她把那些東西戴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照,非常非常中意,就說:‘索尼婭,請把它們送給我吧。’她用了請字,她是多么想得到這些東西?。】伤檬裁匆路砼溥@些活領(lǐng)呢?只不過是讓她回想起過去的幸福時光!她對著鏡子,自我欣賞著,可她什么衣服也沒有,什么首飾也沒有,連一件都沒有,已經(jīng)好多年了!可她從來也沒向任何人要過什么東西;她是個高傲的人,寧愿把自己的最后一件東西都送給別人,可這一次卻開口求我了,因為她太喜歡這些東西了!而我卻舍不得給她,我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您要它們有什么用呢?’我竟然這樣說:‘有什么用’。我真不該對她這樣說?。∷悄菢拥乜戳宋乙谎?,因為我沒給她,這使她非常非常傷心,看著真覺得可憐……她倒不是為那幾條領(lǐng)子而傷心,而是因為我不肯給她而傷心,我看得出來。唉,我覺得,現(xiàn)在要是能把以前說過的這些話全都收回,全都改正,那該多好啊……哎喲,我呀……說這些干啥呢!……不過對您來說反正是無所謂的!”
“您認(rèn)識那個女推銷員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認(rèn)識?”索尼婭不無驚訝地反問道。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得了癆病,治不好了,她很快就會死去。”拉斯科爾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雙手,仿佛哀求他不要讓她死去。
“可您要知道,她死了,倒還好些。”
“不,不是好些,不是好些,根本就不是好些!”她驚恐萬狀、不由自主地反復(fù)說道。
“那么孩子們呢?到時候如果您不接收他們,您又能把他們送到哪里去呢?”
“哎呀,我哪里知道?。 彼髂釈I近乎絕望地叫了起來,雙手抱住腦袋。顯而易見,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三番五次在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過了,他只不過重又驚起了這個問題罷了。
“哦,假如您現(xiàn)在,也就是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活著的時候,生了病,被送進(jìn)醫(yī)院,那該怎么辦呢?”他毫不憐憫地追問道。
“哎呀,您說什么呀,您說什么呀!這根本不可能!”索尼婭被極度的恐懼嚇得臉都變了形。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爾尼科夫冷酷地笑著,繼續(xù)說道,“您并沒有入過保險吧?到那時他們怎么辦呢?一家子都將流落街頭,她將會一面咳嗽,一面乞討,像今天這樣用頭往墻上撞,孩子們則會涕淚交流……她會倒在街上,被送到警察分局,再送進(jìn)醫(yī)院,死于非命,而孩子們……”
“啊呀,不!……上帝不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的!”終于從索尼婭那窒悶的胸膛里擠出了這樣一聲哀鳴。她一邊以祈求的目光望著他,一邊聽著他說話,默默地合起雙手求告著,似乎一切都取決于他。
拉斯科爾尼科夫站起身來,開始在屋子里踱來踱去。過了大約一分鐘。索尼婭則垂下雙手,低頭站著,愁腸百結(jié)。
“您不能攢點錢嗎?攢點錢以防萬一?”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腳步,問道。
“不行啊?!彼髂釈I低聲說道。
“當(dāng)然不行啦!可您試過沒有?”他近乎嘲笑地補(bǔ)充了一句。
“試過?!?/p>
“無法攢成!唔,那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還用得著問么!”
于是他又在屋子里踱起步來。又過了一分鐘光景。
“您不是每天都掙得到錢吧?”
索尼亞比剛才更加羞窘了,她的臉又漲得紅彤彤的。
“不是。”她痛苦不堪地勉強(qiáng)低聲說道。
“波列奇卡大概也會走上這條路的?!彼蝗徽f。
“不,不!不可能,不會的!”索尼婭徹底絕望地大喊起來,就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上帝,上帝決不會允許發(fā)生這種可怕的事情!……”
“他可是允許了別人?!?/p>
“不,不!上帝會保佑她的,上帝啊!……”她不能自已地反復(fù)說著。
“然而,也許根本就沒有上帝?!崩箍茽柲峥品蛏踔令H為幸災(zāi)樂禍地答道,他笑了起來,并且看了看她。
索尼婭的臉陡然間可怕地變了樣子:臉上出現(xiàn)一陣陣痙攣。她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責(zé)備目光望了他一眼,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雙手捂住臉,突然傷心欲絕地號啕大哭起來。
“您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精神錯亂,您自己倒是精神錯亂呢?!背聊艘粫汉?,他說道。
又過了五分鐘。他依舊默默無語地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踱來踱去,也不看她一眼。最后,他走到她跟前,他的雙眼灼灼發(fā)光。他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端端地看著她那珠淚盈盈的面孔。他的目光冷峻,狂熱,犀利,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突然他飛快地彎下身子,趴在地板上,吻起她的腳來。索尼婭大驚失色,急忙躲開,就像躲避一個瘋子一般。
“您干嗎,您這是干嗎?跪在我腳下!”她喃喃地咕噥著,臉色變得白煞煞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他立即站起身來。
“我并非向你下跪,而是向全人類的所有苦難下跪。”他有點古里古怪地說道,然后走到窗口前?!澳懵犖艺f,”過了一會兒他重又回到她跟前,補(bǔ)充說,“不久前,我曾對一個欺侮人的家伙說,他連你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我還說,我今天讓妹妹跟你坐在一起,使她深感榮幸?!?/p>
“啊呀,您干嗎對他們說這話!還當(dāng)著她的面?”索尼婭惶恐不安地叫嚷起來,“跟我坐在一起!榮幸!可要知道我……是個名聲不好的人,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哎呀,您干嗎說這種話?。 ?/p>
“我這樣說你,并不是因為你名聲不好和你的罪孽,而是因為你所忍受的深重苦難。至于說你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這倒一點不假,”他幾乎是激情如火地補(bǔ)充道,“你之所以是罪人,最主要的是因為你徒勞無益地毀掉了你自己,出賣了你自己。難道這還不可怕嗎!你生活在你深惡痛絕的污泥中,同時自己也知道(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得見),你這樣做幫助不了任何人,也無法從任何困境中拯救任何人,這難道還不可怕嗎!最后,請你告訴我,”他近乎瘋狂地說,“在你身上,這種可恥行徑和下賤做法怎么能跟另外一些截然相反的神圣感情并行不悖呢?要知道,干脆一頭扎進(jìn)水里,一了百了,倒還公正得多,公正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們怎么辦呢?”索尼婭軟搭搭地問道,她心如刀割地看了他一眼,但與此同時對他的建議又似乎絲毫也不感到驚異。拉斯科爾尼科夫奇怪地望了望她。
從她看他的目光中,他明白了一切。看來,她自己早已確確實實有過這個念頭。也許,她在絕望之中曾多次認(rèn)認(rèn)真真考慮過一了百了的問題,而且考慮得相當(dāng)細(xì)致,因此現(xiàn)在對他的建議幾乎不感到驚異。甚至連他話語中所包含的冷酷無情,她都不曾發(fā)覺(他話語中那種責(zé)備的含義以及對她的恥辱的那種特殊看法,她當(dāng)然也不曾發(fā)覺,這一點對于他來說可謂一目了然)。但他十分清楚,她早已意識到自己卑賤、可恥的處境,而且這個想法很早以來便折磨著她,使她深感痛不欲生了。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曾經(jīng)想過,能至今仍阻止她痛下決心,了此殘生呢?此時此刻他才完全明白,這些可憐兮兮的幼齡孤兒和這個慘兮兮的、半瘋狂的、患著癆病的、拿頭往墻上亂撞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對她來說是何等重要。
不過,他同時也很清楚,從索尼婭的性格和她畢竟受過的教育來看,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終其一生。不過,他畢竟還有一個問題:既然她不曾投河自盡,為什么她能如此長久地生活于這樣一種境況中而不發(fā)瘋呢?當(dāng)然,他也明白,索尼婭的境況是一種偶然的社會現(xiàn)象,雖說很不幸的是,這種現(xiàn)象遠(yuǎn)非個別的現(xiàn)象,也并非絕無僅有。然而這種偶然性本身、所受的這一點點教育、以及此前她的全部生活,本來似乎會在她剛一走上這條可憎的道路時,就立刻致她于死命。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支撐著她呢?總不會是淫欲吧?這全部的可恥生活顯然還只機(jī)械地觸及她的肉體,真正的淫蕩還絲毫不曾侵入她的靈魂:他對此心明眼亮;她真真切切地就站在他的面前……
“有三條路擺在她的面前,”他想,“跳進(jìn)運河自盡,進(jìn)瘋?cè)嗽海蛘摺蛘咦罱K在風(fēng)塵中墮落,變得頭腦麻木,心靈冷酷?!弊詈筮@個想法最使他厭惡,然而他已經(jīng)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他年紀(jì)輕輕,又遠(yuǎn)離現(xiàn)實,因此冷酷無情,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最后那條道路,也就是在風(fēng)塵中墮落,是最有可能的。
“然而,難道這竟會是真的嗎?”他心中暗自驚呼,“難道這個依舊保持著心靈純潔的造物,最終竟會自覺地一步步陷入這個污穢不堪、臭氣熏天的泥潭里去嗎?難道這個陷落的過程已經(jīng)開始了,難道僅僅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覺得罪孽是那樣令人作嘔了,才能忍受到今天嗎?不,不,這絕不可能!”他像索尼婭剛才那樣大叫著,“不,使她至今還未投河自盡的,是一種關(guān)于罪孽的想法,還有他們,那些人……如果她至今還沒有發(fā)瘋……然而,誰又能說她還沒有發(fā)瘋呢?難道她的理智是健全的嗎?難道一個理智健全的人可以像她那樣說話嗎?難道一個理智健全的人會像她那樣思考問題嗎?難道可以這樣坐在毀滅之上,干脆坐在那個臭氣熏天、正使她深深陷入的泥潭的邊緣,而當(dāng)別人警告她這很危險時,竟揮手不顧,掩耳不聞嗎?她怎么啦,難道竟是在等待奇跡出現(xiàn)嗎?大概真是如此。難道這一切不是發(fā)瘋的征兆嗎?”
他執(zhí)拗地停留在這個想法上。較之任何其他的結(jié)論,他甚至更喜歡這個結(jié)論。他開始更聚精會神地觀察起她來。
“這么說,你虔信上帝啰,索尼婭?”他問她。
索尼婭一聲未吭,他站在她身旁,等候回答。
“沒有上帝,我怎么辦呢?”她迅速而堅決地低聲說道,抬起那雙突然灼灼發(fā)亮的眼睛,飛快地朝他一瞥,并且伸手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唔,果真如此!”他心想。
“那么上帝因此而賜了什么福給你呢?”他繼續(xù)追問道。
索尼婭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那瘦伶伶的胸脯激動得起伏不停。
“請你住嘴!請您別問了!您不配!……”她突然叫嚷起來,怒氣沖沖、義形于色地望著他。
“果然是如此!果然是如此!”他在心里執(zhí)拗地重復(fù)著。
“他是萬能的!”她又低下頭來飛快地低聲說了一句。
“這就是出路!這也是對結(jié)論的解釋!”他暗自斷定,一面貪婪而又好奇地仔細(xì)打量著她。
他懷著一種奇怪的、近乎痛苦的新感情,仔細(xì)觀察著這張刷白刷白、清瘦清瘦、不太勻稱、顴骨高聳的小臉,這雙灼灼發(fā)亮、閃耀著如此嚴(yán)厲如此剛毅的神情的溫柔的淺藍(lán)色眼睛,這個由于生氣和惱怒還在顫抖不已的瘦怯怯的身軀。他覺得,這一切已變得越來越奇怪,幾乎就像天方夜譚?!耙粋€狂熱的信徒!一個狂熱的信徒!”他暗自反復(fù)念叨。
五屜柜上放著一本什么書。他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時,每次都看到它;現(xiàn)在他把它拿到手里,看了一看。這是譯成俄文的《新約全書》。書是羊皮精裝的,但已又破又舊。
“這是哪里弄來的?”他從屋子的另一端向她大喊著問。她依舊站在離桌子三步遠(yuǎn)的原處。
“人家給我的?!彼坪醪淮笄樵傅卮鸬溃矝]有看他。
“是誰給你的?”
“是莉扎薇塔給我的,我向她要的?!?/p>
“莉扎薇塔!真奇怪!”他暗想。索尼婭的一切對他來說,不知為何每一分鐘都變得更加稀奇古怪,更加不可思議了。他把書拿到蠟燭光前,開始翻閱。
“關(guān)于拉撒路的故事在書里的什么地方?”他突然問道。
索尼婭固執(zhí)地望著地面,沒有回答。她微微側(cè)身對著桌子站在那里。
“關(guān)于拉撒路復(fù)活的故事在哪個地方?請您找給我,索尼婭?!?/p>
她瞟了他一眼。
“別在那里亂翻……是在第四福音【220】里……”她冷若冰霜地低聲說道,并不向他走過來。
“請你找出來,讀給我聽聽。”說著,他坐了下來,雙肘支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托住頭,悶悶不樂地凝望著一旁,擺出一副細(xì)心聆聽的架勢。
“再過三個星期,七俄里外的那個地方【221】就會歡迎她光臨!我自己大概也會去那里,如果不是去更糟的地方的話?!彼蛋掂止局?。
索尼婭疑惑不已地聽了拉斯科爾尼科夫這個奇怪的愿望,她躊躇不定地走到桌子跟前,不過還是把書拿了起來。
“難道您沒有讀過?”她一邊問,一邊緊皺雙眉,隔著桌子瞥了他一眼。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yán)厲了。
“很久以前了……還在讀書的時候。請您讀吧!”
“在教堂里您也沒聽過嗎?”
“我……不上教堂。你經(jīng)常去嗎?”
“不-不。”索尼婭輕聲說。
拉斯科爾尼科夫冷冷一笑。
“我明白……這么說,你明天也不會去參加你父親的葬禮啦?”“我會去的。我上星期就去過……去作安魂祈禱。”
“為誰做?”
“為莉扎薇塔。她被人用斧頭砍死了?!?/p>
他的神經(jīng)被刺激得越來越緊張。頭開始陣陣暈眩。
“你跟莉扎薇塔非常要好?”
“是的……她是個公道人……她來過這里……次數(shù)很少……來不了啊。我和她一塊兒讀書……談心。她一定能見到神【222】?!?/p>
他聽到這種文縐縐的書面話,深感奇怪,而且這又是一大新聞:她和莉扎薇塔秘密聚會,而且兩人都是狂熱的宗教信徒。
“在這里你自己也會很快成為狂熱的信徒吧?這可是極具傳染性的!”他估摸著?!澳阕x?。 彼蝗还虉?zhí)而氣惱地高聲喊道。
索尼婭依舊遲疑不決。她的心怦怦地跳著。不知為何她不敢讀給他聽。他懷著一種近乎痛苦的心情望著這個“不幸的瘋女孩”。
“您這是干嗎呢?您不是不信嗎?……”她輕聲輕語地喃喃著,不知何故有點喘不過氣來。
“讀??!我非常想聽!”他執(zhí)拗地說,“你不是也讀給莉扎薇塔聽過嗎?!?/p>
索尼婭翻開書,找到了要讀的地方。她的雙手顫抖不已,嗓子也發(fā)不出聲音。她讀了兩次,可是連一個音節(jié)也沒能讀出來。
“有一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223】……”她終于憋足勁讀了出來,但是讀到第三句,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尖細(xì),接著便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戛然而斷。她喘不過氣來,胸口憋悶得慌。
拉斯科爾尼科夫這才多少明白了一點索尼婭不愿讀給他聽的原因,他越是明白這一點,就似乎越是粗暴和惱怒地堅持要她讀下去。他對此洞若觀火:現(xiàn)在讓她泄漏甚至暴露自己內(nèi)心的一切,對她來說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知道,這些感情千真萬確地是她從過去直至目前早已深藏于心的真正秘密,也許還是在她青春期伊始的時候,那時她還生活在家里,在不幸的父親和痛苦得發(fā)瘋的后母身邊,在饑寒交迫的弟妹中間,面對著不堪入耳的叫喊和責(zé)罵聲浪。不過,與此同時,他現(xiàn)在也清楚,而且水晶燈籠般清楚,雖然她現(xiàn)在開始讀的時候苦惱不堪,并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dān)心著什么,可是同時,盡管憂心忡忡,顧慮重重,但她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非常想讀,而且只給他讀,讓他聽到,并且一定要現(xiàn)在就讀——“無論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一切,從她的興高采烈中明白了這一切……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強(qiáng)壓住開始朗讀時使她的聲音猝然中斷的喉頭的痙攣,繼續(xù)往下讀《約翰福音》第十一章。就這樣一直讀到第十九節(jié):
“有好些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她們的兄弟安慰她們。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里。馬大對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xiàn)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神求什么,神也必賜給你?!?/p>
讀到這里,她又停了下來,因為她羞怯地預(yù)感到,她的聲音又會發(fā)抖,又會猝然中斷……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復(fù)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fù)活的時候,他必復(fù)活?!d對她說:‘復(fù)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fù)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yuǎn)不死。你信這話嗎?’馬大說:”
(索尼婭似乎很痛苦地喘了一口氣,又勁力十足、一字一頓地讀了下去,就像是她本人在大聲懺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p>
她停了下來,抬起眼睛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但又趕緊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接著往下讀。拉斯科爾尼科夫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諦聽,沒有轉(zhuǎn)過頭來,就那樣雙肘支在桌子上,眼睛望著一旁。讀到了第三十二節(jié)。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里,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里,我兄弟必不死?!d看見她哭,并看見與她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嘆,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哪里?’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轉(zhuǎn)過臉來,激動萬分地看著她:是的,果真是這樣!她已經(jīng)渾身顫抖,進(jìn)入了一種貨真價實的真正狂熱之中。他早已預(yù)料到會出現(xiàn)這一情形。她就要讀到那最偉大的、聞所未聞的奇跡了,她沉浸在如潮的喜悅之中,心花怒放。她的聲音變得銀鈴般清脆悅耳,銅鐘般響亮動聽;滿溢著歡悅和興奮,使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有力。眼前的一行行字都變得亂蹦亂跳起來,因為她激動得兩眼發(fā)黑,好在她早已對現(xiàn)在所讀的這幾節(jié)倒背如流了。當(dāng)讀到最后一節(jié):“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時,她壓低了聲音,熱情似火、酣暢淋漓地表達(dá)了那些不信神的、瞎眼的猶太人的疑惑、責(zé)難和謾罵,再過一會兒,他們馬上就會如遭霹靂似的失魂落魄,趴在地上,哀哀痛哭,并且信仰耶穌……“而他,他——也是個瞎了眼的,不信上帝的人——他也會馬上聽到,他也會信仰耶穌的,是的,是的!馬上就會,就是現(xiàn)在?!彼凉M懷憧憬,由于期待的快樂而渾身戰(zhàn)栗著。
“耶穌又心里悲嘆,來到墳?zāi)骨埃荒菈災(zāi)故莻€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撬廊说慕憬泷R大對他說:‘主啊,他現(xiàn)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jīng)四天了?!?/p>
“四”【224】這個字她讀得格外有力。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神的榮耀嗎?’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啊,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jīng)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f了這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p>
(她聲音洪亮、激情盈溢地讀到這里,渾身哆哆嗦嗦直打寒戰(zhàn),仿佛親眼看見了這一切:)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做的事,就多有信他的?!?/p>
她沒有繼續(xù)讀下去,也無法再讀下去了,她合上書,飛快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這就是拉撒路復(fù)活的全部故事。”她急促而冷峻地低聲說,接著一動不動地站著,轉(zhuǎn)頭望著一邊,不敢而且似乎羞于抬起眼睛來看他。她依然在狂熱地戰(zhàn)栗著。歪歪斜斜的燭臺上那個蠟燭頭早就快燃完了,它那昏慘慘的光線照著這間幾近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的一個殺人犯和一個賣淫女,他們竟奇異地聚在一塊,一起讀著這本永恒的書【225】。過了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
“我來這里是跟你談一件事情的?!崩箍茽柲峥品蛲蝗痪o皺雙眉高聲說道,他站了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她默默地抬起眼睛望著他。他的目光異常嚴(yán)峻,顯示出一種非同尋常的決心。
“我今天扔下了親人,”他說,“扔下了母親和妹妹。我現(xiàn)在再也不會去她們那里了。我已跟她們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p>
“為什么?”索尼婭問道,她似乎驚呆了。不久前跟他母親和妹妹的會面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也無法說清這是一種什么印象。聽到他跟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她幾乎是瞠目結(jié)舌。
“我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人了,”他補(bǔ)充道,“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就是來叫你的。我們都是被詛咒的人,我們也就一塊兒走吧!”
他的雙眼灼灼發(fā)亮。“他像是瘋了!”索尼婭也有同樣的想法。
“到哪里去?”她滿懷驚懼地問,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咱們倆同是一條路上的人,我真真切切地知道——僅僅知道這一點。目標(biāo)相同!”
她望著他,一點也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他非常不幸,不幸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假如你告訴他們,他們當(dāng)中誰都什么也不會明白,”他接著說,“然而我明白。我需要你,所以我就上你這里來了?!?/p>
“我不明白……”索尼婭輕聲喃喃著。
“以后會明白的。你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你也違犯了……你已經(jīng)違犯了。你在自殺,你在戕害生命……自己的生命(這反正一個樣!)。你原本可以依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現(xiàn)在卻要把一生耗費在干草市場上……然而你如果依舊孤零零地生活,你會支撐不住的,你定會像我一樣發(fā)瘋的。你現(xiàn)在就已像個瘋子了;因此,我們必須一塊兒走,在同一條路上相伴同行!咱們走吧!”
“為什么?您這是為什么?”索尼婭奇怪地問,他的話使她驚恐不安,心潮激蕩。
“為什么?因為你再不能這樣下去了——這就是原因!畢竟到了應(yīng)該鄭重其事、腳踏實地地考慮一下的時候了,而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哭哭啼啼、大叫大嚷,說什么上帝不會允許了!假如你明天真的被送進(jìn)醫(yī)院,那又該怎么辦呢?那個精神失常、身患癆病的人很快就會死去,而孩子們呢?難道波列奇卡不會毀掉嗎?難道你沒有看見這里的街頭巷尾那些被他們的母親支使出來乞討的孩子們?我知道,這些母親住在哪里,處于什么境況之中。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孩子無法成其為孩子。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七歲的孩子就已被帶壞,成了小偷。而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26】他囑咐人們要尊重孩子,熱愛孩子,他們是人類的未來……”
“到底怎么辦呢,到底怎么辦呢?”索尼婭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絞著雙手。
“怎么辦嗎?摧毀那些必須摧毀的,一勞永逸地摧毀它,只能這樣:一切苦難自己承擔(dān)!什么?你不明白?你以后會明白的……自由和權(quán)力,而主要的是權(quán)力!統(tǒng)治一切簌簌發(fā)抖的生靈和整個螞蟻窩【227】的權(quán)力!……這就是目的!你要牢記這一點!這是我給你的臨別贈言!也許,這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談話了。如果我明天沒上你這里來,一切情況你自己都會聽到的,那時你就會想起我現(xiàn)在講的這些話。以后,過了若干年,你有了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也許你會明白這些話的含義。如果我明天來這里,我就會告訴你,是誰殺害了莉扎薇塔。別了!”
索尼婭嚇得渾身瑟瑟戰(zhàn)栗。
“難道您知道是誰殺害的嗎?”她問道,嚇得呆若木雞,奇怪地看著他。
“我知道,而且我會告訴……你,只告訴你一人!我選中了你。我來你這里將不是請求寬恕,而只是告訴這件事。我早已選中了你,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還在你父親談起你的情況,莉扎薇塔還活著的時候,我就做出了決定。別了。不必握手了。明天見!”
他走了出去。索尼婭望著他,就像望著一個瘋子;但她本人也像一個瘋子,并且感覺到了這一點。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上帝??!他怎么會知道,是誰殺害了莉扎薇塔?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這真是可怕!”但與此同時她的腦海里并不曾冒出這個想法。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哦,他一定是不幸到了極點!……他扔下了母親和妹妹。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用意是什么?他干嗎要對她說這些話?他吻過她的腳并說過……說過(是的,這句話他說得明明白白),沒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噢,上帝??!”
整整一夜,索尼婭都發(fā)著高燒,夢囈不斷。她有時跳起身來,號啕大哭,絞著雙手,不一會兒又發(fā)冷發(fā)熱,昏昏沉沉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她夢見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莉扎薇塔、讀福音書的情景,還有他……他,臉兒白煞煞的,眼睛亮灼灼的……他吻著她的腳,痛哭流涕……噢,上帝?。?/p>
在門后的右邊,也就是把索尼婭的房間與蓋爾特魯達(dá)·卡爾洛芙娜·列斯莉赫的寓所分隔開來的那扇門后面,有一個早已空空如也的中間隔間,也是列斯莉赫那套寓所中的一個房間,她準(zhǔn)備把它租出去,大門上已經(jīng)貼上了出租的招牌,朝著運河的玻璃窗上也糊上了招租的啟事。索尼婭早已習(xí)慣性地認(rèn)為這間房子無人居住??墒?,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卻一直站在那個空房間的門后,屏息靜氣地偷聽。等到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想,然后躡手躡腳地回到與這間空房毗鄰的自己的房間,搬了一把椅子,人不知神不覺地放在通向索尼婭房間的那扇門后面。他覺得,他們剛才的談話饒有趣味,而且意義重大,他非常非常喜歡——以致搬來一把椅子,以便日后,譬如說明天吧,就可以不再活受罪地整整站上一個小時,而可以安排得舒舒服服一些,從而在各個方面都獲得十足的樂趣。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拉斯科爾尼科夫走進(jìn)了××警察分局偵察科的辦公室,請求通報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會見他。然而好長時間都沒有人接待他,這甚至使他深感驚訝:至少過了十分鐘,才有人來叫他進(jìn)去。而按他原來的估計,他們似乎應(yīng)該馬上就接二連三地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此時他站在接待室里,人們卻徑直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地不斷經(jīng)過,一望而知,他們都沒有任何事要找他。在后面一間頗像辦公室的房間里,幾個文書坐在那里寫著東西,顯而易見,他們之中根本沒有一個人知道:拉斯科爾尼科夫是何許人,他是干什么的?他用一種焦慮不安、疑神疑鬼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周圍的一切,窺探著:自己的前后左右是否有什么衛(wèi)兵,是否有神秘的目光在監(jiān)視他,以免他溜之大吉?可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一毫這類跡象:他看見的只是一些小辦事員,以及操心著瑣碎雜事的幾個別的什么人,而且他們誰都沒有任何事要找他:他哪怕現(xiàn)在就走,也是海闊天空,極其自由。他越來越確信心中的一個想法:如果昨天那個神出鬼沒的來客,那個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幽靈果真已無所不知,且無所不見——那么難道還會讓他,拉斯科爾尼科夫,現(xiàn)在就這么站著,優(yōu)哉游哉地等待接見嗎?難道會在這里靜候他到十一點鐘,直到他自己大駕光臨嗎?由此可見,或者是那個人還未來告發(fā),或者……或者他干脆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曾親眼看到(況且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因此,昨天在他拉斯科爾尼科夫面前發(fā)生的一切,只不過又是他那深受刺激的、病態(tài)的想象力所夸大了的幻象而已。這一猜測,甚至還在昨天,在他最失魂落魄、最灰心喪氣的時候,就已在他心中確定下來?,F(xiàn)在當(dāng)他對這一切又反復(fù)考慮了一番之后,當(dāng)他準(zhǔn)備投入一場新的戰(zhàn)斗之時,他卻突然感到身子在發(fā)抖——一想到他竟會是因為害怕可恨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而發(fā)抖,他不禁怒火萬丈。在他看來,最可怕的事就是再次見到此人:他對他的恨比海還深,且漫漫無盡,甚至擔(dān)心自己的仇恨會把自己給暴露出來。他的憤怒是如此強(qiáng)烈,甚至使他立即停止了發(fā)抖;他準(zhǔn)備以泰然自若、膽大心細(xì)的姿態(tài)走進(jìn)屋去,并且發(fā)誓盡可能地三緘其口,細(xì)心觀察,留神傾聽,至少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戰(zhàn)勝自己那種病態(tài)的易于動怒的天性。就在這時,有人來叫他去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
原來這會兒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的辦公室既不算大,也不算小,里面的布置如下: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前是一張大寫字臺,角落里擺著一張舊式辦公桌,一個書柜,和幾把椅子——全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拋光了的黃木做成的。在后面那堵墻的角落里,或者不如說是隔板上,有一扇鎖著的門:看來,門的那邊,也就是隔板后面,應(yīng)該還有其他一些房間。拉斯科爾尼科夫一進(jìn)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就立即關(guān)上他進(jìn)屋時的那扇門,于是房間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顯然裝出一副歡天喜地、笑容可掬的樣子來迎接自己的客人,直到過了幾分鐘以后,拉斯科爾尼科夫才根據(jù)某些跡象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點心慌意亂——仿佛他突然被人弄得如墮五里霧中,或者被人撞破了什么諱莫如深、深藏不露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光臨我們這個地方啦……”波爾菲里說著,向他伸出雙手?!班?,請坐,老兄!也許您不喜歡我稱您為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這樣太tout court【228】了?請您別以為我太不拘禮貌了……請到這邊坐,坐在沙發(fā)上。”
拉斯科爾尼科夫坐了下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光臨我們這個地方啦”,為親昵態(tài)度而表示歉意,那句法語“tout court”,和其他等等,等等——這一切都顯示了他的性格特征?!八m然向我伸出了兩只手,但卻沒用一只跟我握手,又立即縮了回去?!彼哪X海中閃過了這個疑問。兩人彼此注視著,然而雙方的眼光剛一相遇,就立刻快如閃電般地移開了。
“我給您送來了這份申請書……是關(guān)于那塊表的……給。就這樣寫呢,還是需要重新寫?”
“什么?申請書?對,對……您別擔(dān)心,就這樣寫,”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說道,仿佛急不可耐地要趕往什么地方似的,說完這話,才接過申請書看了一下,“對,就這樣寫。再也無須別的什么了。”他又急匆匆地予以證實,然后把申請書放到桌子上。過了一會兒,話題早已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他又從桌子上拿起申請書,放進(jìn)自己的舊式辦公桌里。
“您昨天似乎說過,想要問我……公事公辦地問……有關(guān)我與這個……被殺的老太婆認(rèn)識的情況?”拉斯科爾尼科夫又開口說道,“嗐,我為何要加上‘似乎’這個詞呢?”這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在他的腦海里掠過?!皢?,我又何苦為了加上‘似乎’這個詞而如此惴惴不安呢?”另一個想法又像閃電一樣迅速掠過他的腦海。
他還突然感到,他只是剛剛與波爾菲里接觸,僅僅說了兩句話,僅僅相互對視了兩眼,他的疑神疑鬼一瞬間就強(qiáng)烈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而這是危險之極的:神經(jīng)會越來越緊張,激動不安也會漸漸增強(qiáng)。“糟透了!糟透了!……我又說漏嘴了?!?/p>
“對-對-對!您別擔(dān)心,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時間……”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嘟嘟囔囔著,同時在寫字臺旁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不過似乎沒有任何目的,一會兒匆匆撲到窗前,一會兒奔到辦公桌邊,一會兒又回到寫字臺前,一會兒避開拉斯科爾尼科夫懷疑的目光,一會兒又突然自己靜立原地,直盯盯地望著他。這時他那矮矬矬、胖圓圓的身體,看上去十分古怪,就像一個皮球滾向四方,又馬上碰到墻壁和角落而反彈回來。
“來得及,來得及!……您抽煙嗎?您有煙嗎?給,抽一支吧……”他一邊把煙遞給客人,一邊接著往下說,“您要知道,我在這里接待您,而我的住房也就在這里,就在隔板后面……那是公家免費提供的房子,不過眼下我住在自己租來的房子里,暫時應(yīng)付一下。這里必須稍微裝修一下?,F(xiàn)在差不多已裝修好了……公家免費提供的住房,您要知道,這可是好極了的東西——對嗎?您認(rèn)為怎么樣呢?”
“對,是好極了的東西?!崩箍茽柲峥品蚪醭靶Φ赝卮鸬馈?/p>
“是好極了的東西,是好極了的東西……”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對!是好極了的東西!”最后他幾乎是大叫大嚷起來,突然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拉斯科爾尼科夫,在離他兩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他三番五次蠢笨不堪地重復(fù)著公家的住房是好極了的東西,顯得俗不可耐,這與他現(xiàn)在注視自己客人那種一本正經(jīng)、思深慮遠(yuǎn)、神秘莫測的目光簡直是方枘圓鑿,無法協(xié)調(diào)。
然而這種情形卻使得拉斯科爾尼科夫更加怒火中燒,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不能不以冷嘲熱諷、鋌而走險的方式提出挑戰(zhàn)。
“您知道嗎,”他突然問道,同時幾乎是放肆無禮地望著波爾菲里,并且仿佛從自己這種放肆無禮中體會到某種樂趣,“似乎司法界有這么一種司法規(guī)則,這么一種司法手段——它適用于所有的偵察員,即首先從遠(yuǎn)處著手,從小事著手,或者甚至是從嚴(yán)肅的但卻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入手,可以說,這是為了激起,或者最好是說,分散受審人的注意力,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后猛然出其不意地向他提出一個性命攸關(guān)、非同小可的問題,用斧背照準(zhǔn)天靈蓋,當(dāng)頭一棒,打他個措手不及,是這樣嗎?迄今為止,似乎所有的規(guī)章和條令中依舊奉若至寶地提到這種手段吧?”
“是這樣,是這樣……怎么,您竟認(rèn)為,我向您談到公家的房子就是這個……對嗎?”說完這句話,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就瞇縫起眼睛,使了個眼色:臉上掠過一種快活而狡黠的神情,額頭上的皺紋全舒展開了,小眼睛瞇成了一道縫,臉孔拉長了,他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連續(xù)不斷的大笑,笑得全身亂顫,前仰后合,并且直瞪瞪地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拉斯科爾尼科夫自己也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點兒勉強(qiáng);然而,當(dāng)波爾菲里看到他也在笑時,便更是縱聲狂笑起來,笑得幾乎滿臉通紅,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深惡痛絕之情突然戰(zhàn)勝了全部小心謹(jǐn)慎之意:他收斂了笑容,緊皺雙眉,久久地、憎恨地看著波爾菲里,在波爾菲里似乎別有用心、故意經(jīng)久不止地狂笑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他。其實,雙方顯然都不夠謹(jǐn)慎:因而,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似乎是當(dāng)面在嘲笑這個憎恨他如此大笑的客人,而且并未因此而感到有絲毫的不好意思。這一點對拉斯科爾尼科夫有著尤為重要的意義:他明白,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剛才確實是絲毫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爾尼科夫也許已落入了圈套;這里面顯然隱藏著某種他無從知道的企圖,一個什么目的;也許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現(xiàn)在眼看著就要攤牌,給他一個迎頭痛擊了……
他立即開門見山,直奔正題,并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拿起制帽。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他斬釘截鐵地開口說道,不過帶有相當(dāng)大的火氣,“您昨天表示,希望我到這里來接受什么審問(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審問一詞)。我已經(jīng)來了,如果您有什么要問,那就問吧,否則的話,請允許我離開。我沒有空,我有事……我得去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吏的葬禮,那個人……您也是知道的……”他補(bǔ)充了一句,但是立刻又為補(bǔ)了這么一句而生自己的氣,因此馬上變得更加怒氣沖沖,“我對這一切都厭煩透頂,您聽見了嗎,而且早就厭煩了……我生病也多多少少是因為這個原因……總而言之,”他幾乎大喊大叫起來,因為他覺得說生病那句話更不得當(dāng),“總而言之:請您要么審問我,要么馬上放我走……而假如您要審問,那就一定得按照規(guī)章辦理!否則我就決不允許;鑒于眼下只有我們兩個人,什么也辦不成,因此我暫時告辭了?!?/p>
“上帝啊!您這是怎么啦!我究竟有什么好問您的呢,”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馬上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像只母雞那樣咕嗒咕嗒地說個不休,“請不要著急,”他又忙碌起來,一會兒在屋子里蹦來蹦去,一會兒又突然請拉斯科爾尼科夫坐下,“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時間,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小事一樁!正好相反,我非常高興,您終于到我們這里來了……我是把您當(dāng)作客人而加以接待的。至于我這該死的大笑,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就請您老兄多加原諒吧。您是叫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吧?您的名字和父名好像是這樣吧?……我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您的那些鋒芒畢露的俏皮話使得我忍俊不禁;真的,有時候我會笑得像橡皮筋一樣抖個不停,而且一笑就半個小時……我太愛笑了。從我這種體質(zhì)來看,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會癱瘓呢。呃,您倒是請坐呀,您怎么啦?……請坐啊,老兄,否則的話,我會認(rèn)為您生氣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言不發(fā),只是聽著,觀察著,仍然怒形于色地緊皺雙眉。不過他還是坐了下來,可是手里依舊拿著帽子。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我要告訴您一些情況,關(guān)于我自己的情況,也可以說是向您解釋一下我的性格?!辈柗评铩け说昧_維奇接著說道,他繼續(xù)在屋子里忙忙亂亂地蹦來蹦去,并且依然像原先那樣似乎極力避免與客人的目光相遇?!澳?,我是一個單身漢,地位低微,無聲無息,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有不少的惡習(xí)難改,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聰明老成了,而且……而且……您是否已注意到,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在我們這里,也就是說,在我們俄羅斯,尤其是在咱們彼得堡的各個圈子里,如果有兩個聰明人碰到了一起,彼此還都是半面之識,但卻可以說是相互敬重,唔,就像現(xiàn)在我和您一樣,他們必然會整整半個小時都找不到一個交談的話題——彼此干巴巴地坐著,面面相覷,雙方都覺得尷尬之極。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交談的話題,譬如說,女士們……又譬如說,上流社會那些伶牙俐齒的高雅人士,他們總是能找到交談的話題,c'est de rigueur 【229】,而像我們這樣的中等人士,也就是說富有思想的人——卻總是忸忸怩怩,拙于言辭……老兄,為什么會這樣呢?是因為沒有共同的利益呢,還是因為我們過于重視推誠相見,不愿相互欺騙呢,我不知道。對嗎?您怎么認(rèn)為?哦,請您把帽子放下來吧,好像馬上就要走似的,看著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正好相反,我非常高興……”
拉斯科爾尼科夫放下帽子,仍舊一聲不吭,他陰沉著臉,緊皺雙眉,凝神細(xì)聽波爾菲里這些空洞無物、互不連貫的廢話?!八降资窃趺椿厥?,難道當(dāng)真想用這些愚不可及的廢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
“咖啡我就不請您喝了,這里不方便嘛;可是為什么不跟朋友一起坐上那么五分鐘,開一開心呢,”波爾菲里沒有停下來,依舊像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說個不休,“您要知道,所有這些公務(wù)……老兄,我老是這樣來來回回地在屋里走個不停,您可別見怪??;請原諒,老兄,我生怕惹您生氣了,可是走動走動對我來說簡直是必不可少的。我老是坐著,能這樣走來走去地活動五分鐘,真是喜出望外,我有痔瘡啊……我一直打算采用體操療法;據(jù)說那些文官們,四等文官,甚至五等文官,都喜歡跳繩呢;您瞧,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在我們這個時代,科學(xué)……多么了不起……至于這里的那些公務(wù)、審問和所有的程序……老兄,您自己剛才就提到了審問……您要知道,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這些審問有時把審問者弄得比被審問者還要暈頭轉(zhuǎn)向……關(guān)于這一點,剛才您老兄說得至當(dāng)不易,而且非常俏皮。(其實,拉斯科爾尼科夫并未發(fā)表過任何類似的意見。)把人弄得如坐云霧!真的,弄得你如坐云霧!翻來覆去的老是那一套,翻來覆去的老是那一套,就像打鼓一樣!您瞧,現(xiàn)在正在進(jìn)行改革【230】,我們至少可以改換一下名稱嘛,嘿!嘿!嘿!至于說到我們的司法手段——一如您非常俏皮地說的那樣——我完全贊同您的意見。您倒說說看,在所有受審的人中間,甚至是那些身穿粗麻布衣服、最土里土氣的鄉(xiāng)巴佬當(dāng)中,有誰不知道,譬如說,一開始總是提出一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麻痹他的警惕性(這是您的粲然之論),然后照準(zhǔn)天靈蓋來個當(dāng)頭一棒,而且是用斧背,打他個措手不及,嘿!嘿!嘿!照準(zhǔn)天靈蓋,用您的妙喻高論來說!嘿!嘿!您竟會當(dāng)真以為我是想用公房的話題把您……嘿!嘿!您真是一個諷刺人的高手。行啦,我不再說了!啊呀,對了,順便說一下,這叫一句話引出另一句話,一個想法生出另一個想法——您剛才不是還提到規(guī)章嗎,您要知道,關(guān)于審問的規(guī)章……哼,按規(guī)章辦又怎么樣呢!您要知道,規(guī)章在許多情況下都是胡說八道。有時候像朋友那樣談?wù)勑?,反倒更為有用。?guī)章是永遠(yuǎn)也跑不了的,這一點請您盡可放心;不過我倒想請教您,規(guī)章實質(zhì)上是什么?一個偵察員不能每走一步都受到規(guī)章的束縛。要知道,偵察員的工作,可以這么說吧,是一種自由的藝術(shù),當(dāng)然這是就某一點而言,或者是從大體上來說……嘿!嘿!嘿!”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停頓了一會兒,喘了一口氣。他就這樣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說個不休,不知疲倦,一會兒說一些毫無意義、空洞無物的廢話,一會兒又突然蹦出幾句隱約其詞的費解話,但馬上又語無倫次,廢話連篇。他幾乎已經(jīng)在屋里跑了起來,兩條粗滾滾的小腿挪動得越來越快,一雙眼睛老是望著地面,右手放在背后,而左手則不停地?fù)]舞著,并且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但每個手勢都與他正在說的話驚人地不協(xié)調(diào)。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屋子里跑來跑去的時候,有兩次好像在門口邊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傾聽什么……“他是不是在等著什么呢?”
“您的話確實完全正確,”波爾菲里又接著說起來,他眉飛色舞地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天真神情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這使得拉斯科爾尼科夫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立即做好了應(yīng)戰(zhàn)的思想準(zhǔn)備),“您的話的確正確,您如此俏皮地嘲笑了法律的規(guī)章,嘿-嘿!我們這些(當(dāng)然是某些)金科玉律似的心理學(xué)手段的確是非??尚Φ?,也許還是毫無用處的,如果過分受到規(guī)章限制的話。是的……我又談到規(guī)章了:唔,如果我斷定,或者最好是說,我懷疑某一個人,這一個人,那一個人或第三個人,是由我承辦的某一案件中的罪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不是想做法學(xué)家嗎?”
“對,有過這個打算……”
“哦,那么我這里給您提供一個可以說是能供您今后參考的案例——您可別以為,我竟然敢布鼓雷門,好為人師:要知道您可是發(fā)表過論述犯罪的文章的?。∥覜Q無此意,我只不過是用事實作例子,不揣冒昧地向您提供一個案例而已——這樣,譬如說,如果我認(rèn)為這一個人,那一個人或者第三個人是罪犯,即使我已掌握了他的罪證,然而時機(jī)尚未成熟,那么,請問,我又何必過早打草驚蛇呢?再譬如說吧,有的罪犯我必須盡快逮捕歸案,而另一個罪犯,說真的,卻并非這種性質(zhì)的問題;那么我又為什么不讓他在城里再逛一逛呢,嘿-嘿!不,我看得出來,您還沒有完全明白,那么我給您說得更清楚一些:如果我把他,譬如說吧,過早地逮捕入獄,那么這樣一來,我也許就給了他一個,可以這么說吧,精神上的支柱,嘿-嘿!您在發(fā)笑?(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一絲一毫想笑的意思:他坐在那里,緊咬嘴唇,火灼灼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眼睛。)可是您要知道,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對于某一些人來說尤其是這樣,因為人是形形色色的,只有通過實踐才能處理好一切事情。您剛才說到:要有罪證;那好,我們假定,罪證已經(jīng)有了,然而,老兄,要知道大部分罪證都是可以見仁見智,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的,但我畢竟是一個偵察員,當(dāng)然,很抱歉,也是一個笨拙低能的人:我總是希望,可以這么說吧,偵查的結(jié)果能弄得像數(shù)學(xué)一般彰明較著,得到的罪證能搞得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樣準(zhǔn)確無誤!必須是丁一卯二、無可爭辯的證據(jù)!然而,如果我時機(jī)不當(dāng)就把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盡管我確信不疑,罪犯就是他——這樣一來,我也許就自己剝奪了自己進(jìn)一步揭露他的手段,而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我,可以這么說吧,給了他一個明確的地位,可以這么說吧,使他在心理上明確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安之若素,從而避開我而縮進(jìn)自己的殼里躲起來:因為他終于明白了,他是一個囚犯。據(jù)說,在塞瓦斯托波爾,阿爾馬戰(zhàn)役【231】剛一結(jié)束,一些聰明人便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敵人趁熱打鐵,公開猛攻,一舉占領(lǐng)塞瓦斯托波爾;可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敵人竟然選擇了正正規(guī)規(guī)的圍困戰(zhàn)法,并且正在挖掘第一道戰(zhàn)壕時,據(jù)說,那些聰明人真是歡天喜地,大放寬心:這就意味著,戰(zhàn)事起碼會拖上兩個月,因為敵人試圖采用正正規(guī)規(guī)的圍困戰(zhàn)法攻克塞瓦斯托波爾!您又在發(fā)笑了,您不相信嗎?當(dāng)然啦,您說得也不錯。不錯,不錯!這全都是特殊情況,我贊同您的意見;剛才我談到的情況確實是特殊的!然而,最親愛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與此同時您也應(yīng)該注意到:所謂的一般情況,也就是所有的司法章程和司法規(guī)則都適用并援引為范例、論據(jù),且寫進(jìn)書里的一般情況,實際上是壓根兒就不存在的,原因就在于,任何一個案件,任何一個,譬如說,犯罪行為,只要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馬上就會變成百分之百的特殊情況;有時甚至還會大相徑庭,與以前的任何一個案子都截然不同。有時還會發(fā)生諸如此類的滑稽可笑的情況。如果我讓某一位先生享有充分的自由:既不逮捕他,也不驚動他,但是讓他時時刻刻都意識到,或者至少時時刻刻都懷疑,我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日日夜夜都在監(jiān)視著他,毫不懈怠地看守著他,我只要這樣讓他沒完沒了地處于一種有意識的疑神疑鬼、心驚膽戰(zhàn)的狀態(tài)之中,那么他準(zhǔn)會暈頭轉(zhuǎn)向,真的,他就會來投案自首,也許還會干出一些別的什么蠢事來,那可就像二二得四那樣,也可以這么說吧,像數(shù)學(xué)那樣彰明較著了——這才真叫人高興呢!這種情況,就連呆頭呆腦的鄉(xiāng)巴佬都可能發(fā)生,至于我們兄弟這樣的人,具有現(xiàn)代意識、又在某一方面受過教育的人,那就更無須說了。因此,親愛的朋友,摸清一個人受過哪方面的教育,這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缮窠?jīng)呢,神經(jīng)呢,您竟把它給全然忘記了啦!要知道,現(xiàn)今的人們,神經(jīng)都有毛病,不那么健全,容易激動!……而他們所有的人身上又蓄積了多大的肝火,肝火呀!我要告訴您,在必要的時候,這可是資源豐富的一座特殊礦山哪!因此我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就讓他在城里悠閑自在地到處溜達(dá)好了!隨他去吧,讓他暫時到處溜達(dá)溜達(dá)吧,由他去吧;我反正知道,他已是我射程之內(nèi)的獵物,絕對無法逃出我的手掌心!再說,他能逃到那里去呢,嘿-嘿!逃到國外去嗎?波蘭人會逃到國外【232】去,他卻不會,更何況我在監(jiān)視著他,而且采取了防范措施。逃往祖國的內(nèi)地嗎?可是在那里生活的都是農(nóng)民,貨真價實、尚未開化的俄羅斯鄉(xiāng)巴佬;要知道,這么一位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寧肯蹲大牢,也不愿跟我們的土包子那樣的外國人住在一起,嘿嘿!不過,這一切全都是胡說八道和皮相之談。這算什么回事呢:逃跑!這只是一種形式而已,而這并非問題的關(guān)鍵:他之所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并不僅僅是因為他無處可逃,而更主要是因為他在心理上無法逃開,嘿-嘿!這話說得多棒!按照自然法則,他即使有地方可逃,也無法逃出我的手掌心。您見過飛蛾撲火嗎?哦,他也會一直圍著我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個不停,就像那飛蛾總是圍著燭光飛來轉(zhuǎn)去一般;對他來說,自由已不再珍貴,他變得疑慮重重,心煩意亂,就像落網(wǎng)的蒼蠅昏頭昏腦地拼命掙扎,自己把自己嚇得魂飛魄散!……不僅如此:他還將自己給我提供像二二得四那樣一清二楚的數(shù)學(xué)般的證據(jù)——只要我多給他一些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將一刻不停圍著我轉(zhuǎn)呀,轉(zhuǎn)呀地轉(zhuǎn)著圈子,圈子越轉(zhuǎn)越小,距離越來越近,最后——啪的一聲,徑直飛進(jìn)我的嘴里,我就把他一口吞進(jìn)肚里,這可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嘿-嘿-嘿!您不相信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回答,他坐在那里,臉白如紙,紋絲不動,仍舊緊張兮兮地凝視著波爾菲里的面孔。
“這一課上得真好!”他暗自思忖,感到渾身發(fā)冷?!斑@早已不再是那種貓逗老鼠的游戲了,就像昨天那樣。他也決不是平白無故地向我顯示自己的力量,而是……在暗示:他在這方面要聰明得多……這番話顯然別有用意,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哼,瞎扯淡,老兄,你想嚇唬我,跟我?;ㄕ?!你沒有證據(jù),昨天那個人也并不存在!你只不過是想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想過早地激怒我,然后在這種情況下乘機(jī)啪地合上蓋子,把我逮住,不過你這是白日做夢,你打錯了算盤,打錯了算盤!然而究竟為什么,究竟為什么要向我做出如此之多的暗示呢?……他不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經(jīng)有毛病上嘛!……不,老兄,你這是白日做夢,你打錯了算盤,哪怕你布下了什么天羅地網(wǎng)……嗬,我倒要瞧一瞧,你到底布下了什么天羅地網(wǎng)?!?/p>
于是他竭盡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準(zhǔn)備迎接一場難以預(yù)料的可怕災(zāi)難。有時他真想撲上前去,把波爾菲里當(dāng)場掐死。還在走進(jìn)屋里的時候,他就擔(dān)心恨之入骨會導(dǎo)致這種行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fā)干,心兒在怦怦地狂跳不已,口角上的白沫都已烘干了。可是他仍然下定決心一聲不吭,不到時候決不說一句話。他明白,鑒于他目前所處的境地,這是最好的一種策略,因為這樣他不僅避免了自己說漏嘴的可能,而且正好相反,還能用自己的沉默來激怒敵人,也許還會讓敵人自己言多有失,泄露機(jī)密。至少,他對此抱有一線希望。
“不,我看得出來,您不相信,您總以為我是在跟您開無傷大雅的玩笑?!辈柗评镉掷^續(xù)往下說起來,他越來越興高采烈,樂不可支地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并且又開始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當(dāng)然嘍,您說得也不錯;我這副體形,是上帝親自造就的,只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布風(fēng)【233】而已;不過我要告訴您,我要再說一次,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請您原諒我這個老頭兒,您這個人還年紀(jì)輕輕,可以這么說吧,正值青春茂齡,因此您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特別珍視人的智慧。風(fēng)趣調(diào)皮的機(jī)智和理性十足的抽象論據(jù)總是在誘惑著你們??梢哉f,這與以前奧地利的御前軍事會議毫無二致,根據(jù)我對軍事所具有的判斷能力,舉例來說吧:他們都是紙上談兵,在地圖上擊潰了拿破侖,并且俘虜了他,他們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聰明絕頂?shù)卦O(shè)計好一切,并且得出了結(jié)論,可是您瞧,馬克將軍卻率領(lǐng)全軍投降了【234】,嘿-嘿-嘿!我看得出來,我看得出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這樣一個文職人員,居然總是援引軍事史上的例子。但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我的一個癖好啊,我喜歡軍事,我樂此不疲地閱讀所有這一切軍事通報……我百分之百地選錯了職業(yè)。我完全應(yīng)該在軍隊里服務(wù),真的。也許我成不了拿破侖,但至少也可以混個少校當(dāng)當(dāng)嘛,嘿-嘿-嘿!唔,我現(xiàn)在就給您,我親愛的朋友,如實地講一講那個所謂的特殊情況的全部詳情細(xì)節(jié):現(xiàn)實生活和人的天性,我的先生,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有時它會使最為深謀遠(yuǎn)慮的計劃毀于一旦!唉,請您聽聽我這個老頭兒的話吧,我可是鄭重其事地說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說這句話時,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果真似乎突然變得老態(tài)畢現(xiàn):就連他的聲音也蒼老起來,而且不知何故整個身體也佝僂起來)——何況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我是不是一個直來直去的人?照您看呢?似乎百分之百的是:我把這些情況無償?shù)馗嬖V您,也不要求任何獎賞,嘿-嘿!好了,我這就接著往下說:機(jī)智嘛,依我看,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東西;可以說,這是一種天性的光輝和人生的慰藉,它似乎能變出多么巧妙的戲法來啊,因此,有時一個可憐的偵察員怎么能猜得破呢,何況他本人也常常沉湎于幻想呢,因為他也是人?。〉侨说奶煨詤s拯救了這個可憐的偵察員,這可就倒了大霉啦!而對此,那個嗜好說俏皮話,‘正在跨越一切障礙’(正如您十分俏皮而又機(jī)智地形容的那樣)的青年卻未曾想到。我們假定他也會撒謊,也就是說,有這么一個人,是個特殊情況,是個incognito【235】,他是個撒謊高手,撒謊的手段極其高明;似乎已經(jīng)大獲全勝了,他可以安享自己機(jī)智的碩果了,可他卻碰的一聲倒下了!而且是在一個最為有趣、糟糕透頂?shù)牡胤降乖诘鼗柝蔬^去。就算這是他身體有病,有時房間里也確實令人窒悶,但他畢竟昏倒在地!畢竟引起了別人的想法!他撒謊撒得天衣無縫,但卻百密一疏地忽視了人的天性。這就是耍弄陰謀詭計的后果!另一次,他沉醉于自己那變幻莫測的機(jī)智,竟開始愚弄那個懷疑他的人,他似乎故意裝得面色蒼白,就像在演戲,然而面色白得過分自然,太像真的了,于是又讓人產(chǎn)生了想法!雖然最初他的欺騙獲得了成功,但是受騙者一夜之間就會幡然醒悟,洞燭其奸,假如他自己也是一個機(jī)智的小伙子。而且,要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究竟為什么呢:他自己總要搶在頭里,東奔西竄,瞎忙一通,別人沒問的事情,他反倒不厭其煩地講個不休,本該絕口不提的事情,他卻一有機(jī)會就插進(jìn)一些各種各樣的明諷暗喻,嘿-嘿!他竟還自己跑來開口問道: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逮捕我?嘿-嘿-嘿!事實上,就連最機(jī)智的人都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心理學(xué)家、文學(xué)家也可能這樣!人的天性是一面鏡子,一面鏡子啊,一面最公正無私的鏡子!你就照照鏡子,自我審視一番吧,就這么回事!您的臉色為什么這樣蒼白,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是不是覺得窒悶,要不要打開窗戶?”
“噢,請不必?fù)?dān)心,”拉斯科爾尼科夫大聲喊道,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請不必?fù)?dān)心!”
波爾菲里站在他的對面,稍稍等了一會兒,突然也跟著他哈哈大笑起來。拉斯科爾尼科夫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他那真正瘋狂式的陣發(fā)性大笑戛然中止。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他聲音洪亮、字字分明地說,雖然他的雙腿直打哆嗦,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終于搞清楚了,你定然懷疑是我殺死了這個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鄭重向您聲明,這一切早已使我厭煩透頂。如果您認(rèn)為有權(quán)對我進(jìn)行合法起訴,那您就盡管起訴好了;如果您認(rèn)為有權(quán)逮捕我,那您就盡管逮捕吧。然而您要想當(dāng)面嘲弄我,折磨我,那我絕不答應(yīng)?!?/p>
他的雙唇突然顫抖起來,熊熊怒火在眼里灼灼燃燒,一直強(qiáng)壓著的聲音也變得高亢起來。
“我絕不答應(yīng)!”他突然大吼一聲,握緊拳頭竭盡全力猛擊在桌子上,“您聽見這句話了嗎,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我絕不答應(yīng)!”
“啊呀,上帝啊,這又是怎么回事啰!”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大聲驚叫著,顯然,他已嚇得六神無主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朋友!恩人!您究竟怎么啦?”
“我絕不答應(yīng)!”拉斯科爾尼科夫再次吼了起來。
“老兄,聲音輕點!別人聽見了,會闖進(jìn)來的!唉,那時我們?nèi)绾谓o他們解釋呢,您想想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把自己的嘴巴湊近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耳邊,張皇失措地低聲說道。
“我絕不答應(yīng),絕不答應(yīng)!”拉斯科爾尼科夫機(jī)械地重復(fù)著,不過他也突然聲音低得像悄聲細(xì)語了。
波爾菲里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子,奔過去打開了窗戶。
“呼吸點新鮮空氣吧,新鮮空氣!親愛的,您喝點水吧,您的病又發(fā)作啦!”他原本打算飛奔到門口去叫人送水,但他發(fā)現(xiàn)這屋子的角落里,恰好有一個長頸玻璃瓶裝滿了水。
“老兄,您喝一點吧,”他拿起水瓶飛奔到他跟前,輕言細(xì)語道,“也許,會有幫助……”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驚恐的樣子是那樣自然,同情的方式又是如此真摯,以致拉斯科爾尼科夫不再吭聲,并且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好奇心開始端詳起他來。但是,水,他依舊沒喝。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您這樣會把自己搞得發(fā)瘋的,請您相信我,哎-哎喲!唉-唉!喝吧!哪怕喝一點也行??!”
他就這樣強(qiáng)使拉斯科爾尼科夫把那瓶水拿在手里。拉斯科爾尼科夫不由自主地把水送到嘴邊,但馬上醒悟過來,又厭惡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的確,您是發(fā)病了!親愛的朋友,您又弄得自己舊病復(fù)發(fā)了?!辈柗评铩け说昧_維奇以一種友好同情的態(tài)度咕嗒咕嗒地說了起來,不過依舊顯得有點驚魂未定。“上帝??!您怎么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還到我那里去過——我承認(rèn),我承認(rèn),我脾氣不好,愛挖苦人,然而他根據(jù)這一點得出了一個什么結(jié)論?。 系郯?!昨天您走了之后,他又來了,我們一塊兒吃飯,他滔滔不絕地說個不休,我只有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唉,我想……啊喲,你呀,上帝??!他是不是從您那里去的?您請坐啊,老兄,您就稍稍坐一會兒吧,看在基督的份兒上!”
“不,不是從我那里去的!不過我知道他去你那里了,也知道他為什么去?!崩箍茽柲峥品蚝懿豢蜌獾卣f。
“您知道?”
“知道。哼,這又怎么樣呢?”
“也就是這樣,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不光是知道您的這些壯舉,而且了解您的一切!我還知道您怎樣在傍晚夜幕降臨的時候去租房子,并且拉響了門鈴,問到過那攤血跡,把兩個工人和看門人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也明白您的心情,當(dāng)時的心情……然而要知道您這樣下去會讓自己發(fā)瘋的,真的!您會疲于奔命,看朱成碧的!怒火在您胸中熊熊燃燒,這是一種高尚的怒火,是因為受到了委屈,起初是命運的捉弄,后來是警察分局局長的侮辱,于是您四處奔走,可以這么說吧,為的是使大家盡快挑明一切,從而一下子結(jié)束這一切,因為這些蠢事和所有這些猜疑已經(jīng)使您厭煩透頂了。是這樣嗎?我揣摸準(zhǔn)了您的心思了吧?……只是您這樣做,不僅會把自己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而且也會把我的拉祖米欣弄得云遮霧罩;在這一方面,他可是一個善良得出奇的人,您自己對此也心中有數(shù)。您有病,而他卻有高尚的品德,因此您的病就會輕而易舉地傳染給他……我會講給您聽的,老兄,等您心里風(fēng)平浪靜之后……您倒是請坐啊,老兄,看在基督的份兒上!請坐下休息休息吧,您的臉色難看得嚇人哪!就請您坐一會兒吧?!?/p>
拉斯科爾尼科夫坐了下來,寒戰(zhàn)已經(jīng)完全止息了,但全身卻開始發(fā)起燒來。他驚詫莫名、緊張兮兮地聽著惶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說話。不過,波爾菲里的話,他任何一句都不相信,盡管他有一種想要相信他的奇怪感覺。波爾菲里出其不意地談到租房子的事,這嚇得他魂不附體?!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已經(jīng)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思忖道,“而且他還親口告訴我!”
“是的,在我們辦案的實際工作中,有過這種何其相似乃爾的情況,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現(xiàn)象,”波爾菲里又急又快地接著往下說,“有一個人也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殺人兇手,而且還把殺人的過程說得煞有介事:他形成了有頭有尾的完整幻覺,提供了事實,敘述了情節(jié),把每個人都搞得如墮煙海,蒙頭轉(zhuǎn)向,為什么呢?因為他本人完全是在無意之中被牽連到這件謀殺案中,而且僅僅是有一點點牽連,而當(dāng)他得知,是他給了兇手們一個推卸罪責(zé)的理由時,便開始日坐愁城,昏頭昏腦,胡思亂想,神經(jīng)錯亂,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殺人兇手!最后參政院終于把案子給調(diào)查清楚了,為這個不幸的人洗清了罪名,他也被交保釋放了。謝謝參政院!唉,啊呀——啊呀——啊呀!老兄,您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考偃邕@樣存心刺激自己的神經(jīng),每個晚上都去拉門鈴,并問起那一攤血,那您會惹出熱病來的!要知道我在辦案的整個實際過程中研究過心理學(xué)。要知道,這樣下去有時會使人從窗口或鐘樓往下跳,而且這種感覺還有著極大的誘惑力。拉門鈴?fù)瑯尤绱恕@是一種病,羅季昂·羅曼諾維奇,這是一種病哪!您把自己的病太不當(dāng)一回事了。您最好是找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看一看,而實際上您那個胖子醫(yī)生毫不濟(jì)事……您得的是譫妄癥!這一切事情都是您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弄出來的……”
倏然間,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天旋地轉(zhuǎn)起來。
“難道,”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難道他現(xiàn)在也是撒謊?不可能!不可能!”他驅(qū)開了這個念頭,因為他預(yù)先就已感覺到,這個念頭會氣得他七竅生煙,進(jìn)而狂怒不已,而狂怒過甚又可能發(fā)瘋。
“這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而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候!”他大叫大嚷著,殫思竭慮,試圖識破波爾菲里的把戲。“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候,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候!您聽見了沒有?”
“是的,我明白,我也聽見了!您昨天也說過,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您甚至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說,并非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您所能說的一切,我都明白!……唉-唉!不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的恩人,您且聽我說說這個情況吧。如果您果真不折不扣地犯了罪,或者以某種方式多少卷入了這個該死的案子,那么,您還會自己強(qiáng)調(diào)說,這一切您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干的,而恰恰相反,是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干的嗎?而且您還是特別強(qiáng)調(diào),極其執(zhí)拗地再三特別強(qiáng)調(diào)——哦,行啦,您說,這可能嗎,這可能嗎?在我看來,這可應(yīng)該是完全相反。假如您覺得自己的確有什么罪,那么您就一定會強(qiáng)調(diào)說:這必定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干的!不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不難聽出,這句問話里含有某種狡猾的用意。拉斯科爾尼科夫趕緊將身子一閃,倒在沙發(fā)背上,躲開向他俯身過來的波爾菲里,一聲不響,疑惑莫解地緊盯著他。
“或者再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來說吧,也就是說,昨天他來找我談話,是出于本意呢,還是您慫恿他來的呢?您本來應(yīng)該說,是他自己執(zhí)意要來的,而把您慫恿他來的情況隱瞞起來!但是您卻毫不隱瞞!您反倒強(qiáng)調(diào)說,他受到了您的慫恿!”
拉斯科爾尼科夫任何時候都不曾強(qiáng)調(diào)過這一點。一股寒氣襲過他的背脊。
“您總是撒謊,”他慢吞吞、軟塌塌地說,撇了撇嘴,露出一絲病態(tài)的笑容,“您又想向我顯示,您看透了我的一切把戲,預(yù)先就知道我將會怎樣回答,”他說著,自己也幾乎感覺到,已不可能再字斟句酌了,“您想要嚇唬我……或者干脆是嘲弄我……”
他一邊說這番話,一邊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波爾菲里,突然刻骨的怨恨之火又在他的眼里一閃。
“你總是撒謊!”他高聲叫嚷著?!澳阕约阂睬迩宄刂?,對一個罪犯來說,最高明的掩飾就是盡可能承認(rèn)那些無法隱瞞的事情。我不相信您!”
“您真是鬼得很!”波爾菲里嘿嘿地笑了起來,“老兄,真拿您沒有辦法,您患有偏執(zhí)狂。那么,您不相信我了?可我要告訴您,您已經(jīng)相信了,已經(jīng)多多少少有些相信了,而我要讓您百分之百地相信,因為我打心眼里喜歡您,誠心誠意地希望您萬事如意。”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嘴唇顫抖起來。
“是的,我希望您好,最后我要奉勸您,”他繼續(xù)說道,并輕柔、友好地抓住拉斯科爾尼科夫胳膊肘的上部,“最后我要奉勸您:請關(guān)心自己的病。何況您的親人現(xiàn)在都到您這里來了,請多想想她們。您本應(yīng)讓她們過得安恬、舒適,可您卻只會使她們擔(dān)驚受怕……”
“這關(guān)您什么事?您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您為什么如此感興趣?看來,您是在監(jiān)視我,而且還要向我指明這一點!”
“老兄!要知道這一切可都是您,都是您親口告訴我的!您還沒有發(fā)現(xiàn),您一旦激動起來,就會把一切一傾而空,無論是在我面前,還是在其他人面前。昨天我從拉祖米欣先生那里,從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口中,也了解到不少饒有趣味的細(xì)節(jié)。不,剛才您打斷了我的話,可我要告訴您,盡管您非常機(jī)智敏銳,但卻總是疑神疑鬼,因而您甚至喪失了對事物的正確估價。唔,還是拿拉門鈴這同一個話題來做個比方吧:如此縝密的情況,如此縝密的事實(這可是一個完整的事實?。┪叶家晃逡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您,而我還是個偵察員哪!您竟然不曾由此看出點什么來嗎?假如我對您有絲毫的懷疑,我會這么做嗎!恰恰相反,我就會首先消除您的懷疑,一點都不讓您發(fā)覺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事實;而把您的注意力引向相反的方向,然后猛然用斧背照準(zhǔn)天靈蓋(這可是用您的原話噢),打您個措手不及,問您:‘先生,您說,昨晚十點多鐘,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您在那個被殺害的老太婆屋里干什么了?為什么要拉門鈴?為什么要問起那一攤血?為什么把看門人搞得如墮五里霧中,還讓他們把您送到警察分局,去找中尉局長?’假如我哪怕對您有絲毫的懷疑,我都會這么做。我就會按規(guī)章辦事,錄取您的口供,搜查您的住處,而且也許還會逮捕您……既然我沒有這樣做,這就說明,我對您并無懷疑之心!可您喪失了對事物的正確估價,并且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出來了,我重申一遍!”
拉斯科爾尼科夫猛然全身戰(zhàn)栗了一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您總是撒謊!”他大喊大叫著,“我不知道您是何居心,不過您總是在撒謊……您剛才說的并非這個意思,我心里有數(shù)……您撒謊!”
“我撒謊?”波爾菲里接住話頭,看樣子他也有些情緒激動,但依舊保持著樂不可支和冷嘲熱諷的神情,似乎他毫不在乎拉斯科爾尼科夫?qū)λ惺裁纯捶??!拔艺f謊?……那好,我剛才是怎么對待您的(我畢竟是個偵察員?。抑鲃酉蚰凳静⑻峁┝宿q護(hù)的所有方法,主動給您找出心理學(xué)上的所有依據(jù):‘這是一種病啦,神志不清啦,受了侮辱啦;憂郁癥啦,再加警察分局局長啦’等等,這一切不都是嗎?對嗎?嘿-嘿-嘿!不過——順便說一說——所有這些心理學(xué)方面的辯護(hù)方法、遁詞和狡辯都是毫不管用的,而且模棱兩可,吉兇難測,您說:‘這是一種病啦,神志不清啦,幻想啦,幻覺啦,健忘啦’,這都是事實,不過,老兄,為什么在病中,在神志不清的時候正好產(chǎn)生這樣的幻想和幻覺,而不是別的呢?要知道別的不也可能出現(xiàn)嗎?嘿-嘿-嘿-嘿!”
拉斯科爾尼科夫心高氣傲地以不屑一顧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總而言之,”他堅定地高聲說道,同時站起身來,把波爾菲里稍微往后一推,“總而言之,我想搞清楚:您是否承認(rèn)我一無可疑,是,或者不是?請說吧,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請您確鑿不移、毫無保留地說吧,快點兒說,馬上就說!”
“您這人可真難打交道??!唉,可真難跟您打交道!”波爾菲里高喊起來,臉上卻露出興高采烈、老奸巨猾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的惶恐不安?!凹热贿B您的一根汗毛都還沒有碰過,您又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必要知道這么多呢?要知道,您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嚷個不停:給我火吧,把火給我!您如此惶惶不安地主動追問不休,又是什么原因呢?啊?嘿嘿嘿……”
“我再說一遍,”拉斯科爾尼科夫怒火沖天地高聲嚷道,“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對什么忍無可忍呢?不知所以嗎?”波爾菲里打斷了他的話。
“別嘲弄我!我討厭這樣說話!……告訴您,我討厭!……我無法忍受,我討厭!……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他狂吼大叫著,并且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
“您倒是小點聲,小聲點啊!別人可會聽見的!我鄭重地警告您:請您愛惜自己。我并非開玩笑!”波爾菲里壓低嗓子說道,不過這一次他的臉上已不再有剛才那種婆婆媽媽的好心腸和驚慌不安了;恰恰相反,現(xiàn)在他說起話來,雙眉緊皺,聲色俱厲,簡直就是在發(fā)號施令,似乎一下子徹底拋開了所有的神秘莫測和含糊其辭。不過這僅僅延續(xù)了不大一會兒。手足無措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真的變得怒不可遏了,但奇怪的是:竟然又一次聽從了命令,說話聲輕了下來,雖然他仍舊怒火中燒。
“我絕不讓別人折磨我,”他突然像剛才那樣輕聲輕氣地說,他馬上痛苦而憎惡地意識到,他無法不聽從命令,這使他頓時氣涌如山,“您逮捕我吧,對我進(jìn)行搜查吧,不過得按規(guī)章辦事,而不要耍弄我!不許您……”
“規(guī)章的事,就請您別再操心了,”波爾菲里又像以前那樣老奸巨猾地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甚至還以一種心花怒放的神情欣賞著拉斯科爾尼科夫,“老兄,我現(xiàn)在可是像家庭待客一樣地接待您,抱著極其友好的態(tài)度!”
“我不需要您的友誼,并且視之如敝屣!您聽見了嗎?您瞧著吧:我拿起帽子,馬上離去了。哼,既然您想逮捕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抓起帽子,走向門口。
“難道您不想看一看一件意外的禮物嗎?”波爾菲里嘿嘿地笑著,又抓住他胳膊肘的上部,在門口攔住了他。他似乎越來越興高采烈,越來越百無禁忌了,這可把拉斯科爾尼科夫惹得怒氣沖天了。
“什么意外的禮物?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停下腳步問道,誠惶誠恐地望著波爾菲里。
“這意外的禮物嘛,就在這里,就坐在我的門后面,嘿-嘿-嘿?。ㄋ焓种噶酥父舭迳夏巧壬狭随i、通向他那套住房的房門。)我鎖上了門,怕他溜掉了?!?/p>
“這到底是什么人?哪里來的?怎么回事?”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到那扇門跟前,試圖打開它,但門被鎖上了。
“鎖著呢,瞧,這是鑰匙!”
他果真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給他看。
“你總是撒謊!”拉斯科爾尼科夫暴跳如雷地咆哮著,他再也無法做到犯而不校了,“你撒謊,該死的波里西涅利【236】!”說著他撲向退到門口、但毫無懼色的波爾菲里。
“我徹底,徹底明白了!”他猛沖到波爾菲里面前?!澳阍谌鲋e并耍弄我,想讓我自己當(dāng)場出彩……”
“可是您再也沒有什么彩可出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要知道,您已經(jīng)惱羞成怒,氣得發(fā)瘋了。請您別再嚷嚷了,我可要叫人進(jìn)來了!”
“你撒謊,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你盡管叫人好了!你明知我有病,因此故意激怒我,讓我氣得發(fā)瘋,想叫我自己當(dāng)場出彩,這就是你的居心!不,你用事實來說話!我徹底明白了!你沒有真憑實據(jù),你只有一些亂七八糟、一文不值的瞎猜,扎苗托夫的翻版!……你知道我的性格,就試圖讓我氣得發(fā)瘋,然后突然亮出神父和證人,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你不是在等他們嗎?啊?你在等什么呢?在哪里?把他們亮出來吧!”
“唉,哪有什么證人啊,老兄!虧您想得出來!按規(guī)章這樣做是不行的,正如您說的那樣,可親愛的朋友,辦案的事您不在行……不過,規(guī)章是必須遵守的,您會親眼看到的……”波爾菲里一邊嘟嘟囔囔著,一邊側(cè)耳傾聽著門那邊的動靜。
的確,這時門外的那一間屋里似乎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啊,他們來啦!”拉斯科爾尼科夫驚呼起來,“你派人去叫他們來了!……你等的就是他們!你策劃好了……哼,叫他們?nèi)嫉竭@里來吧:搜查見證人啦,證人啦,悉聽尊便……叫他們來吧!我一無所懼!一無所懼!”
然而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在事物的一般進(jìn)程中完全出人意料的怪事,因此,無論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還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誰都意料不到也不曾估計到會有這么一種結(jié)局。
六
后來,在回憶起這一時刻時,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這樣一幕完整的情景:門那邊傳來的喧嘩聲陡然間迅速增大,房門也被擠出了一條小縫。
“怎么回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怒氣沖沖地大叫一聲?!拔也皇窃缇头愿肋^……”
沒有立即聽到回答,不過聽得出來,門那邊有好幾個人,而且似乎正在把什么人推開。
“那邊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面紅耳赤地又問了一聲。
“犯人尼古拉帶到?!辈恢裁慈苏f道。
“不要!帶走!等一等!……他為什么來這里?真是亂七八糟!”波爾菲里沖到門口,高聲叫道。
“可他……”那個聲音又說道,但卻戛然而止。
真正的搏斗最多持續(xù)了兩秒鐘;然后似乎有誰把另一個人使勁推開了,接著一個臉色白煞煞的人徑直大步走進(jìn)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辦公室。
乍一看去,這個人的樣子很是奇怪。他直端端地望著正前方,但又似乎對什么人都視而不見。他的眼睛里閃射出毅然決然的神情,與此同時他的臉色卻像死人一般白瘆瘆的,仿佛他正被押往刑場。他那白煞煞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他還十分年輕,普通百姓裝束,中等個子,骨瘦如柴,頭發(fā)留得很上,前額垂著短發(fā),面容清秀,神態(tài)漠然。那個被他突然推開的人緊跟著他最先跑進(jìn)屋里,并且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是一個押送的士兵;然而尼古拉猛地一扭肩膀,又一次掙脫出來。
門口圍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其中有幾個還使勁往屋里擠。上面描述的所有情況幾乎都發(fā)生在同一瞬間。
“帶走吧,還早著呢!先等一等,叫的時候再進(jìn)來!……為什么要把他提前帶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極其惱恨交加地嘟囔著,他似乎被弄得云山霧水??墒悄峁爬蝗还蛄讼聛?。
“你干什么呀?”波爾菲里大為驚訝地叫了起來。
“我有罪!是我的罪孽!我是殺人兇手!”尼古拉突然說道,似乎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但聲音卻相當(dāng)洪亮。
沉默了十來秒鐘,大家似乎都驚得呆若木雞;就連那個押送兵也急忙躲開尼古拉,不由自主地一直退到門口旁邊,才一動不動。
“這是怎么回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從一時的發(fā)呆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高聲喝問。
“我……是殺人兇手……”尼古拉沉默了一下,再次說道。
“怎么……你……怎么……你殺了誰?”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顯然方寸已亂。
尼古拉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都是我……用斧頭……殺死的。我一時昏了頭……”他忽然補(bǔ)充了一句,接著又一聲不響了。他一直跪在那里。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站了好大一會兒,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不過他突然又飛快地行動起來,揮手示意這些不請自來的證人離開。這些人轉(zhuǎn)瞬間就沒了蹤影,門也關(guān)上了。接著他瞥了一眼正站在角落里驚訝不已地望著尼古拉的拉斯科爾尼科夫,舉步向他走去,但突然又停了下來,仔細(xì)看了看他,立刻把視線轉(zhuǎn)到尼古拉身上,然后又移到拉斯科爾尼科夫身上,接著又挪到尼古拉身上,突然,他似乎是一時怒從心起,又撲向尼古拉。
“你為什么要搶先對我聲明你是一時昏了頭?”他憤怒地對他高聲吼道,“我還沒有問你,你是不是一時昏了頭……你說:是你殺的嗎?”
“我是殺人兇手……我招供……”尼古拉說。
“唉-唉!你用什么兇器殺的?”
“斧頭。事先準(zhǔn)備好的?!?/p>
“哎呀,太急了!你獨自一人?”
尼古拉一時沒有聽明白這個問題。
“你獨自一人殺死的?”
“我一個人。米季卡可沒有罪,他跟這件事完全無關(guān)?!?/p>
“你還是先別急著談米季卡的事吧!唉-唉!……”
“你究竟是怎樣,嗯,當(dāng)時你究竟是怎樣從樓梯上跑下來的?要知道,看門人不是遇見了你們兩個在一塊嗎?”
“我這樣做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蒙混過關(guān)……當(dāng)時……就跟米季卡一道跑下樓梯?!蹦峁爬坪踉缫研赜谐芍?,忙不迭地回答道。
“唔,果真如此!”波爾菲里惡狠狠地高聲喊道,“他說的并非自己的真心話!”他仿佛暗自低語似的喃喃著,突然間又看到了拉斯科爾尼科夫。
顯然,他全神貫注于審問尼古拉,以致一時之間全然忘記了拉斯科爾尼科夫?,F(xiàn)在他猛然醒悟,頗感羞窘……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請您原諒,”他急沖沖地走到他身邊,“這樣可不行;請回吧……這里沒您的事了……就連我自己……您看,這是多么出人意料?。 埢匕?!”
說著,他挽住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一只手,向他指了指門。
“看來,這是您始料未及的事情啦?”拉斯科爾尼科夫說道,當(dāng)然他也還沒有完全搞清這是怎么一回事,不過他的精神卻已大為振作。
“老兄,這更是您始料未及的事情嘛!瞧,您的手都在嗦嗦發(fā)抖呢!嘿-嘿!”
“您也在發(fā)抖呢,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p>
“我也在發(fā)抖,出乎意料??!……”
他們已經(jīng)來到門口了。波爾菲里心急如焚地等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離去。
“那么,那件意外的禮物您不給我看啦?”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說道。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是牙齒卻在嘴巴里捉對兒廝打呢,嘿-嘿!您這人可真愛諷刺人!行了,再見啦!”
“我認(rèn)為,最好還是說別了!”
“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波爾菲里嘴巴一撇,似笑非笑地嘟囔著。
經(jīng)過辦公室時,拉斯科爾尼科夫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觀望著他。在過道里的那群人中,他認(rèn)出了那幢房子的兩個看門人,那天夜里他曾叫他們跟自己一起去警察分局的局長那里。他們站在那里,在等待著什么。然而他剛剛走到樓梯上,就又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喊聲。他回頭一看,只見波爾菲里為了追上他,已經(jī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還有一句話要告訴您,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其他所有那些問題,那得看上帝的安排,然而按規(guī)章辦事,有些問題還不得不問問您……因此我們還得見面,就是如此。”
說著,波爾菲里笑瞇瞇地停在他的面前。
“就是如此。”他又一次補(bǔ)充道。
看得出來,他還有些什么話想說,然而不知為什么沒有說出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還得請您多加原諒……我太暴躁了?!崩箍茽柲峥品蛘f道,他的精神已經(jīng)完全振作起來,忍不住要擺出一副高姿態(tài)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波爾菲里幾乎是喜滋滋地應(yīng)聲附和?!拔易约阂病业钠鈮牡郊伊?,真是抱歉,真是抱歉!對了,我們就會見面的。假如情況必需,我們還會見很多、很多次面的……”
“而且最終我們會彼此了解?”拉斯科爾尼科夫接住話頭說。
“最終我們定會彼此了解的?!辈柗评铩け说昧_維奇應(yīng)聲答道,說著他瞇縫起眼睛,鄭重其事地看了看他?!艾F(xiàn)在去參加命名日宴會嗎?”
“是去參加葬禮?!?/p>
“哦,對了,是去參加葬禮!您可要珍惜健康,健康哪……”
“我倒還不知道,該祝愿您些什么才好呢!”拉斯科爾尼科夫接口道,他已經(jīng)開始走下樓梯了,可突然又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波爾菲里,“祝您大獲全勝,您要知道,您的職務(wù)是多么富于喜劇色彩??!”
“為什么會富于喜劇色彩呢?”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本來已打算轉(zhuǎn)身離開了,這時又立刻豎起耳朵來細(xì)聽。
“那還用說嗎,瞧這個可憐兮兮的米科爾卡吧,您準(zhǔn)是用您自己那套辦法,從心理上對他不斷折磨,反復(fù)摧殘,直到他招供為止;您準(zhǔn)是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時時刻刻都在向他證明:‘你是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嗯,現(xiàn)在他招供了,您又開始進(jìn)一步細(xì)致入微地詳盡給他分析:‘你撒謊!你不是殺人兇手!你不可能是殺人兇手!你說的不是實話!’喏,在如此等等之后,您的職務(wù)怎么會不富于喜劇性呢?”
“嘿嘿……那么您果真注意到了,我剛才對尼古拉說,他‘說的不是實話’啦?”
“怎么會不注意到呢?”
“嘿嘿!您真機(jī)敏,真機(jī)敏。您真是明察秋毫??!好一個俏皮的真正聰明人!一下就抓住了那根最富喜劇色彩的弦……嘿-嘿!據(jù)說作家當(dāng)中只有果戈理一人在這方面最有天才?”
“對,是果戈理?!?/p>
“對啊,果戈理……極其愉快地再見?!?/p>
“極其愉快地再見……”
拉斯科爾尼科夫徑直回到家里。他已經(jīng)被搞得蒙頭轉(zhuǎn)向,莫名其妙,因此,一進(jìn)屋便倒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刻鐘,以便休息休息,極力集中一下紛亂如麻的思緒。他沒有去考慮尼古拉的問題:他感到自己大吃一驚;在尼古拉的供詞里,有一些無法解釋、令人生疑的地方,現(xiàn)在他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不過尼古拉的招供卻是確鑿不移的事實。他立刻就醒悟到這個事實的后果:謊言總有被揭破的時候,到那時就會再來收拾他。然而,至少在此之前他是充分自由的,他必須想方設(shè)法以拯救自己,因為危險依然是一只攔路虎。
可是,危險究竟已經(jīng)到什么程度了呢?情況已經(jīng)開始明朗。他浮光掠影般地大致回想了一下剛才和波爾菲里見面的整個情境,不禁又一次嚇得渾身發(fā)抖。當(dāng)然,他還不清楚波爾菲里的整個居心,也弄不明白他剛才的所有用意。然而,這場牌局的一部分牌已經(jīng)攤出來了,當(dāng)然,誰也不會比他更心知肚明,波爾菲里所打的這張牌對他來說有多么可怕,再逼那么一下,他就可能紙包不住火了,而且會是貨真價實地暴露無遺。波爾菲里了解他的病態(tài)的性格,而且第一眼就準(zhǔn)確地把握了這一點,雖然他的行動有點操之過急,但幾乎獲得了成功。無可爭辯的是,拉斯科爾尼科夫剛才已經(jīng)大大地暴露了自己,但畢竟還沒有泄露真相;所有這一切仍然是有限的。然而他現(xiàn)在對這一切的理解是否正確,究竟是否正確呢?他是否會搞錯呢?今天波爾菲里究竟試圖得到什么結(jié)果呢?他今天是否真的做好了什么準(zhǔn)備呢?他是否真的在等待什么?假如不是尼古拉的出現(xiàn),使事情產(chǎn)生出人意料的突轉(zhuǎn),他們今天究竟會怎樣分手呢?
波爾菲里幾乎已經(jīng)把他的牌全都亮了出來,這當(dāng)然有點孤注一擲,但他畢竟把牌全都亮出來了,而且(拉斯科爾尼科夫老是覺得)假如波爾菲里果真還有諸如王牌一類的東西,那么他也會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亮出來的。這件“意外的禮物”是怎么回事呢?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呢?這是不是別有什么深意呢?它的下面是不是隱藏著什么類似事實的東西,和確鑿的罪證那樣的東西?昨天的那個人呢?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今天他又在哪里?要知道,如果波爾菲里真有什么如山鐵證,那么當(dāng)然是昨天那個人提供的……
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對胳膊肘支在兩個膝蓋上,用雙手捂住臉。神經(jīng)質(zhì)的戰(zhàn)栗依舊使他全身抖動。最后,他站起身來,拿起制帽,略一沉思,便向門口走去。
他不知怎的預(yù)感到,至少在今天,他幾乎有十足的把握認(rèn)為自己會安然無恙。突然他覺得自己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類乎喜悅的感情:他想盡快趕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家里去。葬禮,他無疑是趕不上了,但參加葬后酬客宴還來得及,而且一到那里,就能立刻見到索尼婭。
他停下腳步,稍作遐想,嘴角滲出一絲病態(tài)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在心里反復(fù)念叨,“是的,就在今天!應(yīng)該如此……”
他剛打算開門,門卻忽然自己開了。他打了個冷戰(zhàn),往后猛跳了一步。門慢徐徐、輕悄悄地開了,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昨天那個人又從地底下鉆了出來。
那人站在門口,默默地看了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眼,然后邁步走進(jìn)屋里。他與昨天毫無二致,依舊是那副樣子,依舊是那身打扮,不過他的面容和眼神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兒愁眉苦臉,他站了一會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假如這時他用手掌捧住臉頰,把頭歪到一邊,那就活像一個鄉(xiāng)下婆娘了。
“您有什么事?”嚇得面如土色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喝問。
那人悶聲不響,突然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腦袋都差點挨到了地板上。至少右手的手指擦到了地板。
“您這是怎么啦?”拉斯科爾尼科夫驚呼起來。
“我有罪?!蹦侨思?xì)聲細(xì)氣地說。
“您有什么罪?。俊?/p>
“我用心險惡。”
兩人都相互打量著。
“我氣咻咻的。那天您來的時候,大概已喝醉了,又是要兩個看門人去警察分局,又是問起那攤血,我感到氣憤的是,他們沒有引起一點警覺,而只是把您當(dāng)作酒鬼。我氣得一夜睡不著覺。后來記起了您的地址,我們昨天到這里來過,打聽……”
“誰來過?”拉斯科爾尼科夫打斷他的話,飛快地回憶著。
“我,也就是說,我冤枉您了。”
“這么說,您就住在那幢房子里啰?”
“對呀,我就住在那里,當(dāng)時我跟他們一塊兒站在大門口,您不記得了嗎?我是吃手藝飯的,很久以來就在那里做手藝活兒。我是個毛皮匠,做小生意的,把活兒接到家里去做……我最氣憤的是……”
突然,拉斯科爾尼科夫一清二楚地記起了前天在大門口的整個情景;他想起,除了兩個看門人,那里還站著另外好幾個人,還有幾個女人。他想起有一個聲音提議直接把他扭送到警察分局去。那個人的臉相,他已忘記了,即使現(xiàn)在,他也認(rèn)不出來,不過他記得,當(dāng)時他還向他回答了一句什么話,并轉(zhuǎn)臉看了看他……
這樣看來,昨天的那場驚恐是由此而來又由此結(jié)束了。當(dāng)他想到,由于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確確實實地差點兒完蛋,差點兒毀了自己,便深感不寒而栗,心有余悸。這樣看來,除了租房子的這件事和問起那攤血跡的一些話,這個人再也檢舉不出任何東西。由此可見,波爾菲里也不例外,除了這種神志不清的狀況,他沒有掌握任何事實,任何事實,除了見仁見智,可以得出兩種結(jié)論的心理狀態(tài)以外,他沒有掌握任何確鑿的罪證。因此,假如不再暴露任何比這更多的事實(而這是不可能再暴露的了,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敲础敲此麄兙烤褂帜馨阉趺礃幽??就算把他逮捕起來,又哪有如山鐵證來揭穿他呢?而且,波爾菲里也顯然只是現(xiàn)在,也就是剛才才得知租房子的事,在此以前他還一無所知。
“是您今天告訴波爾菲里……我去過那里嗎?”他高聲問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使他深感驚訝。
“哪個波爾菲里?”
“偵查科科長啊?!?/p>
“我告訴他了。當(dāng)時兩個看門人沒去,我就去了?!?/p>
“是今天?”
“我比您早到不多一會兒。我都聽到了,從頭到尾聽到了他是怎么折磨您的?!?/p>
“在哪里?聽到了什么?什么時候?”
“就在那里,在他的隔板后面,從頭到尾我都坐在那里?!?/p>
“什么?這么說您就是那個‘意外的禮物’?怎么可能竟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怎么會呢!”
“我發(fā)現(xiàn),”小市民開始說了起來,“那兩個看門人把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不肯去那里,因為他們說時間太晚了,說不定局長還會火冒三丈,罵我們沒有早點去呢。我氣惱得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于是就去打聽。昨天打聽清楚了,今天就去了。我第一次到那里,他不在。一個小時后,我又去,他不接見,第三次去,才讓我進(jìn)去。我原原本本地向他報告了一切情況,他在屋子里不住地蹦來跳去,還用拳頭擂著自己的胸膛,說:‘你們這些強(qiáng)盜,都對我干了些什么呀?早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就派衛(wèi)兵把他抓來了!’接著他就跑了出去,叫了一個什么人來,同他躲在墻旮旯里嘰里咕嚕了一陣,然后又跑到我的跟前,問東問西,罵罵咧咧。他把我狠狠地訓(xùn)了一通;我兜底兒向他報告了一切,還說您昨天聽了我的話,根本就不敢回答,您也沒有認(rèn)出我來。這時他又開始在屋子里奔來跑去,不停地擂著自己的胸膛,氣憤得滿屋子亂跑,直到有人報告您來了——他才對我說:‘好吧,你躲到隔板后面去吧,先坐上一會兒,無論你聽到什么,都不要動?!€親自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把我鎖在那里;他還說:‘我也許還要找你,問問你?!峁爬粠нM(jìn)來的時候,您已經(jīng)走了,他把我也放了,還說:‘我還會找你的,還有事要問你……’”
“那么審問尼古拉的時候,你在場嗎?”
“剛一送走您,他們就放我走了,然后才開始審問尼古拉呢?!?/p>
小市民住口不言了,突然他又深深鞠了一躬,手指都碰到了地板。
“請您饒恕我對您的誣告和不懷好意?!?/p>
“上帝會饒恕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回答道,聽了這句話,小市民又向他鞠了一躬,不過不是那種一躬到地,而只是把腦袋躬到齊腰,然后他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子,走出了房間?!耙磺卸伎梢缘贸鰞煞N結(jié)論,現(xiàn)在一切都可以得出兩種結(jié)論?!崩箍茽柲峥品蚍磸?fù)念叨著,比任何時候都更精神煥發(fā)地走出了房間。
“現(xiàn)在咱們就再來較量一番吧!”他一邊憤恨不已地笑著說,一邊走下樓梯。他憤恨的是他自己;想到自己的“怯懦”,他既嗤之以鼻,又深感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