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拉斯科爾尼科夫支起身子,坐在沙發(fā)上。
他有氣無力地朝拉祖米欣搖一搖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了——后者正在口若懸河地勸慰母親和妹妹,雖然有點前言不搭后語,但卻熱情洋溢——然后拉住母親和妹妹的手,足足有兩分鐘一言未發(fā),只是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他的目光讓母親惶恐不安。在這目光里流露出一種強烈得痛苦不堪的激情,但同時又透露出某種呆板的、甚至近乎瘋狂的神情。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哭了起來。
阿芙多季婭【151】·羅曼諾芙娜面色慘白,她的手在哥哥的手里瑟瑟顫抖。
“你們回去吧……和他一起走,”他指著拉祖米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到明天,明天一切……你們來了很久了嗎?”
“晚上到的,羅佳,”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答道,“火車晚點的時間太長。不過,羅佳,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也不離開你!我就在這里你的身邊過夜……”
“別折磨我了!”他怒沖沖地揮了揮手,說。
“我留下來陪他!”拉祖米欣叫道,“我一分鐘也不離開他,讓我家里的那些客人見鬼去吧,讓他們氣得發(fā)瘋吧!那里有我舅舅掌管一切。”
“叫我怎樣,怎樣感謝您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著,又緊緊地握住拉祖米欣的手,但拉斯科爾尼科夫再次打斷了她的話:
“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怒沖沖地反復(fù)念叨,“請別折磨我啦!夠了!你們走吧……我受不了啦!……”
“咱們走吧,媽媽,就是從屋里出去一分鐘也行,”大驚失色的杜尼婭悄悄地說道,“我們使他痛苦不已,這是一目了然的。”
“整整分別三年了,難道我就不能好好看看他嗎?”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哭了起來。
“等一等!”他又叫住她們,“你們總是打斷我的話,我的思想被攪得亂糟糟的……你們見到盧仁了嗎?”
“沒有,羅佳,不過他已經(jīng)知道我們到達了。羅佳,我們聽說,彼得·彼得羅維奇心腸真好,今天專程來看過你?!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有點畏怯地補充道。
“對……心腸真好……杜尼婭,我不久前對盧仁說,我要把他轟下樓去,并趕他見鬼去了……”
“羅佳,你怎么啦?你,大概……你想說的不是這話?!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惴惴不安地說,但望了一眼杜尼婭,又把話咽回去了。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哥哥,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她們娘兒倆已經(jīng)事先從娜斯塔西婭那里聽說過發(fā)生了爭吵,娜斯塔西婭盡其所能理解地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她倆都疑惑莫解,痛苦不堪,于是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杜尼婭,”拉斯科爾尼科夫費勁地往下說道,“我反對這門親事,因而明天你要一開口就回絕盧仁,讓他別再上門?!?/p>
“我的上帝?。 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大叫起來。
“哥哥,你想一想,你都說了些什么呀!”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冒出了無名之火,但馬上就抑制住了,“你,也許現(xiàn)在身體欠佳,你已疲憊不堪?!彼郎赝竦卣f。
“我在說胡話嗎?不……你是為了我好才嫁給盧仁的。但我拒絕接受你的犧牲。因此你必須就在今晚寫一封信……回絕他……明天早晨給我看看,這事就到此結(jié)束了!”
“我不能這么做!”深感抱屈的姑娘高聲說道,“你有什么權(quán)利……”
“杜涅奇卡,你也這么急躁,別說啦,明天……難道你沒看見……”母親嚇得手足無措,趕忙對杜尼婭說,“唉,咱們最好還是走吧!”
“他是在說胡話!”酒意微醺的拉祖米欣大叫道,“否則他怎么會這等放肆!明天就會聰明一些……今天他果真把他趕走了。這是真情實況。唔,那個人也惱羞成怒了……他在這里高談闊論,賣弄學識,后來卻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那么,這是實有其事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叫了起來。
“明天見,哥哥,”杜尼婭憐憫地說,“我們走吧,媽媽……再見,羅佳!”
“你聽見了嗎,妹妹,”他鼓足最后的力氣在他們后面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是在說胡話;這樁婚姻——很不光彩。就算我是個下流的東西,可你不應(yīng)該是……有一個就足夠了……即使我是一個下流的東西,我也決不會承認一個與我類似的妹妹。有我就沒有盧仁,有盧仁就沒有我!你們走吧……”
“你簡直瘋啦!一副暴君做派!”拉祖米欣大吼起來,然而拉斯科爾尼科夫早已不再理他,也許是沒有力氣搭理他了。他躺到沙發(fā)上,轉(zhuǎn)身面向墻壁,深感精疲力竭。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好奇地望著拉祖米欣,她那烏亮亮的眼睛炯炯發(fā)光:拉祖米欣甚至被這目光注視得打了個哆嗦。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呆了一般站在那里。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她近乎絕望地悄聲對拉祖米欣說,“我要留在這里,隨便找個地方……請您送送杜尼婭吧。”
“整個事情都將讓您弄糟!”拉祖米欣也悄聲說道,他也有點窩火,“咱們即使走到樓梯上也好。娜斯塔西婭,給照照亮!我向您發(fā)誓,”來到樓梯上后,他接著悄聲說,“不久前他幾乎把我和醫(yī)生狠揍一頓!您得明白這點!幾乎揍醫(yī)生本人!連醫(yī)生都讓他三分,以免過分刺激他,乖乖地走了,而我卻留在樓下守著,然而他卻立即穿戴整齊,悄悄地溜之大吉。如果過分刺激他,現(xiàn)在他也會溜之乎也,深更半夜地溜到外面,不知會干出些什么事來……”
“哎呀,您都說的是什么呀!”
“再說,您如果不回去,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不能單獨一人住在旅館里!您想一想,你們住的是什么地方!而彼得·彼得羅維奇,這個卑鄙家伙,難道就不能給你們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嗎……不過,您知道,我有點兒醉了,因此……說了幾句粗話,請別放在心上……”
“不過,我去找這里的女房東,”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仍在堅持,“我會懇請她,讓她給我和杜尼婭隨便找個什么角落過夜。我不能就這樣扔下他,不能!”
說這些話時,他們就站在樓梯平臺上,恰好在女房東的門口。娜斯塔西婭從下一級樓梯上給他們照著亮。拉祖米欣極其激動。半小時前他送拉斯科爾尼科夫回家時,他是廢話連篇,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不過他卻神采煥發(fā),頭腦也近乎清醒,盡管這天晚上他喝的酒數(shù)量驚人?,F(xiàn)在他的心情似乎更加喜之無甚,同時他喝下的那些酒似乎又忽地以加倍的力量涌向他的大腦。他同兩位女士站在一起,抓住她們兩人的手,勸說她們,并以令人驚訝的坦率向她們羅列種種理由,大約是為了增強說服力,他幾乎每說一句話,都要把她們的手緊緊地握一下,使她們痛得就像被老虎鉗夾了一般,而且他還以熾熱的目光望著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絲毫不曾感到不好意思。有時她們痛得試圖從他那瘦筋筋的大手里抽出手來,可他不僅沒有發(fā)覺這是怎么回事,反而更使勁地把她們的手往身邊拉。假如她們?yōu)榱俗约旱睦?,吩咐他立刻頭部向下跳下樓梯,他也定會二話不說、毫不遲疑地馬上照辦。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心心念念只是想著自己的羅佳,惴惴不安,雖然她也覺得這個年輕人行為古怪,并且把自己的手握得發(fā)痛,但因為同時又把他當作神明,因此不愿計較所有這類行為古怪的細枝末節(jié)。不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雖然同樣惴惴不安,卻并非生性膽怯之人,然而看到哥哥的朋友眼睛里閃射的野火般的激情,也不禁感到驚訝不已,甚至幾乎感到驚恐,只是因為娜斯塔西婭關(guān)于這個怪人的種種介紹使她對他無限信任,所以并未試圖從他身邊逃跑并拉著母親一塊跑掉。她也清楚,她們現(xiàn)在打算逃避他也許已經(jīng)為時過晚。不過,十分鐘后,她徹底放心了:拉祖米欣有個特點,不管他心情如何,都能對人坦誠地和盤托出一切,因而大家很快就了解到,自己是在和一個什么樣的人打交道。
“可不能去找女房東,這個想法荒誕不經(jīng)!”他高聲叫道,盡力說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盡管您是母親,假如您留下來,那會逼得他發(fā)瘋,到那時鬼才知道會出什么事!您聽我說,我看就這么辦好了:眼下先叫娜斯塔西婭在他那里坐一會兒,我送你們兩人到旅館,因為沒有人伴送,你們獨自在街上走可不行,我們彼得堡在這方面……噢,管它呢!……然后我馬上從你們那里跑回這里,一刻鐘以后,我絕對保證給你們帶來消息:他情況怎樣?睡了,還是沒睡?等等。然后,請聽我說!然后從你們那里一下子跑回自己家里——我家里有很多客人,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帶來佐西莫夫——這是給他治病的醫(yī)生,現(xiàn)在他坐在我家里,他沒醉;這個人不會醉,這個人永遠不會醉!我把他拖到羅季卡那里,然后立刻到你們那里去,這意味著,你們在一小時內(nèi)可以兩次得到他的消息——而且有來自醫(yī)生的消息,你們明白嗎,是來自醫(yī)生本人的消息,這跟從我嘴里聽到的消息可就大不一樣了!如果情況不妙,我發(fā)誓,我會親自帶你們到這里來;如果情況很好,那你們就可以恬然高臥了。我整夜都會守在這里,睡在過道里,他聽不見,佐西莫夫嘛,我就讓他睡在女房東家里,可以隨叫隨到。喏,現(xiàn)在對于他來說,誰更有用,是您還是醫(yī)生?要知道,醫(yī)生更有用,更有用。好吧,你們就回去吧!去女房東那里是不行的;我去可以,你們?nèi)タ刹恍校核蛔屵M,因為……因為她是個笨蛋。她會為了我而嫉妒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要知道,她也會嫉妒您……而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她的嫉妒確定無疑。她的性格十分、十分捉摸不定!不過,我也是一個笨蛋……我無所謂!我們走吧!你們相信我嗎?唔,你們是否相信我?”
“咱們走吧,媽媽,”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說,“他是個一諾千金的人,他答應(yīng)了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他已經(jīng)救過哥哥一命,如果醫(yī)生果真同意就在這里過夜,那不是絕妙的事嗎?”
“瞧您……您……深知我心,因為您是天使!”拉祖米欣喜不自勝地大叫起來,“走吧!娜斯塔西婭!立刻上樓去,坐在他身邊,帶上燈;我一刻鐘后就回來……”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雖然還是將信將疑,可也不再反對。拉祖米欣挽住她倆的胳膊,從樓上把她們拉了下去。不過他還是讓她不太放心:“雖然他頭腦機靈,心地善良,可他答應(yīng)了的事能夠如愿以償嗎?瞧他眼下這副醉相……”
“啊,我明白了,您是在想,我眼下這副醉相!”拉祖米欣猜破了她的心思,打斷了她的思路。他邊說邊邁開雙腳,大步如飛地在人行道上走著,弄得兩位女士使盡氣力才能勉強跟上,然而他卻未曾發(fā)現(xiàn),“瞎扯……就是說,我醉得像個傻子,但問題不在這里,我醉了并非因為喝酒。而是一看到你們,我就醉意醺醺了……不過請甭理我!請你們別在意:我是在瞎說一氣,我配不上你們……我根本配不上你們!……但是我一把你們送回去,就立刻在這里的運河里舀兩桶水澆在頭上,那就正常了……要是你們知道,我是多么熱愛你們倆,那該多好!……請別嘲笑我,也別生氣!……你們可以生任何一個人的氣,可就是不要生我的氣!我是他的朋友,因之也就是你們的朋友。我希望如此……我早已預(yù)感到會這樣……去年,有過這么一個瞬間……不過,百分之百不是預(yù)感,因為你們仿若天上掉下來一般。而我,看來,會整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成眠……這個佐西莫夫不久前憂心忡忡,怕他會精神失常……因而不能激怒他……”
“您在說什么呀!”母親高叫起來。
“難道醫(yī)生親口這樣說過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驚慌失措地問道。
“說過,但不是這么回事,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他還給他吃過這樣的藥,一種藥粉,我看見了,而你們那時候剛好來了……唉!……你們要是明天到來就好了!我們離開那里,這是做得對的。而一小時后,佐西莫夫會親自告訴你們一切詳情細節(jié)。這個人是不會喝醉的!我也將再不會喝醉了……我為何喝得這般醉意醺醺呢?是因為他們把我拖進了一場爭論,這幫該死的家伙!要知道,我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參加爭論!……都是滿口胡言!我差點兒沒對他們大打出手!我讓舅舅留在家里主管一切……哦,你們信不信:他們要求人全無個性,并且樂此不疲!似乎一個人越不成其為他自己,越少像他自己,那才叫好呢!他們認為,這才叫最大的進步【152】。假使他們是按自己的思想在瞎說一氣,那倒也好,然而……”
“請聽我說?!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怯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話,但這只是使他的談興更高。
“那您認為怎樣?”拉祖米欣嗓門更亮地喊了起來,“您認為我是討厭他們的胡說八道吧?這是胡扯!我喜歡別人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是人類在所有生物中享有的唯一特權(quán)。胡說八道是通向真理的途徑!正因為我胡說八道,所以我是人。如果不先胡說八道十四次,也許還得胡說八道一百四十次,就無法得到一個真理,而這從某種角度看,也是值得尊敬的;唉,然而我們卻連用自己的智慧來別具匠心地胡說八道都不會!你盡管對我胡說八道,但要用自己的見解來胡說八道,那我就會吻你。用自己的見解胡說八道——總比千篇一律地轉(zhuǎn)述別人的真理更好;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是一個人,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僅僅是一只學舌的鸚鵡!真理不會溜走,而生活卻可以被凝滯,例子有的是。喏,現(xiàn)在我們怎么樣了?在科學、文化修養(yǎng)、思維、發(fā)明、理想、愿望、自由主義、理性、經(jīng)驗,以及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一切方面,我們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是中學預(yù)備班的學生!喜歡依樣畫葫蘆地搬用別人的智慧——這已經(jīng)積重難返了【153】!不是如此嗎?我說得不對嗎?”拉祖米欣一邊緊緊地握住兩位女士的手搖晃著,一邊高叫著。
“哦,我的上帝啊,我不知道?!笨蓱z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道。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雖說我并不完全贊同您的意見?!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認認真真地補充道,隨即又高叫起來,因為這一次他把她的手緊攥得疼痛難忍。
“就是這樣?您說,就是這樣?噢,那么從此之后您……您……”他喜出望外地叫了起來,“您是善良、純潔、理性和……完美的源泉!請把您的手給我,給我……也請把您的手給我,我很想吻吻你們的手,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里,跪下來吻你們的手!”說著,他就雙膝著地跪在人行道當中,幸好這時候沒有行人。
“別這樣,我求您,您這是干什么呀?”驚慌到極點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喊道。
“起來,起來呀!”杜尼婭笑哧哧地說,她也感到驚慌不安了。
“你們不把手給我,我就決不起來!這就對了,夠了,我站起來了,咱們走吧!我是一個可憐的傻瓜,我配不上你們,我喝醉了,真羞死人了……愛你們我不夠格,可是跪在你們面前——這是每一個人的義務(wù),只要他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畜生!因此我跪下來了……這就是你們的旅館,只要瞥一眼它,你就知道,不久前羅季昂把你們的彼得·彼得羅維奇趕了出去,做得對極了!他竟然敢安排你們住在這樣的旅館里?這真是荒唐!你們可知道,什么人才放到這里來住嗎?而您畢竟是他的未婚妻呀!您是未婚妻,對嗎?喏,我就告訴您,做出如此行徑之后,您的未婚夫是個卑劣之徒!”
“您聽我說,拉祖米欣先生,您忘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開口說道。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我忘乎所以了,真是慚愧!”拉祖米欣猛然醒悟,“然而……然而……你們不要因為我這樣說就見我的怪喲!因為我出于一片赤誠才這樣說,而不是由于……哼!那就卑鄙無恥了??傊皇怯捎谖覍δ?!……好啦,就這樣吧,我不該,也不說原因了,我哪敢??!……不久前,當他一進屋,我們大家就全都明白了,這個人絕非我們?nèi)ψ永锏娜?。倒不是因為他在理發(fā)師那里燙過頭發(fā),也并非由于他急不可耐地賣弄自己的聰明,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密探和投機分子,因為他是一個吝嗇鬼和小丑,而這是顯而易見的。您以為他聰明嗎?不,他是個蠢蛋,蠢蛋!哼,他能與您匹配嗎?哦,我的上帝!你們要知道,女士們,”他突然停住腳步,在已經(jīng)走上旅館的樓梯時,“那些人在我家里雖然全都喝得大醉酩酊,但他們?nèi)际钦\實正派的人,雖然我們大家也都胡說八道,因此我也胡說八道,然而最終我們還是會找到真理,因為我們走的是一條光明正大之路,而彼得·彼得羅維奇……走的不是一條光明正大之路。我剛才雖然破口大罵了他們一陣,但我畢竟尊敬他們每一個人;即便我不尊敬扎苗托夫,但我喜歡他,因為他是一個狗崽子!即便佐西莫夫這個胖豬我也喜歡,因為他誠實正派,醫(yī)術(shù)高明……然而,夠了,話都說完了,也都原諒了。原諒了?是不是這樣?哦,咱們走吧。我熟悉這個樓道,曾經(jīng)來過。瞧,就在這里,三號房間,發(fā)生過一件丑事……噢,你們住在這里的什么地方?幾號房間?八號?哦,那么夜里千萬要把門鎖上,什么人也別讓進來。一刻鐘后我就帶著消息回來,然后再過半小時,我會和佐西莫夫一塊來,你們會看到的!再見,我跑步去!”
“我的上帝,杜涅奇卡,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心急如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女兒說道。
“您放心吧,媽媽,”杜尼婭一邊取下帽子和披肩,一邊答道,“上帝親自給我們派來了這位先生,雖然他是從酒宴上直接來的。他是可靠的,請您相信吧。而且他為哥哥早已做過的一切……”
“唉,杜涅奇卡,只有上帝知道,他會不會來!我怎么竟能忍心丟下羅佳呢!……我萬萬,萬萬沒有想到,會這樣見到他!他是多么冷酷啊,似乎不高興見到我們……”
她的雙眼里淚光閃閃。
“不,并非如此,媽媽。您一直在哭,沒有看清楚。他大病在身,心緒不佳——這就是所發(fā)生的一切的原因?!?/p>
“唉,這場病??!要出事的,要出事的!而且他竟然那樣跟你說話,杜尼婭!”母親一邊說,一邊怯怯地望著女兒的眼睛,試圖猜測出她的所有心思,而且她已得到了一些安慰,杜尼婭竟為羅佳辯護,由此可見,她已原諒了他,“我堅信,明天他保準改變主意?!彼a上一句,以便徹底摸清女兒的真實想法。
“而我確信,對于這件事……他明天依然會固執(zhí)己見?!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毫不猶豫地說道,當然,這是一個難題,因為其中有一點是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眼下極怕談及的。杜尼婭走向前去,吻了吻母親。母親默默無言地緊緊擁抱了她一下,然后坐了下來,萬分焦慮地等著拉祖米欣回來,并且怯怯地注視著女兒,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邊在屋里踱來踱去,沉思默想著,一邊也在等待著。如此沉思默想地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貫的習慣,母親總是有點害怕在這樣的時候打斷她的沉思。
拉祖米欣醉意醺醺之余突然燃起了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火熱激情,這自然頗為可笑;然而,只要看一看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特別是看看現(xiàn)在,當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滿臉愁容而心事重重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的神態(tài),也許很多人都會原諒他,何況他又是處在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麗質(zhì)天成——身材高挑,體格十分勻稱,健壯有力,而且相當自信——這種自信在她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的每一姿態(tài)中都流露出來,不過這絲毫也不損害她舉止的溫柔和風姿的優(yōu)美。她的臉龐很像哥哥,甚至堪稱美人兒。她的頭發(fā)是深褐色的,比她哥哥頭發(fā)的顏色稍淺一些;眼睛近乎黑色,亮晶晶的,頗為高傲,同時又時常偶爾變得異常善良。她膚色白皙,但并非那種病態(tài)的蒼白;她的臉蛋容光煥發(fā),紅潤健康。她的嘴略微小了些,鮮靈靈、紅嘟嘟的下嘴唇和下巴一道微微向前突出——這是這張秀美的臉上唯一的不足之處,但它也賦予這張臉龐一種特別的個性,順便說說,仿佛使這張臉龐具有了一種傲慢的神情。她臉上的表情往往嚴肅多于歡快,總是在冥思苦想;然而,這張臉是多么適宜于微笑啊,歡快、青春、無憂無慮的笑容對于她來說,是多么適宜啊!熱情似火、坦率真誠、天真單純、誠實正直、勇士一般強壯有力而又醉意醺醺的拉祖米欣,從來不曾見過類似的姑娘,因而一見到她便失魂落魄,愛意頓生,這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又正好碰上一個仿佛故意安排的機會,讓他第一次目睹了杜尼婭與哥哥會面那樣一個愛意融融、歡樂融融的美妙時刻。后來他看到,當她回答哥哥那粗暴無理、忘恩負義、冷酷無情的逐客令時,她的下嘴唇氣得發(fā)抖——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然而,當拉祖米欣不久前在樓梯口酒后失言,脫口說出拉斯科爾尼科夫那個性格乖張的女房東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由于他的緣故,不但會嫉妒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而且也許會嫉妒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這倒是句真話。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雖然已經(jīng)四十三歲,但她的容貌卻風采依舊,而且顯得比她實際的年齡年輕得多,那些直到晚年一直保持著心情開朗、感覺靈敏、為人正直、純潔熱情的女性,幾乎總是這樣。附帶說說,保持這一切,也是人到老年而美麗永駐的唯一靈丹妙藥。她的頭發(fā)里已經(jīng)點染著銀絲,而且開始變得稀疏,一道道細小的魚尾紋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雙頰由于操勞和痛苦,已經(jīng)開始變得凹陷和干癟,不過這張臉還是美麗如昔。這是一幅杜涅奇卡臉的肖像,只不過是大了二十歲,而且下嘴唇也不向前突出,因而神態(tài)大不相同。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多愁善感,然而并不過分,她膽小怕事,寬容忍讓,但是也有一定的限度:她對許多事都能容忍,對許多事都能遷就,甚至那些與她的信念相矛盾的事,不過她總是堅守著一條由正直、原則和最基本的信念組成的界限,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能迫使她越雷池半步。
拉祖米欣走后剛好整整二十分鐘,傳來了兩下輕微而急促的敲門聲,他回來了。
“我不進來了,沒空兒!”門剛一打開,他就急沖沖地說,“他鼾聲如雷,睡得又香甜又安穩(wěn),上帝保佑,讓他整整睡上十個鐘頭吧。娜斯塔西婭在守著他,我叫她在我回去以前別離開。我這就去把佐西莫夫拖來,他會向你們報告,然后你們就躺下睡覺;我看得出來,你們都已累得夠嗆啦。”
說完,他離開她們,沿著走廊遠去了。
“多么機靈而又……忠實的年輕人??!”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歡天喜地地高聲喊道。
“看樣子是個好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也帶著幾分熱情答道,又開始在屋子里踱來踱去。
過了將近一個鐘頭,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兩位女士正在引頸張望,這一次她們對拉祖米欣的諾言確信不疑,他果真把佐西莫夫拖來了。佐西莫夫立刻答應(yīng)離開酒宴,去看拉斯科爾尼科夫,但到兩位女士這里來卻很不樂意,疑慮甚多,因為他不相信醉意醺醺的拉祖米欣。然而他的自尊心立即得到了安撫,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他親眼見到,人家果真像等候先知一樣在等候著他。他坐了整整十分鐘,完完全全說服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使她大放寬心。他說話時飽含深摯的同情,但又穩(wěn)重得體,甚或有點兒故作嚴肅,完全是一個二十七歲的醫(yī)生在重要的咨詢中所應(yīng)有的派頭,沒有一句話離開本題,而且也并未流露出絲毫想與兩位女士建立更親密的私人關(guān)系的愿望。一進門他就發(fā)現(xiàn)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有一種令人目眩的美麗,他立即竭力完全不看她一眼,而在整個會見的過程中,只跟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個人說話。這一切使他的內(nèi)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談到病人本身時,他說,病人眼下正處在較為良好的狀態(tài)之中。據(jù)他觀察,病人患病的原因,除了最近幾個月生活方面惡劣的物質(zhì)條件,還有一些精神因素,“可以說是各種各樣復(fù)雜的精神因素和物質(zhì)因素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如驚恐、擔心、憂慮、某些想法等等”。佐西莫夫無意中發(fā)現(xiàn),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特別留神傾聽,便把這個話題稍稍加以擴展。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焦慮而又膽怯地問道:“是否有懷疑為精神病的跡象?”對此他帶著安詳而坦率的笑容回答道,他的話被過分夸大了;當然啰,可以看到病人有一個極其頑固的念頭,顯示出偏執(zhí)狂的某種征兆——因為他佐西莫夫眼下正在特別留意醫(yī)學上這一十分有趣的??啤贿^也得慮及,病人幾乎直到今天都還神志不清……而且,當然啰,他的親人的到來會使他增進健康,解除愁悶,起到妙手回春的作用——“只是必須避免受到新的特殊的激動”,他意味深長地補上一句。然后他站了起來,莊重而親切地鞠躬告辭,母女倆以祝福、熱誠的感謝和央求為他送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甚至不等他開口請求,便主動伸出她的小手跟他握別,他出門時對這次訪問十分滿意,而對自己的表現(xiàn)就更是滿意萬分。
“咱們明天再談吧,趕快睡覺,一定要睡!”拉祖米欣與佐西莫夫一道走出去時,總結(jié)性地說道,“明天,我盡可能早些來向你們報告情況?!?/p>
“這個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是個多么惹人喜愛的姑娘?。 碑攦扇俗叩浇稚蠒r,佐西莫夫幾乎垂涎三尺地說。
“惹人喜愛?你說她惹人喜愛!”拉祖米欣吼了起來,突然撲向佐西莫夫,掐住他的喉嚨,“假如你什么時候膽敢……你懂嗎?你懂嗎?”他揪住他的衣領(lǐng)使勁搖晃著,把他直壓到墻上,大喊大叫著,“你聽見了嗎?”
“喂,放手,醉鬼!”佐西莫夫竭力掙扎,當拉祖米欣松開手后,他全神貫注地望了望拉祖米欣,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拉祖米欣垂下雙手,站在他的面前,陷入陰郁而嚴肅的沉思之中。
“當然啦,我是一頭蠢驢,”他說道,臉上陰云密布,“然而……你也一樣?!?/p>
“噢,不,老兄,恰恰相反。我從不癡心妄想?!?/p>
他們悄然無語地走著,只是在快到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寓所時,憂心忡忡的拉祖米欣才打破了沉默。
“你聽我說,”他對佐西莫夫說道,“你是相當不錯的人,然而你除了具有種種惡劣品質(zhì)外,也是一個色鬼,對此我十分清楚,而且是一個卑劣下流的色鬼。你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軟沓沓的壞蛋,你生性乖張,你養(yǎng)得腦滿腸肥,你任性妄為——而我把這一切叫作卑劣下流,因為它把人直接導(dǎo)向卑劣下流。你已把自己嬌生慣養(yǎng)到這種程度,說實話,我簡直無法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怎么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甚至具有忘我精神的醫(yī)生。睡在羽絨褥子上(是個醫(yī)生呀!),而夜里卻要爬起來出診!三年以后,你就再也不會夜里起來為病人看病了……哦,對了,真見鬼,問題不在這里,而是在于:你今天得在女房東屋里睡上一夜(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她?。宜趶N房里:這是你們更親密地結(jié)識的大好機會!但并非你心里想的那回事!老兄,那種事呀,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我壓根兒就沒這么想過。”
“老兄,這個女人靦靦腆腆,寡言少語,萬分羞澀,有一種冷酷無情般的貞潔,可與此同時——她又唉聲嘆氣,像蠟一樣熔化,無休止地熔化!看在世界上所有妖魔鬼怪的份兒上,請你幫我擺脫她吧!她是一個迷人心魂的女人!……我會報答你的,舍了性命也要報答你!”
佐西莫夫的哈哈大笑聲比剛才更響亮了。
“瞧,你已經(jīng)為她神魂顛倒了!那么,我干嗎要她?”
“請你相信,沒有多少麻煩,只是要說些傻話,隨心所欲,信口開河,不過要坐在她身邊說。何況你還是個醫(yī)生,可以隨便給她看點兒什么病。我敢發(fā)誓,你絕不會后悔。她有一架舊式鋼琴,你知道,我只能亂彈幾下;我那里有一首歌兒,一首真正的俄羅斯歌兒:《我熱淚滾滾……》。她喜歡真正的俄羅斯歌兒——噢,就用歌兒來打頭陣;而你又是個彈鋼琴的高手,是個導(dǎo)師,魯賓斯坦【154】……請相信我,你絕不會后悔的!”
“那么你是否對她許下了海誓山盟?是否簽過正式的契約?也許還答應(yīng)過和她結(jié)婚……”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樣的事!而且她也根本不是那種人;切巴洛夫追求過她……”
“哦,那就拋開她!”
“可是不能就這么拋開呀!”
“究竟為什么不能哪?”
“哎呀,不知道為什么不能,反正只知道不能!老兄,這里有一個引力原則?!?/p>
“那你究竟為何要引誘她呢?”
“我百分之百不曾引誘過她,也許甚至我自己還被她引誘了呢,因為我太傻了,不過對于她來說,你也好,我也罷,只要有人坐在她身邊,并且長吁短嘆就行。此情此景,老兄……我無法向你形容,此情此景——噢,你精通數(shù)學,而且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鉆研,這我知道……喏,你就教她微積分吧,真的,我不是說著玩,我是鄭重其事地說的,對于她來說,一切反正都完全一個樣:她會望著你唉聲嘆氣,并且就這樣整整一年不斷地嘆下去。順便說一聲,我曾經(jīng)向她談起普魯士上議院的情況(因為究竟能跟她講些什么呢?),談了很久,接連談了整整兩天——而她只是不住嘆氣,香汗淋漓!不過你千萬別跟她談情說愛——她會羞得渾身痙攣。——但是你要裝出一副離不開她的樣子,唔,這就行了。你會覺得舒服極了;跟在家里全然一樣——你想看書就看看書,想坐就坐一坐,想躺就躺一躺,想寫就寫一寫……甚至還可以小心翼翼地吻她一吻……”
“可我要她干什么?”
“唉,看來我怎么也沒法跟你說清楚了!你要知道:你們兩人絕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以前就已想到你了……你畢竟總得結(jié)束現(xiàn)在這種獨身生活!那么早一點或晚一點——對你反正不是一回事嗎?老兄,這里有這么好的羽毛褥子作為奠基禮——哎呀!而且還不僅僅是羽毛褥子呢!這里有吸引力,這里是世界的盡頭,是拋錨停泊的地方,是寧靜的避難所,是地球的中心,是由三條大魚構(gòu)成的世界的基礎(chǔ)【155】;這里有春餅,有油乎乎的魚肉餡烤餅,有夜晚的茶炊,有輕裊裊的戀愛痛苦的傾訴,有暖呵呵的敞胸女短上衣,有燒得熱乎乎的火坑?!?,你仿佛死了一般,可同時你又活著,真是一舉兩得!喲,老兄,真見鬼,我胡謅了一通,該睡覺了!你聽我說:我夜里常常會有時醒來,嗯,那我就去看看他。不過沒關(guān)系,我這是胡說八道,一切都會好好兒的。你也無須過分擔心,假如你樂意的話,也不妨去看他一次。不過,你萬一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比方說,他說胡話啦,或者發(fā)燒啦,或者其他什么的,就立即叫醒我。不過,不可能會有……”
二
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鐘,拉祖米欣醒來時,憂心如焚,神情嚴肅。這個早晨,一串串前所未有的、未曾預(yù)料的、莫名其妙的問題涌上了他的心頭。以前他根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這樣醒來。他想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他甚至對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都記得一清二楚,并且意識到,他發(fā)生了非同尋常的變化,產(chǎn)生了一種他至今都還全然不知的、和以前判然有別的印象。同時他又分分明明地認識到,在他的腦海里灼灼燃燒的那個幻想,是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由于百分之百無法實現(xiàn),他甚至為此感到羞愧不已,于是他趕緊轉(zhuǎn)向別的事情,去考慮那些急需解決的操心事和困惑莫解的問題,它們都是“該死的昨天”遺留給他的。
他對于昨天最可怕的回憶是,他顯得多么“卑鄙和下流”,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醉意醺醺,而且還因為他出于愚不可及、迫不及待的嫉妒,竟然乘人之危,在一個姑娘面前痛罵她的未婚夫,而他不僅對他們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和義務(wù)全無了解,而且對那個人的情況一無所知。他究竟有什么權(quán)利如此急不可耐、如此冒冒失失地對那個人做出評判呢?又是誰請他當評判員的呢!像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樣的人,難道會為了金錢而嫁給一個卑劣小人嗎?可見,這個人畢竟還是寸有所長的。然而,那個旅館呢?可是他又怎么能實實在在地弄明白,這是一家什么樣的旅館呢?而且他正在裝修另一套房間呢……呸,這一切是多么卑劣啊!他醉意醺醺,這就是辯白的理由嗎?一個蠢兮兮的借口,只會更加貶低自己的人格!酒后吐真言,而真話全都說出來了,“就是說,從他那滿懷妒意、粗暴魯莽的心中,把一切骯臟不堪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傾瀉出來了”!難道他拉祖米欣可以抱有一星半點這樣的幻想嗎?跟這樣的姑娘相比,他算個什么玩意兒呢——只不過是一個愛惹是生非的醉鬼,昨天的吹牛大王吧?“難道能夠進行這類無恥而可笑的對比嗎?”想到這里,拉祖米欣的臉陡然變得紅辣辣的,就在這一瞬間,仿佛故意作對似的,他猛然分分明明地想起,昨天站在樓梯上對她們說,女房東會因為他而妒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他揮拳猛擊了一下廚房的爐灶,擊傷了自己的手背,也擊落了一塊磚頭。
“當然嘍?!边^了一會兒,他帶著某種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當然嘍,現(xiàn)在所有這些下流行徑都永遠無法掩飾,也無法更正了……因此,關(guān)于這件事,沒有必要多想了,因此,再去她們那里,只能一聲不吭了……盡力完成自己的義務(wù)……也一聲不吭,而且……既不請求原諒,也什么話都不說,而且……當然嘍,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在穿衣服的時候,他卻比平時更細致周到地察看了一番全身的服裝。他沒有別的衣服,而即使他有,說不定他也不會穿——“就是故意不穿”。可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做一個玩世不恭、齷齪不堪的邋遢鬼:他沒有權(quán)利侮辱別人的感情,更何況是那些需要他的幫助、自己主動上門叫他的人。他用刷子一絲不茍地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凈凈。他身上的內(nèi)衣向來都是過得去的,他特別注意這方面的整潔。
這個早晨梳洗時他特別精心——在娜斯塔西婭那里尋來了一塊肥皂——仔細洗了頭發(fā)、脖子,特別是一雙手。但是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刮不刮臉上的胡子呢(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那里有非常好的刀片,是已故的扎爾尼岑先生遺留下來的)?對這個問題他斬釘截鐵地徹底否決:“就這樣照舊留著吧!否則她們會認為,我刮了胡子是為了……而且必然會這么想!那就不管怎樣也不刮!”
“而……而最主要的是,他如此粗魯無禮,邋里邋遢,舉止粗俗;而且……而且,即便他知道,他是,哪怕并非完全是,但畢竟是一個正派人……唉,就算是個正派人,那又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任何人都應(yīng)該做個正派人呀,而且還應(yīng)該做得更好一些……而……而他畢竟(對此他記憶猶新)干過這樣的勾當……雖然說不上什么可恥,但畢竟沒什么不同!……而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什么樣的念頭啊!哼……而且還要把這一切與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相提并論!真是活見鬼!算了吧!哼,我就是要故意弄得骯里骯臟,油油膩膩,粗俗不堪,我毫不在乎!以后更要變本加厲……”
在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的客廳里過了一夜的佐西莫夫走進來的時候,剛好碰上他在這樣自言自語。
佐西莫夫準備回家,臨走前想匆匆看一下病人。拉祖米欣告訴他,病人熟睡得像只旱獺。佐西莫夫囑咐,在病人自己醒來以前,不要喚醒他。他還答應(yīng)十點多鐘再來一次。
“只要他待在家里就行?!彼a充道,“呸,見鬼!病人根本就無視醫(yī)生的權(quán)威,你倒試一試給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她們那里,還是她們到這里來?”
“是她們到這里來,我認為,”拉祖米欣答道,他懂得這個問題的潛臺詞,“他們當然會談?wù)勛约旱募覄?wù)事。我會走開的。你作為醫(yī)生,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權(quán)利?!?/p>
“可我畢竟不是神父,我來看一下就走。沒有他們,我的事情也已夠多的了?!?/p>
“我擔心一件事,”拉祖米欣緊皺雙眉,打斷了他的話,“昨天我醉意醺醺,在送他回家的路上,說走了嘴,對他說了不少蠢話……形形色色的……其中也談到你擔心,他似乎……會得精神病。”
“你昨天向兩位女士也泄露過同樣的秘密?!?/p>
“我知道,這愚不可及!真該痛揍一頓!怎么,你真的有什么鐵定的想法嗎?”
“呃,我只是瞎說罷了,哪有什么鐵定的想法!你帶我去他那里的時候,是你自己把他描述成偏執(zhí)狂的……嘿,昨天我們又火上澆油,也就是昨天你說的那些……關(guān)于油漆工的事情,這場談話真是妙不可言,說不定他就是因為這些話才發(fā)瘋的呢!假若我確切知道那天在警察分局所發(fā)生的事,知道那里有那么一個流氓對他表示懷疑……使他蒙受侮辱!哼……昨天我就決不允許你們進行這場談話了。要知道,這些偏執(zhí)狂患者往往能把一滴水看成大海,把天方夜譚的事兒當成現(xiàn)實……昨天從扎苗托夫的那些談話中,僅就我能記住的來看,我認為案情有一半已浮出了水面。啊,對了!我知道這么一件事,有個四十歲的疑病患者,無法忍受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每天吃飯時對他的嘲笑,竟把他給殺死了!而這里的情況是:全身鶉衣百結(jié),警察分局局長又蠻橫無理,疾病開始發(fā)作,再遭到百般懷疑!全落到一個發(fā)狂的疑病患者頭上了!而他又有著與眾不同的瘋狂的虛榮心!這也許才是致病的原因呢!噢,對的,真見鬼!……順便說一下,這個扎苗托夫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只是,唉……他昨天真不該把一切都說破。真是多嘴多舌!”
“可他究竟是對誰說呀!不就是對我和你嗎?”
“還對波爾菲里說了。”
“對波爾菲里說了,那又會怎樣呢?”
“順便問一句,你對那兩位,他的母親和妹妹,能否產(chǎn)生某些影響?今天對他應(yīng)更加小心翼翼……”
“他們會相互達成諒解的!”拉祖米欣不樂意地回答。
“他為何那樣對待這個盧仁呢?他很有錢,她似乎并不討厭他……況且她們不是身無分文嗎?啊?”
“可你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打聽這些情況呢?”拉祖米欣氣呼呼地叫了起來,“我怎么知道她們是不是身無分文?你自己去問好了,也許會問清……”
“呸,有時候你真是愚不可及!昨晚的醉意余威仍在呢……再見!代我謝謝你那位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謝謝她為我提供了過夜的地方。她把門拴得緊緊的,我隔著房門對她說繃汝尓【156】,她毫無反應(yīng),而她七點鐘就起來了,從廚房穿過走廊給她送去了茶炊……我無緣承蒙她的召見……”
剛好九點,拉祖米欣來到了巴卡列耶夫公寓。兩位女士早已懷著歇斯底里般迫不及待的心情在期盼著他了。她們在七點鐘,甚至更早的時候,就起床了。他進屋時,臉色像黑夜一樣陰霾霾的,鞠躬行禮也笨手笨腳的,因而他立刻為此生起氣來——當然是生自己的氣。他完全估計錯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飛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雙手,差點兒吻了起來。他畏畏葸葸地望了望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然而此時此刻就連這張高傲的臉孔也盈溢著感激和友好之情,和一種出乎意料的由衷敬意(而非嘲諷的目光和情不自禁、難以掩飾的蔑視?。?,假如迎接他的是劈面而來的一陣痛罵,那么他真的會覺得輕松一些,而現(xiàn)在反倒使他深感尷尬。幸好,有一個現(xiàn)成的話題,他趕忙把它緊緊抓住。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聽說“他還在酣酣大睡”,然而“一切都很好”時,立即宣稱這再好不過了,“因為她極其,極其,極其需要預(yù)先商量商量”。隨即問他是否喝過茶,并邀請他跟她們一起喝,她們自己因為等待拉祖米欣,也還沒喝呢。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按了一下鈴,應(yīng)聲前來的是一個臟兮兮的破衣爛衫者,她吩咐他把茶送來,茶終于擺上了桌子,然而一切都那樣臟乎乎的,而且不成體統(tǒng),搞得兩位女士怪難為情的。拉祖米欣痛罵了這個旅館一頓,然而一想起盧仁,馬上便閉口不言了,而且感到很不好意思。因此,當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終于接二連三地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時,他簡直喜之無甚。
他足足花了三刻鐘來回答這些問題,他的話一再被打斷,同一個問題要重復(fù)回答好幾次;關(guān)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最近一年來的生活情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和最必要的事情講述了一遍,最后一五一十地介紹了他的病情。不過,對許多必須避而不談的事情,他也就略而不提了,其中包括警察分局的那件事情及其留下的后患。她們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然而當他以為已經(jīng)意盡言止,并且使自己的聽眾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對于她們來說,他的講述還正待開始。
“請告訴我,請您告訴我,您的看法怎樣……哎呀,真對不起,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急匆匆地說道。
“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p>
“那么,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說來……他現(xiàn)在對各種事物的看法如何,也就是說,請明白我的意思,這該怎么對您說呢,最好這么說吧: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他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動不動就大發(fā)脾氣?他有些什么愿望,也就是說,他有些什么理想,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在對他產(chǎn)生特殊的影響?總而言之,我希望……”
“哎喲,媽媽,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回答這么一大堆問題呢!”杜尼婭說道。
“啊呀,我的上帝,我可是完完全全,完完全全不曾料到會這樣跟他見面,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p>
“這是自然不過的事情?!钡旅滋乩铩て樟_科菲伊奇答道,“我母親過世了,唔,但是舅舅每年都來看我,幾乎每次都認不出我來,甚至連外表都認不出來,盡管他是個聰明人;哦,你們分別已三年了,多少日子如水消逝了??!而我究竟能對你們說些什么呢?我認識羅季昂已一年半了:他性格陰沉,郁郁寡歡,目空一切,高傲自大,最近一段時間(也許,還要更早)他神經(jīng)過敏,得了多疑病。他慷慨大度,心地善良。他不喜歡流露自己的感情,寧愿裝出一副冷酷無情的外表,也不愿用言辭表明自己心里的真情實意。然而,有時他徹頭徹尾不像疑病患者,而只是冷漠無情、麻木不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似乎在他身上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交替出現(xiàn)。有時他一聲不吭!他總說沒空,什么都干擾他,可他卻老是躺著,什么事也不干,他不嘲諷他人,這倒并非因為他不夠俏皮,而似乎是他不愿意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他向來難得聽完別人說的話。當前大家都興趣濃厚的熱點問題,他漠不關(guān)心。他自視甚高,看來這也并非毫無根據(jù)。噢,還有什么呢?……我覺得,你們的來臨,會對他產(chǎn)生妙手回春般的影響?!?/p>
“哎喲,但愿上帝保佑!”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叫起來,拉祖米欣對羅佳的評價使她難受到了極點。
而拉祖米欣最后終于壯起膽子望了一眼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在談話的過程中他不時看她,但都只是那么匆匆一瞥,立即便把目光移向別處。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會兒坐在桌前凝神細聽,一會兒又站起身來,依照自己的老習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緊咬嘴唇,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地踱來踱去,有時她也提出自己的問題,但并未停下自己的腳步,繼續(xù)冥思苦想。別人說話的時候,她也有不能聽完的習慣。她身穿一件輕薄的深色連衣裙,脖子上系著一條透明的白色圍巾。拉祖米欣依照各種跡象立即發(fā)現(xiàn),兩位女士的生活極其窘困。要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穿戴得像一位皇后,那他似乎就會對她毫無懼意;現(xiàn)在,也許正因為她穿得如此寒酸,正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她們這種貧寒不堪的境況,他心里才感到萬分恐懼,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個手勢都惴惴不安,對于一個本來就缺乏自信心的人來說,這當然會使得他更加拘謹了。
“您講了我哥哥性格的許多挺有意思的情況,而且……說得十分公正。這太好了,我認為,您很敬重他?!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笑盈盈地說,“您認為他身邊得有個女人,這話看來也不錯?!彼诔了贾杏盅a上一句。
“我沒有說過這話,不過,也許您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只是……”
“什么?”
“要知道,他無論誰都不愛,也許永遠也不會愛誰?!崩婷仔乐痹捴闭f。
“您是說,他沒有能力愛?”
“而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本人像極了您哥哥,甚至一切方面都像!”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貿(mào)然說道。但他立刻想起剛才對她所談關(guān)于他哥哥的情況,不由得臉紅得像落湯的龍蝦,窘困不已。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望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關(guān)于羅佳,你們倆也許都搞錯了,”有點兒不快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接下話題,“我說的并非眼下的事,杜涅奇卡。彼得·彼得羅維奇在這封信里所描述的那些……以及我和你的推測——也許都是錯的,不過您簡直無法想象,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他是多么耽于幻想,以及,這怎么說呢,多么變幻莫測。他的性格我從來都捉摸不透,從他十五歲開始就是如此。我相信,他現(xiàn)在也可能突然對自己干出某件任何時候都沒有一個人愿干的事情……不久前就有現(xiàn)成的例子:您知道嗎,一年半以前,他使我深感震驚,幾乎折磨死我,因為他突發(fā)奇想,要娶那個,她叫什么來著——也就是他的女房東扎爾尼岑娜的女兒?”
“關(guān)于這件事,您知道些什么詳情細節(jié)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問道。
“您以為,”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心潮起伏地往下說道,“當時我的淋淋熱淚,我的央祈哀求,我的病病痛痛,我的生死存亡,也許我會因傷心而死,還有我們的貧困窘迫,能使他回心轉(zhuǎn)意嗎?他會滿不在乎地沖決這一切障礙。然而難道他,難道他不愛我們嗎?”
“關(guān)于這件事,他本人從來不曾跟我說起過什么,”拉祖米欣謹慎地回答,“不過我從扎爾尼岑娜太太那里略知一二,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我聽到的情況甚至有點兒叫人感到奇怪……”
“什么,您究竟聽到了些什么?”兩位女士異口同聲地問道。
“其實,并沒有什么太過特殊的情況。我只是知道,這門親事已經(jīng)安排得一切就緒,只是因為新娘夭折了,才沒有舉行婚禮,但這門親事卻很不稱扎爾尼岑娜太太本人的心……此外,據(jù)說新娘甚至長得并不漂亮,也就是說,甚至長得很丑……而且體弱多病……脾氣又古怪……不過,似乎也有某些優(yōu)點。肯定會有某些優(yōu)點的,否則就完全無法理解了……也沒有任何嫁妝,而且他也根本不會指望嫁妝……總之,對這種事很難做出評判?!?/p>
“我相信她是一個般配的好姑娘?!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親切地說。
“請上帝寬恕我吧,當時我還為她的死而額手稱慶呢,雖然我并不知道,他們倆究竟是誰毀了誰:是他毀了她,還是她毀了他?”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最后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然后又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問起昨天羅佳和盧仁吵架的情景,而且頻頻偷偷向杜尼婭那邊張望,搞得杜尼婭顯然不太高興。顯而易見,這件事特別使她揪心,甚至使她相當膽戰(zhàn)心驚。拉祖米欣又原原本本地細述了一切,但是這次卻加上了自己的結(jié)論:他索性指責拉斯科爾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得羅維奇,這一次并未因為他有病而寬容他。
“早在生病以前,他就決定這樣做了。”他補充道。
“我也這么認為?!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傷心欲絕地說。然而使她大吃一驚的是,拉祖米欣這次談到彼得·彼得羅維奇時竟如此小心翼翼,甚至似乎還頗為尊敬。這也使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驚訝不已。
“那么,這就是您對彼得·彼得羅維奇的看法了啰?”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忍不住問了一句。
“對令愛未來的夫婿,我不可能有別的看法,”拉祖米欣態(tài)度堅決而又頗為熱情地回答,“而且我這樣說,并非出于世俗的客套,而是由于……由于……唔,至少是由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本人心甘情愿選中了這個人。如果說,昨天我大罵特罵了他一頓,那是因為我昨天醉得一塌糊涂,而且……精神失常,對,精神失常,頭腦糊涂,完全發(fā)了瘋……今天我還為此深感羞愧!……”他滿臉通紅,緘口不言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臉上泛起了紅霞,可她并沒打破沉默。從談到盧仁那一分鐘開始,她就不曾說過一句話。
然而,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沒有女兒的支持,顯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一邊頻頻觀望著女兒,一邊囁囁嚅嚅地說,現(xiàn)在有一件事情讓她牽腸掛肚。
“您瞧,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她開始說道,“我推心置腹地和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談一談,杜涅奇卡,好嗎?”
“那是當然啦,媽媽?!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彼s忙說,允許她傾訴自己的痛苦,仿佛是搬走了壓在她身上的大山般的重負,“今天大清早,我們收到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的一封便函,答復(fù)的是我們昨天關(guān)于我們已經(jīng)達到的通知。您要知道,昨天他本來應(yīng)該信守諾言,到車站來接我們??墒撬麤]有去,只是派了一個仆人到車站去接我們,那個仆人帶來了這家旅館的地址,為的是給我們指明道路,彼得·彼得羅維奇還叫仆人轉(zhuǎn)告我們,他本人將在今天清晨上我們這里來。但是他今天早晨又沒來,只叫人送來這封便函……您最好還是自己看看吧。便函里有一點讓我憂心如焚……您這就可以親眼看到,這一點是什么了,而且……請您直言不諱地把您的看法告訴我,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您比誰都更了解羅佳的性格,因此您也比誰都更能給我們出主意。我得預(yù)先告訴您,杜涅奇卡當機立斷,看完信就做出了決定,可我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所以……所以我一直在等您?!?/p>
拉祖米欣打開了便函,上面注明的果然是昨天的日期,他讀到了如下的文字:
仁善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夫人:
我謹敬通知您,因突有要事纏身,未能親赴車站恭迎尊駕,特派干員一名前往迎候二位。又因大理院有若干當務(wù)之要事亟待處理,且不愿有礙您與令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與乃兄久別重逢,明晨亦難以有與夫人晤面之榮幸。深以為憾。茲定于明晚八時整親赴尊寓榮幸地拜謁夫人,并不勝冒昧地順帶提出一項懇切而堅決之要求:我等會面之時,謹望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并不在場,因昨日我曾去探望其病情,他竟對我空前無禮地肆意侮辱;此外,另有一事我須親自向夫人作必要的詳細說明,亦望夫人本人能對此有所解釋。我謹預(yù)先奉告,若置我之請求于不顧,屆時我竟遇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將被迫立即告辭,則夫人后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yù)也。我寫此信,蓋欲預(yù)防此種情況:我探望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時,其重病纏身,而兩小時后竟沉疴頓愈,因此其極有可能出門看望你們。我對此深信不疑者,實因昨日曾親見其在一喪生于馬蹄下之醉鬼家中,以資助安葬為名,將二十五盧布之巨款悉贈醉鬼之女,而該女系一品行不端、臭名遠揚之女人,我為此深感震驚,因我得知,夫人為籌集此款真乃煞費苦心。謹此,請夫人接受我誠摯的敬意,并代向尊敬的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特別致意。
您忠實的仆人
彼·盧仁
“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我現(xiàn)在到底該怎么辦呢?”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著,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噢,我怎么能不讓羅佳來呢?昨天他那樣固執(zhí)己見地要求妹妹一口回絕彼得·彼得羅維奇,而現(xiàn)在人家又吩咐我們叫他自己別來!他只要一知道這事,肯定會故意來這里,那……那時會發(fā)生什么事啊?”
“就照著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決定去辦好了?!崩婷仔礼R上心定氣閑地回答。
“啊喲,我的上帝!她說……她說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而且也不向我解釋她的用意!她說,最好,也不是最好,而是不知為何一定要讓羅佳今晚八點故意來這里,讓他們兩個勢所必然地見面……而我卻連這封信都不想讓他看到,因此希望您想個高招妙法,讓他別來……因為他是如此的感情沖動……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又是死了個什么醉鬼,又有個什么女兒,他又怎么會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傾其所有地送給這個女兒呢……這些錢……”
“這些錢可是您歷盡艱辛籌集的,媽媽?!卑④蕉嗉緥I·羅曼諾芙娜補充道。
“他昨天神經(jīng)不太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說,“假如你們知道他昨天在一家小飯館里干了些什么就好了,盡管他干得很聰明……哼!昨天我們一塊回家的時候,他的確對我說到過一個死人和一個什么姑娘,但我一句話也沒聽明白……不過,昨天我本人也……”
“媽媽,我們最好還是親自去一下他那里,請您相信,到了那里我們立即就會知道怎么辦了。而且時間也早已經(jīng)到了——上帝啊,十點多鐘啦!”她望了一眼用一條細細的威尼斯表鏈掛在脖子上的那塊華貴的琺瑯面金表,驚叫了一聲,這塊金表與她的全身衣裝極不協(xié)調(diào)?!拔椿榉虻钠付Y?!崩婷仔腊底圆聹y道。
“哎喲,時間到啦!……時間到啦,杜涅奇卡,時間到啦!”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惶不安起來,“他又會認為,打昨天起咱們在生他的氣,所以這么久都不去他那里呢。唉,我的上帝呀!”
她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披好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婭也穿戴妥當。拉祖米欣發(fā)現(xiàn),她的手套不僅戴舊了,而且滿是破洞,但是,這種一目了然的寒酸服飾,反倒賦予兩位女士一種特別莊重的神韻,那些衣著寒酸而又善于打扮的人,總是具有這種特別莊重的神韻。拉祖米欣懷著崇敬的心情注目杜涅奇卡,并為能夠陪伴她而深感自豪。他暗暗尋思:“那位在監(jiān)獄里縫補自己長襪的王后【157】,在當時看上去,當然更像一位真正的王后,甚至比她出席最隆重的慶典和接受朝覲的時候都像?!?/p>
“我的上帝呀!”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叫道,“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竟會害怕和兒子見面,和我親愛的、親愛的羅佳見面,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好害怕,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補充道。
“不要怕,媽媽,”杜尼婭說著,吻了吻她,“最好是信任他。我很信任他?!?/p>
“唉,我的上帝!我也信任,但我整整一夜無法入睡呢!”可憐的女人高聲說道。
他們走到了大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天快亮的時候我剛蒙眬入睡,突然夢見了死去的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她全身素衣白裳……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一只手,對我頻頻搖頭,而且神色極其嚴厲,仿佛在責怪我……這會是好兆頭嗎?唉,我的上帝,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您還不知道吧: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去世啦!”
“不,我不知道?,敔柗āけ说昧_芙娜是誰?”
“她是暴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說吧,媽媽,”杜尼婭打斷了她的話,“他根本不知道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是何許人呢。”
“啊喲,您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您已經(jīng)無所不知了呢。請您原諒,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最近幾天我說話做事都昏頭昏腦的。真的,我把您看作我們的神靈,因此才堅信不疑,認為您已無所不知。我把您當作親人……我這么說,您千萬不要見怪。啊呀,我的上帝,您的右手怎么這個樣子!受傷了嗎?”
“對,受傷了?!备械叫腋o比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說。
“我有時候說話太直,怎么想就怎么說,所以杜尼婭老是糾正我的話……可是,我的上帝啊,他住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小窩呀!不過,他醒來了嗎?而且這個女人,他的房東,竟會認為這也叫房子?您聽我說,您說他不喜歡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許,我的那些……弱點使他感到討厭了吧?……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您能否教一教我?我該怎樣和他相處呢?我啊,您要知道,已完全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了?!?/p>
“您如果看見他雙眉緊皺,那就千萬別再盯著他多問,特別是不要尋根究底地追問身體方面的事情:他不喜歡?!?/p>
“唉,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當個母親著實不易呀!不過,瞧這樓梯……多么可怕的樓梯啊!”
“媽媽,瞧您臉色慘白,快靜下心來,我親愛的媽媽,”杜尼婭親熱地撫慰她,“他見到您總是會覺得幸福的,而您卻這樣折磨自己。”她補上一句,兩眼灼灼閃亮。
“且慢,我先去看看,他是否已經(jīng)醒來?”
兩位女士靜悄悄地跟在先上樓去的拉祖米欣的后邊,往上走去。當他們走到四樓女房東的門口,發(fā)現(xiàn)女房東的房門微微打開一條細小的縫隙,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骨碌碌地從暗處窺視著她倆。當她們的目光碰到一起時,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關(guān)了起來,聲音震耳,嚇得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差點兒高叫起來。
三
“他好啦,他好啦!”佐西莫夫向著進屋的人歡天喜地地喊道。他已經(jīng)到了十分鐘光景,依舊坐在昨天他坐過的那個沙發(fā)角落上。拉斯科爾尼科夫則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角落上,已經(jīng)衣冠整齊,甚至還精心地梳了頭,洗了臉,而他已好久不曾這樣做了。屋子里一下子人滿為患了,然而娜斯塔西婭仍舊趕忙跟在客人后面擠進屋子,以便聽他們說話。
果真,拉斯科爾尼科夫幾乎已經(jīng)痊愈,尤其是與昨天的情況相比,只是他仍然臉色慘白,心不在焉,悶悶不樂。從外表上看,他頗像一個傷員或者熬受某種強烈肉體痛苦的人:他緊皺雙眉,嚴閉雙唇,兩眼灼灼發(fā)光。他很少說話,金口難開,即使說話也似乎勉為其難,或是在履行義務(wù),他的動作有時顯露出某種焦躁不安。
假若胳膊上纏上繃帶,或者手指上套一個塔夫綢套子,那么他就百分之百地像一個,比方說,手指嚴重灌膿,或是手臂受傷的人,或者有著諸如此類傷痛的人。
不過,當母親和妹妹進屋的時候,這張慘白而又悶悶不樂的面龐眨眼間容光煥發(fā),然而這只是給它原來那種陰云密布、心不在焉的神情增添了似乎更為強烈的痛苦。煥發(fā)的容光很快就暗淡了,可是痛苦卻留存下來,佐西莫夫懷著一種剛剛行醫(yī)的年輕大夫的滿腔熱情,觀察和研究著自己的病人,大為驚訝地發(fā)現(xiàn),親人們的到來,并未給他帶來任何歡樂,反倒使他暗中痛下決心,準備忍受一場一兩個小時的無法逃避的刑訊。他隨后注意到,在緊接而來的談話中,幾乎每句話都觸及并刺痛了他的病人的創(chuàng)傷;然而與此同時他又頗感驚奇,病人今天竟然能自我控制,并隱藏起自己的情感,而昨天,這個偏執(zhí)狂為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話,竟幾乎發(fā)起瘋來。
“對啊,我眼下自己也感覺到差不多好了,”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著,和藹可親地吻了吻母親和妹妹,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因此立即變得眉開眼笑,“而且我說這句話已不再用昨天的方式了。”他轉(zhuǎn)身對著拉祖米欣補充了一句,并且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
“他今天簡直使我不勝驚訝?!弊粑髂蜷_口說道,客人們的來臨使他興高采烈,因為在這十分鐘里他同自己的病人已經(jīng)說得無話可談了,“要是照此發(fā)展,過三四天就會復(fù)原得和以前一模一樣,也就是說,跟一個月以前,或者兩個月以前……或者也許是三個月以前?要知道,這病是冰凍三尺,從很久以前日積月累而成……對嗎?現(xiàn)在您得承認,這也許是您自己的過錯吧?”他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又補上一句,似乎他依舊擔心一不小心就會激怒了他。
“很有可能?!崩箍茽柲峥品蚶淅浔卮鸬?。
“我之所以這樣說,”佐西莫夫說癮大發(fā),接著往下說道,“是因為您的徹底復(fù)原,現(xiàn)在主要決定于您自己了?,F(xiàn)在既然能夠和您談話了,我想提醒您一下,必須清除最初的病因,也就是說,引發(fā)疾病的根本原因,那樣您的病才能得到根治并痊愈,否則病情甚至會進一步惡化。這初始的病因是什么,我無從知道,但您對此應(yīng)該一清二楚。您是一個聰明人,當然會進行過自我觀察。我覺得,您開始得病和您從大學輟學多少有些巧合。您不能無所事事,所以我覺得,為自己找一份工作,給自己樹立一個堅定的目標,將會使您獲益匪淺?!?/p>
“對,對,您說得十分正確……我這就趕快重回大學,那么一切就會……一帆風順了……”
佐西莫夫提出這些聰明的勸告,多多少少是有點為了在兩位女士面前留下好印象,但他說完以后,看了一眼自己勸告的對象,卻在他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明顯的嘲笑神情,便覺得有點窘困了。不過,這種情況轉(zhuǎn)眼間便無蹤無影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馬上開始向佐西莫夫深表謝忱,尤其感謝他昨天深夜到旅館去看望她們。
“怎么,他深夜還去過你們那里?”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他似乎擔心起來,“這么說,你們在長途奔波以后,并沒睡覺?”
“啊呀,羅佳,要知道這是兩點以前的事情。我和杜尼婭在家里的時候,從來沒在兩點以前上床睡過覺?!?/p>
“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感謝他才好,”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緊皺雙眉,眼睛望著地面,繼續(xù)說道,“錢的問題先且放下不說——請您原諒我提到這個問題(他轉(zhuǎn)向佐西莫夫說),我實在不明白,我有哪一點值得您如此特別另眼相看?我真是無法明白……而且……而且這種另眼相看甚至使我感到不堪重負,因為這不可理解:我開誠布公地告訴您。”
“請您先不要激動,”佐西莫夫苦笑著說道,“假定您是我的第一個病人吧,唔,而我們這種初出茅廬的醫(yī)生都熱愛自己的首批病人,就像熱愛自己的孩子一樣,而有些人幾乎對他們心醉神迷。而要知道,我的病人寥寥無幾。”
“至于他,我就更不用說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指著拉祖米欣,補充道,“他也一樣,除了侮辱和煩勞,他從我這里什么都得不到?!?/p>
“嘿,真是瞎說!今天,你是不是有點太多愁善感了吧?”拉祖米欣高叫起來。
假如他的目光更加敏銳一些,那么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多愁善感,而甚至是恰恰相反。然而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注意到了這一點。她惴惴不安地凝神注視著哥哥的一舉一動。
“至于您,媽媽,我什么都不敢說了,”他接著說道,就像在背誦清早就背熟了的功課,“今天我才能多少理解,您昨天在這里等我回來的時候,該是何等的痛苦?!闭f這句話時,他突然滿面笑容地默默向妹妹伸出一只手。不過這一次笑容中流露的是一片真情實意,而非虛情假意。杜尼婭馬上握住伸給她的這只手,熱烈地握了一握,喜笑顏開,滿懷感激。在昨天的小小爭執(zhí)后,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表示真情。眼見兄妹倆這種默默無言的徹底和解,母親喜形于色,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我就是愛的他這種性格!”老愛夸張的拉祖米欣悄聲說道,他在椅子上猛地一扭身子,“這樣的舉動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
“這一切他做得多么漂亮啊,”母親暗自尋思,“他有多么高尚的激情,這場昨天和妹妹的誤會,他是多么簡單明快而又委婉有禮地了結(jié)了呀——只是抓住時機伸出一只手來,親切地望上一眼……他的眼睛多么漂亮啊,他的臉龐多么俊美?。 踔帘榷拍婵ǜ馈墒俏业纳系?,他穿的是一身什么樣的衣服啊,他穿得多么寒酸?。“⒎{西·伊萬諾維奇店子里那個叫瓦西里的信差,穿得比他都強!……我多想,多想撲上前去,把他抱在懷里……放聲大哭——可是我擔心,我擔心……上帝啊,他是多么怪呀……瞧,他說話雖然那么和藹可親,可是我害怕!然而我究竟害怕什么呢?……”
“哎呀,羅佳,你難以相信,”她突然接過話柄,以便及時回答他說的話,“我和杜涅奇卡昨天是多么……不幸??!現(xiàn)在一切都已過去了,結(jié)束了,我們大家又感到幸福無比了——可以告訴你一切了。你想想看,我們跑到這里,為的是擁抱你,幾乎是一下火車就直奔這里,而這個女人——啊,對了,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婭!……她突然告訴我們,你患了熱病,并且剛才悄沒聲兒地離開了醫(yī)生,神志不清地跑到街上去了,大家都忙著到處找你。我們是何等的心急如焚,你簡直難以想象!我馬上想起了波坦奇科夫中尉的慘死,他是我們的熟人,你父親的朋友——你大約不記得他了,羅佳——他也是患了熱病,也是這樣跑了出去,掉進院子當中的一口井里,直到第二天才被打撈上來。而我們當然把問題想象得更加嚴重。我們本想去找彼得·彼得羅維奇,希望至少得到他的幫助……因為我們形單影只,完全無依無靠——”她用愁苦的調(diào)子拖長聲音說,但突然剎住了話頭,因為她想起,盡管“大家又感到幸福無比了”,但是提到彼得·彼得羅維奇還是相當危險的。
“對,對……這一切當然令人苦惱……”拉斯科爾尼科夫嘟嘟囔囔地回答,然而卻帶著那樣一種心不在焉和幾乎漠不關(guān)心的神情,以致杜涅奇卡不勝驚訝地看了看他。
“我還想說什么來著,”他苦苦回想著繼續(xù)說道,“對了,媽媽,還有你,杜涅奇卡,請你們千萬別以為,我今天不愿先去看望你們,而等著你們先上我這里來?!?/p>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呀,羅佳!”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大聲嚷了起來,她也感到大為驚訝了。
“他怎么啦,莫不是為履行義務(wù)才回答我們吧?”杜涅奇卡暗暗思忖,“又是重歸于好,又是請求原諒,活像公事公辦,或者背誦功課?!?/p>
“我剛一睡醒就打算過去,但是卻被衣服給耽誤了;昨天忘了告訴她……告訴娜斯塔西婭……洗掉這塊血跡……直到現(xiàn)在才穿上衣服。”
“血跡?什么血跡?”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慌失措地問道。
“是這么回事……請您放心。這塊血跡是由于,昨天我有點神志不清地在街上閑溜達的時候,碰見了一個被軋傷的人……一個官吏……”
“神志不清?可你竟然記得一切!”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
“這話很對,”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不知怎么他對這個問題特別關(guān)注,“我記得一切,甚至小到細枝末節(jié),然而實在奇怪:我為何做那件事,為何到那里去,為何說那些話?我卻怎么也解釋不清?!?/p>
“這是一種眾所周知的現(xiàn)象,”佐西莫夫插嘴道,“有時一件事情干得越是巧奪天工,越是高深莫測,而支配這些行為的力量,這些行為的動機卻越是混亂不堪,它取決于各種病態(tài)的印象。這就像做夢一樣。”
“而這也許是一件好事呢,他幾乎把我看作一個瘋子了?!崩箍茽柲峥品蛐南搿?/p>
“即便健康的人,也似乎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倍拍婵ㄕf道,她忐忑不安地望著佐西莫夫。
“您的話相當正確,”佐西莫夫答道,“就這個意義來說,我們大家在通常的情況下,的的確確幾乎和瘋子差不多,只有極其微小的區(qū)別,就是‘病人’比我們瘋得稍稍厲害些,因此必須劃清這個界限。而百分之百正常的人,千真萬確,幾乎根本沒有;幾十個人中,也許幾十萬個人中,也許才能碰到一個,而且那也是千年一遇的例子……”
一談到自己心愛的話題,佐西莫夫就口若懸河地說個不休,一時不慎脫口說出了“瘋子”一詞,聽到這個詞,大家都皺起了眉頭。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卻似乎聽而不聞,他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蒼白的嘴唇上掛著一絲怪笑。他在繼續(xù)思索著什么事情。
“噢,這個被軋傷的人怎么樣了?我打斷了你的話啦!”拉祖米欣趕忙大聲喊道。
“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如夢初醒,“對了……哦,當我?guī)兔Π阉Щ丶視r,就沾上了血跡……順便說一聲,媽媽,我昨天干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實在是神經(jīng)不太正常。我昨天把您寄給我的錢,全都送給了……他的妻子……用作安葬費?,F(xiàn)在她成了寡婦,又得了肺癆,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女人……三個幼小的孩子成了孤兒,嗷嗷待哺……家徒四壁……還有一個女兒……如果您親眼看見此情此景,也許您也會捐錢給他們的……然而,我得承認,我沒有任何權(quán)利這樣做,尤其是因為我知道,您本人是怎樣籌集這筆錢的。要想幫助別人,首先得擁有這樣做的權(quán)利,否則,只能說:‘Crevez,chiens,si vous n'êtes pas contents!’【158】”他縱聲哈哈大笑起來,“是這樣嗎,杜尼婭?”
“不,并非這樣?!倍拍釈I毅然決然地回答。
“哈!就連你……也有企圖!”他喃喃地說著,用幾乎是憎恨的眼光看了看她,嘲弄般地微微一笑,“對此我本應(yīng)想到的……好哇,這也值得贊賞;對你來說,這樣更好……你會一直走到那條界限,如果你不能跨越它——你將不幸,而你跨越了它——也許將更加不幸……不過這都是胡言亂語!”他怒氣沖沖地補上一句,對于自己這種情不自禁的激情深感懊惱?!拔抑皇窍敫嬖V您,媽媽,我請求您原諒?!彼溉簧驳亟Y(jié)束了自己的說話。
“夠了,羅佳,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母親笑逐顏開地說。
“您可別相信。”他撇嘴一笑,回答道。接著便鴉雀無聲了。在整個這場談話的過程中,無論是沉默,無論是和好,也無論是寬恕,自始至終都存在著某種緊張氣氛,而且大家對此都有感覺。
“她們竟然好像都在怕我?!崩箍茽柲峥品蚓o皺雙眉望著母親和妹妹,暗自尋思。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確是越不說話,就越是膽怯。
“通信聯(lián)系的時候,我倒覺得很愛她們?!彼哪X海里突然閃過這么一個念頭。
“你知道嗎,羅佳,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死啦!”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霍地站起身來。
“這個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是什么人?”
“哎呀,我的上帝,就是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斯維德里蓋洛娃!我早在給你的信里那樣連篇累牘地談到過她。”
“啊-啊-啊,是的,我記起來了……那么她死了?哎喲,是真的嗎?”他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大夢初醒,“真的死了嗎?是怎么死的?”
“你想想看,是暴死!”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忙不迭地說了起來,“正好是我給你寄信的時候,恰恰就是那一天!你明白嗎,這個可怕的人就是她暴死的禍根。據(jù)說,他毒打了她一頓!”
“難道他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嗎?”他轉(zhuǎn)向妹妹問道。
“不,恰好相反。他對她向來很有耐心,甚至彬彬有禮。在許多情況下,甚至過分遷就她的性格,整整七年啊……不知為何,他突然失去了耐心?!?/p>
“既然七年他都忍耐過來了,可見,他完全不是那么可怕了?杜涅奇卡,你似乎是在為他辯護呢?”
“不,不,這是一個可怕的人!我無法想象有誰會比他更可怕?!倍拍釈I幾乎是顫抖著回答,她雙眉深鎖,沉思起來。
“他們這件事發(fā)生在早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又忙不迭地接著往下說,“挨打以后,她立即吩咐套馬,準備吃過午飯馬上進城,因為每逢遇到這種事情,她總是要進城去;據(jù)說,她吃午飯時胃口極其好……”
“在挨打以后?”
“……不過,她素來有這么一個……習慣,一吃完午飯,就馬上出發(fā)去浴場,為的是不耽誤進城……你要知道,她似乎在那里進行浴療;他們那里有一處冷泉,她每天按時在冷泉里洗浴,可這次她剛一泡到水里,便突然中風了!”
“那是自然的!”佐西莫夫說。
“他打她打得兇狠嗎?”
“這還不是一樣?!倍拍釈I應(yīng)聲回答。
“哼!不過,媽媽,您倒樂意講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拉斯科爾尼科夫氣惱地又仿佛是無心地說道。
“啊呀,我親愛的,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呀!”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脫口說道。
“怎么啦,莫非你們大家都怕我嗎?”他撇嘴一笑,說道。
“這是千真萬確的,”杜尼婭嚴厲地直勾勾看著哥哥,“媽媽上樓梯的時候,甚至嚇得劃起了十字呢?!?/p>
他的臉似乎因抽搐而變了樣子。
“哎呀,杜尼婭,你說的什么話?請別生氣,羅佳……你為啥這樣說呢,杜尼婭!”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慌地說,“確實,我坐火車來這里的時候,一路上總是浮想聯(lián)翩:我們怎樣見面,怎樣相互天南海北地暢談一切……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漫漫旅途轉(zhuǎn)眼就到了!唉,我這是在說什么呀!我現(xiàn)在也無比幸福呀……你不該說那種話,杜尼婭!……只要看到你,我就覺得無比幸福了,羅佳……”
“行啦,媽媽,”他不好意思地喃喃著,不曾看她,可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我們有的是時間盡情暢談啊!”
說到這里,他突然感到驚慌不安,臉色也變得慘白:不久前體驗過的那種恐怖感又帶著死一般陰森的寒意掠過他的心靈;他再次突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識到,剛才他撒了個彌天大謊,現(xiàn)在他不僅永遠無法盡情暢談,而且永遠不能跟任何人隨便談點什么了。這個撕心裂肺的想法對他的影響是如此強烈,竟使他霎時間幾乎忘記了一切,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也不看任何人一眼,便向屋外走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大叫一聲。
他又坐了下來,悄然無言地四處張望,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你們大家竟然這樣沉悶!”他忽地全然出乎意料地大喊起來,“隨便說點什么呀!真的,為何這樣枯坐著呢!喂,你們倒是說話呀!我們都說呀……我們歡聚一堂,卻又默默無語……喂,隨便說點什么呀!”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他又故態(tài)復(fù)萌,像昨天那樣了呢?!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劃了個十字,說道。
“你怎么了,羅佳?”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疑慮地問道。
“哦,沒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彼卮鹬蝗恍α似饋?。
“唔,既然只是想起一件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否則,我還以為……”佐西莫夫一邊念念叨叨,一邊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不過,我該走了;也許,我還會來的……如果你們還在這里……”
他行禮告辭,出門去了。
“多么好的人??!”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感嘆道。
“對,是個優(yōu)秀的、卓越的、學識淵博的、聰明絕頂?shù)娜恕崩箍茽柲峥品蚝鋈徽f了起來,出人意料地連珠炮般說得又急又快,而且前所未有地活躍,“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生病以前在什么地方遇見過他……好像在哪里見過他……瞧,這也是一個大好人哪!”他朝拉祖米欣那邊點了點頭,“你喜歡他嗎,杜尼婭?”他問她,并且不知為什么突然大笑起來。
“十分喜歡?!倍拍釈I答道。
“呸,你真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家伙!”拉祖米欣說,他被說得窘困不堪、面紅耳赤,并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莞爾一笑,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則縱聲哈哈大笑起來。
“你到哪里去?”
“我也……該走了。”
“你百分之百不該走,請留下來!佐西莫夫走了,因此你也認為該走。不要走……幾點啦?有十二點了嗎?你的那塊表多漂亮啊,杜尼婭!你們怎么又一聲不吭了?老讓我一個人喋喋不休!【159】”
“這是瑪爾法·彼得羅芙娜送的禮物。”杜尼婭答道。
“而且很貴呢?!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補充道。
“啊-啊-??!真大啊,簡直不像女式表?!?/p>
“我就喜歡這樣的表?!倍拍釈I說。
“看來,并非未婚夫的聘禮了。”拉祖米欣心想,并且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
“而我還以為,是盧仁送的禮物呢。”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不,他還沒給杜涅奇卡送過任何禮物呢?!?/p>
“啊-啊-啊!您還記得嗎,媽媽,我曾經(jīng)戀過愛,并且準備結(jié)婚呢?!彼赣H突然說道,話題出人意料的轉(zhuǎn)變,以及說這話時的口氣,都使母親大為驚訝。
“啊喲,我親愛的,是的?!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和杜尼婭及拉祖米欣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
“唔!對??!而我能給你們說些什么呢?我記得的東西已少之又少了。她是一個病懨懨的女孩子,”他繼續(xù)說道,似乎又突然陷入了沉思,低下頭去,“她總是病歪歪的,喜歡向乞丐施舍東西,一個勁地想著進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談到這件事,竟然熱淚盈盈;對,對……我記得……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她長得……很丑。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何對她心醉神迷,似乎是因為她老是生病……假如她是個瘸子或是駝背,看來我會更癡迷地愛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是的……這是一場春夢……”
“不,這不僅僅是一場春夢。”杜涅奇卡神采奕奕地說。
他心情緊張地凝神看了看妹妹,不過未曾聽清她的話,或者甚至沒有聽懂她的話。隨即,他沉入深思默想,站起身來,走到母親跟前,吻了吻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你現(xiàn)在還在愛著她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深受感動地說。
“她?現(xiàn)在?噢,對的……您說的是她呀!不。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恍若隔世……而且非常遙遠。就連四周的一切,也似乎不是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全神貫注地掃視了一下他們。
“哦,就連你們……我也似乎是遠隔千里在遙望你們……而且鬼才知道,我們?yōu)楹我勥@些!為何要翻來覆去問個不休?”他苦惱地補上一句,便一聲不響了,咬著自己的指甲,又沉思默想起來。
“羅佳,你住的房間太糟糕了,真像一口棺材,”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說話,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默,“我相信,你變得這樣抑郁寡歡,有一半得歸咎于這間房子?!?/p>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對,很多問題是房子引起的……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媽媽,您是否知道,您剛才說出了一個多么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補了一句,古怪地笑了一笑。
再過一會兒,這一群人,這些分別三年后又重新聚首的親人,以及完全不可能再談任何事情的這種親人間談話的親切語調(diào)——最終就都會讓他感到完全無法忍受了。不過,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無論如何必須在今天解決——早上醒來以后,他就下定了決心?,F(xiàn)在他為這件事而喜形于色,仿佛它就是一條出路。
“是這么回事,杜尼婭,”他鄭重其事、冷漠無情地說,“昨天的事情,當然,我要請你原諒,然而我認為我有責任再次提醒你,對于主要問題,我是堅持到底的?;蛘呤俏?,或者是盧仁,二者任選其一。就算我是個卑鄙小人,你卻不應(yīng)該這樣。有一個人就足夠了。假如你嫁給盧仁,那我就立刻不把你當作妹妹。”
“羅佳,羅佳??!這不就是昨天那一幕的重演嗎,”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悲痛欲絕地大叫起來,“你為什么總是稱自己為卑鄙小人呢,對此我無法忍受!昨天也是如此……”
“哥哥,”杜尼婭毅然決然、同樣冷漠無情地回答,“所有這一切都起源于你的一個錯誤的想法。我徹夜不眠地反復(fù)思想,找出了你的這個錯誤。全部問題在于,你似乎認為,好像我是為了某個人而做出犧牲嫁給另一個人。可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我只是為了自己才出嫁,因為我自己處境艱難;其次,如果能對親人有所助益,我當然也樂于為之,不過這并非我做出這一決定的最主要動機……”
“撒謊!”他憤懣地咬著指甲,暗自尋思,“驕傲的女人!她試圖施恩行善,卻又不愿承認!哦,下賤的人??!他們即便是愛著,也好像是恨。哦,我是多么……憎恨他們大家!”
“總而言之,我打算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杜涅奇卡接著說,“是因為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我準備忠實地完成他希望我做的一切,因此,我不會欺騙他……為什么你剛才那樣笑呢?”
她也氣沖沖的,兩眼里閃射著憤怒的火花。
“完成他希望的一切?”他獰笑著問道。
“有一定的限度。透過彼得·彼得羅維奇求婚的態(tài)度和求婚的方式,我立刻看出他需要什么。當然啦,他也許自視過高,然而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又在笑什么?”
“你為什么又面紅耳赤了呢?你在撒謊,妹妹,你在故意撒謊,僅僅由于女性的固執(zhí),為的只是向我表示你堅定不移……你決不會尊重盧仁:我見過他,跟他談過話。因此你是為了錢而出賣自己,因此,不管怎樣,你的行為都是卑劣的,我感到高興的是,你至少還會為此臉紅!”
“不對,我沒撒謊!”杜涅奇卡完全失去了冷靜,大叫大嚷起來,“假如我不相信他會尊重我,珍視我,我是不會嫁給他的;假如我不是確信我自己會尊重他,我也不會嫁給他。幸好我對此是確信無疑的,甚至今天就能做到。而這樣的婚姻絕非像你說的那樣卑劣!就算你說得對,就算我當真下定決心要干卑劣的事情——你這樣跟我說話,難道不是太殘酷無情了嗎?那種連你自己都可能沒有的英雄氣概,你為什么要求我表現(xiàn)出來呢?這是專橫霸道,這是蠻不講理!即使我會毀掉什么人,那也只會毀掉我自己一個人……我又沒殺害過任何人!……你為啥這樣看著我?你的臉色為啥變得這樣慘白?羅佳,你怎么啦?羅佳,親愛的……”
“上帝?。∧愣及阉f昏厥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高聲嚷道。
“不,不……胡扯……沒關(guān)系!……稍稍有點頭暈。完全不是昏厥……你念念不忘的就是昏厥!……哼!……對了……我想說什么來著?是的:你今天究竟以什么來證明你會尊敬他,而他也會……尊重你,你是這樣說的,對嗎?你似乎說的是今天,對嗎?或者是我聽錯了?”
“媽媽,請您把彼得·彼得羅維奇的信拿給哥哥看一下?!倍拍婵ㄕf。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用雙手抖顫顫地把信遞了過去。他十分好奇地接過信來。然而,在打開信以前,他不知為何突然驚異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啊,”他慢徐徐地說,似乎又一個新的想法使他大吃一驚,“我為啥要多管閑事?為啥要這樣吵吵鬧鬧?你愛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
他似乎是自言自語,但聲音頗大,他朝妹妹望了好一陣子,好像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他終于打開了信,依舊保持著某種萬分驚異的神情;然后他慢慢騰騰、全神貫注地開始看信,一連看了兩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十分焦慮不安,而且大家都靜待著有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
“這使我大吃一驚,”他沉思默想了一陣后,把信還給母親,開口說道,但又不是對某一個人說,“要知道,他是辦理案子的,是個律師,就連他說起話來都是那么……一副腔調(diào)?!欢@封信卻寫得文理不通?!?/p>
大家都輕松起來,這真是出人意料啊。
“哦,要知道,他們大家都這樣寫啊!”拉祖米欣簡短、生硬地說。
“你難道讀過?”
“對。”
“我們給他看的,羅佳,我們……不久前還商量過呢?!逼绽蚝绽飲I·亞歷山德羅芙娜局促不安地說。
“這其實是訴訟文體,”拉祖米欣插嘴道,“時至今日,訴訟文書仍舊這么寫。”
“訴訟文體?對,這正是訴訟文體,公文體……并非文理不通,但也并不完全合乎規(guī)范,公牘體嘛!”
“彼得·彼得羅維奇一點都沒隱瞞,他只勉強讀了幾個銅板的書,甚至還自以為榮地說,他是靠自我奮斗成才的。”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說道,對哥哥說話的那種新語調(diào)有點氣惱。
“好吧,既然他自以為榮,那就是說有自以為榮的資本——我并不反對。妹妹,你似乎是見怪了,因為我看完這封信后,提的竟是這么一個輕率的意見,你準以為,我是為了消除心中的惡氣,才故意雞蛋里挑骨頭,以便挖苦挖苦你。恰恰相反,從這種文體,我想到了在目前情況下絕非多余的一個意見。信上有這么一句話:‘后果自負’,這話非同尋常,用意明顯,此外,還有一句威脅性的話,說什么如果我去了,他就立即告辭。這種‘立即告辭’的威脅——相當于威脅說,如果你們不聽我的話,就要把你們兩個拋棄,而且是現(xiàn)在就拋棄,是把你們剛叫到彼得堡的現(xiàn)在就拋棄你們。喏,你認為怎樣:假如這話并非盧仁所寫,而是他(他指了一下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寫的,會不會同樣讓人憤慨呢?”
“不——不,”杜涅奇卡答道,她活躍起來,“我十分明白,這句話說得過分直率,也許只是他不會寫信……這個問題你評判得非常正確,哥哥。我簡直沒有料到……”
“這是訴訟文體的表達方式,而采用訴訟文體就非這樣寫不可,而且寫出來的東西也許要比他想寫的更拙劣。不過我還要稍稍掃掃你的興:這封信里還有一句話,一句誹謗我的話,而且是十分卑鄙的誹謗。我昨天把錢給了那個寡婦,一個患有肺癆、悲痛欲絕的女人,并不是‘以資助安葬費為名’,而是正經(jīng)八百地用于安葬的,也不是交給他女兒——像他信里說的‘品行不端、臭名遠揚’的那位姑娘(而且我昨天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她),而是直接交給了寡婦本人。我在這一切中發(fā)現(xiàn)的是,他迫不及待地詆毀我,挑起我和你們的爭吵。這句話又是用訴訟文體說出來的,也就是說,過于露骨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而且那種急于求成的心情十分天真。他是一個聰明人,然而要想做得聰明——光有聰明是不夠的。這一切勾畫出了一個人的嘴臉,而且……我不認為他十分珍視你。我告訴你這些事,唯一的目的是為了讓你吸取教訓(xùn),因為我誠心誠意地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沒有回答;她的決定早在不久前就已做出,她只是等著晚上的到來。
“那你怎么決定呢,羅佳?”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問道,他那種突如其來的、井井有條的新語調(diào)比剛才更使她焦灼不安。
“這‘決定’是什么意思?”
“喏,就是彼得·彼得羅維奇信上寫的,希望你晚上別去我們那里,如果你去……他就走。那你究竟……去不去呢?”
“這件事嘛,當然不是由我來決定,而首先該由您決定,如果彼得·彼得羅維奇的這個要求并不讓您感到屈辱的話,其次,應(yīng)由杜尼婭決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話。你們覺得怎樣好,我就怎樣做。”他冷冰冰地補充道。
“杜涅奇卡早已做出了決定,我完全贊同她的意見。”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趕忙插嘴道。
“我決定請你,羅佳,堅決請求你一定參加我們這次會面?!倍拍釈I說,“你來嗎?”
“來?!?/p>
“我也請您八點鐘去我們那里?!彼龑婷仔勒f,“媽媽,我也邀請他?!?/p>
“真是太好了,杜涅奇卡。噢,你們怎么決定,”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補充道,“那就怎么辦吧。我自己也會感到輕松些,我不喜歡裝腔作勢,撒謊騙人;我們最好還是實話實說……彼得·彼得羅維奇生氣也好,不生氣也罷,由他去吧!”
四
這時房門輕輕地打開了,一個姑娘怯生生地邊環(huán)視四周,邊走進屋里。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而又十分好奇地扭頭看著她。拉斯科爾尼科夫第一眼沒能認出她來。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昨天他是頭一次見到她,不過是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環(huán)境中,并且她又穿了那樣一身衣服,因而他記憶里留存的完全是另一種形象?,F(xiàn)在這一位卻是衣著樸實,甚至穿得很寒酸的姑娘,年紀還很小,幾乎像個小女孩,她舉止謙恭溫雅,彬彬有禮,臉上神情開朗,但又似乎帶有幾分膽怯。她身穿一件極其樸素的家常連衣裙,頭戴一頂過時的老式帽子,只是還像昨天一樣,手執(zhí)一把小傘……她出乎意外地看到滿滿一屋子人,與其說是忸怩不安,不如說是完全驚慌失措,她像小孩子一樣畏畏葸葸,甚至做了個后退的動作。
“啊……是您呀?”拉斯科爾尼科夫極其驚異地說,自己也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他立即想到,母親和妹妹已經(jīng)從盧仁的信中粗略地知道,有這么一位“品行不端、臭名遠揚”的年輕姑娘。他剛剛才抗議過盧仁的誹謗,提到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現(xiàn)在她卻忽然找上門來了。他還記起,他壓根兒就不曾抗議過“品行不端、臭名遠揚”這種說法。所有這一切在他的腦海里朦朦朧朧地剎那間閃過。然而,當他更全神貫注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受盡屈辱的人竟已變得如此逆來順受,不禁可憐起她來。當她嚇得想要逃跑時,他簡直難受極了。
“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您會來,”他趕忙說道,同時用目光示意她留下來,“請進,請坐吧。您大概是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里來的吧。對不起,不是這里,請坐那里……”
拉祖米欣坐在拉斯科爾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緊靠門邊的那把椅子上,索尼婭進屋的時候,他欠起身來,讓她進去。拉斯科爾尼科夫原本打算讓她坐在沙發(fā)上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角落上,但轉(zhuǎn)念一想,讓她坐在沙發(fā)上未免太過親昵,因為沙發(fā)就是他的臥榻,因而趕忙請她坐在拉祖米欣坐過的那把椅子上。
“而你呢,就坐這里吧。”他對拉祖米欣說,吩咐他坐到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沙發(fā)角落上。
索尼婭坐了下來,害怕得幾乎渾身發(fā)抖,她畏畏怯怯地望了望那兩位女士。顯而易見,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怎么能夠與她們坐在一起呢。想到這點,她嚇得突然又站了起來,窘困不堪地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我……我……只來一會兒,請原諒,打擾您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讓我來的;她沒有人可派……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吩咐我懇請您明天去參加安魂祈禱,早晨……做日禱的時候……在米特洛法尼墓地【160】,然后到我們家里……到她家里……吃飯……請您千萬賞光……她叫我來請您。”
索尼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一聲不響了。
“我一定設(shè)法來……一定……”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他也欠起身子,也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沒有把話說完,“請您,坐下,”他又突然說道,“我想和您談一談,請坐下吧——您也許很忙——麻煩您給我兩分鐘時間……”
于是他把椅子推到她跟前。索尼婭又坐了下來,又畏畏怯怯、心慌意亂地飛速望了一眼兩位女士,突然低下頭去。
拉斯科爾尼科夫慘白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似乎渾身哆嗦了一下,兩眼灼灼閃光。
“媽媽,”他堅決而又固執(zhí)地說,“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是那位非常不幸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兒,我昨天親眼看見他被馬踩傷,而且我已經(jīng)跟你們談過他的情況……”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瞥了一眼索尼婭,微微瞇起了眼睛。盡管她被羅佳那執(zhí)拗的、挑釁的目光弄得倉皇失措,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這種樂趣。杜涅奇卡嚴肅地目不轉(zhuǎn)睛地徑直看著這位可憐姑娘的臉龐,困惑莫解地仔細打量著她。聽完介紹,索尼婭又抬起頭來,但卻比原來更驚慌不安了。
“我想問問你,”拉斯科爾尼科夫趕忙對她說,“你們那里今天安排得怎樣?是否有人找你們的麻煩?……譬如說,警察局的人?!?/p>
“沒有,一切都辦完了……要知道,死亡的原因是清楚不過的;沒有人找麻煩,只是那些房客很生氣?!?/p>
“為什么?”
“因為尸體停放得時間過長……現(xiàn)在天氣很熱,有氣味……所以今天晚禱前要送到墓地的小教堂【161】,直放到明天??ń萘漳取ひ寥f諾芙娜起初不同意,而現(xiàn)在她自己也發(fā)現(xiàn)不行……”
“那么就是今天?”
“她請您明天賞光去教堂參加安魂祈禱,然后到她家參加葬后的酬客宴?!?/p>
“她要舉辦葬后酬客宴?”
“是的,幾樣下酒菜。她千叮萬囑,要我好好感謝您,感謝您昨天給我們的幫助……假如沒有您的幫助,我們壓根兒就沒有錢安葬他。”她的嘴唇和下巴突然顫抖起來,但她竭力克制自己,終于忍住了,又趕忙垂下眼睛望著地面。
在談話之際,拉斯科爾尼科夫全神貫注地端詳著她。這是一張瘦條條,完全瘦條條而且白煞煞的小臉,臉型不太端正,有點兒尖削,長著尖細細的鼻子和尖細細的下巴。她甚至說不上漂亮,然而她那雙藍汪汪的眼睛卻是那樣亮彩彩的,當它們炯炯閃爍時,她臉上的神情就會變得十分善良仁慈,十分天真無邪,使人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此外,在她那張臉上,以致她的整個體態(tài)中,還顯示出另一個十分鮮明的特點:盡管已年滿十八歲了,但她看起來簡直像個小女孩,比她實際的年齡小得多,幾乎完全是個小孩子,這一特點有時甚至在她的某些動作中可笑地表現(xiàn)出來【162】。
“不過,就靠那么一點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難道能應(yīng)付過去,甚至還打算舉辦葬后酬客宴?”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他執(zhí)意要把談話繼續(xù)下去。
“要知道棺材買的是最普通的……一切都是最簡單的,所以花錢不多……我不久前才跟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總計過,還能剩下幾個錢,可以舉辦葬后酬客宴??ń萘漳取ひ寥f諾芙娜很想這樣辦理。要知道不這樣可不行……這對她也是一個安慰……她就是這么一個人,您是知道的……”
“我明白,我明白……當然……您為啥老是打量我的房間?我媽媽也說,它像口棺材?!?/p>
“昨天您把錢全都給了我們!”索涅奇卡突然有力而又急促地答道,接著突然低低地垂下頭去。她的嘴唇和下巴又一次顫抖起來。她早已對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清貧狀況深感震驚,現(xiàn)在這句話就情不自禁地脫口飛出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沉默。杜涅奇卡的雙眼不知怎的光彩熠熠起來,而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親切地看了看索尼婭。
“羅佳,”她邊站起身來邊說,“我們當然一起吃午飯了。杜涅奇卡,咱們走吧……而你呢,羅佳,先出去散一會兒步,然后休息休息,稍微躺上一會兒,但要早點去我們那里……要不然,我擔心,我們會使你太累的……”
“好,好,我一定來,”他急慌慌地站起來,然后答道,“不過,我還有點事……”
“難道你不跟她們一塊吃飯嗎?”拉祖米欣十分驚異地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問道,“你這是為什么?”
“好,好,我一定去,當然,當然……請你留下一會兒。你們現(xiàn)在可用不著他吧,媽媽?能讓我搶過來嗎?”
“啊,行,行!可您呢,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也請來吃午飯吧,您會賞光嗎?”
“請您一定來!”杜尼婭邀請道。
拉祖米欣喜笑顏開地鞠了個躬。有那么一瞬間,所有的人都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起來。
“別了,羅佳,我是說再見;我不喜歡說‘別了’。別了,娜斯塔西婭……哎喲,又說‘別了’【163】!”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本想也跟索涅奇卡道別,可不知為何未曾這么做,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屋子。
但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似乎在等著輪到她告別,當她隨著母親經(jīng)過索尼婭身旁時,殷殷勤勤、彬彬有禮地深深鞠了一躬。索涅奇卡窘迫不堪,趕忙有點急匆匆、驚慌慌地躬身還禮,臉上甚至露出某種痛苦的神情,仿佛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禮貌和殷勤使她感到難堪和痛苦。
“杜尼婭,別了!”拉斯科爾尼科夫追到過道里喊道,“握握手吧!”
“可我們早已握過手了,你忘了?”杜尼婭答道,溫柔而又不好意思地轉(zhuǎn)身面向他。
“那也沒關(guān)系,再握一次嘛!”
于是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小手。杜涅奇卡對他嫣然一笑,臉都紅了,趕忙抽回自己的手,跟在母親后面,走了出去,不知為何她也感到全身都沉浸在幸福里。
“啊,真是太好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神舒氣暢地望了望索尼婭,對她說道,“愿上帝讓死者安息,但活著的人必須活下去!是這樣嗎?是這樣嗎?難道不是這樣?”
索尼婭甚至不勝驚訝地看著他那突然間變得神采奕奕的臉龐;他一言不發(fā)、聚精會神地注視了她一會兒,她那已故的父親所講的關(guān)于她的那些事情,突然一一在他的腦海里閃過……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剛一走到大街上,立即開口說道,“我們出來了,我現(xiàn)在竟似乎感到高興,不知何故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呶,昨天在火車上,我哪曾想到,竟然會為這種事而感到高興呢!”
“我再對您說一次,媽媽,他仍然病得很重。難道您看不出來?也許他是因為我們而深自痛苦,才表現(xiàn)出病態(tài)。應(yīng)該寬宏大量,那么,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原諒了?!?/p>
“可就是你并不寬宏大量!”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即急急火火、滿懷妒忌地說,“你要知道,杜尼婭,我瞧著你們兄妹倆,你跟他簡直毫無二致,不僅外貌一模一樣,而且性格也何其相似乃爾:你們倆都性格憂郁,兩人都悶悶不樂,又性子急躁,兩人都心高氣傲,并且兩人都慷慨豁達……要知道,他不可能變成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是嗎?……不過,只要一想到今天晚上我們那里會怎么樣,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動!”
“別擔心,媽媽,該來的自然會來?!?/p>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一想,我們眼下處于什么樣的境地?假如彼得·彼得羅維奇取消婚約,那該怎么辦呢?”可憐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慌亂中出錯,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要是那樣,他就分文不值!”杜涅奇卡鄙夷地厲聲答道。
“剛才離開那里,我們這樣做很對,”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趕忙打斷她的話,“他急于到什么地方去辦事,讓他出去走一走,哪怕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他那里悶得厲害……但是這個地方哪里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呢?就連站在這個大街上,也像是悶在沒有氣窗的屋子里一樣。上帝啊,這算是什么城市??!……站住,往邊上讓讓,會軋死人的,拉著什么東西飛跑!哦,原來是拉著一架鋼琴,真的……簡直是橫沖直撞……這個姑娘,也使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哪個姑娘,媽媽?”
“就是那個,剛才在他那里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究竟為什么呢?”
“我有這么一種預(yù)感,杜尼婭。呶,信不信由你,她剛一進屋,我馬上就感到,這就是問題的根源……”
“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杜尼婭懊惱地高叫起來,“您那是什么預(yù)感,媽媽!他只是昨天晚上才跟她相識,剛才她進屋的時候,他都沒認出來呢。”
“喏,你等著瞧吧!……她使我心煩意亂,你等著瞧吧,等著瞧吧!我覺得六神無主:她望著我,望著我,那樣一雙眼睛,我在椅子上都幾乎無法坐下去了,你記得嗎,當他開始介紹她的時候?我感到奇怪的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在信里把她寫成那樣,而他倒把她介紹給我們,甚至還介紹給你!可見,對他來說,她非常珍貴!”
“管他信上寫什么呢!我們不也讓人說三道四過,甚至在信上寫過,您忘記了嗎?不過我相信,她……是一個好姑娘,所有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
“愿上帝保佑她吧!”
“而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卑鄙無恥、造謠中傷的家伙?!倍拍婵ㄍ蝗灰闳粵Q然地說。
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啞然無語。談話中斷了。
“是這樣的,我要告訴你這么一件事。”拉斯科爾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前,對他說。
“那么我就告訴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您一定來……”索尼婭匆匆忙忙地說,她鞠了個躬,準備回去。
“馬上就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們沒有秘密,您并不妨礙我們……我還有兩句話想跟您說說……是這么回事,”他沒有把話說完,就收住了話頭,轉(zhuǎn)向拉祖米欣,“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他叫什么來著?……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
“當然!他是我的親戚。有什么事嗎?”他補上一句,好奇心油然而生。
“現(xiàn)在這個案子……喏,就是這件兇殺案……就是你們昨天談?wù)摰摹撬谵k嗎?”
“對……怎么啦?”拉祖米欣突然圓瞪起雙眼。
“他正在查問抵押人,而那里也有我的抵押品,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不過有我妹妹的一枚戒指,是我來這里時她送給我的紀念品,還有我父親的一塊銀表。總計也就值五六個盧布,然而對于我來說,卻十分珍貴,是紀念品啊。我現(xiàn)在怎么辦呢?我不希望丟失這兩樣?xùn)|西,特別是那塊銀表。剛才談到杜涅奇卡的那塊表時,我都嚇得心兒怦怦直跳,唯恐母親提出要看看我那塊表。這是父親去世后保存的完整無損的唯一遺物。如果丟失了,她準會大病一場!女人嘛!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你教教我吧!我知道,應(yīng)該到分局登記。不過直接找波爾菲里本人不是更好嗎?你認為怎么樣?事情得盡快辦妥。你看吧,在吃午飯以前媽媽準會問起!”
“絕不能去警察分局,一定得找波爾菲里!”拉祖米欣異常激動地叫了起來,“哦,我多么高興!為何還站在這里,我們立刻動身,才兩步路,準能找到他!”
“好吧……我們走吧……”
“而他將會十分、十分、十分、十分高興和你認識!我曾大量地向他介紹過你的情況,不止一次……就是昨天還曾談到。我們走吧!……這么說,你認識那個老太婆?這就對了!……這一切就極-其-清-楚了!……啊,對了,索菲婭·伊萬諾芙娜……”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拉斯科爾尼科夫糾正他,“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可是個大好人……”
“如果你們這就要走……”索菲婭開口說道,她根本就不敢看拉祖米欣一眼,然而這樣一來反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們走吧!”拉斯科爾尼科夫斷然說道,“我今天會去你們那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只是您得告訴我,您住在哪里?”
他不是惶惑不知所措,倒似乎是忙于出去,并且避開她的目光。索尼婭漲紅著臉,給了他自己的住址。大家一起走了出去。
“你難道不鎖門?”拉祖米欣一邊跟著他們下樓,一邊問道。
“從來不鎖!……不過,已經(jīng)兩年了,我總想買把鎖,”他漫不經(jīng)心地補了一句,“沒什么可鎖的人是幸福的,對嗎?”他笑盈盈地對索尼婭說。
他們在靠街的大門口旁停了下來。
“您是往右走吧,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順便問一下:您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問著,可似乎想對她說的完全是別的什么事。他老是想看看她那雙溫和、晶亮的眼睛,但不知為何,總是難以如愿……
“要知道您昨天可是把住址告訴了波列奇卡哦。”
“波莉婭?啊,是的……波列奇卡!這個……小姑娘……她是您的妹妹吧?這么說,我告訴了她住址?”
“難道您已忘記了?”
“不……我記得……”
“不過我早已聽過世了的父親說起過您……只是那時候還不知道您的姓名,甚至他本人也不知道……而現(xiàn)在我來……是因為知道了您的姓名……所以今天就問:拉斯科爾尼科夫住在這里的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您也是租住二房東的屋子……再見……我去告訴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
她異常欣喜,因為她終于可以走了。她低著頭,急匆匆地往前直奔,以便盡快走出他們的視線,盡快走完這二十步路,在轉(zhuǎn)彎的地方往右拐,走到大街上,等到最后只剩下獨自一人時,再匆匆忙忙地往前走,這時她就可以對任何人都視而不見,對任何東西都見若未睹,只是考慮、回憶、思索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種情況。她任何時候,任何時候都不曾產(chǎn)生過類似的感覺。一個完整的、嶄新的世界神秘莫測、似隱似現(xiàn)地降臨到她的心里。她突然想起,拉斯科爾尼科夫本人今天想到她那里去,也許還在早晨就想去,也許是現(xiàn)在就打算去!
“只是千萬別今天去,請不要今天去!”她喃喃自語著,心都快要停止跳動了,仿若一個驚懼不安的孩子在懇求什么人一般,“上帝啊,去我那里……在這間屋子里……他會看見……哦,上帝??!”
此時此刻,她當然不可能發(fā)現(xiàn),有一個素不相識的先生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緊緊地盯著她。她剛一出大門,他就尾追著她。當他們?nèi)?,即拉祖米欣、拉斯科爾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又說了幾句話告別時,這個過路人正好走過他們的身旁,似乎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因為他無意之中聽到了索尼婭說的這句話:“就問:拉斯科爾尼科夫住在這里的什么地方?”他飛快然而仔細地打量了這三個人一番,特別仔細地端詳了正在與索尼婭談話的拉斯科爾尼科夫,隨后,他看了看那幢房子,把它牢記在心。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路過的那一瞬間,過路人甚至極力不露一絲痕跡,他繼續(xù)向前走去,但卻放慢了腳步,似乎是若有所待。他等待的是索尼婭;他看到,他們分手了,索尼婭現(xiàn)在正要回自己的家。
“她到底住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張面孔,”他一邊回憶索尼婭的面孔,一邊思忖著,“應(yīng)該搞清楚。”
走到轉(zhuǎn)彎的地方時,他穿過馬路來到了街道對面,扭頭一看,索尼婭正跟在他后面,走的是同一條路,但她什么都沒發(fā)覺。走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她也正好拐到這條街上來了。他從對面的人行道上,跟在她后面,全神貫注地緊盯著她;走了五十來步后,他又穿過街道,回到索尼婭走的那一邊,趕上她并緊跟著她,相距僅五步路。
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中等以上身材,粗壯結(jié)實,雙肩寬闊而且微微上拱,因此看上去有點兒像駝背。他衣著考究而且舒適,儼然是一位神氣十足的老爺。他手提一根精美的手杖,每走一步,就用它敲一下人行道,他的手上戴著一副新嶄嶄的手套。他那張顴骨高隆的寬臉膛相當討人喜歡,而且面色紅潤,不像彼得堡人。他的頭發(fā)依然十分濃密,一片淡黃中夾雜著幾根銀絲,而那部寬闊濃密的大胡子就像一把鏟子,顏色比頭發(fā)更淺。他的眼睛是蔚藍色的,顯出冷若冰霜、全神貫注、若有所思的神色,嘴唇紅紅的。總之,這是一個極其善于保養(yǎng)的人,看上去比自己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當索尼婭走到運河邊的時候,人行道上就只有他們兩人了。他凝神察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若有所思,神思恍惚。走到自己的住所,索尼婭拐進了大門,他跟在她后面,似乎感到有點吃驚。進了院子,她便往右走,那個角落里有通向她那房間的樓梯?!鞍。 蹦莻€陌生的老爺輕聲感嘆著,跟著她一級級登上樓梯。直到此時索尼婭才發(fā)現(xiàn)他。她走上三樓,拐進樓道,拉響了九號房間的門鈴,房門上用粉筆寫著:“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之家”?!鞍?!”那個不認識的人又感嘆了一聲,對這奇怪的巧合驚訝不已,接著便拉響了緊鄰的八號的門鈴。兩扇門僅僅相隔六步遠。
“您就住在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呀!”他望著索尼婭,笑瞇瞇地說,“他昨天給我改了一件背心。我就住在這里,您的隔壁,格爾特魯達·卡爾洛芙娜·列斯莉赫太太家里。巧極了!”
索尼婭全神貫注地看了看他。
“我們是鄰居,”他不知為何特別高興地繼續(xù)說道,“要知道,我來到城里還不到三天呢。好,暫時再見。”
索尼婭沒有回答;門打開了,她溜進自己的房間。不知為何,她既感到害羞,又似乎感到恐懼……
拉祖米欣在去波爾菲里家的路上,一直興奮異常。
“這太好了,老兄!”他接二連三地重復(fù)這一句話,“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你究竟高興什么呢?”拉斯科爾尼科夫暗自思忖。
“我根本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里抵押過東西。那么……那么……這已很久了嗎?也就是說,很久以前去過她那里?”
“多么天真的傻瓜!”
“什么時候……”拉斯科爾尼科夫停了一下,努力回想,“就在她死前三天,我好像去過她那里。不過我現(xiàn)在可不是去贖那兩件東西,”他趕忙接著說,似乎對那兩件東西另眼相看,心急如焚,“要知道,我身上又總共只有一個銀盧布了……這都是由于昨天那一陣子該死的神志昏亂!”
“神志昏亂”這個詞,他說得特別響亮。
“唔,對,對,對,”拉祖米欣急忙隨聲附和,也不知是附和哪一句話,“這就是為什么你那天……多少有點吃驚……可你知道嗎,你在說胡話的時候老是口口聲聲念叨什么戒指和表鏈!……唔,對了,對了……這件事就清清楚楚了,現(xiàn)在一切都清清楚楚了?!?/p>
“原來如此!嘿,這個想法已經(jīng)在他們中間廣為流傳了!要知道,就是這個為了我甘愿被釘在十字架的人,他十分高興,因為終于弄清楚了,為什么我在說胡話的時候總是提到戒指!嘿,原來他們大家都確定無疑地有了這種想法……”
“咱們能見到他嗎?”他高聲問道。
“能見到,能見到,”拉祖米欣連忙回答,“老兄,這可是一個挺好的小伙子,你一見便知!有點兒笨,也就是說,他是一個雍容文雅的人,說他笨指的是另一個方面。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很聰明,甚至聰明透頂,只是思想方法有點特別……生性多疑,懷疑一切,而且臉皮也厚……喜歡騙人,也可以說不是騙人,而是捉弄別人……使用的還是只重物證的老一套偵查方法……不過,是個內(nèi)行,是個內(nèi)行……去年他偵破了一個案子,這是一件類似的兇殺案,幾乎一點線索都沒有!他十分,十分,十分希望與你認識!”
“他究竟為何十分希望呢?”
“其實并不是為了……你要知道,近來你生病,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提到你……喏,他聽了以后……得知你是學法律的,由于家境貧寒無法畢業(yè),便說:‘真是可惜!’所以我斷定……也就是說,根據(jù)所有這些因素,而不只是依據(jù)這一件事;昨天扎苗托夫……你要知道,羅佳,昨天我喝得大醉酩酊,送你回家的路上,對你胡說八道了一通……因此,老兄,你可別夸大了我說的話,要知道……”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是指把我當作瘋子那件事嗎?是的,也許他們是對的?!?/p>
他苦笑了一下。
“是的……是的……就是說,呸,不是那么回事!……唔,而且我說過的一切話(也包括別的話),全都是瞎說一氣,醉話連篇?!?/p>
“你又何必道歉呢!這一切真叫我討厭透頂!”拉斯科爾尼科夫以夸張的怒氣沖沖高聲叫道。其實,他多少有點兒假裝。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清楚……請你相信,我心里是清楚的。說起來都羞死人……”
“既然羞死人,那就別再說了!”
兩人都默然無語。拉祖米欣更加興高采烈,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卻對此深感厭惡。而且拉祖米欣剛才談到的波爾菲里的情況,也使他惴惴不安。
“對這一位也得唱一唱拉撒路之歌【164】才行”,他思忖著,面色蒼白,心兒怦怦狂跳,“而且要唱得自自然然。什么都不唱是最為自然。要竭力做到什么也不唱!不行,竭力就又不自然了……唔,那邊該怎么應(yīng)付呢……走著瞧吧……此時此刻……我去那里,是好還是不好?這正是飛蛾撲火。心兒怦怦直跳,這可有點不妙……”
“就在這幢灰撲撲的房子里。”拉祖米欣說。
“最重要的是,波爾菲里是否知道我昨天去過那個老巫婆的屋子……并且問起過那攤血跡?這個問題得馬上搞清楚,一進門就察言觀色,首先搞清楚;否—則—的—話……即便完蛋,也要搞清楚!”
“你知道嗎?”他突然臉上帶著調(diào)皮的微笑,對拉祖米欣說,“老兄,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從清早起就因某件事而異常激動?對吧?”
“因某件事而激動?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激動。”拉祖米欣不禁顫抖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你剛才在坐在椅子上的那副樣子就是前所未有的,不知為何坐到了椅子邊上,而且總是像抽筋那樣扭來扭去。不時無緣無故地跳起身來。時而勃然變色,時而又不知為何笑容可掬,突然變得像一塊最甜蜜的冰糖。甚至滿臉通紅,特別是當她們邀請你去吃午飯時,你的臉竟然紅彤彤的?!?/p>
“我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你胡說!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你干嗎像個小學生一樣躲躲藏藏的!呸,真見鬼,他又滿臉緋紅了!”
“你可真是一頭豬!”
“那你究竟為啥害羞呢?羅密歐!你等著吧,我今天可要找個合適的地方說一說這件事,哈—哈—哈!讓媽媽開一開心……而且也讓另一個人……”
“你聽著,你聽著,你聽著,這可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兒,這可是……你要是說出來,后果難以設(shè)想,見鬼!”拉祖米欣已完全六神無主,嚇得栗栗冷戰(zhàn),“你要告訴她們什么呢?我,老兄,……呸,你可真是一頭豬!”
“你簡直就是一朵春天的玫瑰!你要知道,這個比方對于你再貼切不過了,兩俄尺十俄寸【165】高的羅密歐??!瞧你今天洗得多么干凈徹底,連指甲縫里都纖塵不留了,對嗎?什么時候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情?噢,真的,你的頭發(fā)也搽了油呢!低下頭來看看!”
“豬——”
拉斯科爾尼科夫哈哈大笑起來,似乎無法抑制自己,就這樣一面笑著一面走進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的住所。拉斯科爾尼科夫需要的就是如此:讓屋里的人親耳聽到,他們是笑著走進門的,并且到了過道里還在哈哈大笑。
“在這里不許泄露只言片語……否則我就把你……打得稀爛!”拉祖米欣抓住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肩膀,怒氣沖沖地耳語著。
五
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jīng)走進屋里。他進門時的那副神態(tài),似乎正在拼命控制自己,以免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跟在他后面走進屋子的是滿面羞慚的拉祖米欣,他神情尷尬,怒形于色,臉兒紅得像芍藥一般,又高又瘦,笨手笨腳。此時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和全身的姿態(tài)確實令人發(fā)笑,說明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確該笑。拉斯科爾尼科夫未經(jīng)介紹,就向站在屋子中間用疑問的目光望著他們的主人點了點頭,并伸出手去跟他握手,看得出他仍然在以最大的努力抑制自己的歡笑,以便至少能說三言兩語,進行自我介紹。然而,他剛一恢復(fù)正兒八經(jīng)的神態(tài),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么——突然,他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拉祖米欣,這時便再也忍俊不禁了:被強壓住的笑聲突然迸發(fā)出來,此前越是忍得厲害,此時就越是笑得無法抑制。聽到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拉祖米欣氣得七竅生煙,這就為這一場景增添了一種最真摯的歡樂色彩,更主要的是自然的色彩。拉祖米欣還故意幫忙似的,使這一場景更為生動。
“呸,真見鬼!”他怒吼一聲,猛一揮手,剛好打在一張小圓桌上,桌上放著一只茶已喝完的玻璃杯。所有東西都飛了起來,發(fā)出乒里乓啷的響聲。
“先生們,為什么要摔壞椅子呢,國庫可要遭受損失了【166】!”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喜滋滋地高聲喊道。
接著便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場景:拉斯科爾尼科夫仍舊笑著,忘記了自己的手還握在主人的手里,但他知道要有分寸,等待時機,以便更快、更自然地結(jié)束。由于打翻了桌子,打碎了玻璃杯,拉祖米欣窘困不堪,他悶悶不樂地看了一眼玻璃杯的碎片,啐了一口唾沫,陡然車轉(zhuǎn)身子走到窗前,背朝大家站在那里,愁眉鎖眼地看著窗外,但卻視而不見。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笑吟吟的,也想笑一笑,但顯然在等待他們對此做出解釋。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著扎苗托夫,客人進門時他就已站起身來迎候,咧嘴微笑,但卻莫名其妙甚至似乎疑團莫釋地看著這一場景,而看到拉斯科爾尼科夫時,甚至還有點驚慌失措。扎苗托夫的出乎預(yù)料的在場,也使拉斯科爾尼科夫吃了一驚,大為不快。
“這還得費點心思!”他思量著。
“請原諒,”他開口說道,裝出羞窘的樣子,“拉斯科爾尼科夫……”
“哪里的話,十分高興,您這樣進門,我也十分高興……怎么啦,他連個招呼都不愿打嗎?”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朝拉祖米欣那邊把頭一點。
“真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橫眉怒目怒火沖天。我只不過在路上對他說,他像羅密歐,并且……并且提供了證明,此外就似乎沒有其他原因了?!?/p>
“豬!”拉祖米欣頭也不回地答道。
“為了一句話就怒氣沖沖,這么說,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嘍?!辈柗评镄α似饋?。
“得了吧,你這個偵察員!……嗨,你們大家見鬼去吧!”拉祖米欣很不客氣地說,突然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滿面春風,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走到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跟前。
“夠啦!全都是傻瓜。談?wù)掳桑哼@是我的朋友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科爾尼科夫,第一,他是久聞大名,想和你認識,第二,他有件小事求你。咦!扎苗托夫!你怎么會在這里?難道你們竟然認識?交往很久了嗎?”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呀!”拉斯科爾尼科夫忐忑不安地想到。
扎苗托夫似乎不好意思,不過并不那么發(fā)窘。
“昨天才在你家里認識的呀。”他隨口答道。
“這么說,上帝幫忙,省了我的麻煩:波爾菲里,上個禮拜你急不可耐地請我把他介紹給你,而現(xiàn)在你們竟然無須我介紹就沆瀣一氣了……你的煙在哪里?”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一身家居打扮——穿著長睡袍,內(nèi)衣干干凈凈,腳上是一雙穿破了的便鞋。此人三十五歲上下年紀,中等以下身材,腰寬體胖,甚至有點大腹便便,臉上刮得光溜溜的,既沒有留唇髭,也未曾蓄絡(luò)腮胡子,修剪過的頭發(fā)濃濃密密地覆蓋著圓溜溜的大腦袋,不知何故后腦勺特別突出。圓乎乎、胖鼓鼓的臉上長著一個微微上翹的鼻子,臉色暗黃,顯出幾分病態(tài),不過精神煥發(fā),甚至還流露出嘲諷的神情。這張臉甚至可以說是和善可親的,假如不是受到眼神的影響的話:那雙眼睛閃射著一種暗幽幽、淡溜溜的光,遮住眼睛的睫毛近乎白色,不住地眨動著,仿佛是在向誰使眼色。他的眼神和他那甚至帶點女性模樣的整個身形極不諧調(diào),因此他給人的印象比乍見之下要嚴肅得多。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一聽說客人有件“小事”求他,便馬上請他坐到沙發(fā)上,自己則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全神貫注地望著客人,迫不及待地等著客人講述這件事情。他是那么專心致志,甚至可以說過于認真,以致初來乍到者,尤其是素昧平生者,特別是當您自己認為您所說之事遠遠不值得他如此鄭重其事地重視時,往往感到尷尬,甚至難堪。然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卻用簡明扼要、條理井然的語言,清楚準確地講述了自己的事情,并且自我感覺相當不錯,甚至把波爾菲里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在談話的整個過程中,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一直目不斜視地望著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的對面,熱心而急切地傾聽著他的陳述,眼光在兩人之間穿梭般移動,已經(jīng)顯得有點兒失去了分寸。
“傻瓜!”拉斯科爾尼科夫在心里暗罵。
“您應(yīng)該向警察局遞一份申請書,”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tài)答道,“就說,獲悉發(fā)生了這樣一個案子,即這件謀殺案——您還要請求通知受理此案的偵察員,有這樣幾件物品屬您所有,您希望贖回它們……或者那里……其實他們會給您書面通知的?!?/p>
“問題就在這里,我,眼下,”拉斯科爾尼科夫盡可能地做出難為情的樣子,“囊中羞澀……甚至連這幾件小玩意兒也無法贖回……您要知道,我眼下只想聲明一下,這些東西是屬于我的,但是等我有了錢……”
“這都一個樣,”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冷若冰霜地聽了他關(guān)于經(jīng)濟情況的說明后回答道,“不過,如果您愿意的話,您也可以直接給我寫份申請書,也是同樣的內(nèi)容,就說,獲悉發(fā)生那件案子,特聲明有哪幾件東西屬我所有,請求……”
“能寫在普通的紙上嗎?”拉斯科爾尼科夫連忙打斷他的話,又把話題扯到經(jīng)濟問題上。
“哦,就寫在最普通的紙上吧!”突然,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不知為何用明顯的嘲諷眼光望了望他,似乎向他使了個眼色,不過,這也許只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感覺,因為它發(fā)生在電光石火般的一個瞬間。但至少有過這種情形。拉斯科爾尼科夫敢以上帝的名義起誓,波爾菲里向他使了個眼色,鬼才知道是為什么。
“他心里有數(shù)?”這個念頭閃電般掠過腦海。
“很抱歉,我用這樣一些瑣瑣屑屑的事情打擾您,”他有點心神不寧地繼續(xù)說道,“我那幾樣?xùn)|西雖然總共只值五盧布,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卻特別珍貴,因為這是對贈送者的一種紀念,因此,說實話,我剛一聽說這件事時,不禁大驚失色……”
“無怪乎,昨天我向佐西莫夫談及波爾菲里在調(diào)查抵押人時,你會那樣激動不已!”拉祖米欣用意明顯地插嘴說。
這可太令人難堪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忍無可忍,用自己那冒出怒火的黑亮亮的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他又立即恍然大悟。
“老兄,你似乎是在嘲笑我吧?”他狡猾地裝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對拉祖米欣說道,“我承認,也許,我過于看重這些在你眼里分文不值的玩意兒,然而,你不能因此就把我看作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或者是一個吝嗇鬼。在我眼里,這兩件微不足道的玩意兒絕非什么破爛。我剛才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這塊不值幾何的銀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遺物。你可以嘲笑我,可是母親看我來了,”他突然轉(zhuǎn)頭面向波爾菲里,“假如她知道,”他又趕忙轉(zhuǎn)頭朝向拉祖米欣,拼命用顫抖的聲音說話,“這塊表丟失了,我敢發(fā)誓,她定會痛心入骨!女人嘛!”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恰恰相反!”傷心不已的拉祖米欣叫了起來。
“這樣做好嗎?自然嗎?是否過火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心驚肉跳地暗暗嘀咕,“為什么要說‘女人嘛’這句話呢?”
“令堂來這里看您了?”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不知何故問道。
“是啊?!?/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p>
波爾菲里悶聲不響了,似乎在思索什么。
“您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會丟的,”他平靜而冷漠地繼續(xù)說道,“要知道,我在此早已恭候您多時了。”
他儼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關(guān)心地把煙灰缸遞給滿不在乎地把煙灰亂彈在地毯上的拉祖米欣。拉斯科爾尼科夫顫抖了一下,但波爾菲里仿佛沒有看見,依舊在擔心著拉祖米欣的煙灰。
“什—么?你在恭候?難道你知道,他也在那里抵押過東西嗎?”拉祖米欣叫了起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徑直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您那兩件東西,一只戒指和一塊手表,在她那里用一張紙包著,上面用鉛筆清清楚楚地寫著您的名字,還有她從您手里收到這些東西的月份和日期……”
“您的眼睛怎么這樣尖啊?……”拉斯科爾尼科夫難堪地笑了一笑,拼命正視他的眼睛;但他未能堅持到底,又突然補充道:“我剛才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抵押者一定為數(shù)不少……因此您很難把所有的人全都記住……可您,卻恰恰相反,把所有的人都記得一清二楚,而且……而且……”
“愚蠢!拙劣!我何苦要補充這幾句話呢!”
“幾乎所有的抵押者現(xiàn)在都已弄清楚了,只有您一個人尚未光臨。”波爾菲里用一種勉強可以察覺的譏諷口吻答道。
“我身體欠佳?!?/p>
“我也聽說過這件事。甚至還聽說,您不知為了什么而心煩意亂。就是現(xiàn)在,您的臉色也似乎很蒼白?”
“根本就不蒼白……相反,我十分健康!”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改變語氣,粗聲粗氣、惡狠狠地斷然答道,他火冒三丈,再也無法壓住,“然而一發(fā)火就會說漏嘴!”他的腦海中又閃過這個念頭,“他們?yōu)樯兑勰ノ夷亍?/p>
“他還沒有完全好呢,”拉祖米欣插嘴道,“盡說蠢話!直到昨天他還幾乎是神志不清,囈語不斷……哦,你相信嗎,波爾菲里,昨天他剛能勉強站穩(wěn),可我們,我和佐西莫夫,剛一轉(zhuǎn)身,他就穿上衣服,偷偷地溜之乎也,也不知在那里逛到將近半夜,而且,我告訴你吧,這是在他完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發(fā)生的事,這你能想象得到嗎!真是神乎其神了!”
“難道真的是完全神志不清嗎?您說說看?!辈柗评锵駛€娘們兒似的搖了搖頭。
“唉,瞎說一氣!您別信他!其實您本來就不相信!”拉斯科爾尼科夫怒火沖天,不禁脫口而出。然而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似乎沒有聽清這些古里古怪的話。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你怎么會跑出去呢?”拉祖米欣勃然大怒,“你為啥跑出去?去干什么?……又為什么偏偏要偷偷地溜出去?當時你的頭腦正常嗎?現(xiàn)在,一切危險都已云散霧消了,我就坦率地告訴你吧?!?/p>
“昨天他們讓我厭煩透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面帶一種無賴的、挑釁的微笑對波爾菲里說,“于是我就逃離他們,出去租間房子,好讓他們找不到我,我還隨身帶了一大筆錢。就是這位扎苗托夫先生親眼見過這些錢。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是神志清醒還是神志不清呢?這個爭端就請您裁決吧!”
此時此刻,他似乎真恨不能掐死扎苗托夫。扎苗托夫的眼光和一聲不響都令他厭惡。
“依我看,您說話合情合理,甚至十分巧妙,只是肝火太盛。”扎苗托夫冷冰冰地說。
“今天尼科季姆·弗米奇告訴我,”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插言道,“昨天他很晚的時候遇見了您,是在一個被馬踩死的官員家里……”
“好,那就拿這個官員來說吧!”拉祖米欣接口說,“喂,你在那個官員家是不是像個瘋子?你把剩下的最后一點錢都送給那個寡婦作喪葬費了!喏,想幫她一把——給她十五盧布,給她二十盧布就行了,哪怕給自己留下三個盧布也好啊,可你卻出手闊綽,把二十五盧布全都送給她了!”
“或許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寶藏,而你不知道呢?因此我昨天就出手闊綽啰……這個扎苗托夫先生就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寶藏!……請您原諒,”他嘴唇顫抖著對波爾菲里說,“我們用這種七零八碎的無聊事情打擾您足足半個小時了,討厭透頂,對嗎?”
“哪里哪里,正好相反,正—好—相反!你還不知道,我對您多么感興趣?。o論是看著你,還是聽著你說話,都使我興味盎然……而且,不瞞你說,你終于大駕光臨,我欣喜若狂……”
“喂,哪怕給杯茶也好?。『韲刀济盁熈?!”拉祖米欣高聲叫道。
“好主意!也許大家都一起奉陪!難道不希望……在喝茶前先來點更厲害些的東西【167】?”
“不必了!”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出去吩咐送茶。
一個個念頭在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腦海里旋風般旋來轉(zhuǎn)去。他怒發(fā)沖冠。
“主要的是,他們竟毫不掩飾,也不講客氣!既然壓根兒不認識我,那你憑什么跟尼科季姆·弗米奇議論我呢?可見,他們已經(jīng)不想隱瞞,而像一群狗一樣在跟蹤我!如此肆無忌憚地鄙視我!”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吧,你們就直截了當?shù)卮蛭野?,可別玩貓捉老鼠的游戲。這可太不禮貌,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要知道,也許我還不允許呢!……我會站起來,就當著你們大家的面,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兜底說出,也讓你們瞧瞧,我是多么鄙視你們!……”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然而,假如這僅僅是我的一種感覺,那可怎么辦呢?假如這是一個幻象,我大錯特錯,由于缺乏經(jīng)驗而大動肝火,無法繼續(xù)扮演這個卑鄙的角色,那可怎么辦呢?也許,這一切都并沒有什么意圖?他們大家的話都平平常常,不過話中又隱含著點什么……這些話任何時候都可以說,但是話中別有所指……為什么他單刀直入地說‘在她那里’?為什么扎苗托夫補充說,我說得十分巧妙?為什么他們都用這種語氣說話?對了……語氣……拉祖米欣也坐在這里,為什么他毫無感覺呢?這個天真的糊涂蟲,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任何感覺的!熱病又發(fā)啦!……剛才波爾菲里到底有沒有向我使眼色呢?大概,這是我的幻覺;他為什么要使眼色呢?是想刺激我的神經(jīng)呢,還是打算戲弄我?要么這一切全都是幻象,要么他們已心知肚明!……連扎苗托夫都那么放肆……扎苗托夫是不是放肆呢?扎苗托夫一夜之間就改變了看法。我早已預(yù)感到他會改變看法。他在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可他本人只是初次登門。波爾菲里并未把他當客人,背對他坐著。他們已沆瀣一氣!一定是為我的事兒沆瀣一氣的!我們到達之前,他們準是在談?wù)撐?!……他們是否知道租房子的事呢?但愿快點兒來!……當我說到我昨天跑到外面去租房子時,他疏漏了,沒有就此借題發(fā)揮……而我插入租房子的事很是巧妙:以后會有用處的!……就說當時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全都知道!卻不知道我母親的到來!……那個老巫婆竟然用鉛筆寫上了日期!……胡說,我決不屈服!要知道這還不是事實,這只是幻象!不,你們得拿出真憑實據(jù)來!連租房子也不是證據(jù),而是我的胡話;我知道該對他們說些什么……他們是否知道租房子的事呢?不搞個一清二楚,我就不離去!我來這里是為什么呢?而我現(xiàn)在卻怒氣沖沖,這大概也是個證據(jù)吧!唉,我是多么容易動怒?。〔贿^也許這樣倒好,一個病人的角色……他在對我進行試探。他想把我搞得暈頭轉(zhuǎn)向。我為什么來這里呢?”
所有這些想法,像閃電一樣,一一在他的腦海里掠過。
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眨眼間就回來了。不知何故,他突然變得歡天喜地。
“老兄,昨天從你家的晚會回來后,我的頭……甚至我整個人,都散了架似的。”他用一種迥然不同的語氣笑哈哈地對拉祖米欣說。
“怎么樣,有趣吧?昨天我可是在談到一個最有趣的問題時離開的吧?誰勝了?”
“當然啰,誰也沒勝。后來就轉(zhuǎn)到一些永恒的問題,學術(shù)性的問題。”
“羅佳,你猜一猜,我們昨天談了什么問題:存在還是不存在犯罪?我告訴過你,簡直爭論得不可開交!”
“這有什么驚奇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社會問題而已?!崩箍茽柲峥品蛐牟辉谘傻卮鸬?。
“問題不是這樣提出來的?!辈柗评镎f。
“不完全是這樣提出的,這是千真萬確的?!崩婷仔喇敿幢硎就猓衿綍r那樣性子急躁,熱情似火?!拔?,羅季昂,你先聽上一番,然后說說自己的意見。我希望聽到你的看法。昨天我不遺余力地與他們爭論,而且一直等著你來;我向他們談起你,說你肯定會來……我們是從社會主義者的觀點開始爭論的。這個觀點人所共知:犯罪是對不正常的社會制度的一種反抗【168】——僅僅如此,再無其他東西,再也無須找其他任何原因進行解釋——如此而已!……”
“你這是胡扯!”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叫了起來。顯而易見,他興奮起來了,他總是笑乎乎地望著拉祖米欣,搞得他更加激動不已。
“再也無須找其他任何原因進行解釋!”拉祖米欣情緒激昂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并未胡扯!……我可以向你出示他們的幾本小冊子: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環(huán)境所迫’【169】——僅此而已!這是他們的口頭禪!從這里可以直接得出一個結(jié)論:假如社會制度正常,那么所有的犯罪轉(zhuǎn)眼之間就會無蹤無影,因為再沒有什么可反抗的了,于是所有的人立刻都變成了奉公守法的良民。天性是不予考慮的,天性被排除在外,天性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他們認為,人類不是沿著活生生的歷史道路向前發(fā)展,最終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正常的社會,而是恰恰相反,一種社會制度由某個數(shù)學頭腦構(gòu)想出來以后,就會立刻把全人類組織起來【170】,并且使他們剎那間都變成奉公守法和純潔無邪的君子,而且快于任何活生生的發(fā)展過程,也無須經(jīng)過任何活生生的歷史道路!所以他們極其本能地不喜歡歷史:‘歷史中只有丑惡和愚蠢’,而且僅僅用愚蠢就可以解釋一切!因此他們也極其不喜歡活生生的生活過程:不需要活生生的靈魂!活生生的靈魂要求生活,活生生的靈魂不服從機械的命令,活生生的靈魂讓人疑慮重重,活生生的靈魂落后反動!而他們需要的人是哪怕散發(fā)著死尸的腐臭味的,是可以用橡膠來制造的——因此他沒有生命,因此他毫無意志,因此他奴隸般唯命是聽,不會造反!結(jié)果便是,一切都僅僅是為了在法朗吉大廈【171】里用磚砌墻,并安排走廊和房間!法朗吉大廈雖然建成了,然而與法朗吉大廈相適應(yīng)的人的天性尚未制造出來,天性需要生活,它還未結(jié)束生活的過程,要它進墳?zāi)刮疵鉃闀r過早!光憑邏輯無法超越天性!邏輯只能預(yù)測三種情況【172】,而不同的情況卻有一百萬種!把一百萬種情況置之不理,而把一切僅僅歸結(jié)為一個舒適的問題!這是最輕而易舉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道理明白得令人神往,一點也不用思考!主要的是用不著思考!一本兩個印張的小書就包含了生活的所有秘密!”
“瞧他宏論滔滔,叮叮咚咚地沒完沒了!得制止他了?!辈柗评镄α似饋恚澳胂肟矗彼D(zhuǎn)過臉來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昨天晚上也是這樣,一個房間里擠著六個人,大家各執(zhí)己見,相持不下,而且事前又都灌了一肚子的潘趣酒【173】——您想象得出這種場面嗎?不,老兄,你是在瞎說:‘環(huán)境’對犯罪影響重大,對此我可以提供證明?!?/p>
“我自己也知道影響重大,然而請你說說看:一個四十歲的男子強奸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莫非這也是環(huán)境迫使他這么做的?”
“可不是嗎,嚴格說來,大概也是環(huán)境的影響,”波爾菲里目空一切地說,“強奸小女孩的犯罪行為,大可以甚至太可以用‘環(huán)境’來解釋了?!?/p>
拉祖米欣氣得幾乎發(fā)瘋。
“好吧,如果你愿意,我馬上就給你推斷出結(jié)論,”他吼了起來,“你的兩道眉毛之所以是白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伊萬大帝鐘樓高三十五俄丈【174】,而且我可以說得清清楚楚,確確切切,具有進步意義,甚至帶上自由主義色彩。我這就開始啦!喂,你敢打賭嗎?”
“好!我們倒要聽聽他怎樣推斷出結(jié)論來!”
“他老是故弄玄虛,真見鬼!”拉祖米欣高聲叫著,霍地跳起身來,揮了揮手,“值得跟你說嗎!這一切都是故作姿態(tài),羅季昂,你還不了解他呢!昨天他站在他們一邊,只是為了戲弄大家!上帝呀,他昨天都說了些什么?。】伤麄儏s因他而歡欣鼓舞呢!……要知道他可以這樣暢談兩個星期。去年,也不知是何居心,他使我們大家都相信,他要當修士了:一連兩個月喋喋不休地宣揚著!不久前,他又突發(fā)奇想,要我們都相信,他就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東西都一應(yīng)俱全,連新衣服都做好了。我們都已紛紛向他表示祝賀了。結(jié)果,既沒有新娘,也沒有別的任何東西: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你這就是瞎說了!我早就做好了新衣服。正因為有了這套新衣服,我才想到騙一騙你們?!?/p>
“您果真是這么一位喜歡裝假的人?”拉斯科爾尼科夫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而您認為不是嗎?您等著吧,我也會叫您上當?shù)模?,哈,哈!不,您要知道,我對您說的可全是真情實話。由于剛剛談到的犯罪、環(huán)境、強奸小女孩等所有這一切問題,眼下我想起了您的一篇文章——其實,這篇文章一直使我很感興趣。文章的標題叫《論犯罪》……還是您叫它別的什么,我已忘了,記不清了。兩個月前,我有幸在《周期論壇》上拜讀了這篇大作?!?/p>
“我的文章?在《周期論壇》上?”拉斯科爾尼科夫詫異地問道,“半年前,我休學時,的確曾為一本書【175】寫過一篇書評,但我當時投寄的是《每周評論》,而不是《周期論壇》?!?/p>
“不過刊載在《周期論壇》上?!?/p>
“須知《每周評論》已經(jīng)???,因此當時沒有刊發(fā)……”
“這倒是真的。不過,《每周評論》???,就和《周期論壇》合并了,所以您的文章兩個月前就刊載在《周期論壇》上。難道您不知道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確全然不知。
“怎么會呢,您可以去找他們要這篇文章的稿費呀!不過,您的性格真怪!如此孤居獨處,竟對這種關(guān)系到您的切身利益的事情一無所知。這可是事實啊?!?/p>
“好啊,羅季卡!連我都不知道呢!”拉祖米欣叫了起來,“今天我就到閱覽室去借這一期雜志。兩個月前的嗎?出版日期呢?反正我會找到。真有你的!竟然秘而不宣!”
“不過,您怎么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寫的?它的署名只有一個字母啊?!?/p>
“十分偶然,而且是前兩天才知道的。通過一位編輯,我的一個熟人……我特別感興趣?!?/p>
“我記得,我在文章中分析了罪犯在犯罪的整個過程中的心理狀態(tài)。”
“對呀,您還堅持認為,犯罪的行為總是與疾病的發(fā)生相伴而行。極富創(chuàng)見,極富創(chuàng)見,然而……我個人感興趣的并非你文章的這一部分,而是文章結(jié)尾透露出來的一種想法,但可惜的是,您只是隱約其詞地加以暗示……總之,假如您還記得的話,您提出的某種暗示是,世界上似乎存在著這樣一些人,他們能夠……也就是說,不是能夠,而是有充分的權(quán)利為所欲為甚至犯罪,他們似乎不受法律的約束。”
對自己的觀點受到存心夸大和蓄意曲解,拉斯科爾尼科夫報以一聲冷笑。
“怎么?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權(quán)利?而且并非因為‘環(huán)境所迫’?”拉祖米欣甚至不無驚懼地探問。
“不,不,不完全是這個原因。”波爾菲里答道,“關(guān)鍵在于,在他那篇文章中,所有的人不知為何被分成了‘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176】’兩類。平凡的人應(yīng)該俯首帖耳地生活,沒有犯法的權(quán)利,因為他們,您要知道,是平凡的人。而非凡的人則有權(quán)犯任何罪,肆無忌憚地犯法,就因為他們是非凡的人。您的觀點似乎就是這樣,假如我沒有弄錯的話?”
“怎么竟會是這樣呢?這是絕不可能的!”拉祖米欣疑惑莫解地咕噥著。
拉斯科爾尼科夫又冷笑了一聲。他倏然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以及他們試圖把他推向何處,他記得自己的文章。他決定接受挑戰(zhàn)。
“我的觀點不完全是這樣的?!彼麡銓嵍t虛地說,“不過,我承認你差不多忠實地轉(zhuǎn)述了我的觀點,如果您希望的話,甚至可以說完全忠實……(他似乎樂于承認,對方完全忠實)……唯一的區(qū)別是,我完全沒有像您說的那樣堅持認為,非凡的人一定應(yīng)該而且必須經(jīng)常肆意妄為。我甚至覺得,這樣的觀點不宜于在報刊上刊載出來。我只是暗示,‘非凡的人’有權(quán)……也就是說,并非官方的合法權(quán)利,而是自己有權(quán)準許自己的良心逾越……某些障礙,而且這也只適用于唯一的情況,即為了實現(xiàn)他的思想(有時也許是可以拯救全人類的思想)非這樣做不可。您說,我的文章隱約其詞,我準備盡可能地向您解釋清楚。我想,您似乎希望我這樣做,我也許并未搞錯吧,我這就開始解釋。依我看,如果開普勒【177】和牛頓的發(fā)現(xiàn),由于某些錯綜復(fù)雜的原因無論如何也不能公之于眾,除非犧牲干擾這一發(fā)現(xiàn)或成為其攔路虎的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更多的人的生命,那么,為了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向全人類公布,牛頓就有權(quán)利,甚至有義務(wù)……消滅這十個人或一百個人。然而,決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牛頓有權(quán)隨便殺人,見到什么人就殺什么人,或者每天在市場上偷竊。我記得,我還在文章里接著加以發(fā)揮,說所有的人……喏,比方說,哪怕是人類的立法者和規(guī)章制度的創(chuàng)立者,從遠古時代,直至后來的萊喀古士【178】、梭倫【179】、穆罕默德【180】、拿破侖等等,無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在于他們在制定新法規(guī)的同時,也就破壞了世所公認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代代相傳的古老法規(guī),而且,當然啰,他們也不會面對流血而停步不前,只要流血(有時流的完全是無辜的、為維護古代的法規(guī)而英勇獻身者的鮮血)能幫助他們成功【181】。尤其令人注目的是,這些人類的恩人和規(guī)章制度的創(chuàng)立者,大多數(shù)都是血流成河的特別可怕的屠夫。總而言之,我的結(jié)論是,所有的人,不只是那些偉人,就連那些稍稍超越常軌的人,也就是說,甚至那些稍稍能提出一點新見解的人,按其天性來說,都必定是罪犯——當然,或多或少,程度不一。否則的話,他們就很難越出生活的常軌,而墨守成規(guī),他們當然無法同意,這仍然是由于天性的緣故,而在我看來,他們甚至就必須這樣決不同意??偠灾?,您可以看到,到此為止,我的文章中并無任何特別新穎的見解。這類觀點已經(jīng)在報刊上登載過一千次,也已被閱讀過一千次了。至于說到我把人分為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兩類,那么,我承認,這種劃分有點臆斷,但我并未堅持說,他們各有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我只是相信自己的主要觀點。這個觀點認為,按照自然法則,人一般來說分為兩類:一類是低級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說,可以稱之為僅僅是繁殖同類的材料;另一類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也就是具有天賦和才干,能在自己所處的社會里提出新見解的人。當然嘍,這樣的劃分,是無盡無休的,然而區(qū)分這兩類人的特征是相當鮮明的:第一類人,也就是那些材料,總的來說,其天性是保守的,四平八穩(wěn)的,他們俯首帖耳地生活,而且樂于俯首帖耳地生活。在我看來,他們也必須俯首帖耳,因為這是他們的使命,并且對于他們來說,這完全不是什么有傷尊嚴的事情。第二類人全都違規(guī)犯法,是破壞者,或者傾向于破壞的分子,這要根據(jù)他的能力而定。這些人的犯罪,當然嘍,只是相對的,而且情況千差萬別,他們大多在五花八門的聲明中,要求為了美好的未來而破壞現(xiàn)存的秩序。然而,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思想,如果需要他哪怕踩著尸體,踏過血泊,那么,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在他的良心上,依我看,是可能會允許自己踏過血泊的——不過這取決于其思想的性質(zhì)及規(guī)?!@一點要提請您注意。只是在這一意義上,我才在文章中談到他們有權(quán)犯罪。(請您記住,我們是從法律問題談起的。)不過,也用不著太過驚慌:群眾幾乎從來不承認他們有這種權(quán)利,總是會處決他們,絞死他們(或多或少地),這是完全公正的,是在完成他們那保守的使命,然而到了幾代之后,又是同樣的群眾為這些被處死的人塑像立碑,對他們頂禮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類人永遠是現(xiàn)在的主人,第二類人則是未來的主人。第一類人保存這世界,增殖人口;第二類人則推動世界向前發(fā)展,并引導(dǎo)它奔向目的地。無論是第一類人還是第二類人,都有完全相同的生存權(quán)利。總之,我認為,他們所有的人都享有同等的權(quán)利,而且——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182】——當然啰,直到新耶路撒冷【183】出現(xiàn)!”
“這么說,您還是相信新耶路撒冷啰【184】?”
“相信?!崩箍茽柲峥品驁远ǖ鼗卮?,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以及在滔滔不絕地發(fā)表自己的長篇大論的過程中,眼睛望著地面,緊盯著在地毯上選中的一個點。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請原諒我如此好奇?!?/p>
“相信?!崩箍茽柲峥品蛑貜?fù)了一遍,他抬起頭來直視著波爾菲里。
“也——也相信拉撒路復(fù)活【185】?”
“相——相信。您為什么老問這些?”
“您真的相信?”
“真的。”
“原來如此……我是多么好奇,請原諒。然而,對不起——我又要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了?!?,并不總是處決他們,有些人還正好相反……”
“在世時就贏得了勝利?哦,是的,有些人活著的時候就功成名就了,于是……”
“自己開始處決別人?”
“如果需要的話,而且,您要知道,甚至大多數(shù)人往往如此??傊?,您的想法很有見地?!?/p>
“謝謝,不過,還得請您告訴我:究竟怎樣才能區(qū)分這些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呢?是不是天生就有這種標記呢?我的意思是,這需要搞得更準確一些,也就是說,要有更多的外在的確定性:請原諒我這個講求實際、心地善良的人的自然而然的憂慮,然而,能不能,譬如說,給他們置辦些什么特殊的服裝,戴上點什么東西,打上點什么印記……因為您得承認,假如發(fā)生了兩個類別的混淆,這一類別中的人認為自己屬于另一類別的人,并且就像您剛才非常巧妙的說法,開始‘排除一切障礙’,那可就……”
“噢,這可是屢見不鮮的事!您的這個想法甚至比剛才的更有見地……”
“謝謝……”
“不用客氣。但是請您注意,錯誤只可能出自第一類人,也就是出自‘平凡的人’(我如此稱呼他們也許很不妥當)。盡管他們生來就樂于俯首帖耳,然而由于某種連母牛都會有的頑皮天性,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喜歡自以為是進步人士和‘破壞者’,竭力提出‘新見解’,而且這完全出自真心誠意。與此同時,真正的新人,他們卻總是視而不見,甚至嗤之以鼻,把他們當作落后分子和降志辱身的人。不過,在我看來,這不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危險,因此您,真的,無須擔心,因為永遠都不會走得太遠。當然啦,如果他們忘乎所以,有時也不妨把他們鞭打一頓,讓他們安分守己,如此而已;在這里甚至無須另行物色執(zhí)行者:他們會自己鞭打自己,因為他們都是品行十分端正之人;有些人會相互效勞,完成鞭打,另一些人則自己親手懲治自己……他們還會當眾以各種形式承認自己所犯的錯誤——效果極佳,而且很有教育意義,總之,您大可不必擔心……有這樣一種規(guī)律。”
“唔,至少在這一方面,您讓我多少放了一點心。可是還有一個疑難:請您告訴我,這種有權(quán)殺人的人,這些‘非凡的人’是不是人數(shù)眾多呢?我當然準備對他們頂禮膜拜,然而,您得承認,假如這種人比比皆是的話,那也是怪嚇人的,對嗎?”
“哦,對此您也大可放心,”拉斯科爾尼科夫用同樣的語調(diào)接著說道,“一般來說,具有新思想的人,甚至那些只能稍稍說出一點新見解的人,出生極少,甚至可以說寥若晨星。只有一點是明明白白的:人的出生規(guī)律,所有這些類別和分類的規(guī)律,必定相當可靠而準確地遵循大自然的某種法則。這個法則當然在目前還未被人知曉,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而且以后會廣為人知。不可勝數(shù)的蕓蕓眾生,也就是那些材料,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經(jīng)過某種努力,通過某種至今仍然神秘莫測的過程,經(jīng)由種族和血統(tǒng)交叉繁殖,竭盡全力,最終哪怕在一千人中生出一個多少具有獨立精神的人來。而獨立精神較強的人,也許是一萬人中才能誕生一個(我這是舉例,說的是概數(shù))。獨立精神更強的人,也許是十萬人中才能產(chǎn)生一個。天才人物要幾百萬人中才能產(chǎn)生那么幾個,而偉大的天才,人類中的超群絕倫者,也許要到世界上有了幾十億、幾百億人以后才會出現(xiàn)一個。總而言之,我并未窺探過產(chǎn)生這一切的那個曲頸瓶。不過,某種法則是一定存在的,而且應(yīng)該存在,這里絕沒有偶然?!?/p>
“你們兩個人究竟怎么了,在開玩笑吧,是不是?”拉祖米欣終于大喊大叫起來,“你們在互相愚弄,對不對?坐在這里相互嘲弄!羅佳,你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吧?”
拉斯科爾尼科夫默默地向他抬起自己那張白煞煞、近乎憂郁的臉龐,什么也沒回答。拉祖米欣覺得奇怪的是,與這張文質(zhì)彬彬、郁郁寡歡的面孔相比,波爾菲里卻是一副毫不掩飾、糾纏不休、粗野無禮、冷嘲熱諷的神態(tài)。
“喂,老兄,如果你當真是正兒八經(jīng)的,那么……當然啦,你說得對,這并不新穎,就像我們上千次在報刊上讀過與聽過的論調(diào),可是在所有這些言論中確實有獨到的見解——而且使我感到驚恐的是,它又的確是屬于你一個人的——這就是,你竟然從良心上允許流血,請原諒我說真話,甚至還那么狂熱……看來,這也就是你那篇文章的核心所在了。要知道,這種從良心上允許流血的觀點,這……在我看來,這比官方允許的流血和法律允許的流血更為可怕……”
“完全正確,是更為可怕?!辈柗评锔胶椭?。
“不,你走火入魔了!錯誤就在這里。我一定讀讀這篇文章……你走火入魔了!我一定得讀一讀?!?/p>
“文章里壓根兒就沒有這些東西,那里只有一點點暗示。”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波爾菲里有點兒坐不住了,“我現(xiàn)在差不多弄明白您對犯罪的看法了,不過……請原諒我如此糾纏不休(我已經(jīng)過分打擾您了,我心里深感慚愧?。溃耗鷦偛乓咽刮掖鬄榉判?,無須憂慮兩類人會錯誤地混淆在一起,然而……仍然有各種實際的情況使我深感憂慮!假如有那么一位男子漢或者小伙子,自以為他是萊喀古士或者穆罕默德……——當然,是未來的啦——而且要為此排除一切障礙……宣稱要進行一次遠征,而遠征需要金錢……于是就開始為遠征謀取經(jīng)費……您懂得我的意思嗎?”
扎苗托夫在他那個角落里突然撲哧笑了一聲。拉斯科爾尼科夫甚至連一眼都不曾看他。
“我應(yīng)該承認,”他從容不迫地答道,“這種情況確實可能存在。愚蠢的人和愛虛榮者尤其容易上當,特別是年輕人?!?/p>
“您看,就是這樣嘛。呶,那又怎么辦呢?”
“還是那樣辦唄,”拉斯科爾尼科夫冷笑了一聲,“這不是我的過錯?,F(xiàn)在如此,將來永遠如此。他(他朝拉祖米欣那邊點了一下頭)剛才說,我允許流血。那又怎么樣呢?須知流放、監(jiān)獄、法庭的偵查、苦役,充分保障了社會的安定——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們放手抓賊好了!……”
“唔,要是我們抓到了呢?”
“那是他活該。”
“您的話極其合乎邏輯。哦,那么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又和您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只是出于人道的考慮。”
“有良心的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就會深感痛苦。這也是對他的一種懲罰——苦役之外的懲罰?!?/p>
“喂,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皺緊眉頭問道,“那些被認為有權(quán)殺人的人,即使殺人如麻,難道也絲毫不應(yīng)該感到痛苦嗎?”
“在這里何必要用這兩個字:應(yīng)該?這里既無所謂允許,也無所謂禁止。假如他可憐那些犧牲者,那就讓他痛苦好了……對于一個胸襟博大、深謀遠慮的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和肉體上的折磨往往是在所難免的【186】。我覺得,真正的偉人應(yīng)該憂天下之大憂【187】?!彼蝗蝗粲兴嫉匮a充道,那語氣甚至不像是在交談。
他抬起眼睛,沉思地望一望大家,微微一笑,并拿起帽子。與他剛進來時相比,他現(xiàn)在是過于平靜了,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大家都站起身來。
“喏,就算您罵我也罷,生我的氣也罷,我可實在無法忍住,”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最后又說道,“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小問題(我真是太打擾您了!),我只想談一個小小的想法,唯一的目的是,以免忘記……”
“好啊,您就談?wù)勀南敕ò伞!崩箍茽柲峥品虮砬閲烂C、臉色蒼白地站在他面前等著。
“您要知道……說實話,我不知道怎樣說才更恰當……這個想法近乎玩笑……是心理方面的……是這么回事,當您寫那篇文章的時候——您不可能,咳,咳!不認為自己也是一個——哪怕只有一點兒也罷——‘非凡的人’,并且能說出新見解。——按您自己的說法……是這樣嗎?”
“極有可能?!崩箍茽柲峥品虮梢牡卮鸬馈?/p>
拉祖米欣的身子動了一下。
“如果是這樣,您豈不是就可以自己決定——喏,由于生活上遇到某些挫折和困難,或者是為了促進人類的幸?!竭^某些障礙?……唔,比方說,去殺人和搶劫?”
他不知為何又突然用左眼向他使了個眼色,并且無聲地笑了起來——和剛才毫無二致。
“假如我真的越過了,那我當然不會告訴您?!崩箍茽柲峥品蛞砸环N挑釁的、傲慢而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回答道。
“不,要知道我這只不過是出于好奇,其實是為了領(lǐng)悟您的文章,只涉及語言文字問題……”
“呸,這是多么的明目張膽,厚顏無恥!”拉斯科爾尼科夫厭惡地想到。
“請允許我向您指出一點,”他冷冷地回答,“我從未自命為穆罕默德和拿破侖……也不曾自命為這類人物中的任何一個,既然我并非這類人,所以我無法做出令您滿意的解釋,我將會采取什么行動?!?/p>
“喲,瞧您說的,在我們俄羅斯,如今還有誰不自命為拿破侖呢?【188】”波爾菲里突然十分親昵地說。這一次就連他的語調(diào)里也含有某種極其明顯的用意。
“是不是某個未來的拿破侖,上星期用斧頭砍死了我們的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呢?”扎苗托夫突然從角落里丟出一句話來。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聲不吭,目不轉(zhuǎn)睛地死死盯著波爾菲里。拉祖米欣面色陰沉地皺緊眉頭。此前他似乎已預(yù)感到了什么。他氣憤地望了望四周,陰森森的沉默持續(xù)了片刻。拉斯科爾尼科夫轉(zhuǎn)身要走。
“您這就走嗎?”波爾菲里和藹可親地說,同時十分客氣地伸出一只手來,“認識您非常、非常高興。至于您的那個請求,那是毫無問題的。請您按我說的那樣寫份申請。不過,最好親自去我那里一趟……近幾天隨便什么時候……就是明天也行。我十一點鐘一定在那里。我們會把一切安排妥當……再交談交談……您是去過那里的最后幾個人之一,也許能提供點什么情況給我們……”他極其溫和地補充說。
“您打算依法正式審訊我嗎?”拉斯科爾尼科夫生硬地問道。
“那又何必呢?目前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您有點誤會了。您要知道,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的,而且……而且我已經(jīng)和所有抵押者都交談過了……也錄取了一些人的口供……而您,是最后一個……啊,對了,正巧!”不知怎的他突然滿臉喜色地高叫起來,“正巧我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他扭頭對拉祖米欣說道,“你不是老在我耳邊念叨這個尼科拉什卡嗎,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唔,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也知道,”他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這個小伙子是無辜的,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就連米季卡也脫不了干系……問題在于,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當時您正下樓……請問:您正是七點多鐘去的那里吧?”
“七點多鐘?!崩箍茽柲峥品虼鸬?,同時立刻懊喪地感到,這句答復(fù)純屬多余。
“那么,您七點多鐘經(jīng)過樓梯的時候,是否看見二樓那套房子的門開著——還記得嗎?是否看到里面有兩個工人,或者其中的一個?他們在那里刷油漆,您沒注意到嗎?這跟他們生死攸關(guān),生死攸關(guān)啊……”
“油漆工?不,沒看到……”拉斯科爾尼科夫慢慢騰騰、似乎在絞盡腦汁加以回憶般地答道,此時此刻,他全身所有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痛苦得屏住了呼吸,只想盡快弄清這究竟是個什么圈套,自己是否有什么疏忽大意?“不,沒看到,就連開著門的房間也沒看見……不過在四樓上(他已經(jīng)徹底猜破了這個圈套,并暗自慶幸)——我記得有個官員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對門那一家……我記得……這件事我記得一清二楚……幾個當兵的抬出一張沙發(fā),把我擠到了墻上……而油漆工——不,我不記得有什么油漆工……而且整棟樓哪里都沒看見開著門的房間。對,沒有……”
“你這是究竟怎么啦!”拉祖米欣突然喊了起來,他仿佛夢中初醒,恍然大悟,“要知道油漆工是兇殺案發(fā)生的當天在那里干活,而他難道不是三天前去的那里嗎?你有什么可問的呢?”
“啊呀!我搞錯了!”波爾菲里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真見鬼,這件案子簡直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啦!”他甚至道歉般地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要知道,對我們來說,是否有人在七點多鐘看見他們在那套房間里,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因此我剛才竟以為,您也可能提供些……我完全搞錯了!”
“因此您應(yīng)該更細心一些。”拉祖米欣鐵青著臉說。
說最后幾句話時,大家已到了過道里。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十分殷勤地直送他們到門口。他們兩人悶悶不樂,雙眉緊皺地來到了街上,走了好幾步路,仍然一言不發(fā)。拉斯科爾尼科夫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六
“……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疑惑莫解的拉祖米欣翻來覆去地說,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試圖駁倒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觀點。他們已經(jīng)快到巴卡列耶夫的旅館了,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和杜尼婭早已在那里等候他們了。他們激烈地爭辯著,拉祖米欣不時在路上停住腳步。他感到惶惑不安,又激動不已,這僅僅是由于他們還是第一次開門見山地談?wù)撨@個問題。
“那你就不要相信!”拉斯科爾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冷笑著回答,“你一向都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可是掂量過每一個字的分量?!?/p>
“你疑心生暗鬼,所以才掂掂量量……哼……的確,我承認波爾菲里的語氣頗為古怪,特別是扎苗托夫這個卑劣小人!……你說得對,他別具肺腸?!欢鵀槭裁茨??為什么呢?”
“一夜之間就改變了看法。”
“不過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們真有這種稀里糊涂的想法,那么他們就會不遺余力地隱瞞它,把自己的牌遮掩起來,以便以后逮住你……而現(xiàn)在——這卻是厚顏無恥,粗心大意!”
“如果他們掌握了事實,也就是確鑿的證據(jù),或者哪怕是稍有根據(jù)的疑點,那么他們就會確確實實地極力遮掩自己的花招:希望獲得更大的收獲(果真如此,他們早就會去搜查了?。2贿^他們沒有證據(jù),一點兒都沒有——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幻覺,一切都是模棱兩可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飄忽不定的想法——因此他們才拼命采用這種厚顏無恥的方法來使我入其彀中。也許正因為沒有證據(jù),他才惱羞成怒,在怒不可遏中泄露了天機。而也許他是別有用心……他這人似乎很是聰明……也許他是故作知道的姿態(tài),想嚇唬嚇唬我……老兄,這方面自有他自己的內(nèi)在打算……不過,要說明這一切,真令人惡心。就此打住吧!”
“而且太侮辱人了,太侮辱人了!我理解你的心情!然而……由于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確地談到了這件事(這真太好了,我們終于明確地談到了這件事,我很高興?。敲次椰F(xiàn)在毫不隱瞞地告訴你,我早已發(fā)現(xiàn)他們有這個想法了,在整個這段時間里,這個想法還只是初露端倪,隱隱約約,但即使隱隱約約,他們?yōu)楹螘a(chǎn)生這種想法呢?他們怎么膽敢如此呢?他們這一想法的根據(jù)究竟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你可知道,我簡直氣得七竅生煙!怎么能這樣:就因為他是一個貧困的大學生,飽受貧窮和疑病的折磨,竟在他身患重病、神志不清的前一天,也許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請注意這一點!),他敏感多疑,極其自尊,胸懷大志,六個月來躲進小樓,杜門卻掃,穿著一身破衣爛衫和一雙掉了鞋掌的靴子——站在警察分局討厭的局長面前,慘遭他們的侮辱;而這時又出現(xiàn)了一筆突如其來的債務(wù),七等文官切巴洛夫送來的一張逾期不還的借據(jù),還有臭不可聞的油漆味,列氏【189】三十度的高溫,空氣渾濁,屋里擠滿了一大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撝患礆?,而他剛好前一天晚上去過死者家里,所有這一切——都一起作用在一個饑火燒腸的人身上!他怎么會不昏倒呢!就是根據(jù)這一點,他們的全部根據(jù)憑的就是這一點!活見鬼!我明白,這真令人悲憤填膺,我要是你,羅季卡,就會朝著他們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他們大家一臉的痰,而且是濃痰,然后左右開弓地狠抽他們二十記耳光,這才是聰明的舉動,得經(jīng)常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如此這般,事情也就了結(jié)了。把他們視如敝屣!你振作起來!他們真可恥!”
“他這些話倒是說得很對?!崩箍茽柲峥品蛐南搿?/p>
“把他們視如敝屣?可明天還要審問呢!”他愁眉苦臉地說,“難道我非得向他們進行解釋嗎?就連昨天在小飯館里自貶身份和扎苗托夫談話,我都感到懊悔莫及呢……”
“真見鬼!我要親自去找波爾菲里!我要以親戚的身份逼迫他,讓他把心底的一切向我和盤托出。至于扎苗托夫……”
“他終于悟透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暗想。
“等一等!”拉祖米欣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高聲喊道,“等一等!你弄錯了!我再三琢磨:你弄錯了!這算個什么圈套?你說,問及那兩個工人是個圈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這件事是你干的,你會不會說走嘴,說你看見兩個工人……在油漆房間?正好相反:你即使看見了,也會說什么都不曾看見!誰會承認對自己不利的事呢?”
“假如那件事是我干的,那我必定會說,我看見過那兩個工人和那套房間。”拉斯科爾尼科夫面帶顯而易見的厭惡神色極不樂意地繼續(xù)回答。
“究竟為什么要說對自己不利的話呢?”
“因為只有莊稼漢或者毫無經(jīng)驗的新手,才會在審訊時對一切都拒不承認,矢口抵賴。稍有頭腦和閱歷的人,一定會盡可能承認那些無法否認的表面事實;只是他會找出其他理由來對這些事實加以解釋,給這些事實添上獨出心裁、出人意料的特征,使它們具有全然不同的意義,使之給人留下不同的印象。波爾菲里可能正是料定我必然會這樣回答,必定會說看見過,而且為了顯得信而有征,還會添油加醋地做一番說明……”
“這樣他就會馬上告訴你,兩天以前那兩個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因此你正是在兇殺案發(fā)生的那天去的那里,而且是七點多鐘。就憑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敗了你!”
“而這就是他的如意算盤,他料想我來不及考慮,并且急于回答得更信而有征,于是忘了兩天前兩個工人不可能在那里?!?/p>
“這一點怎么會忘記呢?”
“容易得很呢!狡猾的人最容易在這種不起眼的小事上出差錯。一個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人家會在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上打敗他。對付最狡猾的人,就是得用最平常的小事誘他上鉤。波爾菲里根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愚蠢……”
“他竟然這樣做,真是個下流胚!”
拉斯科爾尼科夫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與此同時他又覺得奇怪的是,進行最后這一番說明的時候,他竟然是興致勃勃、樂此不疲的,而在此以前,在與別人的所有談話中,他總是郁郁寡歡,心生厭惡,而且顯然是出于某種必要,不得不說。
“有幾點還真對我的胃口呢!”他暗自思忖。
然而幾乎就在這個時候,不知何故他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仿佛有一個出乎意料、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念頭使他大吃一驚。他越來越惶恐不安了。他們已經(jīng)來到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大門口。
“你一個人進去吧,”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說,“我馬上回來。”
“你去哪里?。课覀円呀?jīng)到了!”
“我必須去,必須去;有事……過半個小時回來……請告訴她們?!?/p>
“悉聽尊便,我跟你一塊去!”
“怎么啦,連你也要折磨我嗎!”他高聲叫了起來,目光中流露出如此多的痛苦、憤怒和絕望,拉祖米欣頓時束手無措。他在臺階上站了好一陣子,憂心忡忡地目送著他快步走向自己住的那條胡同,最后,他咬緊牙齒,攥緊拳頭,當即發(fā)誓今天要像擠干檸檬一樣擠出波爾菲里的實話,這才上樓去安慰因他們久久不來而提心吊膽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
當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到自己住的那幢房子時——他的兩鬢都已汗漉漉的了,而且氣喘吁吁。他火急火燎地跑到樓上,走進自己那間沒有鎖門的房子,立即扣上門鉤。然后心驚肉跳地、發(fā)了瘋似的撲向角落里那個墻紙后面藏過東西的窟窿,伸進一只手去,仔仔細細地掏摸了好幾分鐘,把墻紙上的每一道縫隙和每一個皺褶都一一檢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沒找到,于是站起身來,深深地舒了口氣。剛才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館的臺階前時,他突然想起,說不定有件什么東西——一條表鏈啦、一個領(lǐng)口啦,或者甚至是老太婆親手做了記號的一張包東西的紙啦,當時可能不知怎么一不小心滑了下來,落進了某一條縫隙里,而以后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變成一件他意想不到、無法抵賴的罪證。
他仿佛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嘴角掠過一絲怪異、屈辱、迷惘的微笑。最后他拿起制帽,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他思緒萬千,心亂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了樓,來到公寓的大門口。
“瞧,這就是他!”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嚷著,他抬起頭來。
看門人站在他自己那間小屋的門口,直指著他向一個身材不高的人說,這人外表像個小市民,穿著一件類似長睡袍的外衣和一件背心,遠遠看去,活像一個鄉(xiāng)下娘們兒。他戴著一頂油膩膩的制帽,低垂著頭,整個兒看上去像個駝背。他那皮膚松弛、皺紋遍布的臉,表明他已有五十開外年紀;一雙浮腫的小眼睛里不滿地露出陰森森、兇巴巴的神情。
“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到看門人跟前問道。
小市民皺著眉頭斜睨了他一眼,接著便目不轉(zhuǎn)睛、聚精會神、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子,一言不發(fā),便出了大門,走到街上。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喊道。
“瞧,就是剛才有那么一個人來打聽,這里是不是住著一個大學生,還說出了您的名字,問您住在誰家。正好您下來了,我就指給他看,可他卻走了。您瞧,就是這么回事。”
看門人也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也并不是太感到驚訝,他稍稍想了一想,就轉(zhuǎn)身鉆進了自己的小屋。
拉斯科爾尼科夫趕忙拔腿追趕那個小市民,即刻發(fā)現(xiàn)他在街道的對面走著,仍舊邁著均均勻勻、不疾不徐的步伐,眼睛望著地面,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很快就趕上了他,不過在他后面跟了一陣子;最后走上前去,跟他并排走著,并且從側(cè)面細看了一下他的臉。那人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他,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但又低下頭去,他們就這樣并排走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您向看門人……打聽我嗎?”拉斯科爾尼科夫終于問道,但不知怎的,聲音很低。
小市民沒有任何回答,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出現(xiàn)了沉默。
“您究竟怎么回事……來打聽情況……卻又一言不發(fā)……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知怎的他不想把話說得清清楚楚。
這一次小市民抬起雙眼,用惡狠狠、陰沉沉的目光瞪了一眼拉斯科爾尼科夫。
“殺人兇手!”他突然輕聲輕氣,但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
拉斯科爾尼科夫并排走在他身旁。他的雙腿突然變得軟綿綿的,背上感到一陣陣發(fā)冷,他的心臟霎時間似乎停止了跳動,然后又突然脫了鉤似的怦怦狂跳起來。兩人就這樣并肩走了百來步,仍然是完全沉默無語。
小市民看都不看他。
“您究竟說什么……什么……誰是殺人兇手?”拉斯科爾尼科夫用勉強能聽見的聲音喃喃地說。
“你是殺人兇手?!蹦侨烁智逡裘鳌⑼烙辛Φ卣f,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深惡痛絕而又得意非凡的微笑,并且又看了一眼拉斯科爾尼科夫那張白煞煞的面孔和他那雙呆怔怔的眼睛。這時,兩人走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拐到左邊的街道,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則站在原地,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走了五十來步后,回過頭來望了望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的他。雖然看不那么真切,但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那人這一次又露出了冷入肺腑、深惡痛絕、得意非凡的微笑。
拉斯科爾尼科夫雙膝陣陣冷戰(zhàn),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他拖著慢騰騰、虛怯怯的步子,轉(zhuǎn)身往回走,登上樓梯回到自己的那間斗室。他脫下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地在桌邊站了十分鐘左右。然后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fā)上,難受地輕輕呻吟著,伸直了兩腿,雙眼緊閉。就這樣躺了大約半個小時。
他什么都不去想。但某些思想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段,某些七零八亂、風馬牛不相及的印象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有些還是童年時代見過的人的面孔,或者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次,后來則從未想起過的面孔;В教堂的鐘樓;一家小飯館的桌球臺,一個軍官在打桌球,地下室里一家煙草鋪飄出的陣陣雪茄味,一家小酒館,后門的一道樓梯,黑黢黢的,臟水橫流,蛋殼遍地,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的禮拜天的鐘聲……這些影像不停地變換著,旋風一般狂旋亂舞著。有些影像他甚至還挺喜歡,拼命想抓住它們,可是它們轉(zhuǎn)眼就消失了,總之,他內(nèi)心感到壓抑,但并不太嚴重。有時甚至覺得怪好的。輕微的寒戰(zhàn)還沒有消失,這也幾乎使他覺得怪好的。
他聽到拉祖米欣急波波的腳步聲和他的說話聲,趕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拉祖米欣打開房門,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似乎躊躇不決。然后他輕悄悄地走進房間,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fā)跟前。只聽到娜斯塔西婭的細語聲:
“別碰他,讓他飽飽地睡個覺;那時吃東西才香呢?!?/p>
“也說的是?!崩婷仔来鸬馈?/p>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并關(guān)上了房門。又過了半個鐘頭的光景。拉斯科爾尼科夫睜開雙眼,翻身仰面躺著,把雙手墊在腦后……
“他是誰呢?這個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人是誰呢?他那時在哪里,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了一切,這是毋庸置疑的。當時他究竟站在那里,又是從哪里窺視的?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從地底下鉆出來呢?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難道這是可能的嗎?……哼……”拉斯科爾尼科夫接著往下想,他一陣陣發(fā)冷,全身直打哆嗦,“但是尼古拉在門后邊撿到的那個小盒子:難道這也是可能的嗎?罪證嗎?只要有十萬分之一的疏忽——就會出現(xiàn)埃及金字塔那樣醒目的罪證!一只蒼蠅飛過,它看見了!難道這是可能的嗎?”
他突然十分厭惡地感覺到,他是多么虛弱無力,身體極其虛弱無力。
“我應(yīng)該知道這一點,”他苦笑著思忖,“我怎么敢,雖然我有自知之明,并且早有預(yù)感,但我怎么敢拿起斧頭,讓鮮血玷污我的雙手呢。我應(yīng)該事先就想到的……唉!我正是事先就想到的啊……”他絕望地咕噥著。
有時他一心一意地只集中在一個想法上:
“不,那些人并非這種材料塑造的;真正的統(tǒng)治者恣行無忌,他摧毀土倫,讓巴黎血流成河,把一支軍隊遺棄在埃及,在遠征莫斯科時折損五十萬人,最后在維爾納用一句一語雙關(guān)的俏皮話就搪塞過去了;然而在他死后,人們卻把他當作偶像崇拜【190】——可見,他真能恣行無忌。不,這種人顯然并非血肉之軀,而是青銅鑄就!”
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毫不相干的想法幾乎使他大笑起來:
“一邊是拿破侖,金字塔【191】,滑鐵盧【192】,另一邊是一個瘦骨伶仃、令人厭惡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張床底下藏著小紅箱子的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即使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無法領(lǐng)會這兩者間的奧秘!……他怎么能領(lǐng)會得到呢!……他們的美學觀不允許,它會說:‘拿破侖怎么會鉆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呢!’嘿,廢物!”
有時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說胡話:他陷入了一種狂熱的亢奮狀態(tài)之中。
“老太婆不值一提!”他急煎煎、熱昏昏地思慮著,“老太婆這件事是個錯誤,她并非關(guān)鍵所在!老太婆只是一種病……我試圖盡快跨越……我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則!原則倒是讓我給殺掉了,可是跨越卻并未成功,我依舊留在這邊……我只會殺人。而且,看來連殺人也不會……原則嗎?拉祖米欣這個傻瓜剛才干嗎要大罵社會主義者呢?他們都是一些勤勞者和生意人,他們是在謀求‘公眾的幸福’……不,我只有一次生命,決不會有第二次:我不愿坐等‘公眾的幸?!蹬R。我自己也想活著,否則,不如不活。為什么呢?我只是不愿攥緊自己口袋里僅有的一個盧布,坐等‘公眾的幸福’的降臨,而任憑我的母親饑寒交迫。說什么‘我為公眾的幸福添上了一小塊磚,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193】。哈——哈!你們?yōu)槭裁捶排芰宋夷??我畢竟只有一次生命啊,我到底也想……唉,我也只是一只有審美力的虱子,如此而已?!彼蝗幌癔傋右粯哟笮α艘魂?,然后補充了一句,“對,我的確是一只虱子,”他繼續(xù)想著,幸災(zāi)樂禍地糾纏住這個想法,對它追根究底,玩來弄去,以此自娛,“那一件事已足以證明這一點,因為第一,我現(xiàn)在認定我是一只虱子;第二,整整一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攪擾仁慈的上帝,請他做證人,證明我所做的這件事并非為了自己的私利私欲,而是為了一個崇高和美好的目的——哈—哈!第三,也因為我決定在實施計劃的過程中盡可能做到公平合理,注意輕重,把握分寸,細針密縷:從所有的虱子中挑選了一只最最無用的虱子,殺死她以后,決定只從她那里取走我實現(xiàn)第一步目標所必需的錢,既不多拿,也不少拿(而其余的錢自然會按照她的遺囑捐給修道院了,哈—哈?。虼?,因此我不折不扣地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齒地補充道,“因此,也許我自己比那只被殺死的虱子更骯臟,更卑劣,而且我事先就已預(yù)感到,殺死她以后,我定會對自己說這話!難道還有什么能與這樣的恐懼相比嗎!哦,真卑鄙!哦,真下流!……哦,我是多么理解那位手執(zhí)馬刀騎在馬上的‘先知’說的話:安拉有令,服從吧,‘戰(zhàn)栗的生靈’【194】!‘先知’說得對,說得對呀,當他在街上攔腰構(gòu)筑起火—力—威—猛的炮壘,對準那些無辜的和有罪的人們狂轟濫射時,甚至根本就不予解釋!服從吧,戰(zhàn)栗的生靈,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為——這不是你的事情!……哦,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決不饒恕那個老太婆!”
他的頭發(fā)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顫抖的嘴唇干裂裂的,呆定定的目光盯著天花板。
“母親啊,妹妹啊,我曾經(jīng)是多么愛她們??!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恨她們呢?對啊,我恨她們,一種生理上的憎恨,我無法忍受她們待在我身邊……不久前我走到母親跟前,吻了她一下,我記得……我擁抱著她,心里卻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難道當時就告訴她一切?我真可能這么做的……嘿!她應(yīng)該是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他又補上一句,同時焦思竭慮著,似乎在和要控制他的譫妄進行搏斗?!芭?,我現(xiàn)在多么痛恨那個老太婆!假如她活轉(zhuǎn)過來,看來,我定會再一次殺死她!可憐的莉扎薇塔!她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進來呢!……然而,多奇怪,為什么我?guī)缀醪辉氲剿?,就像我沒有殺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婭!可憐兮兮、溫柔馴順的女人,都有著一雙溫順的眼睛……可愛的人兒?。 瓰槭裁此齻儾豢弈??為什么她們不呻吟?……她們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她們的眼神溫順而寧靜……索尼婭,索尼婭!寧靜的索尼婭?。 ?/p>
他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記不起,怎么會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街上。已經(jīng)是遲暮時分。夜色越來越濃,一輪圓溜溜的月亮越來越銀光燦燦,但空氣不知為什么特別窒悶。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成群結(jié)隊,熙熙攘攘;手藝人和公職人員正在紛紛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則在街上游逛;空氣中彌漫著石灰味、塵土味和死水味。拉斯科爾尼科夫郁郁不樂、憂心如焚地走著: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出門是有某個目的的,是去辦一件事,而且十萬火急,可到底辦什么事——他卻忘記了。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看見街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人,正向他招手。他穿過街道,朝他走去,然而這人卻突然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身去走了,他低頭前行,毫不回頭,似乎根本不曾招呼過他。“拉倒吧,他是不是招呼過我呢?”拉斯科爾尼科夫心想,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追趕上去。追了不到十步,他突然認出了那人——不禁呆若木雞:原來這就是剛剛見過的那個小市民,依舊穿著那樣的長袍,依舊是那樣的弓腰駝背。拉斯科爾尼科夫遠遠地跟著他;他的心兒怦怦直跳;他們拐進了一條胡同——那人仍然毫不回頭。“他是否知道我在跟蹤他?”拉斯科爾尼科夫思量著。小市民走進了一幢大樓的大門里。拉斯科爾尼科夫趕忙走到大門旁,探頭往里張望:他會不會回過頭來招呼他呢?果然,那人穿過門洞,走進院子后,突然回過頭來,又似乎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爾尼科夫立即穿過門洞,然而院子里已沒有那個小市民的蹤影了。看來,他一定是飛快走進了這里的第一道樓梯。拉斯科爾尼科夫趕緊飛跑過去追他。果然,就在相隔兩層樓梯的樓上,傳來了某個人均勻、從容的腳步聲。奇怪,這道樓梯竟似乎很眼熟!瞧,那是一樓的窗戶:憂郁而神秘的月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瞧,已經(jīng)到了二樓。啊呀!這就是那兩個工人刷油漆的那套房間……他怎么竟會沒有立刻認出來呢?前面那人的腳步聲無聲無息了:“看來,他已停下了腳步,或者在哪里躲了起來?!鼻?,這就是三樓了,是否還往上走呢?上面多么寂靜啊,簡直寂靜得可怕……然而他還是繼續(xù)往上走。他自己那橐橐的腳步聲使他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上帝啊,簡直黑森森的!那個小市民準是躲在這里的哪個角落里。??!有一套房間的門對著樓梯大敞著,他猶豫了一下,便走了進去。過道里黑漆漆、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已搬運一空;他悄無聲息、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滿屋子都是銀晃晃的月光;這里所有的東西一仍其舊: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色的沙發(fā)和幾幅鑲在畫框里的繪畫。一輪圓溜溜的大月亮把紅銅色的光輝從窗戶徑直照射進來?!半y怪這么寂靜,原來是月亮的緣故。”拉斯科爾尼科夫心想,“他現(xiàn)在準是在打啞謎讓我去猜?!彼驹谀抢锏却镁玫氐却?,月色越是靜謐,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甚至跳得發(fā)痛。四周依舊是萬籟俱寂。突然干啦啦的折裂聲轉(zhuǎn)瞬即逝地響了一下,仿佛有人折斷了一根松明,接著一切又歸于寂靜。一只睡醒的蒼蠅展翅疾飛,猛地撞在玻璃上,嗡嗡嗡嗡地叫苦不迭。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在一個小柜和窗戶之間的角落里,墻上似乎掛著一件女大衣?!斑@里為什么掛著大衣?”他想,“要知道以前可是沒有大衣的……”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這才領(lǐng)悟到,大衣后面似乎藏著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撩開大衣,看到那里放著一張椅子,而一個老太婆就坐在這張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她佝僂著身子,低垂著腦袋,因此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臉,不過,這肯定是她。他在她身旁站了一會兒:“她害怕了!”他思忖著,悄悄地從繩套中抽出斧頭來,朝她的腦心猛劈下去,一下,兩下。然而,奇怪?。哼B劈兩下,她居然紋絲不動,仿佛是塊木頭。他大驚失色,彎腰湊近跟前,想把她看個清楚;可她也把頭垂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全身趴在地板上,從下往上看她的臉,這一看直嚇得他魂飛魄散:老太婆竟坐在那里竊笑——輕輕地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大笑,并且極力克制著,以免讓他聽到。他突然覺得,臥室的門稍稍打開了一條小縫隙,里面也似乎有人在哧哧暗笑,竊竊私語。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竭盡全力猛劈老太婆的腦袋,但是每劈一斧頭,臥室里的笑聲和私語聲就變得越是響亮,越發(fā)清晰,而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拔腿就跑,但整個過道里的人早已多得挨肩擦背,樓梯上的一扇扇房門全都大敞著,平臺上、樓梯上和樓梯下面——人山人海,磕頭碰腦,大家全都望著他——可又都躲躲閃閃,屏息靜氣地翹首等待!……他的心縮得緊緊的,兩條腿也一動不能動,仿佛生了根似的……他試圖大喊一聲——于是就醒過來了。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然而奇怪的是,夢境似乎還在繼續(xù):他的房門洞開著,門口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正全神貫注地端詳著他。
拉斯科爾尼科夫尚未來得及完全睜開眼睛,就又立刻把它們閉上了。他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斑@是不是還在夢中?”他思量著,又讓人難以覺察地微微抬起睫毛,張了一眼:陌生人依舊站在原地,繼續(xù)細細地端詳著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輕輕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走到桌子跟前,等了一分鐘光景——在這段時間里他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缓筌b手躡腳地、悄無聲息地坐到沙發(fā)旁的一把椅子上,他把禮帽放在身邊的地板上,雙手撐著手杖,又把下巴擱在雙手上。顯而易見,他拉開了長久等待的架勢。透過眨動不已的睫毛所能看清的是,這人已經(jīng)不太年輕,身強體壯,蓄著一部密稠稠的淺色大胡子,淺得近乎白色……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天色還明亮,但已暮靄紛飛了。房間里靜幽幽的,就是樓梯上也聽不到一點聲響,只有一只大蒼蠅飛舞著一頭撞上了窗玻璃,嗡嗡地叫著,不停地撲打著。最后,拉斯科爾尼科夫?qū)嵲陔y以忍受了:他陡然一骨碌抬起身子,坐在沙發(fā)上。
“喂,您說吧,您有何貴干?”
“我就知道您沒睡著,只不過是在裝睡?!蹦吧斯掷锕謿獾卮鸬溃┤蛔匀舻卮笮ζ饋?,“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