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通房
吃完飯,又喝了幾口孔琉玥親手沏來親手奉上、冷熱適中的太平猴魁,傅城恒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孔琉玥看在眼里,方稍稍松了一口氣。這人黑著臉的樣子可真是嚇人,別說滿屋子伺候的丫頭們大氣不敢出,就是她,也巴不得能離他遠遠的!
可兩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的沉默著終究不是個事兒,而且有些話她也不得不說,于是孔琉玥在猶豫了再四,并將眾伺候之人都屏退之后,還是斟酌著開了口,“妾身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之前有那樣……的規(guī)矩,妾身初來乍到,也不知侯爺是個什么意思,還請侯爺明示。”
傅城恒原本已消散了個七七八八的怒氣,在聞得她這句話后,復(fù)又蓬勃了起來,冷著臉道:“這些都是內(nèi)宅的事,難道還要我來安排?”
孔琉玥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怒氣,倒是沒怎么覺著害怕,只是覺得有些無措,他這話說了根本就跟沒說一樣嘛,她要是知道怎么安排,還問他干嘛?還是他其實希望她繼續(xù)沿用舊規(guī)矩,只是不好意思開那個口?可他明明不像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人!
傅城恒話一出口,便后悔了。他不該遷怒于小妻子的,她原就年小,打小兒又沒個親娘長輩好生教導(dǎo),這些事情別說經(jīng)歷,只怕聽都沒聽說過,她除了問他,還能怎么樣?他也是聽完蔣姨娘那番做作,即刻想到了是太夫人和三房在從中搗鬼,生氣于他們管完了前頭那個不算,如今新夫人都進門來了,他們卻還想插手他房中的事,一時氣急了,所以才遷怒了孔琉玥的,認真說來,這事兒又與她何干?
思忖間,傅城恒的神色已是緩和了不少,但軟話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只得淡聲道:“原便是舊人舊規(guī),如今你既進門了,就蠲了罷!”
“是。”孔琉玥很淡定的應(yīng)了,反正“上司”的喜怒無常她已見慣了,愛怎么樣怎么樣罷,她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送罷傅城恒早朝后,孔琉玥把這事兒跟梁媽媽白書等人一說,她們臉上便都立刻堆滿了笑,“恭喜夫人,侯爺這是把夫人放在了心上!”
孔琉玥實在不覺得這有什么好喜的,要是在現(xiàn)代社會,夫妻間只有彼此原便是一段婚姻最基本的要求,可到了這里,她卻僅僅因為丈夫不再定時定量,而不是自此再也不去睡小老婆了,就得到身邊人的恭喜,她還得感激他,想想真是有夠荒唐的!
她只讓自己的消極情緒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就調(diào)整好心情,去了小廚房。她沒忘記昨天答應(yīng)過老太夫人今天要做了雙皮奶去給大家吃的,可沒有那么多時間去傷秋懷古的!
有了昨天的成功經(jīng)驗,今天再做起來,就很順利了,因此孔琉玥只花了大半個時辰,便做好了十幾份雙皮奶,然后領(lǐng)著一眾丫鬟,徑自去了樂安居。
除了幾位爺們,其他人都在,瞧得孔琉玥進來,三夫人便先迎上來笑道:“才祖母和娘還念著昨兒個大嫂做的好點心呢,說得我是垂涎三尺,”目光越過她落在后面端著托盤的白書等人身上,“就是這些嗎?”
孔琉玥點頭笑道:“正是。”上前給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分別見了禮,方笑道:“昨兒個閑來無事忽然想到做這道小點,承蒙祖母和母親不棄,今兒個便巴巴的又做了來獻寶,若是大家吃著不好,可千萬說出來,不然讓我以為大家吃著都好,以后時常做了來,苦的可是你們自個兒的嘴!”
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老太夫人因笑道:“我吃著倒好!你以后只管做了來,他們不吃,可就便宜我一個人了!”
太夫人在一旁笑道:“我吃著也好,想來大家也會喜歡。”
孔琉玥笑道:“這都是祖母和母親不嫌棄。”說著指揮丫鬟將雙皮奶人手一份分發(fā)下去。
分到初華和傅镕時,因傅镕坐在初華之前,丫鬟自然先奉與了傅镕。沒想到卻被初華搶先接了過去,笑道:“先前聽太祖母和祖母說母親待會兒有好點心送來,我便沒大吃早飯,這會子正餓著呢,且讓我先吃罷!”說完便挖了一大勺雙皮奶放進嘴里,直至吞咽下去片刻,感覺自己并無不適后,方示意傅镕可以吃了。
在場的誰不是那人精,如何看不透初華這一番舉動的用意?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便都有些復(fù)雜起來,有疑惑的,有同情的,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三夫人則借低頭吃東西的動作,掩去了眼底的不屑和幸災(zāi)樂禍。
孔琉玥卻一點也沒有因此而受傷或是不自然什么的,仍然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笑著問眾人道:“覺得怎么樣,可還能入口?要是能,以后我就再做,要是不能,我以后也別獻丑了!”初華防著她,也是很正常的事,她雖微微有些不舒服,卻也能理解;而且還很感動于她愛護弟弟的一片情誼,撇開其他事情先不談,她作為一個姐姐,已經(jīng)是稱職得不能再稱職,所以那些拿或是同情或是幸災(zāi)樂禍目光看她的大可不必這樣,她根本就不會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老太夫人在上首將她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見她的笑容一點也沒有勉強的意思,知道她是真的沒有將初華的行徑放在心上,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二房的傅鈞素來活潑,不向長兄那般老成持重,聽完孔琉玥的話,先就嚷道:“大伯母,您這雙皮奶豈止是能入口,簡直是好吃得我恨不得連舌頭都一塊兒吞下去了,您以后可千萬不能不做了!”
年紀(jì)最小的傅釗忙也道:“大伯母,二哥說得對,您這雙皮奶實在太好吃了,求您以后一定要經(jīng)常做!”
連一向最膽小最不愛說話的潔華也細聲細氣的道:“母親,好吃!”
最后太夫人笑瞇瞇的作了總結(jié):“既然孩子們愛吃,你以后若是得閑時,就經(jīng)常做了來,讓他們飽飽口福罷!”
孔琉玥不著痕跡看了上首老太夫人一眼,見她滿臉笑容,沒有反對的意思,方點頭笑道:“既然大家都這么捧場,那我以后少不得要經(jīng)常獻丑了!”
傅鈞接道:“大伯母,您最好能天天都獻丑!”
說得滿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屋里的氣氛一時間好得不得了。惟獨初華咬著下唇低下頭去,陷入了沉思當(dāng)中……
過了幾日,孔琉玥原本早該到來的小日子依然沒來。自五月那次之后,她的小日子便一直比較準(zhǔn)時,最多也不過誤差個一兩日。
她不由有些慌了,暗想不會那么倒霉中了罷?念頭閃過,她忙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最開始那幾次,她明明就在安全期,之后她又一直有吃藥,而且這具身體這么弱,三下里“夾擊”之下,她要是還能中,她就真該去買彩票了!
可她隨即又想到,連穿越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叫她和夏若淳碰上了,這世上還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在吃了自制避孕藥的安全期內(nèi)懷個把個孕,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般吃了避孕藥后經(jīng)期都要提前或是延后幾天,她延遲到現(xiàn)在還沒來是很正常的,她實在犯不著因此而焦慮,要知道焦慮也有可能致使經(jīng)期紊亂!
孔琉玥恐慌了幾天,忽然發(fā)現(xiàn)傅城恒也變得有些反常起來,時常皺著眉頭陷入沉思,一般都要她一連叫幾聲才能回過神來不說,晚間睡覺時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旦躺下就基本不會動一下直至起身,而是一晚上要翻好幾次身,頗有些寢食難安的樣子。
她禁不住暗想,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反常?可她明明掩飾得極好,晚上就算睡不著,也盡量一動不動不讓他察覺到,白日里他則大多不在家中,他怎么可能感覺到她的反常?
這天晚上熄燈躺下后,傅城恒忽然在黑暗中問道:“……你的小日子,一直都這么不準(zhǔn)嗎?明兒要不要傳太醫(yī)來瞧瞧?”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孔琉玥覺得他的聲音竟于嚴肅之外,有一絲淡淡的恐慌,但她隨即便搖頭將這個念頭甩出了腦子去,像他這樣冷硬的一個人,這世上能有讓他恐慌的事嗎?
她斟酌著答道:“以前也有過類似這樣推遲好些日子的時候,這次應(yīng)該也一樣,想來再過個幾日,就該來了。”她竟然跟一個才認識一個多月的男人,一本正經(jīng)的討論自己的經(jīng)期問題,她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等了好半晌,她才又聽見他說道:“你難道就沒想過別的可能性?明兒還是傳個太醫(yī)來瞧瞧罷!”
火石電光中,孔琉玥忽然就明白過來他這幾日為何會反常了,敢情他竟也以為她是有了身孕!
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一點都沒有即將再為人父的感覺,——當(dāng)然,她相信她一定沒有懷孕,這又是為什么呢?難道是因為他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了,所以對這種事已經(jīng)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還是他是在怪她對他有所隱瞞?
孔琉玥僵硬著身子,一直到三更都過了,方迷迷糊糊睡著了。
傅城恒卻一直到她都睡著了,依然還大睜著眼睛。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經(jīng)吩咐過石媽媽和董媽媽,她二人也嚴格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她的小日子為什么還是會推遲了這么久?難道她是真的有了身孕不成?萬一她真的有了身孕,他又該怎么辦,她不比當(dāng)初的蔣氏,他真怕自己做不到對她不聞不問……可是,萬一她一舉得男了,镕哥兒的地位豈非堪憂了?不,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再重蹈他當(dāng)年的覆轍!
孔琉玥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夢見發(fā)大水了,然而她卻像是被人施定身法定住了一般,無論怎么掙扎都移動不了分毫,嘴里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音,眼見大水漸漸漫過她的腳,再漫過她的腿,漫過她的腰際,漫過她的頸項……
“……玥兒,醒醒!醒醒!”
耳邊似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孔琉玥一個激靈,這才猛地睜開了眼睛。
滿眼都是紅羅帳,燈影綽綽,傅城恒帶著幾分關(guān)切的臉近在咫尺。
孔琉玥睜大眼睛思量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傅城恒叫醒的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訥訥的解釋道:“我……妾身做了個噩夢,吵到侯爺了嗎……”話音未落,忽然感覺到身下一陣濕熱,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天哪,她不會是尿床了罷,小時候每當(dāng)她夢見發(fā)大水時,睜開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尿床了,沒想到現(xiàn)在她都這么大了,還是一樣!
她不自覺哭喪起臉來,正想著要怎樣開口請傅城恒幫忙叫白書她們進來,待會兒她又該怎么面對白書她們,真是有夠丟臉……忽然就想到,剛才那種熟悉的感覺,分明是月事來了時的那種感覺啊!
她一下子大喜過望,簡直恨不能歡呼幾聲。但她及時克制住了,只是紅著臉閉著眼小聲對傅城恒道:“侯爺,您能回避一下呢,我……妾身的小日子好像來了,得叫丫鬟來進來收拾一下……”
傅城恒迷迷糊糊剛有了幾分睡意,就感覺到身邊的人不停的掙扎起來,呼吸也很是急促,手還在空中亂揮亂舞著,他估摸著她是做噩夢了,忙起身將燈點亮,然后叫醒了她。
她乍一醒來,眼里滿滿都是恐懼和迷茫,光潔的額頭上還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看起來柔弱得讓他覺得自己氣出大了,只怕都有將她吹化的感覺。他的心忽然軟了下來,她若是真有了身孕,那就讓她順順利利的生下來罷,他又不是他父親那樣的人,只要他好好教育她生的孩子,從小讓他知道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是自己該要的,什么是自己不該要的,他相信這個孩子是不會成為下一個傅旭恒的!
卻沒想到,她忽然開口說自己的小日子‘好像來了’,那一瞬間,他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既有慶幸,又有失落,還有幾分淡淡的愧疚……他忽然就覺得,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了!
“嗯。”他于是翻身下床,幾乎是逃也似的進了凈房去。
被白書扶進凈房,證實自己的小日子的確是來了之后,孔琉玥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有種死到臨頭卻死里逃生了的感覺。
她忍不住在心里將古今中外她所叫得出名字來的神靈們都感謝了一遍,才一臉輕松的回到內(nèi)室,回到床上,躺進新?lián)Q好的干凈被窩里,很快睡著了。
而傅城恒則繼續(xù)大睜著眼睛,一直到四更天丫鬟進來請他起身上朝。
因為這么多天以來壓在心上的那塊大石終于落了地,孔琉玥這一覺睡得極好,竟然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唬了一大跳,忙慌慌張張收拾好了去樂安居和景泰居請安。
請安回來,她的心情依然很好,忽然有種強烈的給夏若淳寫信的沖動。
正打算叫人準(zhǔn)備紙筆去,謝嬤嬤來了,行禮后不由分說將白書等人都打發(fā)了出去,方湊上前問孔琉玥道:“夫人,我聽說昨兒夜里您的小日子來了?”
“嗯。”孔琉玥汗顏,不無自暴自棄的想,這事兒整個長房還有不知道的人嗎?不過她的心情依然很好就是了。
卻聽得謝嬤嬤道:“那您打算讓誰做通房?是白書還是藍琴?依我說,白書溫柔細心,藍琴活潑俏麗,都是不錯的人選,又都是打小兒跟著您的,忠心自是不必說,要不,就都收了罷?兩個人一起收了,受孕的機會也增加一倍!”
孔琉玥一時怔住了,呆呆的反問道:“為什么要收通房?”
謝嬤嬤拿奇怪的眼神看她,小聲道:“自然是為了幫夫人把侯爺留在正房,不讓侯爺在夫人小日子的日子里,去姨娘們那里啊!”
孔琉玥依然回不過神來:“為什么?”
謝嬤嬤只當(dāng)她是心里不痛快,忙湊到她耳邊勸道:“依照規(guī)矩,夫人身上不干凈的時候,是不能跟侯爺同床而眠的,不然侯爺沾上了晦氣可怎么好?不然老太夫人和太夫人該說夫人了。侯爺又不能去書房睡,不然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又該說夫人不賢善妒,連小日子來了都不叫侯爺去姨娘那里了!夫人不給侯爺收個通房,將侯爺留在咱們正院,難道倒白白便宜后院那幾位去不成?再者,早些收了白書藍琴,早些生個哥兒,夫人也能早些在府里站穩(wěn)腳跟!”
一席話,說得孔琉玥終于回過了神來,臉色也隨之冷了下來,給自己丈夫收通房,尤其那備選人還是她的貼身丫鬟,她自問她的思想還沒升華到那么高的境界,就算她不愛傅城恒,她也做不到,更何況,她怎么舍得糟蹋白書和藍琴那么好的姑娘?!
她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傅城恒要去妾室的屋里時,不會阻攔,僅此而已!當(dāng)然,她也不該阻攔,更阻攔不了!
孔琉玥的好心情終于被破壞殆盡,看向謝嬤嬤一字一頓的說道:“我從沒打算過讓白書或是藍琴做通房!”
謝嬤嬤當(dāng)然理解不了孔琉玥的心情,只當(dāng)她是在不高興有人分去自己丈夫的寵愛,苦口婆心的勸道:“夫人,我能想來您的心情,您畢竟才過門一個月,跟侯爺又恩愛,不愿意讓人分去侯爺?shù)膶檺垡彩怯械摹5讜{琴便是得了侯爺?shù)膶櫍彩悄堇锏呐荆酪睿б獕海珣{您一句話,您根本沒有必要擔(dān)心會構(gòu)成威脅;再者,……您難道忘記侯爺?shù)哪莻€名聲了嗎?總之,您是無論如何不能自個兒生孩子的,嬤嬤可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您重蹈先頭兩位夫人的覆轍,所以早些讓白書藍琴承寵,也能早些生下小少爺來不是?您可千萬不能犯糊涂……”
“別說了!”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冷聲打斷,“侯爺要去劉姨娘或是白姨娘屋里歇息,那是侯爺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你若是閑來無事,就回房睡覺去!”
“可是夫人……”謝嬤嬤明顯還在再說,卻在接觸到孔琉玥冷厲的目光后,不敢再說,只得悻悻然的退了出去。
眼見謝嬤嬤一步一回頭的背影終于消失在了門后,孔琉玥似是被人瞬間抽走了渾身的筋骨一般,軟軟癱在了榻上,心下一片荒涼。
她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才要這樣懲罰她,將她扔到這樣一個該死的世界,該死的地方來!就算將她扔到這里來,為什么一定要讓她作孔琉玥?此時此刻,她寧可當(dāng)一個乞丐,也不要當(dāng)孔琉玥!
用力甩了甩頭,孔琉玥強迫自己將這些消極的想法都甩出腦子,開始盡量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比上輩子漂亮多了也有錢多了,哦對了,還年輕了好幾歲,而且,她不是還跟夏若淳相逢了嗎?
她一條一條在心里對比上一世和這一世的差別,拼命往好的方面想這一世,心里總算是好受多了。
就見白書藍琴一前一后走了進來,臉色都有些發(fā)白。
孔琉玥不由有些納罕,因打起精神問道:“這是怎么了,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
白書與藍琴對視一眼,忽然上前雙雙跪到她面前,低聲說道:“夫人,求您不要讓我們做通房,我們只想做您的管事媽媽,伺候您一輩子……”話音未落,淚水已是流了滿臉。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讓你們做通房……”孔琉玥驚詫莫名,想也沒想就說道,然而話沒說完,卻已然明白過來她兩個為什么會忽然這么說了,因冷下臉來問道,“是不是謝嬤嬤跟你們說了什么?”用的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白書和藍琴都沒有說話,然微微抽搐的肩膀卻無聲的回答了她。
孔琉玥不由大怒,命二人:“你們起來!立刻去給我叫謝嬤嬤來!”
見二人并不起來,約莫猜到她們是真怕自己讓她們做通房,因稍稍放緩了語氣道:“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做通房的,侯爺已經(jīng)有三房姨娘了,再要添人,御史們該說侯爺‘沉迷女色’了,我不會這么做,侯爺和老太夫人也不會讓我這么做,你們只管放心罷!”
二人聞言,方松了一口氣,含淚給她磕了個頭,齊聲說了一句:“多謝夫人!”方站了起來。
“白書,你立刻去叫謝嬤嬤來見我!”
打發(fā)了白書去叫謝嬤嬤后,孔琉玥看向仍然紅著眼圈,但神情已經(jīng)明顯放松多了的藍琴問道:“白書不愿意做通房,我還能想明白,以你的品貌,為什么也不愿意呢?”見她瞬間又緊張起來,忙笑著補充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說了不會讓你們做通房,就絕不會勉強你們,我只是單純的有些好奇罷了。”這世上憑著自己生得稍微好一點就眼高于頂?shù)娜硕嗔巳チ耍钦娴暮闷娌⑴宸{琴還有這等胸懷!
藍琴見孔琉玥神色不似作偽,而且伺候她多年,也算頗為了解她,這才壯著膽子把自己的心里話說了出來:“我和白書自小跟著姑娘,不說是多么的見多識廣,遠的不說,國公府各房姨奶奶們的窘境還見得少了嗎?說是半個主子,其實比稍稍得臉些的大丫鬟和管事媽媽尚且及不上,一旦失寵,更是被太太奶奶們想如何磨搓就如何磨搓,還不如配個稍微有點本事的下人呢,至少是正頭夫妻,至少自己的孩子能管自己叫‘娘’!”
“再者,我們兩個打小兒跟夫人一起長大,說句僭越的話兒,夫人在我們心里,不但是主子,更是妹妹,十幾年的情分,我們怎么做得出跟妹妹搶夫君寵愛的事?一旦做了通房,得了隴,自然又會望蜀,心也會變得越來越大,到時候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而夫人到時候見著我們這樣,心里又會好過嗎?自然,也有知道夫人待我們好,憐惜我們,將來一定會給我們選個好人家的因素在內(nèi),所以我們才敢來求夫人,還求夫人千萬見諒,我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一輩子伺候您!”說完又要跪下去。
卻被孔琉玥一把給攙住了。
她沒有想到,白書和藍琴竟會有這樣的見識,沒想到她們會想得這般全面,說實話,她的心靈受了不小的震撼!
她鄭重的承諾道:“你們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們得償所愿!”這樣身處逆境仍然始終堅持自我,自立自強的人,是值得她,更值得所有人都尊敬的人!
“多謝您,夫人!”藍琴就紅著臉,含淚笑了起來。
白書領(lǐng)著神色有些緊張的謝嬤嬤走了進來。
正要行禮,孔琉玥已先說道:“白書藍琴,你們兩個都下去罷!記得守住門外,別讓一個人進來!”
二人有些歉然的看了謝嬤嬤一眼,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余下孔琉玥既不看謝嬤嬤,也不開口說話,屋里的氣氛一時間顯得有些沉悶。
又過了一會兒,孔琉玥依然沒有開口說話,謝嬤嬤不由越發(fā)慌了,猶豫了一下,只得訕訕上前又行了禮,小聲道:“未知夫人喚老奴來,有何吩咐?”其實心里已知道孔琉玥這會兒喚她來,是跟她私底下找白書藍琴的事有關(guān)了,不由暗恨,兩個死妮子,翅膀長硬了,看她下去后怎么收拾她們!
“吩咐?”孔琉玥冷嗤一聲,終于開了口,“嬤嬤何等尊貴之人,連我的主都直接做了,我如何還敢說‘吩咐’二字?”也是時候該給謝嬤嬤一個教訓(xùn)了,省得她以后老是這樣倚老賣老的妄作安排,得罪了她事小,萬一哪天得罪了傅城恒,或是得罪了府里其他的主子,她是保她還是不保?誰又說得清保得住保不住呢?
謝嬤嬤聽這話說得不像了,又急又愧,忙貼膝跪到了孔琉玥面前,流淚說道:“姑娘,老奴一輩子沒有孩子,也沒個親人,說句不怕打嘴的話,在老奴心中,您就是老奴的孩子啊,老奴的一應(yīng)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姑娘好!若是侯爺沒有那樣的名聲,老奴也萬萬不會定要姑娘抬舉白書藍琴來分侯爺?shù)膶檺郏吓舶筒坏媚芤惠呑佣几顮敹鞫鲪蹛郏珊顮斆玻綍r候萬一姑娘也跟先頭兩位夫人一樣……可叫老奴怎么活下去?姑娘,就當(dāng)我求求您了,您就算不抬舉白書藍琴,也抬舉一個別的丫頭,等到她一生下孩子,就將人給送走便是,老奴求您就聽老奴這一次罷……”姑娘最是心軟的,只要她話說得再軟和一點,態(tài)度再軟和一點,不怕姑娘不動搖!
面對這樣聲淚俱下的謝嬤嬤,孔琉玥實在再說不出狠話來,尤其站在她的立場,她的的確確是為了她好。
可問題是,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做不到主動把丈夫推到別的女人身邊、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更做不出勉強別的女人當(dāng)自己丈夫小老婆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怎么也做不到!
所以,她必須狠下心來一次性斷絕謝嬤嬤的念頭,一次性讓她記住教訓(xùn),以免她以后再這樣自作主張,以致釀出大禍!
孔琉玥深吸一口氣,猛地拍了一下榻上的小幾,看著謝嬤嬤被清脆的“啪”聲嚇得止住了哭泣后,方看向她,冷冷說道:“你是想去莊子上,還是想去那兩所宅子中的一所安詳晚年?你放心,不論你選哪里,我都會保你衣食無憂,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目光如刀鋒般犀利,表情如冰霜般寒冷。
謝嬤嬤至此才真是被嚇住了,呆怔了片刻,方驚慌失措的抓了孔琉玥的衣角哀求道:“夫人,不要,求您不要把我送到莊子上去,我還要伺候您一輩子呢,求您不要……”
“不要?”孔琉玥冷冷一笑,“難道還留著你繼續(xù)做我的主,讓長房再多一個主子不成?還是你以為你是我的乳娘,原就該比別人體面,所以還想在長房在侯府作威作福一輩子不成?”
“沒有,老奴沒有……”這樣的重話,謝嬤嬤服侍她這么多年從來沒聽過,這樣的雷霆怒氣,也從來沒見過,不由越發(fā)慌亂起來,又覺得委屈,“夫人,老奴從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孔琉玥不待她把話說完,已冷冷打斷了她:“你是不敢有這樣的想法,你直接就做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我的主,傳了出去,旁人會說什么?會不會說我們上下尊卑不分?”有意把事態(tài)往嚴重了說,“又會不會說你仗著奶過我,連侯爺房里的事都敢管,連侯爺?shù)闹鞫几易觯吭賯鞯嚼咸蛉撕吞蛉硕淅铮院罄咸蛉嗣媲斑€能有我們站的地方嗎?再治你一個‘奴大欺主’之罪,誰能救得了你?我嗎?到時候只怕我都已經(jīng)自身難保了!”
連珠帶炮似的責(zé)難,將謝嬤嬤砸得頭昏腦脹,終于支撐不住,癱軟在了地上,只知道喃喃說道:“夫人,我知道錯了,我真知道錯了,求您千萬不要把我送走,求您千萬不要……”
孔琉玥居高臨下看著謝嬤嬤眼里的絕望,覺得差不多了。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起身將謝嬤嬤給扶了起來,放緩了聲音道:“嬤嬤,你是我的乳娘,從小奶大我的人,我從小沒了親娘,父親和母親又是早早故去,一直寄居在外祖母家,在我心中,你和白書藍琴,都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我巴不得你們能陪我一輩子!可正是因為這樣不同于其他人的情分,你更要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給下面的人看,讓下面的人知道,我孔琉玥是有規(guī)矩有分寸知進退的,不是她們口中那個卑微的小庶女,是夠格兒作這侯府大夫人,是夠格兒作這永定侯夫人,是夠格兒做朝廷一品誥命夫人的,你明白嗎?”
才經(jīng)歷了那樣的雷霆震怒,再來體會現(xiàn)在的和風(fēng)細雨,謝嬤嬤自然比任何時候都更能聽得進去孔琉玥的話,她涕淚交加的點頭道:“夫人,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張了,我一定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不給夫人丟臉!”
孔琉玥的語氣就更緩和了:“嬤嬤可還記得我以前曾說過,總有一天,會讓大家都過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生活?如今雖然我們還差這個目標(biāo)差得遠,至少不會再像以前,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擔(dān)心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了是不是?所以說,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我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你也不必擔(dān)心子嗣不子嗣的問題,我不是還年輕嗎?且先等三二年再說罷,到時候我身子骨養(yǎng)強壯了,萬一自己就能平安無事的生下孩子呢?記在自己名下的,哪有親生的來得貼心?再者說了,我這才過門一個多月,就慌著抬舉身邊的人,傳了出去,豈非徒惹人猜測我不能生?你想想可是這個道理?所以這些都是次要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要想想我們該怎樣才能在侯府站得更穩(wěn),你明白嗎?”
雷霆之勢的恐嚇要要,輕聲細語的講道理也要要,以謝嬤嬤的性子,今日被她這么嚇了一場,勢必會消停一段時間,但若不把道理給她講明白,難保她過段時間不會固態(tài)重萌,所以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細細說與她聽,讓她心里有個底,還是很有必要的!
一席話說得謝嬤嬤終于不再哭了,但臉上的羞愧之色卻更甚,紅著臉小聲道:“夫人,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錯了,不過些微小事,卻被我弄成這樣,瞧在旁人眼里,還只當(dāng)我們屋里連個章法都沒有,自己就先亂了起來呢,我的確是老糊涂了!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
孔琉玥點點頭:“你記得你說的話!”面色一凝,聲音復(fù)又冷厲起來,“不然下一次,我是真的不會再講情面,一定將你送到莊子上去,哪怕會因此被背上一個刻薄乳娘的罪名,你記住了嗎?”
謝嬤嬤鄭重的點了點頭,看向孔琉玥的目光前所未有的認真,甚至還有幾分敬畏。
樂安居內(nèi),老太夫人和盧嬤嬤也正說孔琉玥小日子來了之事。
“……原想著遲了那么些日子,只怕是有了,倒是沒想到,原來是虛驚一場。”老太夫人臉上有如釋重負,卻也有幾分失望,跟傅城恒昨晚上聽到孔琉玥說自己小日子來后,差不多是一個反應(yīng)。
成親之前,傅家的全福太太便已悄悄問過孔琉玥的小日子是在哪一日,以便到時候新婚之夜雙方都尷尬,因此老太夫人知道孔琉玥小日子推遲了的事。
盧嬤嬤跟在老太夫人身邊幾十年,最是明白她心意的,聞言因笑說道:“這是好事兒啊,您應(yīng)該高興的!”
老太夫人嘆道:“我也以為自己應(yīng)該高興的,只要長房這幾年內(nèi)不添丁,府里便能太太平平,我是該高興的。可心里又想看見孔氏能多給大郎添幾個孩子,多子多孫方能多福壽嘛,這人哪,就是這么矛盾!”
盧嬤嬤笑道:“三少爺開了年就七歲了,請封世子也就是三二年間的事了,等到三少爺封了世子,大夫人正是花信之年,正好生養(yǎng),到時候您想再抱幾個曾孫子,就抱幾個,就怕您又要嫌吵了!”
老太夫人有些悵然:“我年紀(jì)大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見長房再添丁了!”
“我還準(zhǔn)備再服侍您三十年呢!”盧媽媽拍手笑道,“我都沒有服老,您倒先服起老來!”
“三十年!”老太夫人聞言,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還準(zhǔn)備我們兩個活成老妖怪啊!”
盧嬤嬤笑道:“老妖怪就老妖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幾位爺和夫人,還有少爺小姐們都巴不得您能長命百歲呢!”
老太夫人笑道:“長命百歲不敢想,但至少,得等到孔氏給我再添一個小曾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