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四回
傅城恒本來正在外院宴客。
跟內院的情況一樣,今日不止傅家發(fā)了帖子的人家來了人,就連那些沒收到帖子的人家也來了人,甚至連一向不怎么出席這些場合的慶親王也來了,是以雖然有晉王和傅希恒兄弟幾個幫襯,作為一家之主的傅城恒依然片刻不得閑。
眼看就要開席了,玉漱忽然一臉焦急的跑了進來,附耳與傅城恒說道:“侯爺,外面來了一個自稱來自江州,是夫人親舅舅的潑皮,這會子人已經被門房上該班的人放進了內院去,只怕內院早已是一團亂。凌總管只來得及攔下欲進來當眾給侯爺‘報信’的小廝,不好進內院里,命奴才來討您的示下!”
傅城恒聞言,當即握緊了拳頭。
但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是叫了傅希恒過來,吩咐道:“你招呼照顧好眾位客人,我有點急事要暫時離開一會兒,今兒個來的都是貴客,你記得別怠慢了誰!”
傅希恒平常便打理著永定侯府的庶務,處理起這些事來可謂是得心應手,只不過因為身份不夠,而今兒個來的客人又幾乎都是各公侯府的一家之主或是世子,所以必須由傅城恒親自出面接待罷了,如今人已接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事情,便幾乎沒有能難倒他的了,因點頭笑道:“大哥只管忙您的去,這里交給我即可!”
交代完傅希恒,傅城恒畢竟還有些不放心,因又附耳與晉王和趙天朗王乾幾個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讓他們也幫忙照看著點后,才似笑非笑看向不遠處正招呼客人的傅旭恒,直到他感受到他的目光,與他的目光對上后,才又對著他冷冷一笑,然后大步走出了廳里。
剛走出穿堂,就見凌總管已經侯在那里,一見傅城恒過來,便忙一臉赧色的迎上前拱手行禮,“侯爺,都是老奴一時失察,才叫那起子有心人鉆了空子,如今內院的客人怕也已到得差不多了,老奴不好進去,因此只能來討侯爺?shù)氖鞠拢 ?br/>
在凌總管面前,傅城恒用不著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緊抿薄唇,面色陰霾的思忖了片刻,才冷聲道:“我這就進內院去,借口給眾位長輩請安,將人給帶出來。你找?guī)讉€身強體壯的小廝去我書房等著,等人帶來以后,立刻用刑逼供,不信審不出誰是幕后主使!我還要他在證詞上簽字畫押摁手印,到時候我看他要怎么抵賴!”
后面那個‘他’不用說凌總管也知道是誰,不由有些遲疑的道:“在今兒個之前,就連老奴事先都未得到一絲半點風聲,只怕是籌謀已久的了,以……的謹慎,又豈會弄個假的來唬弄人?只怕那人八成是真的!果真侯爺嚴刑逼供,只怕道義上說不過去,還有大夫人那里,恐怕也不好交代……”
一席話,說得傅城恒沉默下來。說實話,他真沒想到傅旭恒竟會不顧大局到了這個地步,所以根本沒想過要從這方面來防他,當然,也有傅旭恒將事情做得實在太過隱秘的原因,以致連總領侯府,消息本該最為靈通的凌總管都瞞過了,他也的確是防不勝防。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生氣。譬如他,就算早已對傅旭恒厭惡到了不行的地步,巴不得他跟其從來不是兄弟,而只是陌生人,一旦傅旭恒出了事,他首先考慮的也還是整個永定侯府,——當然,那天的事原是由姐姐和他一手策劃出來的,之后為了他在太后面前的據(jù)理力爭也只是為了保全整個永定侯府,他這么說實在顯得有些虛偽,但他可以對天發(fā)誓,就算事情不是他和姐姐設計出來的,當時那樣的情況,他也一樣會為傅旭恒在太后面前據(jù)理力爭方,不是為他,而是為了整個永定侯府,為了整個大局!
可如今傅旭恒為了設計他,竟不惜搭上整個侯府的名聲和體面,要知道此事既能籌劃得這般天衣無縫,可見絕非一日兩日之功,而是一早就在籌謀了,那時候,初六還沒到,他自然不存在你們陰了我,我也要陰你們的報復的說法,然他依然這么做了,簡直就已經不顧大局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就他這樣的,也敢妄想那些原本就不屬于他的東西?他就是將其給毀了,也不會讓他得到!
傅城恒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顧不了那么多了,且先把人帶出來是正經!”
頓了頓,又命凌總管,“拿了我的名帖,去請小華太醫(yī)來。”那個所謂“舅舅”既然會直闖內院,絲毫不顧玥兒的體面名聲,可見早已被傅旭恒完全收買,就算他的身份是真,就算他真是玥兒姨娘的親兄弟,他也不得不作一回假了,而要作假,又有誰的診斷結果會比小華太醫(yī)的更能令人信服呢?
“是,侯爺!”凌總管會意,忙應了,轉身急匆匆去了。
這里傅城恒才抄近道,急匆匆去了內院。
他剛走到敞廳外,就聽得里面?zhèn)鱽硪魂嚧似鸨朔膽K叫哀求聲。他心里攸地升騰起一股怒氣來,當著客人的面兒就打的人鬼哭狼嚎的,不用說也知道是那孫氏的手筆,她與傅旭恒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都是一樣的愚不可及!
伴隨著怒氣而來的,還有幾分疑惑,就算孫氏糊涂,玥兒和祖母不該這么糊涂啊,難道就任由孫氏胡鬧不成?況就算她們祖孫也犯了糊涂,不是還有姐姐在嗎,姐姐難道也犯糊涂了?
傅城恒正疑惑,就聽得孔琉玥清脆糯軟的聲音傳進了耳朵里,“我想起來了,好像以前每年三月我生辰時,外院總會有人送來最新鮮的時令果蔬,難道就是這位丁……丁叔不成?”
然后是一個陌生粗嘎卻帶著幾分慌張又帶著幾分驚喜的聲音:“是啊是啊,就是我,玥姐兒你終于想起我來了嗎?我也不是成心落你的面子,實在是家里日子過不下去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看在你娘我姐姐的份兒上,幫襯我一把罷!”
玥兒的生辰不是在二月嗎?傅城恒聽到這里,不由心里一動,憑著二人這些日子以來相處所產生的默契,幾乎是瞬間已明白過來了孔琉玥的用意,緊皺著的眉頭方稍稍舒展開來。
當下也不急著進去了,而是擺手令身后跟著的小廝們都別出聲,然后隱到一個不容易被人瞧見,卻又正好可以聽得到敞廳里動靜的角落,靜待起孔琉玥給他更多的驚喜來。
孔琉玥果真沒有讓他失望,很快便當眾揭穿了那人的身份,且還讓所有人都毫不猶豫的信服了,遠比他之前想的自己出現(xiàn)將人提走,待事后再經由小華太醫(yī)之口告訴大家那個潑皮神智有問題,他說的根本不可信可來得有說服力多了!
傅城恒聽到這里,不但皺著的眉頭完全舒展了開來,眼里甚至還閃過了一抹笑意。
此時此刻,他跟之前晉王妃的想法是一樣的,那就是他的玥兒給他的驚喜可真是層出不窮,她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寶藏,總也沒有挖盡的一天,而且每一次挖,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驚喜,叫他如何不為她折服,不為她傾倒?
他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示意身后的小廝高聲傳了話,那些正因瞧著旁人挨打而嚇得臉色發(fā)白,神不守舍的下人們方逐一回過了神來,然后方有了之前他出現(xiàn)在廳里給大家請安的那一出。
既已確定了那個山寨貨系冒充的,傅城恒自然再沒了任何顧忌,一將人提到大書房,便冷聲命左右,“且先打他三十大板!”
山寨貨沒想到傅城恒將他提了來,卻什么都不問,便先要打他一頓殺威棒,條件反射般想到了之前那些婆子挨打時的慘像,本就嚇得慘白的臉不由越發(fā)慘白了,整個人也似是被人抽去了渾身的筋骨一般,一下子便癱軟在了地上,句不成句調不成調,不倫不類的哀聲告饒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大爺您要問什么,請只管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大爺饒過小的一條狗命罷……”
傅城恒根本不看他,只是接過玉漱遞上的茶,低頭慢慢的吃起來。
早有左右很快取了大棒來,將那山寨貨按到地上,便一棒接一棒,重重的打了起來。
那些小廝們既能貼身服侍傅城恒,又有誰不是那人精兒?知道侯爺這是動了真怒,下手自然毫不容情,于是書房里很快便響起了山寨貨的鬼哭狼嚎。
傅城恒卻充耳不聞,直至三十棒全部打完,眼見山寨貨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后,才沖玉漱幾不可見的點了一下頭。
玉漱便上前用腳抬起山寨貨耷拉著的、早已滿是汗水和淚水的臉,居高臨下的冷聲問道:“叫什么名兒?哪里人士?今兒之事是誰指使的你?”
山寨貨早被打怕了,聽得玉漱這般問,生恐自己一旦回答得遲了,便又要再挨一頓棒子,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回答道:“小人叫李巖,是江州人士,今兒個之事,乃是一位姓易的大爺指使我做的……”
當下也不等玉漱細問,便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道了一遍。
約莫一個月前,李巖的家鄉(xiāng)忽然來了幾個京城人,說是要打聽一個叫丁寅的人,也就是孔琉玥姨娘的親兄弟。
那幾個人好巧不巧就打聽到了李巖家,話里話外都透露著是為京城里一位貴人尋親而來的,等尋到人后,還要帶到京城里見那位貴人去。
李巖聞言,心里一動,一下子想到了以前旁人都說他跟丁寅長得神似的話。原來李巖跟丁寅是同窗,當初是一塊兒讀過書的,只不過丁寅后來考取了秀才,他并未能考取罷了,但二人的關系卻一向都不錯,親若手足,丁寅連同家里大多數(shù)大情小事,連之后自家送了女兒去知府家作妾,都不曾瞞過李巖,甚至丁寅后來因病去世時,還是李巖幫忙操辦的喪事。
于是李巖告訴那幾個人,說自己便是丁寅,然后便順利的同著幾人一塊兒去到江州城里,見到了那幾個人的頭兒,一位易管事。
易管事一見面便問他,可真是丁寅?又問了一些有關昔日知府孔家的舊事。
李巖對丁家之事可謂知之甚詳,自然每一個問題都答對了,包括丁家是哪一年送的女兒去孔家作妾,那個妾又是哪一年生的女兒,并之后孔琉玥之父是哪一年去世,孔家又是什么時候遷走進京的……都回答得分毫不差,如此一來,易管事對他的身份自然更是深信不疑,因直接與他說了,他們此番是為孔家的大姑娘,如今的永定侯夫人尋親而來的。
那李巖原本就是腦子十分活泛之人,也正是因為他腦子太活泛,都用到了鉆營旁的事情上,所以是既讀不進去書,也操心不來家計,弄得最后連妻子都帶著女兒跑路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早已自易管事的那些問題里,約莫猜到了那位貴人是誰了,但他仍沒想到,當年丁家女兒生的那個女兒,如今竟已是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了!不由暗自慶幸,幸好丁寅早就去世了,也幸好他今天反應得快,沒叫那些人再去村里旁的人家打聽,不然可就要錯過他有生以來最佳的一次飛黃騰達的機會了!
慶幸之余,他又禁不住暗自感嘆,丁家可真是好造化,當年因為將女兒送到知府家做妾,不但原本過得捉襟見肘的日子一下子寬裕起來,如今更是因為這個女兒的女兒,要再次真正的發(fā)達起來了,只可惜那丁寅短命,在孔家舉家搬遷進京后幾年,便一病去了,不然今兒個可就輪不到他了!
——李巖一點都不擔心到時候見了那位貴人,也就是孔琉玥會穿幫,因為他知道丁寅因為身份所限,從未見過自己這位外甥女兒,到時候自然是管事說什么,她便聽什么了。當然,還要防著她身邊那些打小兒跟著的舊人譬如奶娘之流昔日見過丁寅的,不過,他本就跟丁寅長得有六七分神似,到時候就算那些舊人覺得有異,他也完全可以以年代久遠他自己長變了為由搪塞過去,倒也并不值得擔心。
還是在與易管事一起坐上進京的船只后,李巖才知道,原來此番命易管事來尋丁寅的人竟根本不是孔家姑娘,當然,他也知道了其中的一些陰微事。
他不由害怕起來,如果此番來尋“他”的真是孔家姑娘,就算將來某一天她得知了他的身份是假,既然一開始她便認了他,她便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不然她的面子要往哪里擱?因此他心里并不是很害怕。
他于是提出要回江州去,還說孔家姑娘雖是“他”血緣上的外甥女兒,畢竟妾的娘家人是算不得親戚的,他不想進京去給她添麻煩,同時也有害怕她根本不見他不認他,預防自取其辱的意思。
然易管事卻不讓他回去,說他既已跟他們上了船,便與他們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此番他都得跟著他們一塊兒進京去。還說孔家姑娘的確有可能不見他不認他,但只要他為他主子將事情辦好了,他主子一樣保他后半輩子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李巖彼時可說已是騎虎難下,只得點頭應下了易管事的要求,然后同著他一路坐船進了京,并住進了離永定侯府不遠處一條胡同里一座三進的院子里。
住進那座院子的當天,易管事便將院子的房契與了他,還送了幾個小廝幾個美婢來,說以后這些人都是伺候他的了。
李巖幾時過過這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做什么都有人服侍,晚間還有美婢暖床的日子?在他看來,這樣的日子簡直與神仙過的沒有分別,于是最后那一點害怕和猶豫也隨之盡數(shù)散了去,次日便與易管事說,愿意聽從他的一應差遣。
——比起見到孔琉玥后會不會被她認下,認下之后又會如何待他這些眼下還完全不能確定的事,他自然更愿意選擇眼前這已經可以說是的的確確屬于他了的一切!
于是就有了之前在門房和敞廳里的那一幕幕。
李巖一行說一行哭,“……小人也是一時間被豬油蒙了心,所以才會聽從了易管事的挑唆,還求大爺大發(fā)慈悲,就饒過小人這一條狗命罷!”聲音里滿滿都是恐懼和后悔,顯然早已被嚇破打破了膽兒。他到此時都還不知道易管事背后的主子是誰,但對傅城恒的身份卻是已經很清楚了,明白眼前之人便是堂堂的永定侯,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螞蟻尚且來得容易的人物,自是怕得要死,也后悔得要死。
只可惜傅城恒依然不看他,只是冷聲問一旁坐在小幾前飛速走筆的另一個小廝琴臺,“都記下來了嗎?”
琴臺忙擱了筆,起身恭恭敬敬的回道:“回侯爺,已一字不漏都記下來了!”
傅城恒點點頭,起身冷聲命玉漱,“瞧著他簽字畫押后,拿了我的名帖,將他送到五城兵馬司的牢房里去,告訴于獄管,只留一口氣即可!”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書房去。
余下李巖聞得他最后那句‘只留一口氣即可’,嚇得殺豬般又是哀嚎又是求饒的,但仍被玉漱令兩個小廝押著簽了字化了押并摁了手印,然后捆綁得嚴嚴實實的,并牢牢堵住了嘴,自后門一徑送去了五城兵馬司的牢房,暫不細表。
暢音閣內。
孔琉玥雖一直侍立在老太夫人身側,不時還以眼色指揮眾丫鬟端茶遞水上點心果品什么的,瞧著一副沉穩(wěn)干練的樣子,實則心卻早已飛到了爪哇國去。
也不知道傅城恒提了人去,審得怎么樣了?只可惜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心態(tài),他不能將幕后主使的身份公諸于眾,不然她看老太夫人以后還要怎么偏袒傅旭恒和三夫人,不過,以老人家的精明睿智,只怕早就已經心知肚明了罷?接下來就要看她怎么處理此事了!
她正想得出神,就聞得有小廝高聲喊道:“侯爺來了!”
原來熱熱鬧鬧的戲臺就驟然間停了下來,聲息全無,樂師和戲兒們都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孔琉玥心里一動,估計傅城恒去而復返,是有意來當眾宣布那個山寨貨真實身份的,于是忙笑向一旁的二夫人道:“有勞二弟妹帶在座未出閣的小姐姑娘們去屏風后面回避片刻。”
二夫人忙點頭應了,“大嫂放心。”笑瞇瞇的領了在座未出閣的小姐們避到旁邊的廂房去。
片刻,果見傅城恒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便給了孔琉玥一個安撫性的眼神,又給眾位長輩都行過禮后,方朗聲向老太夫人,實則是向在座的所有人說道:“已經查明那個騙子的真實身份了,乃是江州轄下一個小鎮(zhèn)上的人,名喚李巖,與夫人已故姨娘乃系同鄉(xiāng),且與姨娘之胞弟丁秀才系同窗,因此對孔家與丁家的一些舊事都知之甚詳。他月前無意聞得大夫人作了永定侯夫人,他本就是窮瘋了的,且丁秀才又早已亡故,死無對證,故靈光一閃想出這個李代桃僵的法子,于是一路輾轉進京,鬧出了今日之事來……已經讓他在供詞上畫了押摁了手印,并送到牢里去了。擾了眾位貴客的雅興,我在這里向各位賠禮了!”說著彎身鞠了一個躬。
在座眾女眷大多是丈夫品級與傅城恒相當或是比他低的,又如何敢受他的禮?況之前孔琉玥略施手段揭穿那李巖身份之事,可是她們都瞧在眼里的,知道傅城恒和孔琉玥不曾作假,且也沒有必要作假,于是都紛紛起身笑道:“侯爺實在太客氣了,叫我等如何敢當?”
傅城恒便又向老太夫人道:“已經查明夫人姨娘之弟丁秀才早年間便已因病亡故,戶部那邊也對得上號,因此我打算過罷元宵節(jié),便使人送了銀子去城外的普光寺,為岳父岳母和丁家之人都打七天的平安醮,也算是我作女婿的為岳父岳母盡一份心了!”以實際行動來表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孔琉玥的庶出身份,且也算是為她之前說的如果李巖的身份是真,——當然,如今已經證明了他是騙子,便幫襯供養(yǎng)他一把的話作個側面的明證,讓旁人都知道,她的的確確如她所說的那樣,并不覺得自己的出身有什么好低人一等的。
這樣為孔琉玥作臉,也算是從一定程度上為永定侯府挽回一些名聲的事,——連對已故的岳父母并老姨娘都這般尊重,可見永定侯府是真正重情重義之人家,老太夫人自然不會反對,因點頭笑道:“親家老爺和親家太太為你生養(yǎng)出這么好的媳婦兒,你的確該好生為他們盡盡心的。”
看向一旁尹老太太,“還有親家老太太,你也該好生答謝她一番的,都是她教導得好,你才能得到這般好的媳婦兒。”對之前尹老太太出聲聲援孔琉玥之事,老太夫人很有好感,因此才會有此一說。
傅城恒之前也是聽見了尹老太太聲援孔琉玥話的,對她的反感總算減輕了不少,應過老太夫人的話,又向尹老太太道過謝后,方轉身大步離開了暢音閣。
孔琉玥一直目送傅城恒的背影走遠后,才收回視線,有意無意看向了一旁的三夫人。
就見她一張臉子比先時更要慘白了幾分,顯然傅城恒有意的避重就輕并未能讓她放下心來,反而越發(fā)擔心和害怕了。
孔琉玥不由壞心的想道,現(xiàn)在才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這般損人不利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也就只有他們這對傻子夫妻才做的出來了!
等到戲罷曲終,又散過賞錢,打發(fā)了戲班子之后,已是申時末刻。
于是大家便又說說笑笑的回到廳里,用起晚宴來。
宴畢,大家移至花廳吃茶,便有粗使婆子摘了窗格門槅,以便大家觀看小廝們放的煙花。
在煙花的“嗶駁”之聲中,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起身告辭了。
老太夫人年紀大了,不方便親自送客,于是都是由孔琉玥妯娌三人代為相送。所有客人都是送至垂花門外,瞧著上了車,妯娌三人方折回了樂安居正廳。
就見盧嬤嬤正侯在廳里,一瞧得妯娌三人進來,便迎上前行禮笑道:“老太夫人正跟侯爺說話兒,說三位夫人都辛苦一整日了,讓都早些回去歇下。”
孔琉玥與二夫人忙都應了,“既是如此,我們便先告退了,請嬤嬤也早些伺候祖母她老人家歇下,還有明后兩日要忙活兒呢!”
三夫人卻是一臉的緊張,看向盧嬤嬤欲言又止,但見盧嬤嬤已頭也不回的進了里間去,也只得同著孔琉玥和二夫人一道退出樂安居,然后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慌手忙腳的往景泰居方向去了。
孔琉玥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她是要趕往景泰居去與太夫人和傅旭恒商量對策,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算他們母子夫妻再商量,老太夫人心中的天平也已經不再更偏向于他們那一邊,而他們在府里最大的倚仗和依靠則正是老太夫人的疼愛,如今失去了這份疼愛,他們便是再怎么蹦達,只怕也有限了,因此倒也并不太放在心上。
她勞累了一整天,又兼用心用腦過度,此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勉強撐著回到蕪香院,便躺到榻上不想動彈了。
白書見了,忙拿了緋紅閃金繡吉祥云紋的緞被上前與她輕輕蓋好,又與藍琴一道,一人與她揉太陽穴,一人拿了美人捶與她捶腿,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是覺得輕省了一些,遂起身進了凈房去更衣梳洗。
等她梳洗完,換好家常衣服出來時,傅城恒回來了。
孔琉玥忙迎上前,“侯爺回來了!”親手與他解起斗篷來,待將斗篷遞給一旁的白書后,便擺手令她們都退了出去,方問道:“才與祖母說什么了?”
傅城恒沒有說話,只是拿火熱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半晌才低聲感慨道:“玥兒,你可真是一座巨大的寶藏,讓我每時每刻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驚喜,我都快要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表達我對上天的感激了!”說完動了動手臂,頓時將她緊緊摟在了懷中。
孔琉玥怔了一下,才約莫反應過來他為何會有此感嘆,遂慢慢將頭靠到他肩上,輕聲說道:“我還以為你會怪我總是給你添麻煩呢!”
傅城恒聞言,又緊了緊手臂,才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怎么會!況哪里是你在給我添麻煩,明明是我沒有保護照顧好你,總是讓你受委屈……”
他平常多以深沉的時候居多,像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畢竟是少數(shù),孔琉玥聽在耳里,又感受到來自他有力雙臂下那糅合著心痛和自責的那份憐惜,忽然就覺得,再辛苦再委屈也都是值得的了!
她不由抬起雙手,輕輕的回抱住了他,又上下?lián)崦怂谋承囊粫海湃玑屩刎撻L長嘆了一口氣,用帶著幾分歡快的語氣說道:“我沒有覺得委屈,一點都沒有,真的!”
兩個人又靜靜的相擁了一會兒,才齊齊坐到榻上,說起正事來。
傅城恒先將白日里審問那個李巖的過程大略說了一遍,末了道:“我才已將他畫了押摁了手印的供詞給了祖母看,他雖至今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但只要他供出去尋他的人姓易,便已經足夠!”
永定侯府人人都知道傅旭恒的奶公姓易,且他的奶兄易信前陣子才因不慎滑倒摔斷了腿,一直在家里“將養(yǎng)”,連門都沒有出過。
孔琉玥更關心的是老太夫人的態(tài)度,“……祖母她老人家是不是很生氣很失望?”
傅城恒勾了勾唇,“豈止是生氣失望,祖母氣壞了,當即便說要命三弟跪祠堂去……后還是想著明后兩日家里還有客人來吃年酒,所以暫時將氣都強壓下了!還與我說此事她心里已自有主意,讓事情就到此為止……又在我面前夸你,說你沉得住氣,有大家風范,將來也可以放心將府里的一應大小事務都交給你了!”
自有主意?什么主意?孔琉玥暗自忖度,要是老太夫人經此一事后能提出分家便好了,這樣什么事都要算計,什么事都要繞上七八個彎的日子,她真是過夠了,她現(xiàn)在惟一希望的,就是能過一過簡單的日子,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既要勞力,也要勞心,再這樣下去,她真怕自己要不了多久便未老先衰了!
似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一般,傅城恒有些無奈的搖頭道:“至少在祖母……,分家是不可能的,不過你放心,他們很快就會都自顧無暇了……倒是你,做好正式接手主持鐘饋的準備了嗎?我聽祖母的意思,這事兒只怕已是八九不離十了……府里有些陳規(guī)陋習,還有一些不安分守己的奴才也的確該換換了,也是時候該讓他們知道,誰才是永定侯府真正的主人了!”說到最后,語氣忽地一冷。
孔琉玥知道他是想到了白日里的事,眉峰也是一冷,之前她還在想著管家的事可以先不必急,反正她已是永定侯夫人,且老太夫人也應該已經看到了她的能力,所以她正式管家只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而已,可以不必表現(xiàn)得太急進,不然倒顯得她沉不住氣,急功近利難成大器。
可經過白天的事后,她不這樣想了。
門房上那些人緣何敢不先征得主子的同意,便自作主張將人放進來?這么大一件事,便是謀劃得再隱秘,其間畢竟牽涉到好幾個行當上的人,可她事先緣何卻半點風聲都沒聽到?甚至就連凌總管事先也沒有聽到半點風聲?而事發(fā)之后,那些帶人進來的婆子又緣何敢那般有恃無恐?
說穿了,都是因為她還沒正式管家之故,所以那些下人至今仍未將她放在眼里,至今都還覺得只有三房才是他們真正的主子,只有三房才是這永定侯府的主宰!
傅城恒說得對,的確是時候該讓闔府上下都知道,誰才是這永定侯府真正的主人了!
次日依然是永定侯府請吃年酒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都耳聞了昨日的事,以致大家都覺得有熱鬧可看,今日來的客人竟比昨日還要多。
偏生不管是老太夫人太夫人,還是孔琉玥妯娌三人,并外院傅城恒兄弟幾個的臉上,都瞧不出任何端倪來,就連下人們嘴也是極緊,除了能問出昨日的確有一個潑皮來鬧事之外,便什么都問不出了,客人們大多都只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孔琉玥今天有意打扮得很華麗,比昨日更要華麗,上身是一襲碧霞云紋聯(lián)珠對孔雀紋的曲裾長衣,下系暗花細絲褶皺裙,飛仙髻上插一支鎏金掐絲點翠金步搖,長長的流蘇垂在珍珠耳墜子旁,行動間只見流光閃爍,極其高貴大氣,盡顯侯門淑媛的風范。
經過了昨日之事,她今日有意加強了防范,跟隨兩重婆婆在樂安居招待客人們吃酒聽戲之余,又不時出門來張羅瑣事,務必做到對府里的大情小事都盡量了若指掌,因此一整日下來都沒出什么岔子,但相應的,她也累得夠嗆就是了,一直到夜幕低垂送罷客人后,方回了蕪香院休息。
最后一日年酒,依然擺得相當體面,里里外外都辦得很熱鬧,府里上下也沒再出過什么亂子,孔琉玥松了一口氣之余,只覺渾身都快要散架了。
回到蕪香院后,于是什么也沒管,先就好好洗了個熱水澡,然后倒頭就睡。
傅城恒知道她連日來累壞了,也不鬧她,自己叫了丫鬟去凈房服侍著梳洗了,躺下后小心翼翼將她抱進了懷里。
這邊廂小兩口兒自有一番寧靜安詳,那邊廂樂安居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有關前日之事,你有什么話說?”老太夫人坐在當中的榻上,神色晦暗不明的看著地下站著的傅旭恒問道。
傅旭恒心里一咯噔,自前日事敗至今,他就算到老太夫人遲遲早早會跟他有這么一場對話了,雖然早已做好了心里準備,但這會兒被老太夫人這般直白的問及,尤其老太夫人的神色又看不出任何喜怒,還是忍不住有些恐慌。
因強自穩(wěn)住心神,笑道:“祖母這是什么意思,孫兒有些個聽不懂呢,還請您老人家明示。”
“聽不懂?”老太夫人聞言,就冷笑起來,“你既要跟我裝糊涂,那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我只問你,那個冒充你大嫂親舅舅的潑皮李巖,是不是你找來的?”
傅旭恒聞言,怔了一下,才“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作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說道:“祖母您怎么會這么想?孫兒就算是再糊涂再愚蠢,也不可能糊涂愚蠢到這個地步,且不說大嫂已經是大哥的妻子,那就是我的大嫂了,長嫂如母,我這輩子都得好生敬著她,大嫂又是個極好的人,不管是待長輩還是平輩還是晚輩,都極為可圈可點,就算大嫂沒這么好,畢竟已經是我們永定侯府的人,孫兒又豈會糊涂到算計自家人的地步?再者還關系到咱們家的體面名聲!祖母這般說孫兒,孫兒少不得要為自個兒叫一聲屈了!”說著深深埋下了頭去,借以掩飾眼里的慌亂。
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那他惟一可以做的,便是來個抵死不認賬,反正去尋李巖并與之聯(lián)系的一直都是易信,就算后者是他的奶兄,畢竟不能完全代表他的意思,他要做什么,又豈是他這個作主子的所能完全控制的?只要他過了眼下祖母這一關,就算祖母會有懷疑事后心里會有疙瘩,假以時日,自然也就慢慢散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到時候他們三房依然還會有再風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