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五回
傅旭恒在心里打定主意后,便又含著頭向老太夫人叫屈道:“孫兒知道大哥心里向來都對我們母子有成見,畢竟是隔了母的,孫兒不怪大哥,但這樣大的罪名,孫兒卻委實受不起,還請祖母明察,還孫兒一個公道!”
他這番話說得飽含委屈之情,說到最后,甚至還隱隱帶上了幾分哽咽,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會以為他不定受了多大的冤屈。
就連他自己,說到最后,都覺得自己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冤屈。
然聽在老太夫人耳朵里,卻連心里僅剩的那一二分對他的疼愛和希望都瞬間盡數(shù)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懊悔和徹底的失望。
老太夫人想到了那天她問傅城恒話時的情形。
還是在同樣的地方,他們祖孫二人還是同樣一個是坐在榻上,一個是站在現(xiàn)下傅旭恒跪的那個位置,她才將話一問出口,“今日你三弟之事,你可有何話說?”
傅城恒便直言不諱承認(rèn)了,“實不相瞞祖母,今日之事,的確是我和姐姐一手策劃的,但背后卻是有緣由的,還請祖母容我細(xì)細(xì)稟來!”
且先不論他解釋的背后緣由,單只他這種光明磊落的態(tài)度,敢作敢當(dāng)敢于承擔(dān)的作風(fēng),已經(jīng)比傅旭恒高出了不止百十倍,充分證明了只有他才是最適合最有資格作這永定侯府主人的這一事實!
也正是因為如此,老太夫人才會對傅旭恒這般失望,徹底的失望。
老太夫人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對傅城恒更多的是看重,對傅旭恒才是真正的疼愛。她想的是,傅旭恒終歸承不了爵,本身能力又比傅城恒弱,一旦分了家,只怕將來的日子只有很小的可能會越過越好,不像傅城恒,不但承了爵,本身能力又強(qiáng),又有今上的看重和晉王的幫襯,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
再一點,老太夫人就算平日里再自詡冷靜睿智,一碗水端平,說穿了終究是個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家,這世間所有老人家都會有的喜歡聽好話的通病她也有,傅旭恒嘴巴甜,平日里十分懂得投她所好討她歡心,不像傅城恒,在她面前連話都少說,更不要說挖空了心思來討她開心了。
因此老太夫人才會任三房管了這么多年的家,才會對府里的很多事情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的就是如今能幫襯三房一點,就是一點罷,總可以讓他們以后的日子好過一些。
抱著這樣的想法,老太夫人甚至事先從未與傅城恒商量過,便宣布了對府里積年財產(chǎn)的分配方式,要知道那些財產(chǎn)認(rèn)真說來,都已是傅城恒的產(chǎn)業(yè)了,只有他才最有資格對其作出分配,她吃準(zhǔn)的就是傅城恒的孝順和大度,是以饒是心里覺得有愧,依然作出了這樣的安排。
卻沒想到,傅旭恒就是這般回報她,回報永定侯府的!
心思千回百轉(zhuǎn)之間,老太夫人聽見自己冷清的聲音,“那照你這么說來,這事兒還是你大哥的錯了?”他自己犯了滔天大錯,到頭來不承認(rèn)不說,反而還倒打一耙,將過錯都推到旁人身上去來,他可真是她的好孫兒,真是傅家的好子孫啊!
傅旭恒吃不準(zhǔn)老太夫人是什么意思,但他話既已說出了口,自然不可能再收回,且也沒有收回的打算,因抬頭語帶委屈的說道:“孫兒不是這個意思,但只這事兒也的確不與孫兒相干,還請祖母明察!”
眼見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傅旭恒卻依然緊咬牙關(guān)不松口,老太夫人徹底心灰意冷,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將當(dāng)日傅城恒交給她的那張李巖畫了押摁了手印的供詞,扔到了傅旭恒臉上。
傅旭恒早已猜到以傅城恒的一貫行事作風(fēng),是一定會留下證據(jù)的,因此倒也并不怎么驚慌,拾起供詞一目十行的看完,見其上李巖的供詞里只出現(xiàn)了‘易管事’三字,連易信的全名都沒有出現(xiàn),更不要說出現(xiàn)他的名字,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氣。
面上卻是大驚失色兼難以置信,“難道此事竟是易信他背著我弄出來的不成?”說著神色間已滿滿都是痛心疾首,“易信他真是太糊涂了!他這樣豈非是明擺著挑撥我和大哥的關(guān)系?他這樣將置我于何地,又置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于何地!祖母放心,我一定會讓他給您和大哥一個交代,我治下無方,也會很快給您和大哥一個交代的!”
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自己的奶兄身上,自己卻只落了個‘治下無方’?老太夫人連話都不想跟傅旭恒說了。
她沉默了良久,才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你大哥前日就與我說了,讓此事到此為止,我不過是白問問你罷了,你既說不與你相干,那也就罷了!”
頓了一頓,聲音里到底帶上了幾分悲哀,“我也知道自己老了,管不了你們了,以后我也不打算再管了。你既說自己‘治下無方’,下去后就到祠堂跪著去罷。……正所謂‘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待過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咱們就請齊了族里的長老們,將那些原本就該辦了的事,趁早辦了罷!”
讓自己去跪祠堂,卻不說跪到什么時候,而且還要請齊了族里的長老,‘將那些原本就該辦了的事趁早辦了’?
傅旭恒怔了一下,隨即便忍不住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祖母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等過罷元宵節(jié)后,便要將他們?nèi)拷o分出侯府去了嗎?那到時候他們就豈不是不再是永定侯府嫡支的人,而只是旁支了?這還不是最關(guān)鍵的,最關(guān)鍵的是,一旦他們被分出去之后,他們的大計豈非再也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了?
不行,他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說什么也不能!
傅旭恒忙穩(wěn)住心神,欲趕緊說點什么來讓老太夫人改變心意,但老太夫人已然站起身來,扶著盧嬤嬤的手緩緩走進(jìn)了內(nèi)室去,從頭至尾根本沒再看過他一眼,就當(dāng)是屋里并不存在他這個人一般。
他不由急了,忙站起來欲攆進(jìn)內(nèi)室去,卻被兩個嬤嬤給擋住了,笑得恰到好處的道:“老太夫人要休息了,三爺且先回去罷,明兒再過來陪老太夫人說話不遲!”
傅旭恒又豈肯死心?但畢竟顧念著這是在樂安居,自己若是待這些老嬤嬤們無禮,傳了出去,是完全可以被人彈劾一本的,因只是賠笑說道:“我忘了才還有幾句話沒跟祖母說了,還請兩位嬤嬤行個方便。”
兩個嬤嬤依然是笑得恰到好處:“這會子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三爺還請明兒再來罷。”
傅旭恒不由有些火了,冷下臉子來正要命二人讓開,盧嬤嬤出來了。
他忙上前半步恭恭敬敬的道:“盧嬤嬤,我才忘了還有幾句話沒與祖母她老人家說了,還請您進(jìn)去代我通傳一聲。”
盧嬤嬤微微一笑,看不出旁的情緒,“老太夫人說她要說的話,才都已說了,三爺若是還拿她老人家當(dāng)祖母,自然會按她才的吩咐去做,若是不然,就回您自個兒屋里去罷,橫豎元宵節(jié)一過罷,該辦的事情還是要辦,是無論如何都再改變不了的了!”
傅旭恒心里一咯噔,祖母這一次,竟是真的打定主意,再無回寰的余地了嗎?之前他們之所以能一直留在府里,皆是因為祖母發(fā)了話,如今連祖母都說要將他們給分出去了,那他們豈不是再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和立場了?
他還想再求盧嬤嬤幫忙通融一下,但見盧嬤嬤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那兩個婆子也跟了進(jìn)去,并當(dāng)著他的面合上了內(nèi)室的門。他知道自己再留下來也留不出什么結(jié)果了,只得艱難的轉(zhuǎn)身,有些失神的離開了老太夫人的屋子。
走出樂安居,被迎面而來的冷風(fēng)一吹,傅旭恒似是被人大冬天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猛然間激靈靈的清醒過來,忙收回了走向景泰居的腳步,轉(zhuǎn)而向祠堂方向走出。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他們在府里安身立命最大的倚仗便是老太夫人的疼愛,且這也是他們惟一的倚仗,到了這個地步,除了凡事順著老太夫人,讓她知道他已經(jīng)知錯了以外,可以說他已是再無更好的法子了!
不就是跪祠堂嗎?跪便是了!這樣天氣,祠堂那邊又冷,又沒個火盆兒地龍什么的,他就是鐵打的身體,也不可能不生病罷?等到他生了病,且又病得“極重”,老太夫人總不可能再急著分他們出去了罷?那他所謀之事就還有希望!
思及此,傅旭恒忙招手叫了身后跟著的貼身小廝德寶上前,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德寶便領(lǐng)命而去了。
這里傅旭恒才又頂著漫天的雪花,一路走到祠堂外,擺手令身后跟著的小廝們都散了,自己獨自走進(jìn)了祠堂去。
“……已經(jīng)去了祠堂?”聽完落翹的回報,老太夫人擺擺手將人打發(fā)了,便閉上眼睛再沒了一句話。
一旁服侍的盧嬤嬤不由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老太夫人聽在耳里,沉默了片刻,方也跟著嘆了口氣,“阿沅,你說我要是早早就去了,在你老太侯爺去的時候,或是在延松去的時候,我便跟著一道去了,如今府里的好多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了?”語氣里滿滿都是傷感和落寞。
老太侯爺去的時候,老侯爺還沒娶親,全靠老太夫人一力扶持支撐著整個家,永定侯府方能屹立不倒;同樣的,老侯爺去了之后,依然是多靠著老太夫人主持大局,府里方能有了今日這番氣象。
在旁人看來,老太夫人如今兒孫環(huán)繞,金奴銀婢的使著,老封君一般,日子不定過得有多快活,但只有她才知道,早年喪夫,孤兒寡母無依無靠,老年又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老太夫人的打擊到底有多大,偏生到老來,她卻仍不能過幾天安生日子!
盧嬤嬤想到這里,不由暗自心酸,面上卻滿滿都是笑,語氣輕快的安慰老太夫人道:“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您去年才過了七十三歲生辰,如今是想走都走不了啰,且等著將來幾位少爺都娶了親后,抱小玄孫罷!”
老太夫人語氣越發(fā)的落寞:“會有那么一天嗎?”說完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之后,才緩緩說道,“之前你常勸我,不聾不啞不作阿翁,我總不聽,如今看來,你是對的……且等這次將這件大事解決了,以后我便真正什么都不會再管了,由得他們自個兒愛怎么鬧騰,就怎么鬧騰去罷!”
盧嬤嬤聞言,不由高興的笑了起來,“您能這樣想就最好了,幾位爺都大了,又都娶了媳婦,日子要怎么過,就由著他們自個兒去過罷!”高興之余,還是忍不住心酸,三爺這一次,是真的傷透老太夫人的心了罷,不然老人家也不會這般的消沉落寞了!
再說景泰居內(nèi),自老太夫人使人來叫了傅旭恒去后,太夫人和三夫人便開始坐立難安起來。
眼見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傅旭恒卻還沒有回來,太夫人不由急了,揚聲叫了蔣媽媽進(jìn)來,語帶焦急的問道:“怎么樣,打聽出老太夫人叫三爺去到底是為什么事了嗎?”
蔣媽媽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連翹和落翹二位姑娘一直守在門外,我們的人不好上前去打聽消息。”
以前的很多事情,不過是老太夫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一旦她老人家較起真來,府里的局勢不說大變樣,至少也不可能再是目前這樣。
三夫人坐在一旁沒有說話,她已約莫猜到老太夫人叫了傅旭恒是所為何事,心里雖然也恐慌得不行,至少面上看起來要比太夫人冷靜得多。
然看在太夫人眼里,卻覺得她這是不關(guān)心傅旭恒的表現(xiàn),因沒好氣說道:“你屋里海玉不是向來跟老太夫人屋里的落翹走得近嗎,怎么不叫了她去打探打探?半點不知關(guān)心夫君,也有你這樣作人媳婦兒的!”
三夫人正是心情不好之際,聞言又忽然想到了之前出郭宜寧那件事時,太夫人曾責(zé)怪傅旭恒怎么不讓郭宜寧作平妻的話,因一下子沒忍住火了,冷笑回道:“我是不如威國公府的小姐會作人媳婦兒就是了,只可惜她一輩子作不成人媳婦兒,只能給人作妾了!”
“你……”太夫人被噎得一滯,面色鐵青的粗喘了幾口氣后,正欲斥其目無尊長,就有小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進(jìn)來行禮稟道:“回太夫人,跟三爺?shù)牡聦毲笠姡 ?br/>
不待太夫人發(fā)話,三夫人先就急急說道:“快讓他進(jìn)來!”只要出了清溪塢,德寶一般都是寸步不離近身伺候傅旭恒的,他這會子求見,自然是奉的傅旭恒的命,因此三夫人才會這般心急。
三夫人能想到這一茬兒,太夫人自然也能想到,當(dāng)下也顧不得斥責(zé)三夫人了,也忙一疊聲的吩咐那小丫鬟,“快讓他進(jìn)來,快讓他進(jìn)來!”
那小丫鬟忙屈膝應(yīng)了一聲“是”,轉(zhuǎn)身去了外間,片刻便領(lǐng)著德寶走了進(jìn)來。
德寶十四五歲,長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極伶俐的,不然也不可能成為傅旭恒身邊第一個得用之人了。
他一進(jìn)來便恭恭敬敬的給太夫人和三夫人分別見了禮,然后拿眼掃了一下四周。
太夫人會意,忙令眾伺候之人都退下,只留了蔣媽媽在旁邊伺候后,方急聲問道:“老太夫人都跟你三爺說什么了?可是三爺讓你回來的?三爺這會子又在哪里?”
德寶恭聲回道:“回太夫人,的確是三爺吩咐奴才回來的。三爺這會子去了祠堂,……是老太夫人罰的,老太夫人還說,待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后,便要請齊了族里的長老,將一些早該辦了的事趁現(xiàn)在辦了……”
“什么?老太夫人罰了旭兒他去跪祠堂?”不待德寶把話說完,太夫人便先跳了起來,“這樣大冷的天,祠堂那邊又連個火盆兒都沒有,就這么直挺挺的跪上一夜,可是要生病的,不行,我得找老太夫人求情去!”說著便要出去。
三夫人更關(guān)心的卻是德寶的后半段話,“……老太夫人真是這么說的?”祖母果然在破天荒提出‘分產(chǎn)不分家’之后,又忽然提出要分家了,她絕對不能容忍此事發(fā)生!
見太夫人說走就走,忙向一旁蔣媽媽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將她拉住后,才又問德寶道:“那三爺還說什么了?”
德寶道:“三爺還吩咐,讓太夫人和三夫人都不得找老太夫人求情去,說他‘治下無方’,理應(yīng)受罰,最好能因此而大病一場,不然不足以彌補(bǔ)他的過錯。另外三爺還吩咐,讓三夫人明兒一早便辦一件事去,說務(wù)必要辦得沒有絲毫破綻……”說著越發(fā)壓低了聲音。
三夫人皺著眉頭聽完德寶的話,命他:“回去告訴三爺,就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讓他只管放心。”說完打發(fā)了他。
打發(fā)了德寶,三夫人方看向一旁被蔣媽媽拉著的氣呼呼的太夫人,正色說道:“娘,才德寶的話您也是聽見了的,如今已經(jīng)是到我們這一支最危急的時候了,我希望您能聽我把話說完,然后盡量配合我的動作,這樣我們的大計方還能有一絲實現(xiàn)的可能,您明白嗎?”這個時候,不管她心里有多不待見太夫人這個婆婆,卻也知道接下來的事,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她的配合,她必須跟她合作,因此才會說了這么一番話。
太夫人原也不是個愚不可及的,方才之所以要急著去見老太夫人,也不過是出于作母親的對兒子本能的關(guān)心罷了,待回神一細(xì)思量德寶的后半段話,已是冷靜了下來,也明白了眼下自己必須跟三夫人這個自己越來越不待見的兒媳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面色雖依然有些不好,但仍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且先說說你要怎么做!”
三夫人便道:“那個騙子既已招出了易管事,三爺又在祖母面前說了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此事,都是易信背著他弄的鬼兒,那此事便只能由易信出面將罪都認(rèn)下,再由三爺親自帶了他去向大哥請罪了。所以易媽媽一家人那里,得由娘您親自出面安撫,不拘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讓他們?nèi)叶伎趶揭恢拢劣谝仔拍抢铮瑒t由我親自出面去跟他說,不惜一切代價,務(wù)必要讓他一力應(yīng)下此事!”
就算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此事就是他們?nèi)颗鰜淼模嫔显撟龅墓φn還是要做的,到時候闔府上下見他們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兼之三爺又“病”了,分家之事自然便可以暫緩,待時日一長,就算不至于不了了之,至少也可以讓他們暫時緩一口氣,然后另謀他途。
太夫人雖然很不喜歡自己作婆婆的,倒反過來要聽從作兒媳的安排行事,但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于是點頭應(yīng)道:“易媽媽是我的陪嫁,一家子的生死都掌握在我手上,我讓他們往東,他們絕不敢往西,這一點你完全可以不必?fù)?dān)心!”
三夫人聞言,面色稍緩,“以大哥的手段,只怕易信一力應(yīng)下此事后,是兇多吉少了,所以我想著,我去跟他說時,就告訴他等此事一了,就為他全家脫籍,讓他全家都返鄉(xiāng)作良民去,娘您記得跟易媽媽說時,不要忘記了告訴她這話兒,到時候自然不用您多費口舌。”至于脫籍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譬如他們一家在返鄉(xiāng)途中不小心遇上了賊寇什么的,可就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事了!
當(dāng)下婆媳二人又商定了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后,方狠下心只當(dāng)傅旭恒今晚是有事歇在了外書房,根本沒進(jìn)內(nèi)院來,強(qiáng)忍下使人去給他送衣服褥子或是熱茶火盆的沖動,然后各自回房梳洗歇下了不提。
次日孔琉玥醒來時,傅城恒已不在身邊了,問了白書方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外書房,——雖說正月十五之前都不用上朝,但他每日依然起得很早,不是去院里打拳就是去外書房讀書,絕少有睡過了頭的時候。
孔琉玥點點頭,穿好衣服去了凈房。
梳洗完坐到鏡奩前梳頭時,梁媽媽一臉喜色的進(jìn)來了,行禮后回道:“老太夫人昨兒個夜里罰了三爺跪祠堂,到這會兒都還跪著呢,也沒說要跪到什么時候!”
白書和藍(lán)琴聞言,都雙手合十念佛道:“早該如此了,總算老太夫人的心還沒有偏到?jīng)]邊兒去。”
孔琉玥忙回頭瞪了二人一眼,“老太夫人的是非也是你們說得的?下次再讓我聽到你們這么說,別怪我不講情面!”
見二人都忙低下了頭不敢再說后,才又挑眉問梁媽媽道:“知道老太夫人是以什么緣由罰的三爺跪祠堂嗎?”
梁媽媽道:“聽老太夫人屋里的春香說,好像是什么‘治下無方’。”
僅僅只是治下無方?孔琉玥聞言,嘴角就勾起了一抹嘲諷的弧度,暗想此次之事,只怕最終又要落得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jié)果了!
她剛梳洗完走出凈房,傅城恒回來了,臉上帶著一層薄汗,看起來像是才打了拳。
問過之后,果然是才打了拳,只得服侍他又進(jìn)了凈房去梳洗。
傅城恒一邊接過孔琉玥遞上的熱帕子,一邊說道:“祖母昨兒個夜里罰了老三跪祠堂,罪名是‘治下無方’……不過已經(jīng)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原本還以為,事情只會這樣不了了之呢!”說到最后,語氣里的嘲諷已經(jīng)是非常明顯。
孔琉玥點頭,“我才已聽梁媽媽說過了。只怕很快就該有人上門找你請罪了!”
傅城恒聽她這么一說,原本微鎖著的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來,點了一下她的鼻頭,低笑道:“你這么聰明,要是個男人,只怕連我都要倒退一席之地!”
孔琉玥見他心情好轉(zhuǎn),也就順勢臭屁道:“就算我是女人,一樣讓你倒退一席之地!”
說得傅城恒大笑起來,笑過之后,正色道:“之前在外書房時,凌總管告訴我,今兒個一早,通往三門外穿堂的門剛開了不久,就有景泰居一個面生的婆子去了易家,待了差不多一盞茶的時間才離開。”
彼此都是聰明人,根本不用他將話說太細(xì),孔琉玥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因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處置那易信?”
傅城恒一勾唇,“有祖母和母親在呢,哪里輪得到我來處置?”
孔琉玥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勾唇,“關(guān)鍵祖母年紀(jì)大了,說不得這事兒還得母親來處置。”
誰不知道易家是太夫人的陪嫁,由她來處置易信這個“罪魁禍?zhǔn)住笨烧f是再好不過了,輕了,會惹得旁人尤其是老太夫人不悅,只當(dāng)太夫人這是在袒護(hù)自己人;重了則又會讓跟太夫人母子的人心寒,為你們母子沖鋒陷陣一場,到頭來卻連一條生路都不給,以后還有誰愿意為你們賣命?
——也算是給太夫人小小挖了一個坑。
兩個人一起去到外間用過了早飯,三位姨娘問安來了。
初十那天發(fā)生的事早已是傳遍闔府的了,蔣姨娘自然也有所耳聞,行動間便不免有幾分小心翼翼,生恐孔琉玥因她跟太夫人的關(guān)系遷怒于她。
孔琉玥居高臨下,自然將蔣姨娘的言行舉止都瞧了個分明,約莫能猜到她的想法,卻也懶得多說,反正時日一長,她見她沒有對她怎么樣,自然也就會慢慢放心了。
簡單的說了幾句話后,孔琉玥打發(fā)了三位姨娘,然后同著傅城恒一道去了樂安居。
就見太夫人和三夫人已經(jīng)在那里了,待二人上前行過禮后,太夫人忽然有些小心翼翼的說道:“老大,昨兒個夜里你祖母也不知什么原因,罰了你三弟去跪祠堂,我想著這樣大冷的天,祠堂那邊又冷,怕跪出個什么毛病來。向來你祖母都看重你的意見,要不待會兒見了她老人家,幫忙給你三弟向她老人家討個情兒?”
三夫人也湊到孔琉玥身邊,面色微赧的小聲說道:“祖母根本不見娘和我,偏我們又不知道昨晚上三爺?shù)降资亲隽耸裁慈堑米婺高@般生氣,求大嫂待會兒見了祖母,能著為三爺美言幾句,弟妹在此先行謝過了!”說著屈膝深深福了一福。
不知道傅旭恒到底做什么惹了老太夫人生氣?孔琉玥聞言,就暗自冷笑起來,太夫人和三夫人這對婆媳可真是演技一流,要是穿到現(xiàn)代去,拿個什么奧斯卡影后之類的,應(yīng)該不在話下罷?
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是道:“祖母連母親都不見,只怕也不一定會見侯爺和我。倒是三弟,昨兒晚上散席時都還好好兒的,怎么就會忽然惹得祖母生氣了呢?”她們既然愛演,她奉陪到底!
誰知道她話音剛落,就見連翹走了出來,沖眾人福了一福后,笑道:“老太夫人請侯爺和大夫人進(jìn)去呢!”
三夫人聽見,便忙又拿哀求的眼神看孔琉玥。
孔琉玥只當(dāng)沒看見,同著傅城恒一道,跟隨連翹進(jìn)了里間去,——如果她不知道三房的用意,還有可能會被三夫人這番做作騙過,覺得她是真不知道那件事,可問題是,她已經(jīng)知道了三房的打算,自然不可能再被她騙過,反而會覺得有種看戲的感覺。
夫妻兩個同著連翹進(jìn)到里間,老太夫人正靠坐在榻上由盧嬤嬤服侍著梳頭。
不過才短短一夜不見,老太夫人看起來就像是老了十歲似的,無論是氣色還是精神都十分的差,原本因養(yǎng)尊處優(yōu)所以不大看得出來的幾塊老人斑,此時也是十分清晰的暴露在了臉上,讓人見了只覺沒來由的心酸。
老太夫人其實也不容易,說穿了,她也不過只是一個希望看到兒孫個個兒都好的垂垂老人而已……孔琉玥心酸之余,想著自己不過才跟老太夫人相處了幾個月,乍然見到她這副樣子,都會覺得心酸,只怕傅城恒心里這會兒已經(jīng)是針扎一樣了罷?
念頭閃過,她不著痕跡的朝傅城恒看去,果然見他滿眼的哀戚不忍之色,再次以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的那個論證:傅城恒在對上自己所在乎的人時,總是特別容易心軟,與他“冷面侯爺”的形象其實一點都不相符!
給老太夫人行過禮后,孔琉玥就乖巧的上前,接手盧嬤嬤的工作,給老太夫人繼續(xù)梳起頭來。
因見老太夫人頭發(fā)脫落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新近才這樣的,孔琉玥于是問盧嬤嬤,“祖母掉發(fā)是這幾日的事,還是由來已久的?”
只這一句話,已經(jīng)讓盧嬤嬤對她的好感又達(dá)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頂點,大夫人平常雖不若三夫人那般會說好聽的話兒來討老太夫人開心,但也只有她才會注意到老太夫人掉發(fā)這樣的小事了,也正是這樣微末的小事,才更能看出她對老太夫人的真心,那是說再多的好聽話兒都比不上的!
她恭恭敬敬的答道:“是過年期間才開始掉的,以前少有這樣的情況。”
從過年期間才開始掉的?看來是太操勞了之故,孔琉玥想了想,對盧嬤嬤道:“我給嬤嬤說個方子,喚作‘紅棗雞子茶’。把一兩紅棗熬成濃汁后,打入一個雞蛋,若是祖母吃得慣生雞蛋就最好,若是吃不慣,可以將其與紅棗汁一道多熬一會兒,待晾得溫?zé)崃酥螅俳o祖母吃,多吃上幾次,可以防掉發(fā)。”
“真的?那我記一記。”盧嬤嬤聞言,忙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又命一旁的落翹也記住之后,才笑向孔琉玥道,“果真這道方子有用,老奴明兒一定備了厚禮答謝大夫人。”
又問,“也不知火候有什么要求沒有?中間還需不需要加別的藥材?廚房的小丫頭子們肯定把握不好,大夫人且說與我,到時候我親自熬去。”
孔琉玥聞言,就笑道:“不必加別的藥材,這算是一道食膳,正所謂藥補(bǔ)不如食補(bǔ)嘛。不過說到火候,我還真說不好,不如待會兒容我跟您一塊兒去了小廚房,我示范一次給您看?”
老太夫人聽得二人這番話,臉上總算有了一二分笑意,對孔琉玥道:“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掉頭發(fā)還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且不必費心了!”
不待孔琉玥答話,盧嬤嬤先就嗔道:“這也是大夫人對您的一片心,您怎好拂了她的意?”
傅城恒也道:“既然有這個方子,做起來也不費事,試一試也好。”
老太夫人聞言,臉上的笑意便又多了兩分,看得出來,對夫妻兩個的這一番孝心,心里其實還是很受用的。
正說著,連翹端著一盞雞湯粥進(jìn)來了,老太夫人見了,便擺手道:“我不想吃,且撤了罷。”
孔琉玥卻想著老太夫人年紀(jì)大了,該進(jìn)的補(bǔ)還是要補(bǔ)的,尤其是一日三餐,更是馬虎不得,乃勸道:“祖母還是吃點罷,不吃東西怎么受得了。”
老太夫人皺了皺眉,“我并不覺得餓,再者那東西聞著就油膩膩的,實在吃不下。”
孔琉玥看了一眼連翹手里的粥,見其上飄著一層浮油,大清早吃的確太過油膩了,因笑向連翹道:“勞煩連翹姐姐去一趟廚房,讓廚房的媽媽將雞湯盛好后放涼,再將其上的浮油撇去,用下面的清湯來代替清水熬粥,這樣熬出的粥,便既沒什么雞湯的味道,又比尋常的白粥好喝一點,且也有營養(yǎng)了。”以前她每次生了病沒什么胃口時,夏若淳便用這個法子來為她煮粥,她總是熱熱的吃上一碗,然后睡上一覺,便覺得好多了,想來老太夫人應(yīng)該也會喜歡罷?
經(jīng)孔琉玥這么一說,老太夫人不由有了幾分松動,連翹看在眼里,忙屈膝行了個禮,自退出去忙活兒去了。
這里老太夫人才看向傅城恒,一臉的欲言又止。
孔琉玥看在眼里,便知道她一多半兒是有話想單獨與傅城恒說,因笑著給老太夫人屈膝行了禮,“我去瞧瞧連翹姐姐那邊雞粥熬得怎么樣了?”然后不待老太夫人發(fā)話兒,已先笑著退了出去。
后面盧嬤嬤見狀,忙也跟著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就見太夫人和三夫人還侯在外面,瞧得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來,忙都迎了上來,面帶訕然的問道:“娘(祖母)她老人家可有什么話吩咐我們?”
有盧嬤嬤在,自然輪不到孔琉玥說話,她樂得輕松,只是含笑立在一旁,看盧嬤嬤應(yīng)酬她們婆媳二人,“老太夫人說才一連忙累了幾日,只怕太夫人和三夫人都累得夠嗆,讓太夫人和三夫人都回去好生歇息一日,明兒再過來呢!太夫人和三夫人請回罷!”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太夫人和三夫人實在找不到借口再留下,只得有些不情不愿的離開了樂安居。
孔琉玥與盧嬤嬤一直將二人送到門外,才折了回來,然后一道去了小廚房熬那道紅棗雞子茶。
等她們端著熬好的雞粥和茶回來時,老太夫人與傅城恒已經(jīng)說完了話。
連翹便忙領(lǐng)著小丫鬟們安設(shè)起桌椅,布置起碗筷來。
老太夫人先是抱的不忍拂了孔琉玥一片好意的心接過盧嬤嬤遞上粥碗的,不想吃了一口后,發(fā)現(xiàn)那粥的確香而不膩,也就一口一口的,吃了半碗下去。又飲盡了一盞熱熱的紅棗茶后,方要了茶漱口。
瞧著老太夫人用過粥后,氣色也隨之好了幾分,傅城恒稍稍放下心來,正要提出告辭,有小丫鬟慌慌張張跑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的稟道:“不好了,老太夫人,三爺在祠堂那邊暈倒了……”
傅城恒與孔琉玥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看到了懷疑,尤其傅城恒才聽老太夫人與他說了打算過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后便請齊族中長老見證分家之事,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傅旭恒這是打算使用哀兵之計了!
老太夫人畢竟疼了傅旭恒那么多年,乍一聞得他昏倒了,面上首先閃過的還是焦急,但很快那焦急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不就是跪個祠堂,且還是個大男人,哪里就至于這般嬌弱了?回了你三夫人,讓她接人去,不必事事來回與我知道了!”顯然她也想到了傅旭恒這是在用哀兵之計。
小丫鬟就忙答應(yīng)著去了。
這里老太夫人方吩咐傅城恒和孔琉玥道:“忙了這么幾日,你們必定也累了,早些回去歇著罷,晚上就不必過來了。”
傅城恒猶豫了一下,點頭道:“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您也好生歇著,我們明兒一早再來給您請安。”與孔琉玥一道給老太夫人行了禮,離開了樂安居。
回到蕪香院,屏退滿屋子的下人后,傅城恒第一句話就是:“才祖母與我說,打算等過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便請齊了長老們,將二房和三房都分出去。”
分家?孔琉玥先是怔了一下,繼而便恍然道:“看來祖母昨晚上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與三弟說過此事了,不然他剛才也不會‘暈倒’了。”她之前還在想,就算是怕失去老太夫人的喜愛和信任,三房也可以不必這么急著采取行動啊,須知有時候太過急進(jìn)了,反倒會顯得做賊心虛,給人以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感覺,如今看來,三房原來是已經(jīng)被老太夫人逼到不得不這么做的地步了!
傅城恒聞言,沉默了片刻,才以略帶嘲諷的語氣說道:“三弟這一‘病’,只怕短時間內(nèi)是再好不了了,且等著看罷,祖母終究會心軟的。”萬幸之前老太夫人與他提及此事時,他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不然他該很快嘗到“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的感覺了。
孔琉玥沒有說話,只因?qū)嵲诓恢涝撜f什么的好。
站在老太夫人的立場,都是她的孫兒,她的確是難以抉擇,看著她為了兒孫們操心成那樣,也的確讓人心酸;可站在傅城恒的立場,傅旭恒卻是心心念念要奪走已經(jīng)屬于他東西的人,他做不到拿其當(dāng)?shù)艿芤彩侨酥G椤?br/>
她為著誰說話都不好,于是只能選擇不說。
好在傅城恒早已有了主意,此事并不足以影響到他的情緒,反倒很快便主動岔開話題,與孔琉玥說起元宵節(jié)后去普光寺為孔家人打醮的事來,“……索性要做就做得漂亮一點,到了那一日,我們兩個都去,權(quán)當(dāng)是借此機(jī)會散散心了。”
孔琉玥聞得竟然有機(jī)會出去散心,喜出望外,忙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出去散散了!”高興之余,又忍不住擔(dān)心,“過罷元宵節(jié)后你便要正常上下朝并去衛(wèi)所了,到時候能抽出時間來嗎?我不管,到時候就是你不去,我也要一個人去!”
傅城恒聞言,就點了點她的鼻頭,笑道:“我既敢這么說,自然時間上能安排過來,你只放心罷。”
于是接下來一整日,孔琉玥的心情都是好得不得了。
到了晚上,就傳來了傅旭恒高燒不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