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無聲鎮(zhèn)(六)
“她上吊自殺了。”
女人說。
她的表情無波無瀾,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但低垂下去的眼眸里卻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有一些心緒就算能壓制在表面,也無法完完全全地掩蓋過去,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沒人能遏制心靈。
女人長出了一口氣,又將手中夾著的煙放回了嘴中,狠狠地吸了一口。
看樣子,當年的事還仍舊讓她感到怨恨不已,只有靠著尼古丁來麻痹神經,她才能些微冷靜下來一點。
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圈煙霧,又輕輕說道:“后來,筒子樓里的人和我說,那天晚上,三樓的一個女人沖進了她們的屋子里。”
“她沖進來鬧事,對溫尋吼,她說自己家里的男人現在已經完全被她勾走魂了,每天家也不回,就到酒吧里去看她唱歌。”
“她男人我記得。就是個混賬,每次都在這里喝得爛醉,大聲問她多少錢一晚,我把他打出去過好幾次。”
“他們說,那天晚上鬧得很厲害,這些事發(fā)酵很久了,那天晚上全都爆發(fā)了。溫尋她媽早就受不了這些事了,就和那個女人大聲吵了起來。”
“女人還袒護自己的男人,說肯定是她做了三,是她勾引男人,男人才會天天不回家。那些流言在筒子樓里也傳了很久,動靜太大,筒子樓里的人都跑了過去。”
“畢竟離得近,那棟樓里的男人很大一部分都是來這里看她唱歌揶揄她風騷的混賬,揶揄完還會仗著住得近,說是開個玩笑。所以那么一鬧,很多女人就都抱了團,都說她勾引男人,說她狐貍精。”
“后面就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以后,溫尋她媽就被人給推了下去。”
“當場死了。”
“人死了以后,溫尋就瘋了。她掐死了來鬧事的女人,所有人都嚇了個半死,都跑了出去,還找東西堵上了門,不讓她出來。”
“她出不來。后來的事,就是我第二天早上過去,把門打開以后……看到她已經上吊自殺了。”
把所有前因都說清楚后,女人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只有那些嗆人的煙味涌入肺里,才能壓下她心中滔天的憤怒和殺意,以及重如山般的不甘與無能為力。
她被煙嗆得咳嗽了兩聲,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了幾秒后,才又長長地嘆了出來。
像在努力地平復著心緒。
如果仔細看,能看到她的嘴唇在抖。
空氣沉默幾許,只有她身邊繚繞的煙霧在靜靜地飄。
女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忽的又笑了一聲。
“你們知道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甩了甩頭發(fā),那一雙通紅的眼里滿是嘲諷的笑意。
她說:“我在那里和把她們逼死的人吵起來的時候,有個女人很大聲地罵我,問我憑什么認定她不是狐貍精,有什么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
女人說:“因為她是我女朋友。”
此言一出,坐在吧臺前沉默傾聽的兩個人就紛紛一愣。
女人又低下頭,看向相冊里已亡之人留下的相片,又吸了口煙。
煙氣已將她的嗓音染得沙啞了不少。
她輕輕吐出煙霧來,又輕輕道:“她怕我擔心,從來不肯多說這件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知道原來她每晚回家的時候,家里的門上都會被人扔雞蛋,噴上罵人的字,筒子樓里的每個人看到她都會笑著叫她婊.子。”
“她比我想的還苦。”
她說到這里時,柳煦眼前就控制不住地跟著浮現起了一幕幕沈安行死后的事情。
他垂下了眼簾,抿了抿嘴。
沈安行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也跟著叫了聲“完了”。
女人當然不會注意到這兩人的異狀。她低頭看著相冊里的亡人,雙眼無波無瀾,似是早已麻木。
她啞聲說:“那天,他們把她和她媽媽埋了起來。他們一邊埋著,一邊說她們晦氣。”
“和電視劇里演的不一樣,她死得很不好看。臉上又青又紫,舌頭還露在外面,勒痕好重,脖子上面和下面是兩個色,像個吊死鬼一樣。”
“她瞪著眼,死不瞑目,好像還在看我。”
“我站在旁邊,很奇怪的……好像有點不認得她了。”
“她死得一點也不好看,不是坐在小舞臺上抱著吉他唱歌的溫尋。”
“那是溫尋嗎。”
“我真的忍不住這么想。”
“死的是溫尋嗎,真的是溫尋嗎……溫尋真的死了嗎。”
“我有點懵,但我心里很明白,那確實是溫尋。”
“四周的人都還在罵她,說她不干凈,當了婊.子還立牌坊。”
說到這兒之后,女人就忽的又笑了一聲。
然后,她又忍不住吸了口氣,尼古丁終究是沒辦法麻痹整顆心臟,她的眼眶里再也盛不住眼淚了,兩行淚水就那樣順著臉頰慢慢淌下。
當人類在同一處境下時,悲歡也是會相通的。
那些一直被柳煦深埋心底,一次都不敢挖出來的事情在此時就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噴薄而出,眨眼間就席卷上心頭來,一幕幕都化成了殺人誅心的刀。
他眼前也跟著模糊起來,不得不側過了身去,伸手把眼鏡摘了下來,低下了頭,一只手掩住了雙眼。
女人揚了揚頭,又閉了閉眼,試圖把淚水憋回眼眶里。再次長嘆了一聲后,她就輕輕說道:“詛咒就是隔天發(fā)生的。”
“除了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了嘴。”
說到這兒,她就又啞聲笑了一聲,滿眼嘲諷和痛快。
她將煙頭狠狠摁滅在了吧臺的桌子上,沙啞道:“他們活該啊。”
*
五分鐘后。
沈安行和柳煦從酒吧里走了出來,但是沒能去接著查證。
兩人就坐在馬路邊上。
沈安行把他摟在懷里,一下一下拍著后背安慰,可顯然沒什么作用。
柳煦低頭靠著他,抓著他衣服的雙手輕輕發(fā)顫,肩膀都跟著一抖一抖。
柳煦記起了沈安行葬禮當天的事。
他的經歷,幾乎和這個NPC一模一樣。
葬禮那天天氣很好,真的很好。確實和電視劇里不一樣,那天沒有傾盆的大雨,沒有厚重的烏云,天氣晴得萬里無云,天氣預報都說,那是個適合出去玩的好天氣。
沈安行死了,可老天爺卻不想為了他掉一滴眼淚。
蒼天是個冷血無情的混賬,他把沈安行帶來這世上受苦,帶走的時候也不為他悲哀。
沒有人為沈安行守靈,只有柳煦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夜。
那天晚上很安靜,柳煦看著躺在木棺里的沈安行,也控制不住地這么想過。
那是沈安行嗎。
那真的是沈安行嗎。
不對啊……沈安行怎么會死呢?
沈安行不是剛和他告白完嗎。
沈安行不是說喜歡他,還要一直黏著他不放嗎?
沈安行怎么死了啊?
這不是沈安行吧……沈安行怎么會死啊?
他的沈安行不該躺在那里啊。
他的沈安行是該每天早上都賴床不想起等著他去叫的,是該每天上課的時候被題目難得忍不住撇嘴皺眉的,是該每天都會看著他愣愣發(fā)呆的,是該從他這里拿到糖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的,是該晚自習放學時候會很不好意思地拉著他等到最后一個,就為了跟他一起牽著手回宿舍的……
他的沈安行是活生生的。
本來該是活生生的。
這些本被深埋起來封存心底的記憶再一次復蘇,柳煦有點受不了,就抓著沈安行的衣服,在他懷里哭。可他又不敢哭出聲來,就只能緊咬著嘴唇,悶聲抽著氣,哭得將要窒息一般難過。
沈安行無法出聲,只好一下下拍著他的后背,低垂著眼眸,看起來也很難過。
可就在此時,他們身后忽的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沈安行忽的一怔,連忙轉過頭去看。
他身旁的人行道上只有幾個圍著圍巾的人來回行走,沒有任何異狀。
沈安行:“……”
他們身后的音樂酒吧里,女人又點起了一支煙。
她叼著煙,又翻看了一會兒相冊。相冊里,溫尋正對著鏡頭笑得開心。
她伸出手,摸著照片里溫尋的面容,仿佛那上面還留有余溫一般。
女人垂了垂眸。
就在此時,門口那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鈴響。
女人眼中忽的一亮,連忙抬頭去看。
酒吧里只點了吧臺這一盞燈,其余地方要么昏暗無比,要么就直接是一片黑。
女人抬頭去看時,只見到一個穿著白裙子的長發(fā)身影。她身在將暗不暗的黑暗邊緣里,像是怕嚇到人一樣,站在那里一動未動。
明明酒吧里沒有風,可她的白色裙子卻莫名像是被風吹了一般翩翩而動。
女人見此,就忽的笑開了,笑得眉眼彎彎,竟和相冊里的溫尋有幾分相像。
“來啦?”她合上相冊,笑道,“阿尋,要唱歌嗎?還是喝一杯?我給你調溫美人呀。”
……
柳煦紅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
沈安行牽著他的手,看得滿眼擔心——柳煦都沒在他懷里呆很久,哭了沒幾分鐘就起來了。
沈安行明白,他是想早點出地獄,所以收拾情緒收拾得很快。
可這也太快了。
沈安行擔心得不行,沒往前走幾米,就把手機拿了出來,打了一行字后,遞了過去。
柳煦吸了口氣,轉頭看了一眼,眼睛紅得厲害。
果不其然,沈安行問他:【沒事嗎?你要是不行,今天就別查了。】
不查怎么行。
柳煦就搖了搖頭,也無意拿出手機來回答,轉頭就接著拉著沈安行往前走。
柳煦有的時候脾氣是真的犟。
沈安行看得心疼又擔心,可又沒辦法說什么,只好任由他拉著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柳煦這個樣子,八成是想到了他的葬禮。
可他又確實不知道葬禮的時候出過什么事。關于他的葬禮,黑白無常也沒跟他說過多少,只提過一句左白玉沒去。
本來的話,人在喝孟婆湯之后,能在忘卻記憶前的二十四小時里回人間一趟,那是傳說中的頭七。???.BIQUGE.biz
可沈安行在奈何橋上等著跳三途川等了很久,后面又雜七雜八的很多事,所以他回人間的時候,別說頭七了,頭三十都過了。
他回人間去看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塵埃落定。他只看到柳煦坐在床上抱著滿天星,心不在焉地朝著窗外發(fā)呆,錄取通知書被放在桌子上,連拆都沒有拆。
他還看到自己那個沾滿鮮血的包放在角落里,洗得很干凈,安安靜靜的,莫名有點可憐。
沈安行沒見過自己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