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夜雪(九)
鬧了一會兒之后,兩個人就走出了奶茶店。
周邊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十二月這種月份,外面越晚風(fēng)就越大越冷。沈安行穿的本來就少,還是讓他早點回家比較妥當。
兩人出店時,就見到路上的路燈已經(jīng)全部亮了起來,月亮正高高懸在空中。
他們一前一后,一同向家走去。
“不好意思啊。”柳煦隨便找了個借口,說,“我姐姐真的是今天回來……要是她不回來,我就跟你多待會兒了。”
“沒什么。”沈安行說,“又不是什么大事。”
柳煦笑了兩聲,又問:“那你家在哪兒?我們同路嗎?”
“不重要。”沈安行說,“我送你回家。”
柳煦:“……?誒?”
“有問題?”沈安行橫了他一眼,說,“我怕你被蹲啊。就算那些傻逼現(xiàn)在在警局里,你能保證他們不會抽空給其他朋友打電話,讓他們在回家路上堵你?”
柳煦:“……也是哈。”
柳煦嘴上是這么說,但心里卻忍不住笑。
說實話,他覺得可能性真的很小,近乎為零那種。
沈安行說完,就又晃了晃手里的蜂蜜柚子,問:“這個多少錢?我下周把錢給你。”
“哦,那個不貴,我有會員卡。”柳煦說,“五塊而已。”
柳煦面不改色的撒了謊。但凡去過那奶茶店的都知道,他家根本沒有會員卡機制。
沒有這個機制,柳煦自然也不可能有會員卡。
沈安行當然不知道這件事,他信以為真,點了點頭:“行,知道了。”
之后,兩個人就向柳煦家那邊走去。
柳煦家離學(xué)校近,走路也就十五分鐘的路程。
路上的路燈向地面投下暖黃的燈光,兩人有一茬沒一茬的聊著,走了一路。
很快,十五分鐘的路程就走完了。
“到了,這里就是我家小區(qū)了。”柳煦轉(zhuǎn)頭,笑著對沈安行道,“謝謝啦。”
沈安行卻沒吭聲。
他仰著頭看著柳煦住的這個小區(qū),眉角直抽,好像受到了極大震撼。
“……”
他這反應(yīng)倒在柳煦的意料之中。
柳煦轉(zhuǎn)過頭,也看了看自己家的小區(qū)。
小區(qū)正門口往里幾十米就是一個歐式天使噴泉,周圍一圈鮮花,就連小區(qū)的大門兩邊的柵欄都極具藝術(shù)性,一看就很有錢。往里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歐式高樓,光從外表看就能看出里面真的很富麗堂皇。
總而言之,就差把“我們真的很有錢”鑲在小區(qū)大門上了。
沈安行仰著頭,仰得脖子都酸了之后,才又慢慢地低下頭來,看著柳煦幾番無言后,說:“你……你真的是……少爺啊?”
柳煦:“……”
這真的不是。
柳煦抽了抽嘴角,知道他記得的是上次醫(yī)院里王姨拽著自己叫少爺?shù)氖隆?br/>
他無奈地笑了兩下,說:“真不是……那是我家保姆阿姨亂叫的,我家真的沒那么有錢,普通有錢而已。”
沈安行又嘴角一抽:“哪家沒錢會請保姆?”
柳煦:“……”
這倒也是。
沈安行又說:“有錢人都謙虛。”
柳煦:“…………”
說得非常對。
“我還以為你家是另一邊那個月清公寓。”沈安行說,“萬萬沒想到是大款的這一邊。”
柳煦抽了抽嘴角,干笑了兩聲。
月清公寓在建造售賣的時候,有兩套小區(qū)。一套是這邊這種售價180萬以上的富人復(fù)式躍層類階級,一套是風(fēng)象街尾巴那里普普通通的一套住宅蝸居小區(qū),全部90萬以內(nèi)。
沈安行肯定以為是街尾那一個了。
但畢竟爸媽都是一家知名公司里的牛逼級人物,說不上到霸總的層面,但總能算得上是個富人,買個復(fù)式躍層還是可以有的。
柳煦倒不是沒想過要帶他去那邊,裝作自己也很普通的樣子。但他思來想去,覺得為了減少沈安行花了自己錢的心理負擔,直接帶來這邊更合適。
柳煦就又笑了兩聲,說:“還好吧,你看,我好歹也能算個富二代,所以你花我那幾個錢我是真不在意。但是富二代也有富二代的煩惱嘛,你也看到了,富二代會被圍毆的可能性是真的大。”
拐來拐去,柳煦又把話題拐了回去。
一說這事兒,沈安行就皺了皺眉,說:“我說真的,下次這種事兒,你就該告訴賀高寒。跟你八中那兩個撒手沒的朋友不一樣,那小子很講義氣。寧喬去年被隔壁班的人給打了,他拔起椅子就去了。你跟他關(guān)系好,這種事兒他不會不管你的。”
“用不著他了啊。”柳煦嘿嘿一笑,說,“這不是有你了嗎。”
“……”
沈安行又騰地紅了臉。
像是為了掩蓋住什么,他連忙咳嗽了兩聲,然后轉(zhuǎn)過頭,硬邦邦的強行結(jié)束了話題,說:“行了,那我回家了。”
“哦,好啊。”柳煦跟他揮了揮手,笑道,“下周一記得來接我上學(xué),我六點出門。”
沈安行頭也沒回,只嗯了一聲。
可柳煦分明看到他耳尖紅了,紅得厲害。
沈安行就那樣走了,手里還拿著一口都沒喝的蜂蜜柚子。
柳煦站在原地,沒有急著進小區(qū)。
他看著沈安行離開。不知是什么原因,這一次,他感覺沈安行的背影終于不再迷茫,亦不像個無處可去漫無目的的可憐人。
沈安行似乎有了方向。
柳煦遙遙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是否有一天,沈安行能對他敞開心扉呢。
他能否對他說出那些深埋心底的絕望,又能否對他說些煩惱的瑣事,想要的事物——和其他人一樣。
……和其他人一樣。
一想到這兒,柳煦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原來,對沈安行來說,“和其他人一樣”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期望。
就在此時,柳煦感到周遭的一切都慢慢模糊了起來。路燈投下來的暖黃燈光慢慢糊一片暖絨絨的黃。
周遭的風(fēng)聲與沈安行離開的背影都一并湮滅在暖色之中。
慢慢地,柳煦聞到了醫(yī)院的消毒水的味道。
他聽到了窗外的風(fēng)聲,以及不遠處走廊里傳來的交談聲,時遠時近的腳步聲。
柳煦慢慢睜開眼。
眼前模糊的視線很快就清晰起來。他看到沈安行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發(fā)呆。和高中那兩年一樣,就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
他伸了個懶腰,伸手去抓了一把沈安行的衣角,眨巴了兩下眼,揉了揉眼睛。
沈安行聽到了聲音,這才轉(zhuǎn)過頭來,道:“醒了?”
柳煦揉著眼睛點了點頭,又抓著他的衣角,往自己這邊拉過來。
雖說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沒有上次那么大的后勁兒了,但畢竟這夢是夢回十六七歲的,一時半會兒柳煦還甩不脫夢里的年輕夢幻感。
他便咂吧了兩下嘴,聲音里還透著一股半夢半醒的迷糊勁兒。
他伸出手,撒嬌似的朝沈安行嘟囔著要求起來:“抱一下。”
沈安行無奈,只好順著他的力躺回床上,又翻了個身過去,抱住了他。
柳煦抱著沈安行,感覺自己又要睡過去了。
他念著夢里那個偷偷跟了他一路,又為了維持那點死鴨子嘴硬的體面拼了命和阮風(fēng)打架,會因為一兩句感謝的話就臉紅的沈安行,忍不住把懷里這個抱得更緊了些。
抱了會兒后,沈安行就問他:“夢到什么了?”
“沒什么。”柳煦悶聲說,“還是夢到你了。”
他聽到沈安行無奈的笑。
柳煦問他:“幾點了?”
沈安行回答:“才七點半。”
“是嗎。”
柳煦沒多吭聲,又在沈安行懷里蹭了下。
他念著剛剛做的夢,又想起了那夢里的“以后”。
沈安行確實說到做到。在那以后的一周里,他確實每天都在柳煦家小區(qū)門口等。
他踏著夜色來等他上學(xué),黃昏的時候送他回家。
也是那個時候,沈安行告訴了柳煦很多。
原來有的時候,沈安行放學(xué)之后不是先回家的。
每隔兩天,他都會在放學(xué)后去學(xué)校的小花園里看一看那些流浪貓。巧的是,去那個小花園里要出教學(xué)樓,然后從學(xué)校正門口邊上的一條路里走才能繞到那兒去,那是最短路線。
所以那天,他跑到了學(xué)校門口之后,就正好看到了司繁那一行人。
沈安行當即就覺出不對勁來了。
因為柳煦人帥學(xué)習(xí)好性格佳,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那幾天,班里一直有人說他。
沈安行畢竟長了耳朵,不聽也得聽,所以,他也知道柳煦原來是八中的學(xué)生。
內(nèi)心敏感的人一向很敏銳,柳煦中午樣子也不對,沈安行自然一瞬就察覺到了這里面有事兒。
于是比起小貓來,沈安行選擇了柳煦。
不過在那之后,沈安行又踏著夜色回了學(xué)校,買了牛奶喂了小花園里的貓。
再之后,他才回了家。
這些都是后話了。
當時的沈安行,除了自己的家庭和身世,什么都會和柳煦說。
但獨獨不提自己過得多慘。
他真的很想很想,在柳煦面前活的體面。
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后,就有人推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來。
“醒啦?”
護士走到他的床前,對他說:“醒了就早點起來吧,做點檢查,沒事兒就能出院了。”
她一進來,柳煦就坐起了身來,拿過床頭柜上的眼鏡,戴了上去。
他問:“要做什么檢查?”
“不多。該檢查的昨天都查過了,病菌源昨天也查出來了,今天只要抽個血再做個胃鏡看看情況就行,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事。”
護士一邊說著,一邊遞給了他兩張單子,說:“去做吧,早做早回來。”
柳煦接過了單子。
——
半個小時后。
柳煦晃晃悠悠的出了檢查的科室。
一出來,他就立刻扶著墻蹲在地上,二話不說捂著肚子干嘔了起來。
沈安行也忍不住蹲了下來,擔憂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兩下,問:“沒事嗎?”
“……沒事。”
柳煦一邊應(yīng)了這么一聲,一邊又忍不住嘔了一下。
然后,他說:“胃鏡……真他媽不是人做的。”
沈安行:“……”
雜七雜八的檢查做完,又等著結(jié)果出來,再把結(jié)果交給護士之后,時間已經(jīng)將近中午了。
地獄也還算對得起他,結(jié)果出來之后,護士就告訴他,他確實是沒有什么大事的。
柳煦松了口氣。
辦理完退院手續(xù)后,柳煦就拎上了他姐給他拿來的東西,出院了。
胃鏡做得柳煦感覺胃還一陣陣的抽痛。
柳婉拿來了兩個包,沈安行就幫他分走了一個。可見他一路都捂著肚子臉色發(fā)黑,沈安行就連忙把他手上裝著飯盒的那個包也拿過來了。
“沒事嗎?”沈安行擔憂關(guān)切道,“很疼嗎?”
“還行……不是很疼。”柳煦說,“但是還總覺得有點惡心……那玩意兒真不是人做的。”
沈安行輕輕皺起眉來,還是擔心。
柳煦見他擔心,就又抿抿嘴勉強一笑,安慰著說:“也沒事,就是有點疼而已,忍忍就行了。”
沈安行還是不放心,他拿著兩個包,牽著柳煦,說:“趕緊回家歇一下吧。”
柳煦點點頭。
他們很快出了醫(yī)院。柳煦站在醫(yī)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帶著沈安行回家了。
柳煦交代了地點之后,就和沈安行一起坐到了后座上。
他還是感覺胃部不適,就捂著肚子,靠在沈安行身上,難受的看向車窗外。
沈安行看得擔憂。可他知道自己手上冷,哪怕戴了一層手套也不會暖和,畢竟人都死了,已經(jīng)不是發(fā)熱體了。
他要是給柳煦捂肚子,怕是會直接惡化。
他只好坐在柳煦旁邊,抓著兩個帆布包,蔫蔫的低頭看著擔心著。
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興許是看柳煦難受,他也沒說什么,就坐在駕駛座上沉默的開著車。
車窗外的景象慢慢向后流去。
柳煦想了想地獄的事,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還要有多久,他又要經(jīng)歷幾次這樣的地獄。
愁人。
出租車正巧遇上了一個紅燈,停了下來。
柳煦仍在胡思亂想。
他想,下一次他得爭點氣,不能讓沈安行再那樣了。
柳煦記得很清楚。即使他當時身受重傷處于瀕死狀態(tài),意識不太清醒,他也記得很清楚。
他記得沈安行在火山地獄里慘叫。
他從未聽過沈安行發(fā)出那種聲音,聽得他快心疼死了。
也是,說到底沈安行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其他的守夜人說不定都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前的鬼……沈安行當然很難打。
紅燈變綠燈,出租車再次向前行駛而去。
不論怎么說,他都不能再讓沈安行去冒這種險了。
從下次開始,他必須一人撐起整個局面。
為了沈安行。
柳煦想。
像是支持他的想法似的,就在此時,一個巨大的貨物卡車突然轟隆隆的從旁邊那條沒什么人經(jīng)過的路上沖了出來,嘰哩哇啦的大聲鳴著笛,朝著他們沖了過來。
柳煦一愣,愣得忍不住微微起了起身。
就在這短短半秒里,卡車就極其迅速的撞了上來,鳴笛聲刺耳非常。
柳煦眼前一黑。
……不是。
剛出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