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初冬(六)
沈安行一醒過來就拔針要走?
柳煦茫然的眨了眨眼,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拔針這事兒,不是得護士來嗎?
他怎么能一醒過來就拔針要走?
柳煦沒明白,就說:“拔針不是得護士來嗎?”
王姨說:“他自己給拔掉了呀!就他醒過來之后,突然一下子坐起來自己給拔了!然后就沖出來要跑呀!”
“……???”
柳煦滿臉難以置信的看向沈安行。
沈安行眼神閃躲,柳煦看過來的時候,沈安行就一下子別過了頭,一看就是有意避免和他對視。
柳煦仍舊難以置信,轉(zhuǎn)頭看向護士:“真的假的??”
“……真的。”護士也一臉一言難盡的說,“他自己就給拔下來了,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他背上包要往外走。”
“這肯定是不能走的啊。”另一個護士也說,“給他輸?shù)乃幨锹运?藥效起的慢,現(xiàn)在他還沒好全乎呢,外面還是零下,他就穿這么點出去不是找病嗎?要是再暈一次,誰給他打120?你說是吧?”
柳煦抽了抽嘴角干笑了兩聲,附和著道了句:“是是是,我知道不能走。”
他這話剛一出口,沈安行就一下子截下了話尾來,聲音沙啞道:“我要走。”
柳煦:“……”
柳煦又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沒看著他,他正偏頭看著樓梯口,眼神里滿是堅定,一看就是一心一意的只想要出去,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你看你這孩子!”王姨氣的在他胳膊上怒拍了一下,道,“你病成這樣,能去哪兒啊!還發(fā)著燒呢!”
“發(fā)燒就發(fā)燒。”沈安行聲音平靜道,“又不是一次兩次了,誰讓他多管閑事的。”
柳煦:“……”
沈安行雖然沒看著柳煦說話,但是在場的人只要長了耳朵就都能聽明白,沈安行這句“多管閑事”,說的就是打了120把他送來的柳煦。
柳煦抽了抽嘴角,沒多大反應。但王姨聽了這話,卻一下子火冒三丈,氣的大罵起來:“哎你說誰呢!?你說我們少爺!?我——”
王姨的反應很正常。這要是柳煦沒看到他胳膊上的那些傷,也絕對會和王姨一樣,會氣的當場跟他大吵一架,認為自己一片好心真是全喂給了狗,隨便他愛去哪去哪兒,自己是管也不會管的。
但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傷,他甚至能從那些傷里,窺見沈安行并不安寧的日子。
柳煦遙遙看著沈安行。
周圍許多人在勸說阻止著他,但沈安行不為所動,就那么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著通往外面的樓梯口。
柳煦遙遙看著他,心緒卻飄到了別處去——他記得,自己轉(zhuǎn)學過來的這一個多月里,沈安行臉上也掛過幾次彩。
記憶最深的,就是他剛轉(zhuǎn)學過來的那天。那天,沈安行遲到了,第一節(jié)課上到一半時他才姍姍來遲。
那時,沈安行臉上就掛上了彩。
他嘴角邊上像是被誰打了一拳似的紅腫了起來,臉上也不知被什么東西劃到了,留下了一條不短的口子。
柳煦看得觸目驚心,但班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當時在講課的科任老師,都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到見怪不怪了。
沒有一個人問他怎么了。
柳煦好奇又害怕,就在午休跟著同學去吃飯的時候,問了沈安行的事。
同學說:“啊,你說你同桌啊?他經(jīng)常那樣啊,臉上掛著彩就來了,一個月大概四五次吧?頻率也不算太高,但是大家都習慣了。問他他也不說,估計是校外打架打的吧?”
“你今天看到的還算好嘞,好像是今年三月份……放清明之后那陣吧?他開學一來,左邊眼睛就不知道怎么搞的,全都腫了起來,又青又紫嚇死人了。老李問他怎么了,他說是打架打的。老李問他跟誰打的?他說跟自己親戚。”
柳煦知道老李,那是他們班主任,一個教語文的慈眉善目小老頭。
“哎我也記得我也記得,老李當時嚇得夠嗆,第一節(jié)課也不上了,硬拉著他帶著去看了校醫(yī),然后讓他回家待兩天,他死活不回去呢,給他假他還不要,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沒準真是親戚打的呢。”另一個人嘻嘻哈哈道,“指不定那親戚就住他家里,他又打不過,看了又心煩,那不是肯定不樂意回去?”
“也是。”說話的人笑了兩聲,又對柳煦說,“總之,你離他遠點兒啊,那人不好惹,這種臉上掛彩的人啊,肯定天天在學校外頭打架。”
柳煦當時初來乍到,聽得茫然,但悄悄地把“離他遠點”這個告誡記在了心里。
如今想來,他們說的“清明節(jié)開學之后”的這一次,恐怕也是沈安行他爸他媽揍的。而他大冬天的身上連件衣服都不加,恐怕也是……
柳煦想到此處,就忍不住抿了抿嘴,渾身都替沈安行冷了起來。
無疑,這個人日子過得不好。
柳煦突然就有點可憐起他來了。
沉默半晌之后,他就在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開口說道:“好了,別說了。”
這里面吵嚷的最主力軍就是王姨。柳煦一發(fā)話,王姨就停了下來。
然后,王姨就怒目瞪了他一眼:“不行!!”
柳煦:“…………”
“我今天一定要替他爸他媽教育教育他什么叫知恩圖報!!”
王姨氣的不行,擼了兩把袖子就要接著罵,但還沒等罵出聲,柳煦就連忙打住:“你行了你!!用不著你費心教育啊姨,你先回去等我行不行?我跟他說兩句!”
王姨:“我——”
柳煦也不聽她多說,快步走到了她那邊去,不由分說的就把她和沈安行拉開了,直接往病房推過去了:“好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啊!生氣對身體不好,您消消氣!”
柳煦就這么叨叨了一路,連個能給王姨借機發(fā)揮兩句的縫都不給她留。
針也得見縫才能插,柳煦連個縫都沒留,王姨也自然一句話都沒找到機會蹦出來,只好就這么被柳煦推回去了。
把王姨推著送回病房之后,柳煦就轉(zhuǎn)手啪的關上了病房的門,又轉(zhuǎn)頭過來拍了拍手,看向了沈安行這邊。
柳煦的行動完全出于沈安行的意料之外。沈安行有些意外,便側(cè)了側(cè)頭,不動聲色地多看了柳煦兩眼,但不知為何,他眼里寫滿了緊張。
攔著沈安行的幾個護士都看愣了。
柳煦被沈安行評價了一句“多管閑事”,他本來是最該發(fā)火的當事人才對,可他不但沒發(fā)火,反倒當起了和事佬。
這就太令人意外了。
安頓好了王姨后,柳煦就又回過頭來,對那些圍著沈安行的護士說:“好了,讓我跟他說兩句,麻煩你們先走吧。”
護士們互相看了一眼。
“……行是行。”護士說,“但是別讓他走啊。”
沈安行嘴角一抽。
“行。”柳煦應了下來,說,“我盡力。”
“那行吧,走了走了。”
護士們互相招呼了起來,不多會兒離開了這里。離開時,她們還很負責的招呼起了各個病房:“行了別看了,回去睡覺了啊,熬夜不好。”
護士的力量是偉大的,不多會兒,吃瓜的群眾也都戀戀不舍的縮回了腦袋去,乖乖睡覺去了。
走廊里只剩下了沈安行和柳煦兩個人。
柳煦朝著沈安行走了過去。
沈安行有點不太自在,把兩邊的袖子往下拽了拽,又把頭往旁邊側(cè)了側(cè),就是打定主意不想去看柳煦。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太自在,就又伸出了手去,撩了兩下有點亂糟糟的頭發(fā)。他把袖子拉得好長,柳煦只能看到他冷白的手指露在外面。筆趣閣
柳煦很快就站定到了他面前。
然后,他對沈安行說:“另一只手。”
沈安行:“……”
沈安行看都不看他一下,一動不動。
“給我看看。”柳煦接著說,“是右手才對吧,你扎針的地方。”
“……跟你有什么關系。”沈安行嘴硬道,“扎的又不是你的手。”
“說得好,但是那是我的錢,我當然有資格要求查看。”
沈安行:“……”
沈安行還是沒動。
沈安行不動,柳煦也不動,兩人就這樣在一片沉默之中僵持了很久。
很久之后,柳煦終于還是敗下了陣來。
他嘆了口氣,無奈的看向沈安行,問道:“那行吧,不看就不看,但你今天真的不能走。我理解,你要是急著回家,就把你媽電話告訴我,我給她打過去說一聲,讓她過來看看你,等你輸完液再接你回去就行了啊,沒必要急著回家。你說外面這么冷,你又只穿了這點,萬一路上又燒暈了,這大街上半個人都沒有,誰再幫你打120?”
“用不著你管。”沈安行悶聲說,“我又不回家。”
“……你不回家?”柳煦一怔,說,“你不回家去哪兒?”
“跟你有什么關系。”
“……”
柳煦無奈,又頗覺頭疼的嘆了口氣,又說:“行,那既然你不回家,就在醫(yī)院湊合一宿嘛,在哪睡不是睡?你回去,那還有袋葡萄糖沒扎呢,你把那糖輸完了再說,行不行?”
沈安行拒絕得干脆利落:“不了。”
“……你——”
柳煦剛想問個為什么,沈安行卻先他一步,把話說了下去。
“我沒錢。”沈安行說,“我沒錢還你,我真的得走。”
柳煦:“……倒也不是錢的事……”
沈安行卻又說:“我也沒有其他能抵上的東西。”
柳煦一時無言。
他萬萬沒想到,沈安行要走的理由是這個。
沈安行覺得自己還不起,待不得,配不上,所以慌了,急著要走。
他的日子太糟了,糟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了。所以他不怕挨凍,也不怕生病,他只怕欠了誰。別人對他好,他是會有心理負擔的。這份負擔,遠比病痛與寒冷更加能夠折磨他。
沈安行說完這話,也沉默了下來。
沉默片刻之后,他就抿了抿嘴,側(cè)過頭來看了看柳煦,又垂下眸來,接著說:“我真的什么都沒有,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燒了,你用不著可憐我,我早就習慣了,你就算做了這么多,我也什么都還不了你。”
沈安行話說的可憐,偏偏又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說到此處后,他又覺得自己看起來未免也太過卑微,就又硬著脾氣說了句:“你現(xiàn)在趕緊去辦退院吧,說不定還能退你一半的錢。……下禮拜一開學的時候,你告訴我要還你多少錢,我以后會想辦法慢慢還給你的。下次記得不要多管閑事,費力不討好。”
柳煦一時無奈:“費力不討好……可我總不能看你倒在那兒不管啊?”
“……”
沈安行聽了他這話,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既然不知,那就不回答了。他顛了顛書包,啞聲轉(zhuǎn)頭道:“我走了。”
“哎哎哎哎!!”
柳煦見他真的要走,就連忙一下子撲了上去。和王姨一樣,他一下子拽住了沈安行沒大事的那只胳膊。
沈安行受傷的地方在小臂,柳煦怕抓到傷的地方,就只抓著他上邊的胳膊。
要不怎么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柳煦這個姿勢和王姨簡直如出一轍。
沈安行被拽的往后踉蹌了一步,一時又羞又惱,轉(zhuǎn)頭罵道:“你放開!我說了沒錢還你!!”
柳煦倒是不在意那幾百塊錢的。但是眼下,他必須得把沈安行留下來。
但是要怎么留?沈安行一不怕挨凍二不怕生病,他只怕欠了柳煦。
——對啊!他怕欠了柳煦啊!
一想到此處,柳煦就突然急中生智,抓著他就謊話連篇的大叫道:“不行啊!醫(yī)院不會退錢的!”
沈安行身形一頓:“……”
柳煦見此,面上一喜——沈安行果然最怕這個!
“行哥!”柳煦抓著他的胳膊,連忙趁熱打鐵的接著往下說道:“你要是真心想還錢,你以后可以拿你所有的東西來抵啊,但是葡萄糖你現(xiàn)在得先去輸完啊!你現(xiàn)在要是跑了,我的錢不就等于全打水漂了嗎!?你不能這樣啊!!”
沈安行一聽這話,竟然一下子慌張失措了起來,連忙辯解道:“不是,我沒有,不是這樣的……我沒想讓你的錢……那個,我就是,就是想讓你及時止損一下——”
柳煦道:“止不住了啊阿行!我的錢都花出去了,退不回來了!現(xiàn)在只有你能實現(xiàn)它的最大價值啊!實在不行你以后每天幫我去食堂打飯也行啊!高三強制住宿了之后你天天去幫我洗衣服也成啊!你要是有那個心,怎么都不會還不上錢啊!”
沈安行:“……”
柳煦接著不依不饒:“回去輸液嘛行哥,這錢你慢慢還就行了啊,又不是明天就畢業(yè)了!”
沈安行聽這話聽的頭疼。
他僵著身子和柳煦僵持了片刻后,還是很沒出息的敗下了陣來。
他嘆了口氣,無奈的低下頭。這一低頭,他就看到柳煦在朝他笑,笑得就像是得逞了一般狡黠。
一瞬間,沈安行突然莫名其妙的晃了下神。
那時他們才剛開始,沈安行也沒意識到,這一瞬間的晃神,是日后他少年情動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