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初冬(五)
沈安行還活著。
他也肯定死不了,發(fā)個燒也不會死人。到了醫(yī)院之后,他就被推進了病房去,掛上了點滴。
叫救護車來的是柳煦,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yī)院的也是柳煦,他得負責沈安行的一切。所以掛點滴之前,護士就拿著賬單來找他了。
那時候柳煦和沈安行還不是很熟,更不知道他父母的電話,但沈安行又急著用藥,柳煦也沒多想,更沒多問,二話不說就掏出錢包來,先幫他把藥錢全給墊上了。
也好在他錢多,還能撐得住這筆開銷。
付完錢后,護士就取了瓶輸液用的藥,以及另一小瓶不知道是干嘛的藥,領著他到了病房去。
怎么說沈安行都是在路上活活燒暈了過去的人,當然有必要安置一張病床。
病房是個三人的病房,其余兩人躺在床上輸點滴,床邊都各自有一個人看著。幾個人表情冷漠,沈安行被送進來的時候,他們只冷淡地瞟了一眼,什么也沒說。
柳煦被領進去時,就看到一個醫(yī)生正站在沈安行病床前,很冷靜地端著個寫字用的墊板,正在紙上寫著什么。
沈安行還躺在床上昏迷著,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了。雖然他還昏著,但表情已經(jīng)好了不少了。想來應該是剛剛在急救車上時,醫(yī)生和護士給他扎的那一針退燒藥的功勞。
那玩意兒應該很管用。
他們走進來后,醫(yī)生就轉了轉頭,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就收起了紙筆,對柳煦說:“把這瓶液輸完,你同學應該就沒什么大事了。”
“……?”
柳煦眨了眨眼,有點茫然——他的錢包告訴他應該不是這么回事。
“……不是,醫(yī)生。”柳煦看了眼護士,說,“這么一瓶藥要我472?它是宮廷玉液酒??”
護士正在那兒掛點滴給沈安行扎針,聽了他后半句話后,就忍不住噗嗤一聲樂了。
醫(yī)生也輕輕笑了下,說:“怎么,你光付錢不看單子的?”
“……情況危急嘛。”
柳煦說了這么一句,又不好意思地朝醫(yī)生干笑了兩聲,然后才拿起了手中的單子來,看了一眼。
為了讓他明白自己的錢都花在了哪兒,單子上都把各類藥品明碼標價了。這么一看,柳煦才發(fā)現(xiàn),他買下的藥可不只有這一瓶液。
單子上面列的藥品足足有五種,全是柳煦看不明白的名字,他只看懂了一個“葡萄糖”。
醫(yī)生走了過來,指著他單子上的藥品名稱,一樣一樣給他講了起來:“這個是剛剛在救護車上給他打的針,這個是現(xiàn)在要掛的液。剛剛看了下你同學手上的傷,我有點在意,就檢查了一下全身,發(fā)現(xiàn)身上的傷有點多。”
“而且,他還有點營養(yǎng)不良,剛剛又測了一下指尖血糖,發(fā)現(xiàn)還有點低血糖。現(xiàn)在還不太嚴重,但也不能忽視,以后要重視點……現(xiàn)在就等輸完這瓶液之后,再打一瓶葡萄糖補一下糖分——以后真的注意點啊,多吃點飯,低血糖嚴重了會死人的。”
“然后呢,開的這個藥是退燒用的,這個藥是用來外敷的,他左胳膊上有個還很新的傷口,一看就沒好好處理,得趕緊外敷點兒藥才行。”
柳煦一怔:“有新傷?”
“是啊。”
醫(yī)生也不含糊,直接把他帶到了床邊上去。護士給他扎針輸液的地方是右胳膊,輸上了液之后,她也換了一邊過來,準備處理一下醫(yī)生說的那個“新的傷口”。
柳煦一走過來,也看見了。那確實是個新傷口,是一大片聚在一起的口子,有重有輕,上面還沒完全結痂。這些傷口周圍青青紫紫,還隱隱約約冒著血點,看起來非常嚴重。
而且,他這條胳膊上不只有這個傷口,其他地方還留有許多已經(jīng)痊愈了的疤痕,以及一些淤青的痕跡。
全部都觸目驚心。
柳煦看得眼皮直跳。
他記得,沈安行有時候來上學時,臉上也會有掛彩。柳煦還以為他是不學好在外面打架,才惹了滿臉的傷。
可他萬萬沒想到,沈安行的胳膊上居然也會有這么多傷。
都是打架打的?
醫(yī)生早就看慣了人的傷口,見怪不怪地對柳煦說:“這像是被什么東西砸的,傷的太多了,應該是被他爸或者他媽打的,平時應該打得不輕。”
“……不是打架打的嗎?”
“不是。”醫(yī)生說,“他要是經(jīng)常打架的話,手上應該有繭,但是沒發(fā)現(xiàn),所以應該是父母打的。……打得這么重,你同學很不讓人省心嗎?”
“……”柳煦默了,他“啊”了一會兒,想了片刻后,說,“還行吧?他都沒跟我說過幾句話,我也不太清楚……他一上課就睡覺,應該挺老實的吧。”
“對父母來說,光是上課睡覺這點就很致命了。”醫(yī)生輕飄飄道,“現(xiàn)在誰都想讓兒子當龍。”
柳煦沒吭聲。
柳煦低頭看向沈安行。他看到沈安行那只胳膊上青青紫紫,幾乎沒有一處是好的。
柳煦撇了撇嘴。
就在這時,他手機突然嗡地震了起來,把柳煦震得渾身劇烈一抖,“我草”了一聲。
他連忙把手機拿了出來,又朝著醫(yī)生護士以及病房里的其他人尷尬地笑了兩聲,拿著手機就跑出病房去接電話了。
電話接起來后,他家的保姆阿姨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頭傳出來了:“你干嘛呢啊少爺!家不要啦!?”
柳煦:“……”
他家的保姆阿姨姓王,在他家待了五六年了,柳煦跟她很熟。
他家倒不是什么夸張到柳煦能被人叫聲“少爺”的富家子弟,他爸是一家公司的法務,媽是同一家公司的高層設計師。
倆人沒什么能讓孩子繼承的家產(chǎn),但家里的錢倒是不少——當然,有錢歸有錢,但總歸是比不上那些總裁和闊少的,只能說是普通“有錢”,柳煦也只是個普通富二代。
而王姨是一個很喜歡看電視劇的擁有一顆少女心的大姨,一開始完全是為了開玩笑才叫柳煦這一家少爺小姐姑奶奶的,后來大家都習慣了,王姨也就這么一直叫下去了。
“不是,王姨,你聽我說。”柳煦說,“我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這事兒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很扯淡吧……”
王姨:“?”
柳煦簡單解釋了一番,就掛掉了電話。
他說自己今晚大概要陪著同學在醫(yī)院過夜了。不然等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身在醫(yī)院掛點滴,就太無助了。
王姨嘴里答應著,說柳煦還沒吃飯,一會兒拿上吃的去醫(yī)院看看他去。
柳煦覺得沒什么問題,就給了她醫(yī)院的地址,掛掉了電話。
掛掉電話后,他就回了病房。
護士已經(jīng)處理好了沈安行的傷,醫(yī)生也早在柳煦不在的時候離開了。
“等這個點滴要打完的時候,你就按一下床頭的這個鈕,護士站那邊就能知道,會來給他換液。”護士說,“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大概得后半夜才能醒,你在這兒守著點啊。傷口剛上了藥,先別動,晾著待會兒。”
護士囑咐了柳煦很多事兒,柳煦連連點頭稱是。
囑咐完之后,護士就走了。
柳煦也坐到了沈安行床邊的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無奈的氣,看了眼沈安行。
沈安行閉著眼,看起來確實是一時半會兒還醒不過來。
柳煦看著他的臉,呆了好半天。
沈安行是個很好看的人,班里的人都這么覺得。他又白又高,肩寬腿長,眼睛是雙睡鳳眼,長得偏陰柔些,眉頭常年輕輕皺著,眉眼里天天都有股苦大仇深的味道,總給人一種冷漠如冰,又很微妙的有些可憐的感覺。
但他是好看的,甚至能說得上是“美”——這是個很少能用來形容男性的詞,但沈安行確實長得美,很陰柔的美。
他平常一來學校就睡覺,根本不給人好好欣賞的機會。但這下燒昏過去,柳煦也終于能夠近距離欣賞他的外貌了。
沈安行是真的好看。
看了會兒他的臉之后,柳煦就又垂了垂眸,低眸下去,看向他這兩條背負了好多傷的胳膊。
沈安行在學校里一直把袖子拉得很長,有幾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要跑一千米,跑到中途好多人都又累又熱,都擼起了袖子來,有甚者還直接把校服脫了,可沈安行卻一直捂著自己兩條胳膊。
醫(yī)生說他低血糖,這事兒應該是真的。好幾次跑完沈安行都蹲在一邊晃晃悠悠,像座搖搖欲墜的城池,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倒下去了。
只是沒想到,沈安行把袖子拉得這么長,原來是為了遮住手臂上的這些傷。
這些傷太過觸目驚心,光是看在眼里,柳煦就感覺胳膊上一陣陣隱隱疼得犯抽抽。
他抿了抿嘴,又轉頭看向昏迷中的沈安行。
……他的父母……對他很不好嗎?
就在此時,門被拉開的聲音傳了過來。
柳煦轉頭看去,就見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姨。
王姨長得瘦高瘦高,慈眉善目的,手里還拎了個保溫杯,還有幾個飯盒。
見到柳煦,她立刻喜笑顏開了起來,怕吵到病房里的其他人,就朝柳煦小聲叫了聲:“少爺!”
一聲“少爺”,病房里的其他人立刻眼色各異地看向了他。
柳煦:“……”
我不是少爺!!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誤會啊!!!!
柳煦忍不住又尷尬地朝病房里的其他人笑了兩聲,然后就又羞又惱地看向了王姨,近乎是咬牙切齒地道:“我不是說了外面不要這么叫嘛!”
“都一樣都一樣。”
王姨渾不在意地笑了兩聲,走到了沈安行床前。
然后,她就被沈安行的臉給小小地驚了一下,忍不住“嘩”了一聲,說:“哎呀少爺,你還有長得這么帥的同學?”
“……還好吧。”
王姨又打量了兩眼,忍不住嘖嘖了兩聲:“可惜太瘦了,跟個電線桿子似的。”
柳煦:“……”
電線桿子這個形容讓他微妙地有點想笑,但醫(yī)院這個地方好像笑出來不太合適,他就只好用力地抿著嘴巴,忍了下來。
王姨很快就看到了沈安行胳膊上的傷,她又一皺眉,哎呀了兩聲,說:“這胳膊是怎么搞的,爸媽打的嗎?下手太重了吧!”
“是啊。”柳煦輕輕應了聲,說,“也不知道怎么下這么狠的手。”
“真不是人,怎么說也不能打孩子嘛。”王姨轉頭說,“你給他父母打電話了沒有啊?”
“沒有,我都沒有他父母的電話。”
“怎么這樣哦,那就只能等醒了再說了……他父母現(xiàn)在肯定著急得很咯。”
王姨撇了撇嘴,說完這話后,她就又走到了床邊的桌子前,把拿來的飯盒和保溫盒打開了。
王姨做飯講究三菜一湯,保溫盒里裝的是熱乎乎的紫菜雞蛋湯,飯盒里裝了三個菜和一盒米飯。晚上吃飯要清淡,這三道菜里一點肉末都沒有,全是綠油油的蔬菜。
除了柳煦那份之外,王姨還帶了另一份飯過來。
“這份是給你同學帶的,怕他起來餓,買不著飯吃。”王姨說,“你給他留點湯啊,別全干了,你同學什么時候醒啊?”
柳煦嘴里嚼飯,說話含混不清:“嗦四后半夜。”
“那還有好久哦,等一兩點的時候我拿回家熱一下就好了。”
“不用,你拿回去吧,這保溫杯質量挺好的,肯定能撐到后半夜,給他喝點湯就行了,大半夜的發(fā)完燒起來也不能馬上就吃飯,不然消化系統(tǒng)有負擔。”
柳煦說著說著,就又轉過頭去,看向王姨,接著說:“你早點回去睡覺吧姨,老大的人了,別在這兒熬夜。”
“少爺,你少跟我來這套,我還年輕得很咧!我可以不回去給他熱飯,但我一定要在這里陪少爺。你說你萬一出點什么事兒,我怎么跟少奶奶交代?”
柳煦:“……”
他感覺病房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越發(fā)詭異了。
他幾乎想求救了,轉頭滿臉苦兮兮地看向王姨:“姨,算我求你了,別叫少爺了。”
王姨嘿嘿一笑。
吃完飯后,王姨就把飯盒都收了起來,坐在一邊戴上了老花鏡,看起了手機。
柳煦也靠在了墻上,反正也沒事干,他就從書包里拿出了本練習冊來,開始消滅老師留的周末作業(yè)。
沈安行輸液足足輸了兩個多小時。等他那瓶藥終于慢慢悠悠地見了底之后,柳煦就按照護士先前叮囑他的,走過去按亮了床頭的燈。
護士也果然誠不欺他,沒過兩分鐘就拿著瓶葡萄糖過來了,換掉了那瓶空了的液。
護士又囑咐了一句:“這個輸完之后再按一次,我就過來給他拔針。”
柳煦點了點頭,彼時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護士見他打哈欠,就又囑咐了句:“別睡著了啊,不及時拔就回血了。”
柳煦點頭:“好嘞。”
但不論怎么說,他還是沒撐住。十二點過后,他就有點撐不住了——做作業(yè)是真的催眠。
數(shù)學算到一半,柳煦就實在撐不住了,把看液的任務交給了王姨后,他就往墻上一倒,去跟周公下棋去了。
他是坐著睡的,睡得很不踏實,時而迷迷糊糊時而沉沉睡去,睡得半夢半醒。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耳邊一陣吵吵嚷嚷聲。
王姨好像很著急,大聲地叫著什么,嘴里又喊著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話。柳煦半夢半醒的聽不清,但他隱隱約約地聽到王姨在喊醫(yī)生護士,還聽到她喊了好幾聲少爺。
柳煦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
他一醒過來,就揉了兩下睡得惺忪的眼睛——然后,他看到自己面前的病床上已然空無一人,而用來輸液的針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針尖上淌著幾滴血,葡萄糖也順著針尖淌到了床上,滴出了一圈印痕。
柳煦睡得有點發(fā)蒙,茫然地眨了眨眼。但很快,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王姨的喊聲。
“你這孩子干什么呀!!”王姨著急地喊,“發(fā)著燒你去哪兒啊!不能亂跑的呀!!”
柳煦一聽這話,就嚇得“握草”了一聲,連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門,果不其然,就看到單肩挎著包的沈安行作勢要走,但王姨十分熱心地不肯讓他走——畢竟沈安行高燒未愈,渾身上下還就一套單薄校服,外面還正飄著雪。
讓他在這大冷天里出去,這跟讓他去死有什么區(qū)別?
一群護士也圍在四周,小聲勸說著,好些個病房里都探出了無數(shù)腦袋瓜,都滿臉好奇地看著他們。
柳煦這一出門來,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少爺!”王姨如見大赦,面上一喜,忙道,“少爺,你快管管他呀!”
柳煦:“…………”
柳煦看了沈安行一眼。
沈安行一只手被王姨死死拽住,還被幾個護士團團圍在了走廊里,四周還有這么多吃瓜群眾在看他,他一時間面色難堪,又因為發(fā)病而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可憐與病弱。再一見柳煦看了過來,他的表情又立刻緊繃了起來,繃得眉眼都跟著兇狠了幾分。
就像是刺猬立起了渾身的倒刺來保衛(wèi)自己一樣。
柳煦一時無言,只好又看向王姨,問:“怎么了這是?”
“你這個同學他瘋了呀!!”王姨向他告狀道,“他剛剛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拔了針要走啊!”
“……?”
柳煦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哈????”